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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寒五年文集》三重門 (6)(上)
現在的考試好比中國的足球,往往當事人還沒發愁,旁人卻替他們憂心忡忡惶遽不已。該努力的沒努力,不該努力的卻拚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還沒有緊迫的感覺——主觀上沒有,他父母卻緊張得不得了,四面托朋友走關係,但朋友到用時方恨少,而且用時不能直截了當得像騎士求愛,必須委婉一通,扯淡半天,最後主題要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最好能像快熟的餃子,隱隱快露出水面又沉下去。實踐這門說話的藝術是很累的,最後區中鬆了口,說林雨翔質地不錯,才學較高,可以優先降分考慮。當然,最終還是要看考試成績的。此時離考試遠得一眼望不到邊。

林母割愛,放棄一夜麻將,陪雨翔談心——她從報紙上見到在考前要給孩子「母性的溫暖」,林父恨不能給,重擔壓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學後去大橋上散心,天高河闊風輕雲淡。橋從東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滿了字,雨翔每天欣賞一段,心曠神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到屁眼裏?那裏儘是好空氣?那裏——沒靈感了!未完待續?未完待續。還有痛徹心扉的:十年後,此地,再見。讓人懷疑是此君刻完後跳下去了。橋尾刻了三個字,以饗大橋,為「情人橋」,有人覺得太露,旁邊又刻「日落橋」。雨翔喜歡「日落橋」這個名字,因為它有著舊詩的含蓄。在橋上頂多呆半個鐘頭,看看橋兩旁破舊不堪的工廠和閑逸的農舍,還有橋下漠然的流水,空氣中回蕩的汽笛,都醉在如血殘陽的餘暉裡。

回到家裏就不得安寧。林母愛好廣泛,除麻將外,尤善私人偵察,翻包查櫃,樣樣精通。做兒子的嚇得把書包裡大多數東西都放到教室裡——幸好書是最不容易遭偷的東西——所以,那書包癟得駭人。

林母怒道:「怎麼這麼點書!」轉念想到報上說溫柔第一,便把聲音調和得柔軟三分,「快考試了,你呀,一點不急。」

「不急,還有一個學期!」

「噯!不對!古人說了,一寸光陰一寸金,說的意思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許多的錢呢!」幸虧她沒見過羅天誠「烏飛兔走」之類的名言,否則要發揮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談心,放鬆你的壓力!」林母這話很深奧,首先,是特地,彷彿搓麻將已成職業,關心兒子好比賑災捐款,是額外的奉獻或是被逼無奈的奉獻;其二,談心以後,放鬆的只是壓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當時都沒體會那麼深,但那隱義竟有朝發夕至的威力,過了好一會兒,雨翔悟出一層,不滿道:「你連和兒子說話都成了『特地』了?」

「好了,說不過你。我給你買了一些葯。」

「葯?」

「聽著,這葯要好好吃,是增長智力和記憶力的,大價錢呢!我要搓好幾圈麻將才能贏回來!」說著掏出一大瓶藍裝藥丸,說:「看,是美國輝——輝——」

「輝瑞藥廠!」林雨翔接道。那廠子歪打正著搗出「偉哥」,頓時在世界範圍內名聲大振,作為男人,不知道「偉哥」的老家是種罪過。

「那字念——」林母遲疑道。

「『瑞』啦,拿來我看!」林雨翔不屑於自己母親的荒廢學識,輕蔑地接過一看,嚇一大跳,赫然是「輝端藥廠」,以為輝瑞誤產藥品,正遭封殺,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細一看,叫:「假藥!」

「盡胡說,媽媽托朋友買的,怎麼可能是假藥呢?你玩昏了頭吧!」

「媽,你看,這沒條形碼,這,顏色褪了,這,還有這……」雨翔如數家珍。經過無數次買假以後,他終成識假打假方面的鴻儒。

「不會的,是時間放長了!你看,裏面有說明書和感謝信呢,你看那感謝信——」林母抖出一張回饋單,上面有:

廣東省潘先生

輝端藥廠的同志,辛苦了!我是一位記憶力不強的人,常常看過就忘,記過就忘,這種毛病使我的朋友都疏遠我,我十分痛苦,為此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突然,天降福音!我從一位朋友這裏得知了富含海洋生物DHA的「深海記憶寶」,我抱著試一試的心理購買了貴廠的藥品兩盒,回去一吃,大約一個療程,果然有效。我現在過目不忘,記憶力較以前有很大的改善。一般的文章看兩遍就可以背誦出來。

感謝貴廠,為我提供了這麼好的藥品,使我重新感受到了暖意,藉此信,向貴廠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願更多的人通過貴廠的藥品而擁有好的記憶力。

當今的作文很少有這麼措詞及意的了,儘管訛誤百出,但母子倆全然沒有發現,竟半信半疑了。

林母給兒子倒葯。那葯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習氣,粒粒圓滑無比。要酌量比較困難。林母微傾著藥瓶,手抖幾抖,可那葯雖圓滑,內部居然十分團結,一齊使力憋著不出來。

林母抖累,動了怒,加大傾角,用力過猛,一串葯飛奔而下,林母補救不及,糾正錯誤後,葯已經在桌上四處逃散。林母又氣又心痛,撲桌子上圈住藥丸。《孫子兵法·謀攻篇》裏說要包圍敵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則圍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圍十,推翻了這理論。《孫子兵法·火攻篇》還說將領不能因自己動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於是,林母徹底擊敗這部中國現存最早最具影響力的軍事理論著作。

林母小心地把藥丸拾起來裝進瓶子裏,留下兩粒,囑雨翔吞服。

那小藥丸看似沉重,一觸到水竟劇烈膨脹,浮在上面。林雨翔沒預料到這突發情況,嗆了一口,葯卡在喉嚨口,百咽不下。再咽幾口水,它依舊梗著,引得人胸口慌悶得難受。

林雨翔在與病魔搏鬥以前,先要經歷與葯的搏鬥。鬥智不行,只能鬥勇,林雨翔勇猛地喝水,終於,正宗的「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雨翔的心胸豁然開闊,罵這葯劣質。林母叫他把另一顆也吞了,他嚇得不敢。林母做個預備發怒的動作嚇兒子,雨翔以為母親已經發過火,沒有再發的可能性——他不懂得更年期女人的火氣多得像更年期男人的外遇,林母大罵一通:「我買給你吃,你還不吃,你還氣我,我給你氣死了!」

林雨翔沒有辦法,賭命再服。幸虧有前一粒開路,把食道撐大了,那粒才七磕八碰地入胃。

林父這時終於到家,一臉的疲憊。疲憊是工作性質決定的,做編輯的,其實是在「煸氣」。手頭一大堆稿子,相當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無頭緒,要悉心梳理,段落重組。這種發行量不大的報紙又沒人看,還是上頭強要攤派訂閱的,為官的只有在上廁所時看,然後草紙省下許多——不過正好,狗屁報紙擦狗屁股,也算門當戶對。

這幾天林父心情不好還有原因,那小報上錯別字不斷,原因系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儘管編輯都是鍾情於文字的,但四個人要編好一份發行量四千份的報紙,好比要四隻猴子一下吃掉四噸桃子。林父曾向領導反映此事,那領導滿口答應從大學裡挑幾個新生力量。可那幾個新生力量彷彿關東軍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兒都謝了還是杳無人影,隻好再硬著頭皮催,領導拍腦門而起,直說:「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筆再敲自己的腦瓜。有修養的人都是這樣的,古訓雲「上士以筆殺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文人心軟,林父見堂堂一部之長在自我摧殘,連忙說理解領導。領導被理解,保證短時間內人員到位。那領導是搞歷史的。歷史家有關時間的承諾最不可信。說是說「短時間」,可八九百年用他們的話說都是「歷史的瞬間」,由此及彼,後果可料。

後援者遲遲不見,林父急了,今天跟領導說的時候頂了幾句,那領導對他展開教育,開口就彷彿自己已經好幾百歲——「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員是不利的,但根據唯物主義的辯證法,這反而是給你們一個展現才華的機會。年輕人,不能因為自己有一點點學問,會寫幾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處抱怨,亂提意見,歷史上,這樣失敗的例子還不夠多嗎?你呀……」儼然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

林父受委屈,回來就訓兒子不用功。老子出氣,兒子泄氣,林雨翔說:「我反正不用功,我不念了!」嚇得父親連忙補救,說口氣太重。

一頓晚飯吃得死氣沉沉,一家人都不說話,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在調戲自己碗裏的菜。

晚上八點,林母破門進雨翔的房間,雨翔正看漫畫,藏匿不及,被林母擄去。他氣道:「你怎麼這麼沒有修養,進來先敲門。」

「我敲門我還知道你躲在裏面幹什麼?」林母得意地說。

「書還我,我借的。」

「等考試好了再說吧!那書——」林母本想說「那書等考試後再還,免得也影響那人」,可母性畢竟也是自私的,她轉念想萬一那學生成績好了,雨翔要相對退一名。於是恨不能那學生看閑書成癡,便說:「把書還給人家,以後不準亂借別人的東西,你,也不準讀閑書。」

林雨翔引證豐富,借別人的話說:「那,媽,照你這麼說,所謂的正書,乃是過了七月份就沒用的書,所謂閑書,乃是一輩子都受用的書。」

「乃你個頭!你現在只要給我讀正書,做正題!」林母又要施威。

「好——好,好,正書,哈——」

「你這破分數,就是小時候的亂七八糟書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回來!現在讀書幹什麼?為了有錢有勢,你不進好的學校,你哪來的錢!你看著,等你大了,你沒錢,連搓麻將都沒人讓你搓!」林母從社會形勢分析到本行工作,縝密得無懈可擊。

「你找我談心——就是談這個?」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猶未盡,說再見還太早,鍥而不捨說:「還有哪個?這些就夠你努力了!我和你爹商量給你請一個家教,好好給你補課!」

回房和林父商量補課事宜。林母堅信兒子服用了她託買的益智藥品,定會慧心大增,加一個家教的潤色,十拿九穩可以進好學校。

林父高論說最好挑一個貫通語數外的老師,一齊補,一來便宜一些,二來可以讓兒子有個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師永遠只有一個的話,學生會由專一到專心,挑老師像結婚挑配偶,不能多多益善,要認定一個。學光那老師的知識。毛澤東有教誨——守住一個,吃掉一個!發表完後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對,因為一個老師學通三門課,那他就好比市面上三合一的洗髮膏,功能俱全而全不到家。

林父咬文嚼字說既然是學通,當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這點上倆人勉強達成共識。下一步是具體的聯繫問題。教師不吃香而家教卻十分熱火,可見求授知識這東西就像談戀愛,一拖幾十的就是低賤,而一對一的便是珍貴。珍貴的東西當然真貴,一個小時幾十元,基本上與妓女開的是一個價。同是賺錢,教師就比妓女厲害多了。妓女賺錢,是因為妓女給了對方快樂;而教師給了對方痛苦,卻照樣收錢,這就是家教的偉大之處。

因為家教這麼偉大,吸引得許多渺小的人都來參加到這個行列,所以泥沙俱下,好壞叵測。

林父要挑好的。家教介紹所裡沒好貨,只有通過朋友的介紹。林父有一個有過一面之交的朋友,他專門組織家教聯繫生源,從中吃點小回扣,但就那點小回扣,也把他養得白白胖胖。他個子高,別人賞給他一個冷飲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歡迎程度和時間也與冷飲雷同,臨近七月天熱時,請他的人也特別多。林父目光長遠,時下寒冬早早行動,翻半天找出那朋友的電話號碼。白胖高記憶力不佳,林父記得他,他早已不記得林父,只是含糊地「嗯」,經林父循循善誘的啟發,白胖高蒙了灰的記憶終於重見天日,激情澎湃地吹牛:「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林先生。我實話告訴你,我這裏的老師都是全市最好的,學生絕大部分可以進市重點,差一點就是區重點。你把孩子送過來,保管給教得——考試門門優秀!」

林父心花怒放,當場允諾,定下了時間,補完所有課後一齊算帳。第一門補化學,明天開始,從晚六時到九時,在老闆酒吧。

第二天課上完都已經五點半,橋上已經沒有日落美景,雨翔回家匆匆吃完飯,然後騎車去找老闆酒吧。大街小巷裏尋遍,那老闆酒吧一點沒有老闆愛出風頭的習性,東躲西藏反而像賊吧。

時間逼近六點,雨翔隻好去問街頭賣燒餅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這鎮上住了一輩子,深諳地名,以他的職業用語來說,他對這個小鎮情況已經「熟得快要焦掉」。不料他也有才疏的時候,回憶良久不知道老闆酒吧在哪裏。雨翔隻好打電話給父親,林父再拷那朋友,輾轉幾個回合,終於知道「老闆酒吧」乃是個新興的事物,貴庚一個禮拜,尊處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裡探頭出現一顆早熟的星星,映得這夜特別淒涼。涼風肆虐地從雨翔衣服上一切有縫的地方灌進去,一包冷氣在身上打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那「老闆酒吧」終於在燈火昏暗處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臉,代替了燈的功能。雨翔尋亮而去,和白胖高熱情切磋:

「您就是——」

「你是林雨翔吧?好好好,一副聰明的樣子。好好地補,一定會考取好的學校!」

「噢——謝謝——」

「好了,不說了,進去吧,裏面還有同學,也許你認識呢!」

林雨翔遵旨進門,見裏面烏煙瘴氣,一桌人在裏面劃拳喝酒,陪酒小姐手掩住嘴哈哈笑,那笑聲穿雲裂石,雨翔隻想當初怎麼就沒循笑而來。

白胖高手輕輕一揮,說:「輕點,學生還要補課呢!」一桌人顯然和白胖高是摯友,甘為祖國的花朵而失聲。白胖高指引雨翔進一間小房間。裏面一張圓桌,正襟坐著三個學生,還有一個老師,名副其實的「老」師。頑固的性格一覽無遺地寫在臉上,嵌在皺紋裡,真是老得啃都啃不動。老師嚴肅說:「坐下。人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白胖高哈腰關門退出。退出一步,發現忘了什麼,推門進來說:「同學們,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化學老師,他很資深啊,曾經多次參加過上海市中考的出卷工作啊。所以,他應該對這東西——比如卷子怎麼出——很有經驗的,真的!」

老師仍一臉漠然,示意白胖高可以離開了,再攤開書講課。女人愈老聲音愈大,而男人反之,老如這位化學老師,聲音細得彷彿春秋時楚靈王章華宮裏美女的腰。講幾句話後更變本加厲,已經細成十九世紀俄國上流社會美女的手,純正的「未盈一掬」。那聲音弱不禁風,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氣就斷掉的可能。嚇得四個學生不敢喘氣,伸著頭聽。

努力半天后,學生終於鬆懈了,而且還鬆懈得心安理得——戀愛結束人以「曾經愛過」聊以自慰,聽課結束自然有「曾經聽過」的感慨,無奈「有緣無分」,無奈「有氣無聲」,都是理由。

四個人私下開始討論,起先只是用和化學老師等同的聲音,見老師沒有反應,愈發膽大,隻恨骨子裏被中國儒家思想束縛著,否則便要開一桌麻將。

老師依然在授課給自己聽。雨翔問身旁的威武男生:「喂,你叫什麼名字?」

男生氣壯山河道:「梁梓君。」

「娘子軍?」

「是梁——這麼寫,你看著。」梁梓君在雪白的草稿紙上塗道。

「不對,是念『鋅』吧?」雨翔誤說。可見化學果然與日常生活有著密切關係。

梁梓君挖苦:「喲,你語文不及格吧,連這字都會念錯。」其實名字裏有罕用字也是那人的一大優勢,逢人家不懂,他便有了諄諄教誨的機會。林雨翔是這方面的直接受害人,臉紅耳赤地不知所措。

梁梓君標上拚音,說:「這麼念,懂啵?」

「我——我是不小心一下子看錯了。」林雨翔尷尬地笑著說。

「你的語文很差吧?」梁梓君推論。

「哪能呢!」雨翔激動得要捶桌子,「我的語文成績是全校——」說著停下來,賊視幾眼另外兩人胸前的校徽,還好都是外鎮慕名而來的,不知道底細,於是放聲說,「是全校數一數二的好!」

「是嗎?我怎麼沒聽說你,叫什麼?噢——林雨翔的大名?」

林雨翔一身冷汗,怪自己忘了看梁梓君的校徽,又暗暗想怎麼人一逢到畢業班,新人像春天的小苗般紛紛破土而出。

小苗繼續說:「恐怕你在吹牛吧!」

「我沒!只是我最近在轉攻理科——看,這不是在補化學嗎?嗨!那老師水平真破!」

梁梓君中了計,受到最後一句誘惑,轉業攻擊化學老師:「是啊,我爸花了這麼多錢要人介紹的什麼『補課專家』,爛得不像樣子,但我爸錢多,無所謂。弄不好今年還要留一級呢!」

雨翔驚詫地問:「還要——留?你是說……」

梁梓君引以為榮說:「我大前年留了一級呢!媽的,考差點嘛,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爸有的是錢,?我讀書做什麼?讀書就為錢,我現在目的達到了,還讀個屁書?」

林雨翔聽了,恨不得要把自己母親引薦給梁梓君,他倆倒有共同語言。

梁梓君再說:「只要初中畢業,我就可以進重點高中,不是瞎說的,給他十萬二十萬,那校長老師還會恭敬得——只差沒有列隊歡迎了,哈。」

林雨翔正接受新思想,聽得眼都不眨。

梁梓君說:「你想,什麼什麼主義,什麼什麼思想,都是騙人的,惟有錢,是真的。你有錢,什麼東西都會送上門來,妞更別說,不要太多噢!」

「是嗎?你有經驗?」林雨翔小心地插話。

「廢話!呶,我告訴你,我對這東西的研究可深了!在戀愛方面,全鎮沒人可以和我,啊,那個詞叫什麼,『比美』是吧?」

林雨翔嚴肅糾正道:「是媲美。」心裏舒服了很多。

「管他,總之,老子第一!」

「是嗎,你說說看!我可要拜你為師呢!」

梁梓君常用這些話來震人,可惜被震的人極少,以往每每說起,別人都不屑地說:「這又不會考試,你研究了有屁用。」所以每次都恨不得求別人收他為師,這次行騙有了成果,忙不迭道:「一句話,女人最喜歡兩種男人,一種有財,一種有才。」

林雨翔信服地點頭。

梁梓君再苦苦醞釀下一個哲理,無奈牛也不是一下子能吹出來的,哲理的生成過程好似十月懷胎。梁梓君硬是加快速度,終於有了臨產的感覺,卻不幸生下一個怪胎:「我告訴你,這年頭的妞眼裏沒有男人,只有鈔票。其實欣賞什麼『才華』,假的!她們隻欣賞能換錢的才華,歸根結底,是要錢!」

「唔。」林雨翔的舊觀念被衝擊得搖搖欲墜。

「呶,以後,你在這種事情上有什麼不懂,儘管來問我好了!我給你指點。」

「謝謝謝謝。」林雨翔涉世極淺,被哄得對梁梓君雙倍感激。

梁梓君儼然道:「其實呢,這個說難也不難,只要膽大心細,多撒些謊,多擺些酷,理論結合實踐。衣服多注意更換,一天一個樣,三天大變樣。還要,多一些甜言蜜語,多一些哄,女人其實最像動物了,多哄幾下,多摸幾下頭,就乖了!」

「噢,是啊。」林雨翔獲益匪淺,想父親真是不枉費金錢,讓兒子補到這麼深刻的課,終生受用。

梁梓君又侃侃而談,不去當老師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說,你最主要的呢,還是寫情書。女的最喜歡那玩意兒,尤其是第一封,最主要!」

「是嗎?」

「屁話,當然是,你最好呢,要仿造什麼唐詩宋詞,女人最喜歡!」梁梓君鏗鏘道。

「噢,那該怎麼寫呢?」

「告訴你,其實女人第一眼喜歡的是才,男人有才,她吹牛才會有本錢,然後呢,要發展,等到兩個人親熱得男人叫她叫『寶貝』了,她就把『寶』字留著,而那個『貝』呢,送給你的『才』,她就愛『財』了。」說完自己也驚奇不已。《說文解字》擺在梁梓君面前,真是相形見絀了。但他解字有功,卻沒回答林雨翔。沒當老師的梁梓君竟已染上天底下大多數老師的毛病。

林雨翔嘆服得自己問了什麼都忘了,直誇:「說得有道理!」

梁梓君這時才想起,說:「噢,你剛才問我怎麼寫是吧?這太簡單了。我告訴你,最主要呢要體現文才,多用些什麼『春花秋月風花雪月』的,寫得浪漫一些,人家自然喜歡!」

上完理論課,梁梓君攤開筆記本,展示他的思想火花,上面儘是些情詩。古今協作中美合璧:

MyLove: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我凝視你的眼,見到一種異常的美。Theresasummerplacewhereitmayrainofstorm.ThererenogloomySkywhenseenthroughtheeyesoftherewhoareblessedwithloveandthesweetsecretofasummerplaceisthatitsanywhere。悠悠愛恨之間,我心永遠不變,縱使滄海桑田,追逐你到天邊。我不在乎昨天,我無所謂明天,拋開世間一切,惟獨對你想念。

雨翔覺得這詩比他大哥的「退思忘紅豆」好多了,淺顯易懂,奉承說:「這詩好!通俗!」

「什麼呀!這是落伍的,最好的詩是半明不白的,知道了嗎?」梁梓君的觀點基本雷同於雨翔表哥,可見雨翔表哥白活了四年。

「唔,原來這樣!是誰教你的,那——你會有崇拜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隻崇拜我。」梁梓君氣憤地恨不得跟在尼采後面大喊「打倒偶像」,聲音猛提一階,說:「老子沒有要敬佩的人,我有的是錢。」

這話聲音太響,化學老師為自己的話汗顏,終於加力說:「同學們不要吵!」這句話像從天而降,嚇得四周一片寂靜。然後他又低聲埋頭講化學。四個學生稍認真地聽著,聽得出來,這化學老師一定是文人出身,說話尤廢,彷彿奧匈帝國扔的炸彈,雖多卻無一擊中要害,盡聽他在說什麼「化學的大家門捷列夫的學習化學方法」,無邊無垠的卻掃了四人的興,又各顧著談話。

梁梓君又問:「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個呢?」

「唔——沒有沒有——」林雨翔說這話的本意是要讓梁梓君好奇地追問,好讓自己有夠大的面子說心事,不料語氣過分逼真,梁梓君擺手說:「算了,我不問你了。」

「其實——也——我也算了!」雨翔說。

梁梓君自豪地說:「你啊,我看你這麼羞澀,這事你苦了!我給你挑吧。」

雨翔以為梁梓君果然信望卓著,親自遴選,理當不勝感激,然而目標已有一個,中途更換,人自會有罪惡感,忍痛推辭:「不必不必了。」

梁梓君聽到這話,心裏暗暗噓一口氣,想大幸林雨翔這小子害羞地不要,否則要害苦自己了。說出來的話也釋掉了重負,輕裝如遠征軍隊,幽幽在小房間裡飄蕩:「也好!自己挑好!」

化學老師拋棄門捷列夫,瞪他一眼。又捨不得地重拾起來再講。

待到九點,四個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懨然欲睡。化學老師完成任務,捲起書往腋窩裏一夾,頭也不回走了。白胖高進來問:「效果怎麼樣?」

「好——」四人起鬨。

「好就好,我請的老師都是,那——是水平一流的。這個禮拜五再來補英語,是個大學的研究生,英語八級。」

兩個女生跳起來問:「帥不帥?哇,很有才華吧?」

白胖高懂得連續劇裡每集最後要留個懸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說:「到時你們看了就知道了!」那兩隻跳蚤高興地拍手說:「我一定要來!」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連結起來。最遠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輾轉難眠——梁梓君灌授的知識實在太多了,難以消化。隻好把妥善保存的複審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窩來寫情書。無奈,愛情的力量雖然是偉大的,但大力士卻也不見得耐寒。雨翔的靈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訴肉體跳不得。

權衡以後,雨翔決定在床上寫。因為學者相信,一切純美愛情的結束是在床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若能又在床上開始的話,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的首尾呼應。

給一個人寫第一封情書的感覺好比小孩子捉田雞,遠遠聽見此起彼伏的叫聲,走近一看,要麼沒有了,要麼都撲通跳到水裏。好不容易看見有隻伏在路邊,剛要拍下去,那田雞竟有聖人的先知,剎那間逃掉了。雨翔動筆前覺得靈感糾結,話多得寫不完,真要動筆了,又決定不了哪幾句話作先頭部隊,哪幾句話起過渡作用,患得患失。靈感捉也捉不住,調皮地逃遁著。

咬筆苦思,想應該試用「文學的多樣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還是詩,含蓄不露才是美。這時他想到了大哥寄來的詩詞,忙下床去翻,終於找出《少年遊》、《蘇幕遮》,體會一下意境,想這兩首詞太淒悲,留著待到分手時才能派上大用場。而趙傳的《那年你決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當初就該愛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後,覺得第三首尚有發展潛力,便提煉出來改造。幾個詞一動,居然意境大變,夠得上情詩的資格:

是否你將要向北遠行

那我便放棄向南的決定

你將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終究抱著跟隨的心

時光這樣的飛逝

我們也許沒有相聚的日子

我願深埋這一份情

直到回憶化成灰燼

願和我一起走嗎

走過會了卻心中無際的牽掛

把世上恩怨都拋下

世事無常中漸漸長大

和我一起走好嗎

不要讓思緒在冷風裏掙扎

跟隨我吧你不會害怕

一起營造那溫馨的家

區區十六行,雨翔寫了一個多鐘頭,中途換了三個韻腳,終於湊成。這首小詩耗盡了他的才氣。他感到,寫詩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難怪歷代詩人裡大多都瘦得骨皮相連。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醜。雨翔對這詩越看越喜歡。其實這詩裡的確有一個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它第一節是要跟隨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時普遍的謊話。到第四節,掩飾不住,本性露了出來,變成「跟隨我吧」,才是真正的誠實。

寫完詩,時間已逾十二點。雨翔幾乎要衝出去投遞掉。心事已經了卻,睡意也不請自到。這一覺睡得出奇地甜,夢一個連一個,彷彿以後幾天的夢都給今夜的快樂給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晚起。林母正好歸家,把兒子叫醒。雨翔醒來後先找情詩,再穿好衣服,回想昨夜的夢,可夢境全無。做了夢卻回憶不起來的確是一種遺憾,正好比文章發表了收不到稿費。

他匆忙趕到學校,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語,兩人相視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驚慌了,昨夜的勇氣消失無蹤。怏怏走進教室,奇怪怎麼勇氣的壽命這麼短,好像天下最大的勇氣都彷彿曇花,只在夜裏短暫地開放。思索了好久,還是不敢送,放在書包裡,以觀後效。由於睡眠的不足,林雨翔上課都在睡覺。被英語老師發現一次,問個題目為難他,雨翔爽朗的一個「Pardon再說一遍。」,硬把英語老師的問題給悶了回去——那英語老師最近也在進修,睡得也晚,沒來得及備課,問題都是隨機問的,問出口自己也不記得了,隻好連連對雨翔說:「Nothing,Nothing,Sitdown,Pleasesitdown,dontsleep。沒什麼沒什麼,坐,請坐,別睡了。」雨翔沒聽到他的「Dontsleep」就犯了困,又埋頭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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