《李佩甫(全本)》4.畫匠王--一九八八(4)
狗的事。狗剩是個鱉貨,見了乾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
想尿。綁的時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樣兒,也不敢問
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
一直到上了銬子,還是迷迷糊糊的,隻巴望著
孫子頭四下去哀求:\"哎,爺兒們,同、同志……
\"同志說:\"老實點兒!\"他就弓弓腰,很聽話。
等聽清了他的罪過,這才苦著窩瓜臉喊冤枉。那喊
聲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氣壯。待屁股上結結實
實挨了一腳,再不敢吭了。繼而,又試試巴巴地去
送那巴結討饒的目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時候,終於
看清黑風風的六叔也在旁邊坐著。
看見六叔,狗剩打了個尿顫兒,目光一點一點
地短了回去,有淚慢慢地流出來。那身子恓惶地軟
在了槐樹上,閉了眼去,任淚水小溪樣地在臉上流
。平素,他本是該咧著大嘴哭的,這次沒有,只是
無聲地流,淚水流濕了褲腿,流濕了那本來是很寬
闊的胸膛。上邊流了,下邊也流,已是沒什麼指望
了,流得很凈。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聽見村西
篷布廠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就聽見九香家
的帶子鋸那刺耳的尖叫,就聽見六指開著小拖\"嗵
嗵嗵嗵\"從村街裡過,就聽見小片家的榨油機那\"
嗡嗡\"的響聲,就聽見\"賣豆腐——喲!\"那大嗓
的吆喝……
慢慢,他睜了眼,目光一點一點地探出去。先
是瞅著六叔的腳,接著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經拴
過公章的腰窩處,而後躲躲閃閃地移到六叔的製服
兜兜上,終還是不敢看六叔的臉……
片刻,狗剩轉口說:\"六叔,我錯了。\"
這一聲叫六叔輕鬆了許多。他重重地\"哼\"了
一聲,這狗日的終還是認了。
派出所的人厲聲喝道:\"老實交待!\"
狗剩便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就叫他交待怎樣的不是人。狗剩嘆一聲,晃晃
頭,眨巴著眼裡的淚,望著六叔說:
\"六叔下台了,沒人來巴結六叔了,就我還想
著巴結六叔,賤嘰嘰地跑來給六叔搬家。我不是人
,我是個狗!我不是人,我是,個狗……\"說著,
人已痛到了極處,就抱著樹往地上出溜,掙著身子
往下跪。手在樹上銬著,跪也很艱難,可他居然跪
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學狗叫!一邊叫一邊爬
,爬著叫著,叫著爬著,就那麼圍著樹轉了一圈又
一圈……
六叔默然。心裡竟酸酸的。那話他聽出來了:
平日裡多少人巴結,一下台就沒人來了。狗剩還來
,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誰呢?六叔的方寸亂了,腦海
裡成了一團亂麻。想想,撐了幾十年的架子內裡竟
空空的,不覺中少了自信。
六叔拍拍頭,又拍拍頭,終於嘆口氣說:\"狗
剩侄子,委屈你了。\"
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連聲說:\"不虧,不虧。\"說著,就打自
己的臉,手脖兒已經銬腫了,巴掌打在臉上木辣辣
的!
六叔很是無趣。又趕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
弓著腰說:
\"不敢,不敢。\"竟掙著身子去了。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兩眼瞪瞪地望著房頂
,人就像傻了一樣。心說:怎就不是人呢?怎就不
是人呢?腦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鑽。他鑽了整整
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鑽了,仍覺得不是人!就往人
上想。想想,流流淚。想想,流流淚。漸漸,一顆
鱉縮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風很臭,村街裡更臭。忽聽見六叔家炸
了營一般,大人小孩齊哭亂叫。村人們紛紛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