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薄川正背靠著牆壁，站在宋綰房間對面的牆壁上，在打電話，聲音壓得很小。

看到宋綰開門，陸薄川黑沉如玉的目光朝著宋綰直射過來。

宋綰被他看得心裏一緊。

陸薄川低聲和對方說了幾句話，把電話掛了，薄唇輕掀道：「我過來接你。」

宋綰也沒那麼矯情，她不想讓陸薄川過來，但陸薄川過來了，她也不會特意繞過他再去打車。

只是昨晚她和蔣奚聊過後，蔣奚那邊幫她在網上預約了一輛去淮海路的車，淮海路離陸氏集團那邊不遠。

宋綰上了車後，給蔣奚發了信息，讓她把預約的車子取消。

【蔣奚：怎麼了？怎麼突然取消？】

宋綰下意識並不想讓蔣奚知道是陸薄川接的她。

【宋綰：這邊有個朋友剛好要一起過去，我搭她的順風車。】

蔣奚那邊正在醫院和蔣宏義談蔣奚感情的問題，蔣奚年紀不小了，

【蔣奚：那你回來告訴我，我到時候和你一起過去。】

宋綰答應了。

陸薄川從坐在車上，就看到宋綰在低頭髮短訊，不用想也知道發給誰，這讓他說不出的煩悶。

他握緊方向盤，沒忍住往後靠了靠，壓著燥鬱。

陸薄川住的地方，是海城北定區，這邊是南寧區，從南寧區到北定區，不堵車的話，大概是一個多小時。

一路上，宋綰要麼就是低頭玩手機，要麼就是轉頭看車窗外。

隨著離海城北定區的距離越來越近，宋綰的神經就越來越緊繃。

但她也不想和陸薄川說話。

陸薄川心裏的氣越來越不順，壓著深深的煩躁，兩人經過一個服務區，陸薄川將車停了下來。

宋綰轉頭看他。

陸薄川說：「開車久了，有點累，想抽根煙提提神，你要不要上洗手間？」

宋綰緊張得確實有點急，便也沒多想，下了車往洗手間走。

陸薄川沒忍住點了一支煙來抽，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陸薄川幾乎沒有這樣和宋綰相處過。

從他認識宋綰開始，兩人的相處，都是他在掌控節奏。

起先的時候宋綰還小，陸薄川基本沒怎麼注意過她。

等宋綰長大點，那個時候宋綰已經很喜歡他，見縫插針的就想往他面前湊，他只要稍微對宋綰看一眼，宋綰就得寸進尺的往前湊幾分。

後來出事，哪怕兩人鬧得那麼僵硬，宋綰再表現得絕情冷漠，可她對陸薄川摻雜深埋的愛意，也是擋不住的。

再後來，出國，宋綰生病，那個時候哪怕宋綰慢慢變得不認識他，他也沒有這麼煩躁過，因為她對誰都是麻木的。

而不像現在，她人在陸薄川車上，整個人是清醒的，但她的眼裏再也裝不下陸薄川半點影子。

陸薄川壓住心裏翻騰的情緒，一支煙抽了一半，他看見宋綰已經從洗手間那邊過來。

陸薄川凜了一下眉，到底沒再抽。

兩人又開始上路。

高速路上，陸薄川開著導航，宋綰很清楚的能聽到導航裡距離北定區越來越近的距離，她緊張得幾乎心臟發麻。

她緊張的樣子太明顯了，陸薄川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

「你不用這麼緊張。」陸薄川開著車，其實相比宋綰見到孩子時的緊張，更緊張的是他自己，他害怕宋綰見到獎獎，會不會失控。

最開始的時候，陸薄川並不想讓宋綰這麼快見到孩子，但是沒有辦法，他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等，只能從撫養權那裏撕開一條口子。

陸薄川說：「他們是很好的孩子，來之前我也跟他們溝通過。」

宋綰勉強笑了笑。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是很快的，中午不到，兩人就已經下了北定區的高速，可從車子駛出北定區的高速路開始，宋綰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她好久才想起來，要給蔣奚發消息。

【宋綰：我到了。】

蔣奚那邊很快回復過來。

【我在陸薄川定的酒店門口等你。】

陸薄川確實沒有直接將宋綰帶回家。

無論是西區別墅，還是鳳溪別墅和景江，亦或者是曾經被燒了的博世莊園，於宋綰而言，都曾經發生過很不好的回憶。

陸薄川直接在外面訂了一個包間，獎獎和星星被張姨帶著，正在裏面等。

陸薄川下了車，一眼看到等在酒店門口的蔣奚。

蔣奚正在低頭和宋綰髮信息。

陸薄川眸色黑沉，宋綰也沒想到蔣奚就在酒店門口，她愣了一下，有些慌。

蔣奚也看到了陸薄川和宋綰，愣了一下，看向宋綰。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也沒說什麼，走過來看著宋綰：「現在上去嗎？」

宋綰點頭。

蔣奚說：「一會兒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這種認孩子的場面，又有陸薄川在，他不太適合上去。

宋綰說：「好。」

說完又說：「我有點緊張。」

「不用擔心，嗯？」

陸薄川一直看著兩人的相處，心裏一片風雲湧動，陸薄川道：「綰綰，過來。」

蔣奚抬眼朝著陸薄川看過去，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

現在再也不是陸薄川警告蔣奚安分點，不該想的一點也不要想的局面了，蔣奚倒也不想和陸薄川鬧得太僵，蔣奚垂眼看宋綰：「上去，嗯？」

宋綰轉頭朝著陸薄川走過去，兩人上樓。

樓上，張姨正在和獎獎星星講話。

獎獎已經七歲，和陸薄川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自從四年前，那場變故之後，獎獎受到的影響非常大，大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早已經不是那個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生氣了就去吼二哈，讓二哈罰站的小孩了。

他變得更加的優秀，幾乎繼承了雙方父母的所有優點。

特別是智商和情商方面，在學校幾乎是全方位碾壓，有一種多智近妖的感覺。

陸薄川小時候本來就已經是神童一樣的人物，從小學到高中一路跳級，獎獎比他那時候更出色，再配上他那張帥氣的小臉，在學校受歡迎的程度，簡直到達了一種現象級的級別。

只是他的性格，也和陸薄川越來越接近，他的話變得少了，總是冷冰冰著一張小臉，拒人於千裡之外。

陸薄川自己對獎獎，其實是比過去用心得多的，但是宋綰生病那段時間，他去陪宋綰，錯過了很多獎獎性格轉變的階段。

等後來回來的時候，獎獎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陸薄川怕宋綰給他留下太深的心裏陰影，除了林雅，後來又請了好幾個心裏醫生。

但是結果都無濟於事，獎獎剛開始不怎麼說話的時候，陸薄川有一段時間還擔心，怕他在學校會和人處不好關係，受欺負。

後來發現，現在的小孩子，好像反而特別吃他這一套。

後來獎獎煩了，就冷著小臉看著他，脆生生的朝著他道：「你能不能不要總覺得我有問題給我請那麼多心裏醫生？」

陸薄川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獎獎低垂著頭，道：「我不恨她的。」

陸薄川愣了很久，就沒再給他請過心裏醫生。

大概是那陣子舒意陪著他的時候，給他做了很多心理工作，也有所隱瞞的將宋綰的處境告訴過他。

再加上林雅一直不定期的陪著他，所以獎獎雖然難過，但是過了那段最難熬的時間，反而變得很懂事，並沒有怪過宋綰。

而陸薄川則會比以前對獎獎有耐心得多，很尊重獎獎的想法，兩父子反而相處得比以前要融洽。

不過獎獎對星星到是非常寵。

三人在包間裡，獎獎和張姨都有些緊張，來之前，陸薄川是把宋綰的一些情況告訴了獎獎的，他知道宋綰不記得自己了。

獎獎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沒有怎麼出聲，但陸薄川從他眼底看到了濃濃的失落。

陸薄川安慰了他幾句，獎獎隻說：「沒事。」

但是越到宋綰過來，他就越是緊張，星星穿著小裙子，眨著一雙大眼睛，淚眼汪汪的看著獎獎：「葛格，抱抱。」

獎獎低頭，有些費力的將她抱到了椅子上，拿出紙巾給她擦了擦小嘴唇，然後嚴肅的道：「坐好。」

說完又拿了一個小畫板，給星星，讓她自己去畫畫。

張姨看著這一幕，眼眶有些濕潤。

這些年，對於獎獎的轉變，除了陸薄川之外，最心痛的莫過於張姨了，那段時間她一看到獎獎冷漠的模樣，就忍不住心痛。

張姨道：「獎獎，等會兒看到媽媽，我們要主動一點，好不好？」

獎獎到底還只有七歲，就算再聰明，也還是個小孩子，有些不安的問：「她會喜歡我嗎？」

「她會很愛你的。」張姨忍不住又想哭，當年陸家和周家這都是鬧的什麼事兒，張姨道：「獎獎，媽媽她肯定很愛你的。」

獎獎有些沒有信心，他還記得那個時候，宋綰說的那句話。

但是他也沒有說什麼，而是轉過身，盯著前面的牆壁發獃。

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兩人對視了一眼，張姨整個人像是拉滿的弦，慌慌張張的站起來，一邊偷偷抹眼淚一邊道：「應該是他們過來了，我過去開門看看。」

說著就往們邊走，將門拉開，一下子就看到門外站著的陸薄川和宋綰。

宋綰站立在原地，緊張到了極致，手心的汗一層層的冒，掌心一片濡濕。

在張姨將門打開的這一刻，她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咚咚咚的，像是要將她的胸腔都給撞碎。

她幾乎是控制不住的，朝著門裏看過去。

然後，她從張姨和門的縫隙中，對上了和另外一雙小孩的眼。

那一刻，宋綰腦子裏「轟」的一聲驚雷炸響，炸得她眼前陣陣發黑。

有個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邊際，穿透時光和空間的阻隔，如同梵音繞耳，響徹在了她的腦海裡。

緊接著，這些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響。

他們變成了普陀山的鐘鳴，振聾發聵，狠狠的往她心上撞進去，撞得她五臟俱焚，心神俱裂。

「綰綰，是你害死了爸爸和二哥！」

刺耳的剎車聲，她回過頭，看到的是周竟的身體，被狠狠的拋起來。

大雨滂沱的夜晚，她被人一把捏住喉嚨，抵在車門上：「宋綰，你真是無可救藥！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是不是不把陸家的人全部害死，你就不會善罷甘休？」

B市的酒店樓下。

「你是不是還從來沒有見過璟言和爸爸的死狀啊？既然你沒見過，那我就給你看看！」

紛紛揚揚的照片，朝著她灑下來，目之所及，全是觸目驚心的血，和腐爛的屍體，以及貨車底下殘肢血沫的一團。

可這些場景轉換，一點點到了東洲墓園。

她站在褚昭臨的墓碑前，手裏舉著槍。

她要那個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血債血償。

可一個小小的身影擋住她的槍口。

「麻麻，你為醒麽要殺我的奶奶，你不要殺她，好不好？」

「他是誰的兒子？」

「綰綰。」

「滾！」

「我叫你讓開！」

「我討厭你！」

「獎獎，不可以這樣！」

「我沒有你這個兒子，我的兒子早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陸薄川，帶著你的兒子給我滾！」

而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記憶，在這一刻，紛至遝來！

陸宏業和陸璟言的，溫雅的，陸卓明的，陸薄川的，季慎年的，周自榮的，以及宋顯章和沈晚寧的……

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那些記憶殘暴又兇狠，衝擊著她的大腦跟心臟。

宋綰整個人晃了一晃。

陸薄川很快發現了宋綰的不對勁，一把抱住了宋綰：「綰綰！」

獎獎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緊張的看著宋綰。

他既怕宋綰不喜歡他，又怕宋綰像當年一樣，用著一雙帶著恨意的眼看他。

然而宋綰像是受不了這種衝擊，整個人朝著一旁狠狠的倒了下去。

「綰綰！」陸薄川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她當年幾乎沒有怎麼見過獎獎，要說她最恨的，也是他陸薄川。

他覺得就算要撕開宋綰的記憶，那也應該是宋綰見到她的那一刻，才會被全然記起。

他有想過宋綰見到孩子，會受不了，可從來沒有想過，會帶給她這麼大的反應。

他幾乎是有些心驚肉跳的將她抱起來，一邊往外面走，交代獎獎：「你先帶著妹妹在這裏！我讓鄭叔叔上來帶你！」

說完以後，又給鄭則打電話，讓他上來接獎獎和星星，往樓下跑。

樓下蔣奚就在大廳裡等著，見到陸薄川抱著宋綰下來，立馬站了起來：「怎麼回事？」

「快去開車！」

蔣奚也不敢遲疑，結果陸薄川手中的鑰匙，趕緊走到陸薄川的車門前，將車門打開。

然後自己開著車，陸薄川抱著宋綰坐在後座。

車子一路急行。

宋綰的頭很痛，那些記憶像是洪水猛獸，幾乎要將她吞噬。

「綰綰，你是不是不把陸家的人全部害死，你就不甘心，是不是！」

「當年爸爸被發現的時候，是被鎖在郊區別墅的房間裡的，鑰匙如今還在我書房的抽屜裡，是當年醫生從你身上搜出來的，除了你，沒有人能進去，他是死於心臟病發，你將他關在那裏，直到屍體惡臭，你以為你把這些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就能洗脫你的罪名？」

「我當初就應該讓聞邵的人把你給輪了！」

宋綰醒過來的時候，陸薄川正在外面接電話。

宋綰睜開眼，看著頭頂的天花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起來的東西太多，鋪天蓋地的痛苦來得太突然，她反而沒有什麼情緒。

而最後留在她腦海裡的，全是獎獎小小的身影。

她當時是怎麼對著獎獎說出那樣的話的。

宋綰從床上坐起來，背對著門坐著，她有點想抽煙，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重的煙癮了。

重到了她幾乎沒有辦法自控的地步。

陸薄川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背對著他的宋綰，剛剛宋綰的模樣，確確實實嚇到了他，也嚇到了獎獎。

他送宋綰來醫院沒多久，鄭則就把獎獎和甜甜帶了過來，但是陸薄川沒敢讓兩個小孩進來。

陸薄川深邃黯沉的眸子落在宋綰身上，他抿著唇，喊了一聲：「綰綰。」

宋綰沒有什麼反應，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失敗過。

陸薄川走過去，他從後面抱著宋綰，像是抱著失而復得的唯一珍寶，彷彿他一鬆手，宋綰就會消失不見，他低聲的道：「你剛剛嚇死我了。」

宋綰卻用力掙開了陸薄川，她像是不認識他似的。

陸薄川心裏徹底慌了起來：「綰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