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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寒五年文集》三重門 (6)(下)
文學社那裏沒有大動靜,徵文比賽的結果還沒下來。馬德保癡心地守候,還樂顛顛道:「他們評選得慢,足以見得參加人數的多,水平的高。」騙得一幫隻具備作家的文筆而尚沒練就作家的狡猾的學生都信以為真。

每周的課也上得乏味。馬德保講課只會拖時間而不會拖內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學史,他花了一個月四節課就統統消滅。沒課可上,隻好介紹作家的生平事跡,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偏偏那本書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體未來主義《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宣言,字裏行間給大作家打耳光,馬德保念了也心虛,像什麼「郭沫若到後來變成一隻黨喇叭,大肆寫『畝產糧食幾萬斤』的噁心詩句,這種人不值得中國人記住」,言下之意是要外國人記住。還有:「卡夫卡這人不僅病態,而且白癡,不會寫文章,沒有頭腦。《變形記》裏格裡高爾·薩姆沙變成甲蟲後怎麼自己反不會驚訝呢?這是他笨的體現。德國人要忘記他!」馬德保讀著自己覺得不妥,不敢再念。見書扉頁上三行大字:「不喜歡魯迅,你是白癡;不喜歡馬裡內蒂未來主義創始人。,你是笨蛋;不喜歡我——你老得沒藥救了。」

馬德保不認識墨索裡尼鍾愛的馬裡內蒂,對他當然也沒了好感,往下讀到第三條,嚇得發怵,以為自己老得沒藥可救了。不過「老」確是無藥可救的。

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規的《中國作家傳》,給前幾個人平反,但是先入為主,學生的思想頑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講郭沫若是壞蛋,卡夫卡是白癡,幸虧現在更多的學生沒聽說過這倆人的名字。

這天馬德保講許地山的散文,並把他自己的奉獻出來以比較,好讓許地山文章裡不成熟的地方現身。學生毫無興趣,自乾自的。馬德保最後自豪地說他的上冊散文集已經銷售罄盡,即將再印。學生單純,不會想到其實是贈送罄盡,都放下手裏的活向馬老師祝賀。馬德保說他將出版個人第二本散文集,暫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說這是帶了濃厚的學術氣息的。學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湧上了許多引證用的書名號。連書名都是借了動力火車台灣上華唱片公司一個演唱組。的。學生對馬德保這本「大後天」的書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補英語。林雨翔英語差,和英國人交流起來只能問人家的姓名和性別,其他均不夠水平。林父十分看重英語。在給兒子的十年規劃裡,林雨翔將在七年後出國,目標極多,但他堅信,最後耶魯、哈佛、東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劍橋、倫敦、巴黎、麻省理工、哥倫比亞、莫斯科這十三所世界名大學裡,終有一所會有幸接納他兒子。最近林父的涉獵目標也在減少——俄國太冷,拿破崙和希特拉的兵敗,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國人而在俄國冷。兒子在溫帶長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況且俄國似乎無論是什麼主義,都和窮擺脫不了乾係,所以已經很窮的一些社會主義小國家不敢學俄國學得更窮,都在向中國取經。可見去莫斯科大學還不如上北大復旦。林父林母割捨掉了一個目標後,繼續減員。日本死剩的軍國主義者常叫囂南京那麼多人不是他們殺的,弄得林父對整個日本也沒了好感。兩所日本大學也失去魅力。兒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學也不適合,於是只剩下九所。這九所大學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語,所以林父在逼兒子念古文時也逼他學英語。雨翔觸及了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愛國情愫濃得化不開,對英語產生了排斥,英語成績一直落在後面,補習尤是急需。

林父在兒子臨去前塞給他一支派克筆,囑他把筆交給白胖高,讓白胖高重點照顧雨翔。這次補課不在老闆酒吧,遊擊到了鎮政府裡。才五點三刻,雨翔到時,政府機關大門敞開,裏面卻空無一人。這鎮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幹什麼事都慢,惟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五點半的鈴彷彿是空襲警報,可以讓一機關浩浩蕩蕩的人在十分鐘裡撤退乾淨,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陸軍將領眼紅不已。

機關很大,造得十分典雅,還有仿古建築。補課地點有幸在仿古建築裡。那幢樓編號是五,掩映在樹林裡。據說,設計者乃是這小鎮鼎鼎有名的大家。當然,那人不會住在鎮上,早去了上海的「羅馬花園」洋房裏定居。他初中畢業,神奇地考進了市重點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開大學,再神奇地去劍橋名揚天下的建築專業讀一年。劍橋大學不愧是「在裏面睡覺人也會變聰明」的神奇學府,那小子在裏面睡了一年的覺,出來後神氣地回國,神氣地成為上海建築界的一顆新星,神氣地接受故土的邀請,設計出了這幢神氣的樓房。

那可是鎮長書記住的地方。美如宮廷。羅馬風味十分足。白胖高在會客室裡等人,身邊一個靦腆的大學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說得多的生理特徵。他一定會讓兩個女生失望不小。

梁梓君最後趕到。補課隨即開始。大學生用英語介紹自己,完了等學生反應,恨不得代替學生對自己說:「Iveoftenheardaboutyou!久仰大名。」失望後開始上課,見學生不用功,說:「Youarewanker!你們是不認真的人。"

學生不懂,他讓學生查詞典,說學英語就要多查生詞,多用生僻詞,滿以為學生會叫「原來『Wanker』是『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學生都在暗笑,兩個女生都面紅耳赤。他發師威道:「笑什麼!」

梁梓君苦笑說:「我們不是——」

「怎麼不是?你英語好還是我英語好?」大學生慍怒道。

梁梓君把詞典遞過去。大學生一把拿過,從後掃起,見「Wanker」釋義第二條就是「做事不認真者」的解釋,理直氣壯地想訓人,不想無意間看見第一條竟是有「**者」的意思,一下子也面紅耳赤,怨自己的大學教授隻講延伸義而不講本義,況且那教授逢調皮學生就罵「Wanker」,那大學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當了六年的「Wanker」,才被督促出一個英語八級。

梁梓君大笑,說:「Wearenot那個。」林雨翔也跟著笑。

大學生猛站起來,手抬起來想摔書而走,轉念想書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寧可不要效果,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意識到大門是公家的,彌補性地摔一下門。四個學生愣著奇怪「天之驕子」的脾氣。門外是白胖高「喂喂」的挽留聲,大學生故意大聲說,意在讓門裏的人也聽清楚:「我教不了這些學生,你另請高明吧。Nuts!混蛋。我補了十分鐘,給十塊!」大學生伸手要錢。

「你沒補完,怎麼能——」白胖高為難道。

「YouNuts,too!」大學生氣憤地甩頭即走,走之餘不忘再摔一扇門。

白胖高進來忍住火發下一摞試卷說:「你們好,把老師氣走了,做卷子,我再去聯繫!」

四人哪有做卷子的心情。兩個女生對那男老師交口稱讚,說喜歡這種性格叛逆的男孩子,恨那男孩腳力無限,一會兒就走得不見人影,不然要拖回來。

梁梓君重操舊業,說:「你回去有點感悟吧?」

雨翔緘口不語。

梁梓君眉飛色舞道:「告訴你吧,這種東西需要膽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換一個。」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塗,林雨翔心頭的陰雲頓時被撥開。

「噢,原來是這樣!來來來,你幫我看看,我這情詩寫得怎麼樣?」雨翔從書包裡翻出一張飽經滄桑的紙。那紙古色古香,考古學家看了會流口水。

梁梓君接過古物,細看一遍,大力讚歎,說:「好,好,好詩!有味道!有味道。」說著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開心地低頭赧笑。

梁梓君:「你的文才還不錯——我——我差點當你文盲了。這樣的詩一定會打動人的!兄弟,你大有前途,怎麼不送出去呢?」

「我——還沒有想好。」

「你這個白癡,告訴你,這東西一定會打動那個的!你不信算了!只是,你的紙好像太——太古老了吧!」

「我只有——」

「沒關係,我有!你記著,隨身必帶信紙!要淡雅,不要太土!像我這張——」梁梓君抽出他的信紙,一襲天藍,背景是海。梁梓君說這種信紙不用寫字,光寄一張就會十拿九穩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無法言語,所以索性連謝也免了。他照梁梓君說的謄寫一遍。林雨翔的書法像臟孩子,平時其貌不揚,但打掃一下,還是領得出門的。以前軟綿綿的似乎快要打瞌睡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務,好比美**隊聽到有仗可打,都振奮不已。

林雨翔見自己的字一掃頹靡,也滿心喜歡。謄完一遍,回首羅天誠的「**字」,不過爾爾!

梁梓君看過,又誇林雨翔的字有人樣。然後猛把信紙一撕為二。林雨翔挽救已晚,以為是梁梓君嫉妒,無奈地說:「你——你這又是——」

梁梓君又拿出透明膠,小心地把信補好,說:「我教給你吧,你這樣,人家女孩子可以看出,你是經過再三考慮的,撕了信又補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種衝動地見一個愛一個的,這樣可以顯示你用情的深,內心的矛盾,性格的穩重,懂啵?」

林雨翔佩服得又無法言語。把信裝入信封,怕泄露機密,沒寫姓名。

這天八點就下了課。梁梓君約林雨翔去舞廳。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獻醜,撒個謊推辭掉,躲在街角開地址和貼郵票,趁勇氣開放的時候,寄掉再說,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處理。

這一夜無夢,睡眠安穩得彷彿航行在被麥哲倫冠名時的太平洋上。一早準時上岸,這一覺睡得舒服得了無牽掛,昨夜的事似乎變得模糊不真切,像在夢裏。

徹底想起來時驚得一身冷汗,直拍腦袋,後悔怎麼把信給寄了。上課時心思渙散,全在擔心那信下場如何。他料想中國郵政事業快不到哪裏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門衛間時見到他的信筆直地躺在Susan班級的信箱裏,他又打不開,心裏乾著急,兩眼瞪著那信百感交集,是探獄時的表情。

無奈探獄是允許的,隻可以看看那信的樣子,飽眼饞,要把信保釋或劫獄出去要麼須待時日要麼斷無可能。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飯匆忙趕回門衛間探望,見那信已刑滿釋放,面對空蕩蕩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心裏叫「怎麼辦,怎麼辦」!

垂頭喪氣地走到Susan教室門口時,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頭垂得恨不能嵌胸腔裡。寒冬裡隻感覺身上滾燙,刺麻了皮膚。

下午的課心裏反而平靜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無能為力。好比罪已犯下,要殺要剮便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終。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沒見到,這也好,省心省事。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以休息。嚴寒裡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睡懶覺,雨翔就一覺睡到近中午。在被窩裏什麼都不想,?倦得枕頭上沾滿口水,略微清醒,和他大哥一樣,就有佳句來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攤口水向東流。自娛了幾遍,還原了「一江春水向東流」,突發奇想,何不沿著日落橋下的河水一直走,看會走到哪去。

天時地利人和,林父去採訪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贅述。打點行裝,換上旅遊鞋。到了河邊,是泥土的芳香。冬遊不比春遊,可以「春風拂面」,冬風絕對沒有拂面的義務,冬風隻負責逼人後退。雨翔拋掉了大疊試卷換取的郊遊,不過一個小時,但卻輕鬆不少。回到家裏再做卷子的效果也勝過服用再多的補品。

周一上課像又掉在俗人市儈裡,昏頭漲腦地想睡。沈溪兒興沖衝進來,說:「林雨翔,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你猜!」

「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兒命令。

「我沒空,我要睡覺了!」林雨翔一擺手,埋頭下去睡覺。

「是Susan的信!」

「什麼!」林雨翔驚得連幾秒鐘前惦記著的睡覺都忘記了。

「沒空算了,不給你了!」

「別,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實交待,你對我朋友幹了什麼,Susan她可沒有寫信的習慣噢!」

林雨翔聽了自豪地說:「我的本領!把信給我!」

「不給不給!」

林雨翔要飛身去搶。沈溪兒逗雨翔玩了一會兒,膩掉了,把信一扔說:「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噢!」

「我沒,我只是——」林雨翔低頭要拆信。

「還說沒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n講了!」沈溪兒噘嘴道。

「什麼!」林雨翔又驚得連幾秒鐘前惦記的拆信都忘記了。

「哪,你聽仔細了,我對Susan說林雨翔這小子有追你的傾向呢!」

「你怎麼——怎麼可以胡說八道呢!」林雨翔一臉害羞,再輕聲追問:「那她說什麼?」

「十個字!」

「十個字?」林雨翔心裏拚命湊個十字句。

「我告訴你吧!」

「她說哪十個字?」

「你別跳樓噢!」

「不會不會,我樂觀開朗活潑,對新生活充滿嚮往,哪會呢!」

「那,我告訴你嘍!」

「嗯。」

「聽著——別自殺噢!」

「你快說!」

「她說啊——她說——」

「她說什麼?」

「她說——」沈溪兒咳一聲,折磨夠了林雨翔的身心,說,「她說——『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雨翔渾身涼徹。這次打擊重大,沒有十年八載的怕是恢復不了。但既然Susan開口送話給他了,不論好壞,也聊勝於無,好比人餓極了,連觀音土也會去吃。

「你是不是很悲傷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個頭!她說這些話關我什麼事?」

「噢?」沈溪兒這個疑詞發得詳略有當迴轉無窮,引得雨翔自卑。

「沒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尋死,你死了,我會很心痛的——因為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林雨翔活了這麼多年,價值相當一頓飯,氣憤道:「沒你事了。」

「好了,你一個人靜靜吧!想開點,排隊都還輪不上你呢!」沈溪兒轉身就走。

雨翔低頭擺弄信,想這裏面不會是好話了,不忍心二度悲傷。班主任進門再髮捲子,嚇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這班主任愛拆信遠近聞名,凡視野裡有學生的信,好比小孩子看見玩具,拆掉才罷休。

呆了幾分鐘,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經有六七成熟,隻消再加辣醬油和番茄醬,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溫度烤成的牛扒餐。

雨翔終於下決心拆開了牛扒餐。裏面是張粉紅的信紙,寫了一些字,理論上正好夠拒絕一個人的數目而不到接受一個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決心,睜眼看信。看完後大舒一口氣,因為這信態度極不明確:

雨翔:

展信快樂。

說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隨嗎?我會去考清華。希望四年後在那裏見到你。一切清華園再說。

雨翔驚異於Susan的長遠計議。林雨翔還不知道四天后的生活,Susan的藍圖卻已經畫到四年後。清華之夢,遙不可及,而追求的願望卻急不可搖,如今畢業將到,大限將至,此時不加緊攻勢,更待何時?

周三時,雨翔又在神氣的樓房裏補作文——本來不想去補,只是有事要請教梁梓君。作文老師在本地聞名遐邇,可惜得了一個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拋棄不用,自起爐灶,取筆名八個,乃備需求,直逼當年杜甫九名的紀錄。他曾和馬德保有過口角。馬德保不嫌棄他的「馬」。從不取筆名,說牛炯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麼「東日」「一波」「豪月」來掩飾。牛炯當場和馬德保吵,吵著升級到打,兩人打架真有動物的習性,牛炯比馬德保矮大半個頭,吵架時佔不利地形。但牛炯學會了世界盃上奧特加用腦袋頂范德薩的先進功夫,當場頂得馬德保嘴唇破裂,從此推翻掉「牛頭不對馬嘴」的成語。牛炯放言不收馬德保的學生,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才鬆口答應。

牛炯這人兇悍得很,兩道劍眉專門為動怒而生。林雨翔壓抑著心裏的話,認真聽課。牛炯說寫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簡單,今天先講小作文。然後給學生幾個例子,莫不過「居裡夫人」「瓦特」「愛迪生」「張海迪」。最近學生覺得寫張海迪寫煩了,盯住前三個作文章,勤奮學習的加上愛因斯坦,不怕失敗的是愛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裡夫人,廢寢忘食的是牛頓,助人為樂的是雷鋒,兢兢業業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劉胡蘭,鞠躬盡瘁的是周恩來,等等。就是這些定死的例子,光榮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國這麼多考試和比賽裡的作文高手。更可見文學的厲害。一個人無論是搞科研的或從政的,其實都在為文學作奉獻。

牛炯要學生牢記這些例子,並要運用自如,再套幾句評論,高分矣!

學生第一次聽到這麼開竅的話。以前只聽老師說現在寫作文為弘揚中國文化,現在若按牛老師的作文公式,學生隻負責弘揚分數就可以了。

稍過些時候,林雨翔才敢和梁梓君切磋。林雨翔說:「我把信寄了。」

「結果呢?」

「有回信!」

「我就說嘛。」

林雨翔把Susan的信抖出來給梁梓君,梁梓君誇「好字」!

林雨翔心裏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讚一個男人的鐘愛者,那男人會為她自豪,等到進一步發展了,才會因她自卑。由此見得林雨翔對Susan只在愛慕追求階段。

梁梓君看完信說:「好!小弟,你有希望!」

林雨翔激動道:「真的?」

梁梓君:「屁話!當然是真的。你有沒有看出信裡那種委婉的感覺呢?」

「沒有!」

「你這人腦子是不是抽筋了!這麼明顯都感覺不出來啊!」梁梓君的心敏感得能測微震。

「她不過是說——」

「笨蛋!你真不開竅!如果她要拒絕你,她早拒絕你了。她之所以這麼寫,是因為她——那成語叫什麼——欲休還——」

「欲說還休。」

「是啊,就是這種感覺。要表達卻不好意思,要扔掉又捨不得的感覺。小子,她對你有意思啊!」梁梓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內心激情澎湃,恨不能有個空間讓他大笑來抒發喜悅。

梁梓君誨人不倦,繼續咬文嚼字:「信裡說清華。清華是什麼地方?」

林雨翔當他大智若愚了,說:「清華是所大學。」

「多少錢可以進去?」梁梓君輕巧地問。他的腦子裏只有華東師範大學,因為師範裡都是女子,相對競爭少些。今天聽到個清華大學,研究興趣大起,向林雨翔打聽。林雨翔捍衛清華裡不多的女生,把梁梓君引薦去了北師大。梁梓君有了歸宿,專心致志給林雨翔指點:

「她這意思不可能是迴避,而是要你好好讀狗屁書,進個好學校。博大啊!下一步你再寫信,而且要顯露你另一方面的才華,你還有什麼特長?」梁梓君不幸誤以為林雨翔是個晦跡韜光的人,當林雨翔還有才華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見自己新才華。到記憶深處去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雖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給她寫信!對了,外面有你倆的謠言嗎?」

「沒有。」

「你也做得太隱蔽了!這樣不好!要轟轟烈烈!你就假設外面謠言很多,你去平息,這樣女孩子會感動!」梁梓君妙理迭出。

「這樣行嗎?」

「No問題啊!」

「那怎麼寫?」

「就這麼寫了,說你和那叫清——華大學的教授通信多了,習慣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那個——」

「噢!」林雨翔嘆服道。只可惜他不及大學中文系裏的學生會玩弄古文,而且寫古文不容易,往往寫著寫著就現代氣息撲鼻,連「拍拖」、「氧吧」這種新潮詞都要出來了。牛炯正好讓學生試寫一篇小作文,林雨翔向他借本古漢語字典。牛炯隨身不帶字典,見接待室的紅木書櫃裡有幾本,欣喜地奔過去。那字典身為工具書,大幸的是機關領導愛護有加,平日連碰都不願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紙張都和領導的心腸一樣硬。

有字典的幫助,連起來就通暢了——「暢」還算不上,頂多是通了。林雨翔查典核字半天,終於草就成功了美文一篇:

Susan:

回信收到。

近日謠言亟起,其言甚僭,余不能息。甚,見諒。孰譖之,余欲明察。但須時日。

向余與諸大學中文系教授通信,慣用古文,今已難更。讀之隱晦酸澀,更見諒矣。

復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然古文之迂腐,為我所懟之。汝識字謹譯。余之文字往往辭不及意,抑或一詞頓生幾義。然恰可藉是察汝之悟性。

林雨翔本來還想拍馬屁說什麼「汝天生麗質,蘭心蕙性」,等等。但信紙不夠,容不下讚美之辭,隻好忍痛割愛。寫完給梁梓君過目。

梁梓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細看就被第一節裡的「譖」、「」、「僭」三兄弟給唬住,問林雨翔怎麼這三個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釋不清怎麼翻字典湊巧讓三字團聚了。支吾說不要去管,拿最後一張信紙把信謄一遍。

梁梓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覺,對這信給予很高的評價,說這封尤為關鍵。第一封信好比灑誘餌,旨在把魚吸引過來,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鈎子,能否釣到魚,在此一舉。林雨翔把這封德高望重的信輕夾在書裡。

牛炯有些犯困,哈欠連天。草率地評點了一篇作文,佈置一道題目就把課散了。

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這夜裏輕輕地欲眠。雨翔帶了三分困意,差點把信塞到外埠寄信口裏。驚醒過來想好事多磨。但無論如何多磨,終究最後還是一件好事。想著想著,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灑下一串走調的音符。引吭到了家,身心也已經疲憊,沒顧得上做習題,倒頭就睡了。

周五的文學社講課林雨翔實在不想去。馬德保讓他無論如何要去,林雨翔被逼去了。課上馬德保不談美學,不談文學,不談哲學,隻站在台上呵呵地笑。

社員當馬德保朝史暮經,終於修鍊得像文學家的傻氣了,還不敢表示祝賀,馬德保反恭喜說:「我祝賀大家!大家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果!」

社員都驚愕著。

馬德保自豪地把手撐在講台上,說:「在上個學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之邀,寫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參加比賽。經過專家嚴謹的評選,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獎狀。」

「哇!」

「我們的文學社很幸運的——當然,不全靠幸運。很高興,奪得了一個全國一等獎!」

「哇!」

馬德保展開一張獎狀,放桌上帶頭鼓掌說:「歡迎林雨翔同學領獎狀!」

「哇!」眾社員都扭頭看林雨翔。林雨翔的臉一下子絳紅,頭腦漲大,榮辱全忘,機械地帶著笑走上台去接獎狀。坐到位置上,開始緩過神來,心被喜悅塞得不留一絲縫隙。

羅天誠硬是要啃掉林雨翔一塊喜悅,不冷不熱地說:「恐怕這比賽檔次也高不到哪裏去吧!」言語裡妒嫉之情滿得快要溢出來。

林雨翔的笑戛然止住,可見這一口咬得大。他說:「我不清楚,你去問評委。」

「沒名氣。不過應該有很多錢吧。」

「這個我不清楚。」

馬德保彷彿聽見兩人講話,解釋說:「這次,林雨翔同學榮獲全國一等獎,是十分光榮的。由於這不是商業性的比賽,所以獎金是沒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這麼多知名的學者作家知道了林雨翔同學的名字,這對他以後踏入文壇會有很大幫助!」

林雨翔聽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打到北京去了,不勝喜悅。錢在名氣面前,頓失偉岸。名利名利,總是名在前利在後的。

羅天誠對沈溪兒宣傳說這種比賽是虛的。沈溪兒沒拿到獎,和羅天誠都是天涯淪落人,點頭表示同意。

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鋪開獎狀,恨不得看它幾天,但身邊有同學,所以只是略掃一下,就又捲起來。他覺得他自己神聖了。全國一等獎,就是全國中學生裡的第一名,奪得全國的第一,除了安道爾梵蒂岡這種千人小國裡的人覺得無所謂外,其他國家的人是沒有理由不興奮的。尤其是中國這種人多得嚇死人的國度,勇摘全國冠軍的喜悅夠一輩子慢慢享用的了。

林雨翔認識到了這一點,頭腦熱得課也聽不進,兩頰的溫度,讓冬天忘而卻步。下課後,林雨翔回家心切,一路可謂奔逸絕塵。

同時,馬德保也在策劃全校的宣傳。文學社建社以來,生平僅有的一次全國大獎,廣播表揚大會總該有一個。馬德保對學生文學的興趣大增,覺得有必要擴大文學社,計劃的腹稿已經作了一半。雨翔將要走了,這樣的話,文學社將後繼無人,那幫小了一屆的小弟小妹,雖閱歷嫌淺,但作文裡的愛情故事卻每周準時發生一個,風雨無阻。馬德保略一數,一個初二小女生的練筆本裡曾有二十幾個白馬王子的出現,馬德保自卑見過的女人還沒那小孩玩過的男人多,感慨良多。

不過這類東西看多了也就習慣了。九十年代女中學生的文章彷彿是個馬廄,裏面儘是黑白馬王子和無盡的青梅竹馬。馬德保看見同類不順眼,凡有男歡女愛的文章一律就地槍決,如此一來,文章死掉一大片,所以對馬德保來說,最重要的是補充一些情竇未開的作文好手。用他的話說是求賢若渴,而且「非同小渴」。

林雨翔沒考慮文學社的後事,只顧回家告訴父母。林母一聽,高興得險些忘了要去搓麻將。她把獎狀糊在牆上,邊看邊失聲笑。其實說穿了名譽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它們的任務都是供人取樂逗人開心。林雨翔這次的「猴子」比較大一些,大猴子做怪腔逗人的效果總比小猴子的好。林母喜悅得很,打電話通知賭友兒子獲獎,賭友幸虧還賭剩下一些人性,都交口誇林母好福氣,養個作家兒子。

其時,作家之父也下班回家。林父的反應就平靜了。一個經常獲獎的人就知道獎狀是最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獎金的實際,下不及獎品的實用。

但林父還是臉上有光的,全國第一的獎狀是可以像林家的書一樣用來炫耀的。

林雨翔的心像經歷地震,大震已過,餘震不斷。每每回想,身體總有燥熱。

第二天去學校,惟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說他奪得全國一等獎。這就是初獲獎者的不成熟了,以為有樂就要同享。孰不知無論你是出了名的「樂」或是有了錢的「樂」,朋友隻願分享你之所以快樂的原動力,比如名和錢。「快樂」歸根結底還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雨翔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錢,自然體會不到雨翔的快樂,反倒滋生痛苦,背後罵林雨翔這人自私小氣,拿了獎還不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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