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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全本)》25.第十節(2)
「什麼時候兒表?」

「幹麼工作?」

「不會分到省外去罷?」

「特務員是上尉階級,也沒經過考試。我們至少是少校罷?」

問題銜接著擲過來。口試委員似笑非笑地答道:「明天就表。看明天的報!派什麼工作須待主任批示,我們管不著。」

問題還要來,但勤務兵拿了一疊的請見單進來了。那口試委員說了句「請和這裏的楊書記接洽」,點著頭像逃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口試結果表,隻取了四名;正取中一名落選,二名備取倒全取上了。靜覺得這委員會辦事也還認真,也就決心進去了。

每天有四五十人應筆試,每天有七八人應口試,每天有四五人被錄取;靜的「同人」一天一天多起來。委員會把他們編成訓練班,排定了講堂的課程,研究的範圍和討論的題目。在訓練班開始的前一日,靜就搬進那指定的宿舍。她和王女士握別的時候說:

「我現在開始我的新生活。我是一個弱者,你和赤珠批評我是意志薄弱,李克批評我是多愁善感;我覺得你們的批評都對,都不對;我自己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承認我有許多缺點,但我自信我根本上不是一個耽安逸喜享樂的小姐。我現在決心去受訓練,吃苦,努力,也望你時常督促我。」她頓了一頓,很親熱地挽住了王女士的臂膊,「從前我聽人家說你浪漫,近來我細細觀察,我知道你是一個豪爽不拘的人兒,你心裏卻有主見。但是人類到底是感的動物,有時熱的衝動會使你失了主見。一時的熱衝動,會造成終身的隱痛,這是我的……」她擁抱了王女士,偷偷滴一點眼淚。

王女士感動到說不出話來。

然而抱了堅決主意的那時的靜女士,隻過了兩星期多的「新生活」,又感到了萬分的不滿足。她確不是吃不得苦,她是覺得無聊。她看透了她的同班們的全副本領只是熟讀標語和口號;一篇照例的文章,一次照例的街頭宣講,都不過湊合現成的標語和口號罷了。她想起外邊人譏諷政治工作人員為「賣膏藥」;會了十八句的江湖訣,可以做一個走方郎中賣膏藥,能夠顛倒運用現成的標語和口號,便可以當一名政治工作人員。有比這再無聊的事麽?這個感想,在靜的腦中一天一天擴大有力,直到她不敢上街去,似乎路人的每一注目就是一句「賣膏藥」的譏笑。勉強挨滿三個星期,她終於告退了。

此後,她又被王女士拉到婦女會裏辦了幾星期的事,結果仍是嫌無聊,走了出來。她也說不出為什麼無聊,哪些事無聊,她隻感覺得這也是一種敷衍應付裝幌子的生活,不是她理想中的熱烈的新生活。

現在靜女士在省工會中辦事也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這是聽了李克的勸告,而她自己對於這第三次工作也找出了差強人意的兩點:第一是該會職員的生活費一律平等,第二是該會有事在辦,並不是點綴品。

任事的第一日,史俊和趙女士——他倆早已是這裏的職員,引靜到各部分走了一遍,介紹幾個人和她見面。她看見那些人都是滿頭大汗地忙著。靜擔任文書科裡的事,當天就有許多文件待辦,她看那些文件又都是切切實實關係幾萬人生活的事。她第一次得到了辦事的興趣,她終於踏進了光明熱烈的新生活。但也不是毫無遺憾,例如同事們舉動之粗野幼稚,不拘小節,以及近乎瘋狂的見了單身女人就要戀愛,都使靜感著不快。

更不幸是靜所認為遺憾的,在她的同事們適成其為革命的行為,革命的人生觀,非普及於人人不可,而靜女士遂亦不免波及。她任事的第三日,就有一個男同事借了她的雨傘去,翌日並不還她,說是轉借給別人了,靜不得不再買一柄。一次,一位女同事看見了靜的鬥篷,就說:「嘿!多漂亮的鬥篷!可惜我不配穿。」然而她竟拿鬥篷披在身上,並且揚長走了。四五天后來還時,鬥篷肩上已經裂了一道縫。這些人們自己的東西也常被別人拿得不知去向,他們轉又拿別人的;他們是這麼慣了的,但是太文雅拘謹的靜女士卻不慣。鬧戀愛尤其是他們辦事以外唯一的要件。常常看見男同事和女職員糾纏,甚至嬲著要親嘴。單身的女子若不和人戀愛,幾乎罪同反革命——至少也是封建思想的餘孽。他們從趙女士那裏探得靜現在並沒愛人,就一齊向她進攻,有一個和她糾纏得最厲害。這件事,使靜十二分地不高興,漸漸對於目前的工作也連帶地生了嫌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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