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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帝姬》第九十五章 困獸末路(三)
「汪仁與凌坤……汪家和凌家……都是你……是你一手操縱?……你?」

已驚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蕭紂良久方喃喃一般問道:「你是回來復仇的?」

忍俊不禁,我搖頭否認:「伶月是回來,滅國的。」

「滅國?」瞠目結舌,蕭紂須臾冷靜,片刻後竟然勾起唇角,連聲稱讚:「好個滅國,好個滅國!凌雲之志,不可小覷!沒想到當年伶人之女,當年捨棄的質子,卻能走到今日牝雞司晨,傾覆天下的一步!好!不愧是孤的女兒!」

他仰天大笑。我雙拳緊握,直直看著他向前一步:「伶月,你有如此膽識,卻如何困獸猶鬥?你身後是萬丈懸崖,退無可退,別無選擇。」

蕭紂做出一個慈愛神情,但因並不熟練,也非真心,這神態顯得頗為猙獰:「如今你是三國交戰的結點,你決定這場戰役的終結。來到父皇身邊。過往一切父皇俱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願做涼鴻的眼線,願做父皇的密探,助父皇攻下胡汝與泛夜,收天下疆土……」

「皇上!」

忍無可忍,我一聲斷喝,毫不留情的搶斷蕭紂所言:「你可知涼鴻為何會至如今境地麽?!如皇上所言,伶月攜手胡汝,拉攏泛夜,趕往西荒號召百姓起義……但歸根結底,涼鴻是輸於敗絮其中!伶月利用最多的,使伶月決勝的,是皇上的那顆永遠猜忌質疑的心!」

「從始至終,若皇上能對臣民們多一分信任;從始至終,若皇上能對妻妾們多一分體諒;從始至終,若皇上能對骨肉們多一分親情……伶月絕不能走到今日!」

「今日成就,今日衰敗,今日生存,今日死去……俱是因皇上一念。」我強忍淚水,卻忍不住哽咽:「若當年皇上能對娘親與伶月有哪怕半絲惻隱之心……」

「成大事者,不謀於眾。」

冷冷接話,蕭紂斂了笑意:「孤若拘泥於此等事上,如何當得一國之君?如何統治國家,吞併天下?!」

再度轉了語氣,他仍不死心的哄騙:「你有如此智慧,卻局限於為母報仇,實在可惜。不若……」

「皇上!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擲地有聲,雙拳緊攥。耳畔卻突然迴響起柔美女聲,淒然呼喚聲聲入耳,餘音繞梁,難以止息。

默道了聲逝者勿怪,我挑起一抹冷笑,猝不及防的換了話題:「皇上可知,您的皇后,您的結髮之妻,陪伴您二十年的枕邊人,涼鴻的國母……為何一直未能為涼鴻皇室開枝散葉,一直未能懷上龍嗣嗎?」

臉色驟變,蕭紂直覺此事會損他顏面,當即怒斥:「閉嘴!」

「是因你的皇后!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是他人之妻!」

我字字惡毒,不顧蕭紂不住的呵斥聲,口不擇言,再不思後果:「你的皇后!為別人生了兩個兒子!兩個都是棟樑之才,兩個兒子都在為泛夜賣命!你的皇后!是因為他人生子而傷了身子,從此再不能生育!」

「閉嘴!」

將手中金雕大弓向我猛擲過來,我分毫不動,蕭紂卻因力道過大而未能得手。金芒一閃而過,直接墜入崖下。我輕聲一笑,口吻同情:「你的皇后,你的貴妃,你的后宮妃嬪,從頭至尾,也未曾對你付出過半分真心。你的皇子,帝姬,提及聯手對抗於你,俱無半分遲疑。你的臣子,眾民,因你的暴戾而四散奔逃,面對敵國攻勢與內國起義,紛紛大敞城門,揭竿而起……」

「父皇。」我輕嘆,看著身前本以刀劍對著我的兵卒們混亂著舉著武器轉身,卻被胡汝、泛夜、西荒三軍人馬包圍。

「你才是這世上頭一個可憐人。真真切切,成了孤家寡人。」

桓恪身騎宜醉,正對蕭紂後背,正迎將上我面容。真好。一年未見,再相逢時,我仍是以孟拂檀的容顏性情,出現在他面前。

相視微笑,仿若一生。我餘光見宗政煦與蕭顯晦俱彎弓搭箭,直指蕭紂。桓恪也微一頷首,示意我移開目光。

甫垂了眼眸,不願看接下來發生之事,震耳欲聾的狂笑聲便響徹在眾人耳邊:「孤!便是寡人,便是江山社稷!孤便是萬人之上,無人可敵,普天至尊!你等鼠輩,鼠目寸光,怎會懂孤之胸懷!你!」

他猛然抽出傍身利劍,大力向我投擲過來:「罪魁禍首!你要滅涼鴻,滅孤皇權,孤便滅你!」

轉瞬即起的三聲呼呵聲中,那聲「拂檀」遠遠凌駕於「月穆」之上。我旋身欲避開那劍鋒,一側卻是一箭暗箭直直射出,正中我左臂傷口。

吃痛之間閃躲不及,我向後仰面倒下,腳腕卻酸軟無力,再難支撐。我仰面朝向天空,背後是無盡深淵,毫無阻礙,身不由己,墜落而下。

視線未全然轉移到蒼穹之上的前一瞬,我只看見三支羽箭齊齊穿透了蕭紂的身體。我只看見遠處的終蜀后宮,金碧輝煌,巍峨磅礴,似乎遺世獨立。我只看見林間驚飛而起的雀鳥,黑色的剪影宛若無望暗夜的精靈。

耳畔是隆隆風聲。

拂檀,終究沒能再多看澄廓一眼。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絕望嘶吼,似隨著我急速的墜落追隨而來。我猛地睜開緊闔的雙眸,幾乎就在同時被一把攬進那熟悉懷抱。

「你瘋了……」

緊緊回抱住桓恪腰身,我終於忍不住落淚,卻只能哽咽著不住重複:「你瘋了……你瘋了……」

「在西荒時我已說過,縱使結局末路,我與你也總有碧落黃泉,生死相隨。」

桓恪雙臂如牢籠一般將我全然桎梏,我卻心甘情願,沉淪在這畫地為牢中。

「只可惜綠水青山,飛花流雲,人間至味……終究不能同你共度品味了。」

近在咫尺的這雙星眸,在絕境中原本蘊著漫天的星辰,在黑夜中如同永不會熄滅的明星。但此時此刻,在此地此處,卻隻滿映著我一人身影。

顫抖著與他雙額相抵,我方勉強止住啜泣,欲要說話,桓恪周身氣勢卻突然一變。他的眼底忽而騰起一抹綠意,蓬勃著、躍動著,雖平靜卻澎湃,雖無望,卻更是天大的希望。

本想回頭,卻被桓恪結結實實的護在胸前。我瑟縮在桓恪懷中,聽著這少年胸腔轟鳴,是熱血奔騰,宛若身處當年,宛若遊戲人間:「拂檀,抓穩了!」

身子忽然凌空而起,此番失重的感覺又與方才不同。我緊急而短促的驚叫了一聲,隨即聽到另一聲善意和雀躍的低笑。

死死閉緊眼睛,我將頭埋在桓恪頸窩中。下墜的力道彈指之間卻似乎被有彈性的柔軟之物阻隔,旋即又是衝破束縛的再次墜落,趨勢卻已遠小於適才的跌落。

一路好似磕撞不斷,我卻從始至終被桓恪溫柔的、堅定的摟護在懷抱之中。他有時氣息會猛然滯住一瞬,我便知他又有一處受傷,除卻流淚,只有儘力以手護住他的後腦。

彷彿這般的密不可分,要直到天荒地老,又彷彿這般的相依為命,不過轉瞬即逝。天旋地轉間,我終於與桓恪擁抱著摔落在地面上。

縱使能感到身下鬆軟質感,如此強烈的撞擊仍然令人頭暈目眩。緩和良久,卻連抬起眼眸看一眼桓恪都困難。我只能不住的喃喃,低聲喚著桓恪名字。他甫一應答,我便安心的昏厥過去。

再度睜開眼眸,渾身都似散架一般。其後便看到桓恪距我極近的俊朗面容。他隻默默凝視著我,眼中情深萬種,似水如火。

費力抬起手臂,我一寸寸拂過他的眉眼,鼻樑,嘴唇。手指流連忘返在他的臉龐。

「這裏,這裏,這裏……我以為再也碰不到了……」

情難自禁,再難控制,我撲進桓恪懷中,淋漓暢快的大哭起來:「澄廓……澄廓……」

「我在,拂檀,我在……」

不厭其煩的應答,不厭其煩的寬撫,不厭其煩的確認。桓恪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在我身邊,在我面前。他在。

我與桓恪能虎口脫險,絕境求生,還要多謝蕭顯晦謀劃佈置。單過與我分別前說,他已知蕭顯晦身份,並受他之託告訴我,他已儘可能分出人手在涼鴻皇宮四周接應於我。方才我最後背水一戰的那處懸崖下,蕭顯晦也已命人提前拉好了藤網,在地面上鋪好了軟墊。即便如此,桓恪卻是不知個中內裡。他卻仍然義無反顧,毫無猶豫的捨身而下,保護我未受一處多餘傷害。

寸陰是惜,華不再揚。抬頭瞧天雲變幻莫測,良久我方漸漸緩和,漸漸平靜,倚靠在桓恪溫暖懷中,簌簌私語,互訴思念。

多想隔絕塵世,就這般虛度此生。但鑄豐的殷切盼望仍徘徊在耳畔,故人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天下的紛爭尚未止息。即便不論涼鴻國土最終鹿死誰手,泛夜皇位之爭,卻定然會是下一場不可逃避的決鬥。

猶猶豫豫,遲疑半晌。許久,我方啟唇,眸光閃爍著看向桓恪:「澄廓……我或許,還要最後去一趟泛夜。」

「……為何?」

看桓恪口型,本要直接應下,卻因我這目光而有此一問。他懂我,知曉我需要一個契機說出原因,便從善如流的先行詢問。

心間暖意,驅散一切不安。我低頭看著與桓恪十指相扣的雙手,緩緩敘述涼鴻皇后伶水的故事。

「……我起先以為,她是因名諱衝撞了『紂』字,這些年來才被有意略去姓名,卻不想個中緣由竟是如此。而我既因心中道義答應了伶水請求,便不得不履行諾言,儘力勸阻宗政煦與孟燁寒手足相殘。」

我沉聲,坦然誠懇,無一絲忐忑:「儘管我知道,以他二人性格,你死我活的結局在所難免。但若我全力嘗試,即便難以挽回,卻至少對得起自己的心。」

我仰起頭,望進桓恪眼中,似乎在與自己對視:「澄廓,我……」

「不必多言。我懂。」

桓恪微笑,將下頜擱在我頭頂,他的髮絲摩挲在我耳邊,惹得我淺淺一笑。

「你所求此心安處,正是吾鄉。」

「泛夜此行,我陪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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