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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驚鴻》第七章 南柯一夢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瓏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出了滄定城後甫嵩倦意大起,感到渾身酸痛難忍、疲憊不堪,於是便找到城南邊一處竹林內的茅屋中安睡了下來。也許是這一場鏖戰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甫嵩醒來後直覺的頭昏腦漲,身上關節綿軟無力,就連想要起身都像是費勁了全身的力氣。甫嵩透過小窗向外張望,只見屋外被紫色的層層迷霧團團圍繞著,可視距離不超過五步,如此惡劣的天氣即使強行奪路也是危險重重。

孤身一人獨守蒼涼的空屋,回想起慘死的眾位師兄甫嵩不禁眼眶一瑟,幾滴圓滾滾的淚珠流了下來,但好在長羽與京黎都沒有來,經此變故閆門幾乎遭了滅門之災,如今看來真是不散也難。

甫嵩冥思苦想為何花家軍與天琴一乾懂得化身之術的人為何同時現身滄定城且互相廝殺,久久百思而不得其解,直到頭痛不止,好似有針線穿過一般才閉目安歇。

昏昏欲睡時甫嵩的腦海儘是回蕩著詩語的婆娑淚眼,恍如熾熱的火海中灌入了一條清澈若雪的涓涓溪流,好似荒漠中一朵盛開的花,讓甫嵩霎時間忘卻了所有的痛楚,深深地癡迷在了對詩語無盡的思念之中。

如此酣睡了像是有十數日那麼久,第二次醒來時甫嵩直感覺口乾舌燥,腹中飢餓無比,好在身上的酸痛緩和了許多,精神稍有振奮,於是環視茅屋周遭尋找有無清水、乾糧等果腹之物。

忽然一陣狂風呼嘯而過,直吹的茅屋不住顫動,只見沙塵中一位寬袍錦冠,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手持書卷緩步而行,好似漂浮於雲端一般閑庭信步,微微模糊的身形恍如海市蜃樓,甫嵩定睛觀瞧才驚奇地發現,原來這位灰袍文士竟是一邊閱讀著手中的竹簡一邊不停的閃轉騰挪躲避著風中肆虐的塵沙,因為速度迅捷無比,光影都未來得及消散便早已移步他處,所以看起來好似霧中疊影一般。

甫嵩恭恭敬敬的抱拳拱手,彎下身軀等待灰袍文士的到來,只聽「咚」的一聲悶響,那灰袍文士竟是撞上了門框。甫嵩不敢失了禮數,低首迎候一直沒有抬頭,只見那灰袍文士進屋後閃身而過,大袖一揮茅屋中頓時燈火通明。

甫嵩苦笑一聲,主動迎上去問候,一聲「先生」二字還未出口,卻見那灰袍文士將手中竹簡一扔,倒在床上便悶頭大睡,霎時間鼾聲四起。甫嵩心想定是自己貿然佔用了先生的茅屋,先生心有不悅所以才不願理睬自己吧。於是甫嵩原地鞠了三躬,便黯然離去了。

甫嵩剛邁出門檻時突然狂風大作,呼呼風聲像是咆哮的巨人一般叫人不禁膽寒,漫天碎石塵沙好似化作了凌空飛舞的奇兵利刃,刮過皮肉時竟是留下了一道道血痕。甫嵩回頭看了看茅屋中酣睡如泥的灰袍文士,不忍再厚臉討擾,於是將心一橫便想橫衝出去,這一箭步還未落地,只見那灰袍文士竟是像提溜一直雞崽一般將甫嵩扔回了茅屋,機警的甫嵩在被抓住的那一剎那想要反抗,卻發現四肢竟是不聽自己的使喚,他催燃血脈中的元力卻感覺像似奮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元力遊遍全身竟是找不到一處著陸點。

灰袍文士動作迅捷如電,待甫嵩回過神來時卻發現他早已重新躺回草席上酣睡了起來。甫嵩心知先生不願自己冒險,便有心報答,眼見茅屋於狂風中抖似篩糠,好像即刻便要散架了一般,於是燃起元力、催動縛龍絲做起了木匠,細心加固殘破不堪的茅屋。

足足過了半日有餘,灰袍文士才睡眼惺忪的坐起身來,眼見煥然一新的茅屋不禁嘴角一揚,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此時風暴早已停歇,灰袍文士背著雙手緩步而出,卻見甫嵩正專心致志鑄造籬笆,每製好一處時他便催動元力布下一道暗雷,若有尋常毛賊、野獸來襲便可以做到有備無患。

見到甫嵩如此心細,灰袍文士不禁點頭讚揚,袖袍一揮登時狂風大作,甫嵩本能的閉起雙眼遮擋風沙的剎那間,茅屋、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庭院,八面玲瓏的碧瓦金殿恢弘壯麗,高聳入雲的六角寶塔直逼天際,清泉、木橋、各類山石溪水鬼斧神工一般的精湛工藝相比於皇城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甫嵩握著先前砸籬笆用的石塊蹲在地上驚奇不已,如此神奇的法術真是前所未見,只是少年老成的他面頰上一如既往的掛著好似冰霜一般的冷峻。

灰袍文士微笑著擺了擺手,用渾厚的聲音說道:「跟我來。」

這聲音當真是醇元無比,感覺像是就算置身於一馬平川的燎原之上它都會回蕩起雄渾的聲響。

甫嵩趕忙拍拍身上的塵土,整肅妝容健步跟上。一灰一黑二人眨眼間來到了六角寶塔之外,甫嵩環視寶塔一圈卻不見門扇,正自納悶之時只見灰袍文士振臂一揚,掌中攥著一支枯木枝作持筆狀,十數步外的一方碧池中黑漆漆的池水應勢而起,化作一條黑龍向枯木枝尖盤湧而來。

甫嵩定睛觀瞧才恍然發現原來那方用圓石圍起的碧池中雖然波光粼粼,裏面灌滿的卻儘是文人騷客舞詩吟對時用的墨汁。

墨汁匯成的黑龍乘風而過,墨香四溢,只見灰袍文士以枯枝為毫,塔壁作紙,揮動右臂霎時間龍飛鳳舞、筆走龍蛇,墨龍當空盤旋,縱橫交錯。只見灰袍文士寫下的三個大字鐵畫銀鈎,氣勢恢宏,甫嵩雖不識古文卻依舊被這勢貫山河的氣魄激得熱血沸騰。

這三個大字勁透堅壁,好似用斧劈錘鑿一般刻在了塔壁之上。灰袍文士一席舞畢負手而立,漫天飛舞的墨龍好似一陣呼嘯而過的颶風霎時間全然歸於池中。只見寶塔堅壁上的三個大字像是活了一般遊動於牆壁之上,約莫一朵陰雲拂過皎月的功夫它們合作一團,恰似一道莊嚴肅穆的板門,九路八十一顆門釘赫然於上,灰袍文士閑庭信步悠然入內,甫嵩緊隨其後。

原來這寶塔竟是一座藏經樓,初一入門廳便見到一座高約十餘丈的金佛巍然聳立,與眾不同的是這座佛像不矜、不笑,栩栩如生的面龐不怒自威,好似時時刻刻都能看穿心思一般叫人不敢心生絲毫嗔念。

裊裊青煙徐徐飄升,千萬階梯縱橫交錯,盤旋而上。數不盡的竹簡、木箋、經書林立密佈,直看得甫嵩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一灰一黑二人伴著悠揚而肅穆的木魚聲緩步而上,足足爬了有一個多時辰,數萬段階梯才來到一處圓台之上,俯身向下觀望早已深不見底。灰袍文士點燃一盞燭台,翻看著身旁斑駁的竹簡,微笑著問道:「你師父身體可還無恙?」

甫嵩先是一怔,心想這灰袍先生還不知我姓甚名誰,師出何處,竟徑直打起了寒暄,不禁有些驚奇。甫嵩抱拳輕鞠一躬,謙虛的說道:「師尊身體安康,多謝先生掛懷。」

只聽灰袍文士冷笑一聲,愴然沉吟道:「天賜的根骨千年難遇,只可惜心思太重,城府太深,剛愎自負,終難成大事。」

甫嵩聽灰袍文士一言像是師父的長輩,但其暗諷師父無能卻引得甫嵩暗自皺眉,稍顯怒容,於是話鋒一轉,平心問道:「先生是佛門弟子?」

灰袍文士擺了擺手,丟下手中的書卷,悠悠說道:「心中存善便有佛,何必拘泥於形式?」說完,灰袍文士拿過燭台橫空劃過,竹簡、木箋應火而著,熊熊大火登時吞噬了整面書架,滾滾濃煙好似一股平地捲起的狂風呼嘯肆虐。

只見甫嵩神色自若,見多了奇聞異事也就不再驚慌了,他依然恭敬的側立於灰袍文士身後,烈烈火光映的他英俊的臉龐也泛絲絲輕柔的漣漪。

不消多時,整座書架全然化作了一捧灰燼,焦土氣味刺鼻難忍,卻見濃煙慢慢消散,一座五色斑斕的石壁漸漸的浮現於眼前。灰袍文士讓過一步立於石壁一側,沉聲說道:「凝神屏氣,注視石圖,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甫嵩作了一揖,緩步上前。第一次越過灰袍文士側面的他用餘光驚奇地發現灰袍文士的面龐竟是一團好似被雲霧遮蔽的朦朧,根本無法辨別五官相貌,甫嵩不禁心中一凜,但面容上卻依然平靜如水。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不敢多想,閉目凝神片刻後緩緩睜開明眸,專心致志的注視著眼前這幅閃爍著異樣光芒的石圖。

恍然間好似被漩渦吸住了一般,一陣昏天黑地的旋轉之後一幕波瀾壯闊場景於眼前一閃而過,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感身體急速墜落,環視四周原來早已置身於一片烏雲之上,甫嵩趕忙攝神自救,就在念遊心肺的剎那,無盡的天際頓時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川巒河流崩塌撕裂,霎時間地動山搖。

忽然,甫嵩猛地一睜眼,卻發現自己依然平安無事的站在石圖前,只是那石圖的光芒黯淡了許多。其實甫嵩方才神遊四海的時間不過一眨眼,但在他心中卻好似煎熬了千萬年。

只見灰袍文士欣然輕笑,昂首沉吟了片刻愴然低聲道:「當年天洛只看到了一雙鴻翅,天琴見到了一張鴻喙,你師父天賜天賦異稟見到了整尊龍首,而你竟似我一樣看到了完整的『驚鴻遊龍圖』,這一晃就是幾十年了啊。」

甫嵩聽聞灰袍文士提及師門淵源,不禁心中一緊,趕忙跪倒在地,磕頭拜道:「徒孫愚鈍,不知先生即是師祖,還望贖罪。」

灰袍文士淺笑三聲,左手微微一提,甫嵩竟似被一陣風拖住一般不受控制的站立了起來。只聽灰袍文士淡淡說道:「我非你師祖,你師父天賜雖得了我些許指點,卻自負當世聰慧無人能及,半途偷走了『遊龍策』且拐騙了天洛。所以他根本算不得我的門徒。」

甫嵩聽完心中泛起了無盡的糾結,聽灰袍先生一言好似自己多年敬重、仰慕的師尊竟是奸險小人一般,甫嵩思來想去終覺應當大義為先,於是「噗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直磕得腦門鮮血直流,而後義正言辭的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甫嵩願替師尊承受先生的責罰。」

一語言畢,只見灰袍文士胸前的衣衫上似有幾株淚痕劃過,朦朧的面龐卻絲毫遮掩不住那份徹骨的黯然神傷。灰袍文士背過身來負手而立,稍有哽咽的顫聲說道:「天洛是我的愛女,你師父帶她走後從此我們父女二人便天各一方了。沒想到閆天賜竟能有幸收到你這般重情重義的好徒兒,真是…嗚嗚嗚。」話未說完,灰袍文士終於忍耐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如此過了許久,灰袍文士才漸漸的平息了自己悲傷的情緒,只聽他用好似眨眼間滄桑了數百倍的聲音緩緩說道:「你走吧,去告訴天琴不要針對花家軍,閆天賜才是幕後主謀。」好似巨石般沉重的幾個字說完,灰袍文士揮動還印著絲絲淚痕的袖袍,驟然間狂風呼嘯,甫嵩直覺的天昏地暗,呼吸困難,終於在一片狂風暴雨中深深的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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