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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名臣》45.會試泄題案(一)
群英會過後,因鹿鳴書院成蹊館的學生需在來年春日上參加會試,在此之前,他們需得先按例參加鄉試。

鹿鳴書院的學生多是官員貴門,許多並非京城籍貫,為公平起見,凡在院的學生按照分配,需出京到臨近的鄉鎮當中參加考試。

卻也巧了,嶽淵和陶望禮一處,都在雲梁;卻也不巧,那個大魔星徐世弘也在雲梁。

這日陶望禮來神威侯府做客,他想邀嶽淵一起同行去雲梁,來跟李檀打個報告。

陶望禮隨下人走著,不敢隨意張望,隻覺得神威侯府大是大,園林也建得頂精緻,可就是人少,陶望禮逛了一圈,甚少聞著人氣兒。

府上女眷他是打擾不得,因是嶽淵的朋友,下人便直接將他領到書房。

書房中,李檀正教嶽淵練字。

嶽淵見陶望禮來,以手指抵唇,請他先不要出聲,眼睛再移到李檀的手上、落下的筆上,錦繡的文字叫李檀勾寫出來,有鋒有芒,亦有自己的意氣。

尾鋒一拖,一捺劃出行去,恣意非常,彷彿意猶未盡。李檀將毛筆放下,笑吟吟地說:「練字講究隨性,便如作畫一般,不必拘泥甚麼。」

下人這才出了聲傳報:「侯爺,太史令家的陶公子請見。」

嶽淵還未怎麼跟李檀介紹這個朋友,又恐自己方才示意陶望禮不要出聲而讓他覺得冷待不安,趕忙熱絡地拉過陶望禮的手,同李檀說:「這是望禮,我的好朋友,在書院裏他一直對我照拂有加,甚麼都肯教給我。」

聽聞是陶辨機的兒子,又與嶽淵是親近的好友,李檀即刻點頭道:「謝謝你照顧阿淵。」

陶望禮還是第一次同神威侯說上話,見他行容,可與坊間傳聞裡的不大一樣,又聞他道謝,陶望禮惶恐不安,平日裏的皮勁兒也全收斂下來,趕忙低下頭來:「不敢,不敢......能結識嶽淵,才是我的榮幸。」

這話說得不是奉承之言,言語懇切,不作半分假。李檀素知嶽淵擇友有度,見陶望禮眼睛活潑、舉止有禮,說話敬恭雖在、誠懇不減,必定是個好孩子了。

陶望禮將來意說明,可說出了口,他就有些後悔。是他思慮不周,想堂堂神威侯府,嶽淵去參加鄉試,也必定有寶馬僕從相陪;他自己家中貧酸,跟不上這些個排場,雖說陶望禮自己不卑不亢,但難免神威侯會覺得他是趨炎附勢之徒。

不想李檀卻說:「之前阿淵說要自己去雲梁,我還有些放心不下,如今能有小公子同行作伴,互相照應,真是太好了!」

關飲江跟李檀請示想去參加秋試武科,李檀在群英會上見他表現不俗,想去參加秋試也是好事,便應允了。如此就無人陪嶽淵去雲梁,他本打算叫燕行天隨行,可嶽淵怎麼都不願意。李檀擔心卻也拗不過他,如今見陶望禮相伴,他可算放下心。

李檀繼續道:「阿淵處事莽撞,小公子寬待著他些,若他行了什麼錯事,你回頭來告訴我,我定饒不了他!」

陶望禮先是一愣,繼而道:「侯爺言重。」

嶽淵不情不願地低聲反駁:「我哪裏莽撞了?」李檀側頭看他,直看得嶽淵面紅耳赤,只能先認了:「是我莽撞、我莽撞,我一定不給望禮添麻煩。」

陶望禮和嶽淵認識多時,總免不了有些小磨小擦,可每次嶽淵都會在自己身上尋找錯誤,先來同他認錯;陶望禮也不是甚麼得理不饒人的鐵心腸,心下多次悔省。

正是兩人皆將話攤開了說,才能漸漸交往甚篤。說甚麼寬待不寬待,真要細細數來,也多是嶽淵寬待他。

雲梁鄉試三天,赴鄉考試的學子大都住在雲梁的迎客來,嶽淵和陶望禮也不例外。

徐世弘先入住,自住進三樓最幽靜的天字型大小房,嶽淵、陶望禮分住在二樓的地字型大小、人字型大小。三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但也權當沒看見,兩方成天鼻孔朝天、各走一邊,鄉試三天相安無事。

鄉試過後,需再等七天才會放榜。

迎客來借勢舉行文會,請來往才子墨客賦詩題句,由店家評選出最有才氣的詩句,得勝者可免了這七日的吃住費用。

陶望禮正笑嘻嘻地跟嶽淵說,想湊個文會的熱鬧。

徐世弘就在鄰桌。與他同座的還有幾個試子,他們聽說徐世弘是郡王世子,大都是想來巴結巴結。徐世弘與其餘人說話,言語冷嘲熱諷,笑陶望禮是個「窮酸貨」,沒錢住迎客來,還要攀著神威侯府當個小哈巴狗兒。

其餘人聽了皆開懷大笑,出言迎合。他們大都是讀書人,說起話來明面上帶理,言深下譏笑。

嶽淵正欲起身反駁,陶望禮趕忙拉下他,搖著頭說:「嶽淵,沒事,犯不著跟他們動氣。」

嶽淵勉強忍下火,埋頭吃菜,只聽陶望禮再勸了幾句,才漸漸緩舒了心。

他餘光掃到一旁的徐世弘起了身,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正見在大堂一隅坐著個精瘦男人,笑眯眯的眼睛放出鼠光,精利得很。

嶽淵乍一看這精瘦男人好生覺得面熟,彷彿在哪裏見過,但自己也的確不認識他。

徐世弘徑自上了樓去,停了一會兒,那男人也跟了上去。

迎客來的文會在午後就開始了第一輪的比試,較之陶望禮的興緻勃勃,嶽淵正覺得困怠,想去樓上小憩一會兒。

昨日裏剛考完策論,嶽淵心中有底,這次鄉試,他即便拿不到頭名,也約莫能在榜上。連日苦讀,在昨晚陡鬆了下來,竟覺出些疲憊,夜深人靜的時候又轉想起李檀。

自他跟在李檀身邊開始,兩人還未分開這麼多天,嶽淵想他想得厲害,李檀音容笑貌皆在眼前一般揮之不去,令他輾轉不能眠。

他這般醉心科舉並非真想博得甚麼功名,而是存了份爭強好勝之心。

他聽聞謝容少時曾化名「賈雪儒」參加科舉,在入殿選答題之時,聖上才發現這位才思敏捷、見識卓遠的試子是自己的四兒子隨鈞。宣德帝大喜,對其寵愛有加,擢升其為王爺,封號為「景」。

他一心想證明著,他並不比謝容差,除卻沒有個王爺身份,文采見識,任何一樣,他都不想輸給謝容。

文會雅音絕句皆叫一扇門隔絕在外,嶽淵嫌屋中太悶,隻開了半扇窗。他仰在床上,正能看見窗外碧空萬裡,一時思緒萬千。

窗外隱隱傳來交談的聲音,這說話的也沒別人,嶽淵一聽就知是徐世弘,天字型大小房就在地字型大小房的正上方,上頭有甚麼動靜,總能聽見一二。

徐世弘像是在跟什麼人說著話,含混不清,徒招人討厭。嶽淵起身準備合窗,這才聽真切了些,但聽一個尖利的聲音說著:「......草民只能給世子爺指條捷徑,之後的事,全憑您自己安排。」

徐世弘問:「可真穩妥麽?」

「世子爺要明白,這世上做甚麼事都沒有萬無一失之說。不過您也瞧著,草民靠這個賺點兒銀兩,便知做這事的,您不是頭一個。這俗話說得好,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話語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嶽淵只聽得幾個字眼兒,一頭霧水,不知他們在說什麼。他本不想繼續聽,卻又聞方才沉默了一會兒的徐世弘哼哼地笑了起來,說:「是.....你這樣一說,倒讓爺想起一樁滑稽事來。」

「甚麼?」

「你可認識當今的神威侯?」

嶽淵只聽見「神威侯」三字,停住欲關窗的手,連呼吸都屏住了,隻仔仔細細地附耳聽著。

那男人回答:「怎會有人不知曉神威侯呢?」

徐世弘哼哼笑著:「那人才真是膽大的!想當年他能入殿選得探花郎,靠得不是文墨,而是床上功夫,與我那吃軟飯的姑父行盡有悖綱常之事。現如今神威侯在京城這般威風,可不就是你口中那撐死了膽大的嗎?」

徐世弘的姑姑,乃是景王妃徐怡君。而他的姑父自是景王爺謝容。嶽淵全然僵硬,又記起他與關飲江打架那晚,關飲江也曾提過這等事。

「啊......是麽,還有這樣的說法?草民從未耳聞。」

徐世弘不屑道:「你個鄉下人,能聽過甚麼?當年景王隨試主考,卷面題目他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姓李的攀著與景王的交情,令景王泄題予他,這是京城裏頭眾所周知的事。」

徐世弘知道神威侯李檀和他爹南郡王政見不合,在朝堂上分庭抗禮,常常爭辯不休;偏偏嶽淵在書院處處優勝於他,害得他常受南郡王責罵不成器。

徐世弘對神威侯府,對李檀和嶽淵自是恨之入骨,巴不得他們聲名狼藉、人人喊打。

這京中秘聞,他是道聽途說,可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沒有空穴來風的事。若是李檀行得正坐得端,誰會捕風捉影編排這些事來詆毀他?

嶽淵再聽,已覺徐世弘言辭臟汙,不堪入耳,心下橫怒,當即提起袍子,轉身奪門而出,直往樓上跑去。

這屋中的男人低著頭問:「倘若是真的,那為何皇上不處置了他?」

徐世弘冷哼道:「真能抓得住把柄,找得出證據,你們這些人還有飯吃麽?」

男人低下頭,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樓下大堂正興緻盎然地來一場文會的比試,幾個正對對子的書生才子亦在苦思冥想著如何對出下句,琵琶聲和琴聲錚錚流淌出來,愈發顯得寧靜。

正是這時,但聽三樓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貫入耳中,震得人心驚肉跳。抬頭尋去,又見一張八仙桌從門外摔出來,將那欄桿砸爛,直衝下樓去。

眾人一陣驚呼,遠的、近的都大步往後退去。

「無憑無據,就是血口噴人!神威侯的名聲,怎麼能容你這般玷汙!」

陶望禮仔細一辨,就聽出是嶽淵的聲音,大吃一驚,斂起長袍,抬腳「噠噠噠」跑上樓梯。

又聽徐世弘喝道:「怎麼無憑無據!他與景王那些個事還用甚麼證明?他自己當年都親口承認過!要不是景王泄題,就憑他那點兒墨水,怎抵得過別人十年寒窗,說出去都怕笑掉大牙了!」

「你——!」

文會上的人在一樓大堂,兩人又在房中吼鬧,隻些許聽得幾個「承認」、「泄題」、「寒窗」的字眼兒,心下揣測兩人可能是因為剛剛結束的鄉試在爭吵。

陶望禮這才爬上樓來,見徐世弘的奴僕已然攔在嶽淵的面前,不許他再靠近一步。陶望禮趕忙拉住嶽淵的胳膊,驚聲問:「怎麼、怎麼吵起來了!」

徐世弘站在僕從身後,一臉不耐煩地拍掉身上的汙穢殘渣。

剛才嶽淵甫一進來,就將桌子掀翻在地,濺灑出來的菜汁兒、菜葉兒打了徐世弘一身。他一想便知自己說得話叫嶽淵聽了去,心中慌亂,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聽嶽淵口口聲聲質問神威侯的事。

徐世弘當他只聽了一半兒,挺起腰來,胸腔裡全是憤怒。他哪裏受得住這種侮辱?更何況對方還是他的宿敵!新仇舊怨衝上頭,徐世弘二話不說就撲上前與嶽淵扭打在一起。

可徐世弘這麼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哪裏抵得過嶽淵的拳腳?也不知嶽淵何處使得的怪力,將沉重的桌子舉過頭頂就沖徐世弘狠狠砸去。

徐世弘驚得連爬帶滾地閃躲,「劈啦——」一聲,那桌子衝出房門外,將欄桿砸了個稀巴爛,「咣」地掉在了一樓,將梨花木的地板都砸出了裂紋。

徐世弘見那欄桿慘狀,一時心驚不已,手足發抖,正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安排在左右客房裏休息的僕從衝出來,將嶽淵與他隔開,徐世弘站起來,見已得了幫手,剛剛的恐懼隻化燒成衝天怒火,獰笑著、又在嶽淵面前譏諷神威侯。

嶽淵氣得臉色發青,可他又怎能管得住別人的嘴?

陶望禮上來見情勢不妙,死死拉住嶽淵的胳膊,勸他不要衝動。與徐世弘過不去,就是與南郡王府過不去,屆時定會給神威侯添更多的麻煩。

「添麻煩」三字,如同警鐘長鳴,震得嶽淵心神不定,悻然想起當晚關飲江對他的斥責......嶽淵悲與憤交進,佈滿青筋的拳頭,終於松下片刻。

嶽淵咬牙切齒,眼睛幾欲噴火:「徐世弘!你等著,這件事不會就此罷休!」

徐世弘正要再同他爭吵一番,迎客來的掌櫃的趕忙跑上來,夾在兩人中間,又是拱手又是鞠躬,撐著笑哀求兩人別傷了和氣,又做主說給他們添了幾道新菜樣和酒水,重申著「以和為貴、以和為貴」。

徐世弘到底還是忌憚嶽淵,冷哼著推了那掌櫃的一把:「小爺稀罕你的菜?!滾!別來打擾我!」說著「嘭」地一聲關上房門。

那掌櫃的腳下踉蹌,差點摔倒。嶽淵和陶望禮及時扶了一把,掌櫃的穩定身子,點頭哈腰地感謝著,說:「公子、公子,別動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麼都過得去。」

陶望禮唯恐嶽淵壓不住怒,再生事端,趕緊拉著他回了房。

陶望禮勸慰幾句,又免不了再問問緣由。可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嶽淵又怎會再講給別人聽?這些個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再佐著些許零星的實事,假的都能叫他們說成真的!

幾經煩悶,待七日後,雲梁鄉試放榜。嶽淵終得魁首解元,考官先生批他文章筆跡瀟灑、見解獨到、邏輯縝密。

陶望禮乃榜上第四,徐世弘堪居榜尾。

送信的驛差敲鑼打鼓,將喜訊送到神威侯府。

陳月聽了,眼眶急熱,險些掉下淚來。秀玉勸著說這是好事,不能流淚,陳月才忍住。

她令人包了紅頭兒給驛差,驛差掂量著沉甸甸的銀袋,喜不自禁,連連點頭道謝,又說了幾句吉利話,這才退去。

嶽淵和陶望禮回京,途中淅淅瀝瀝下起冷冷的秋雨來,他們不得不趕緊尋了家小客棧落腳。

兩人雙雙中舉,喜事當前,免不了喝酒慶祝一番。水咕嚕咕嚕溫著酒,席間陶望禮一口一個「嶽解元、嶽解元」的調笑他,不覺已是醉然。

嶽淵無心喝酒,隻略一沾唇,見陶望禮些醉,便扶著他回客房休息。

夜已大深,驟急的雨聲打在黃葉上,聲聲躁亂。嶽淵覺得冷,披了件裘衣才下樓,見掌櫃的正伏在櫃枱上睏覺,連小二都倚著外頭門框睜不開眼。

嶽淵坐回桌邊,把玩著溫熱的酒杯,一遍一遍地摩挲杯口,若有所思。

雨夜當中,思念總比平日裏更加濃些。堂中燭火忽明忽暗,點點滴淚,每一滴都是時間的流逝。

他心念著李檀,不知他在京可好。這般想著,又不知過了幾時,忽然聽見外面一聲「當」地震響,嚇得門口的小二一哆嗦,猛然轉醒。

他揉著眼睛,循聲望去,門口的風燈在風雨中搖搖擺擺,飄忽不定,彷彿燭光下一刻就要被這風雨湮滅。可光雖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卻顯得極亮極亮,小二正藉著這光,將見那黑暗中人影穿行閃動,身法比那光芒都要快,鋒刃相接之處雷火電光,嚇得他一陣噤寒。

正見客棧外有幾十個黑衣人,來勢洶洶,手持刀刃鋒利駭人,正將幾個身著兵袍的官爺團團圍住,打得不可開交。官爺當中有一人身著明鎧軟甲,粼粼生光,手中握著一桿金燦燦的長/槍。

冷冷的雨順著這人的蒼白冷峻的面容流下來,饒是這人長得俊美,那滿身煞氣仍嚇得小二腿發了軟,捂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嘴巴,趕忙退回大堂,正要將門全都關上。

「哎呀——觀音菩薩、如來佛祖、土地爺,這是招著甚麼煞神了啊!」

嶽淵早已聽見動靜,見外面爭鬥得厲害,將欲閉的大門抵住,閃身出去,揮手將客棧的門緊推上,唯恐傷及無辜。

門口懸著的風燈搖曳閃爍,他一眼就認定了那把湛金槍,心下漏了一拍,瞪大眼睛正欲分明情勢,卻怎麼都不見那黑暗當中的皮開肉綻、血花飛濺。

隻消須臾,聲音安靜下來,全部沒在滴滴答答的雨聲當中。嶽淵叫秋雨襲得全身僵硬,就見那風燈下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摘下頭盔,那雙比夜都要黑的眼睛帶著嶽淵不曾見過的泠然寒光,一一掃過地上的屍體,槍頭的熱血叫雨刷沖刷而下,又復往日的料峭鋒芒。

「侯爺。」

「收拾了此處,別留一個活口。」

嶽淵恍惚身處夢境,眼前的人不像他平日裏見著的人,也是他這幾日在夢中才能看見的人。

「李、李檀?」

李檀抱著頭盔,疾步走近,冷冷的雨水順著鐵硬的盔甲流下來,流到嶽淵的頸間,一片冰涼。李檀一掌推開客棧的門,正將那躲在門後從門縫中偷看的小二推了個四腳朝天、哎呦痛叫。

李檀推著嶽淵進入店門,鼻息間全是粗重的喘息。他全身已經涼透,面容上全是雨水。嶽淵見了趕忙用袖子替他擦去,李檀神容冷峻駭人,殺氣未褪,捉住嶽淵的手,說:「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怎麼了?你怎麼......那些是甚麼人?」

「是南郡王府的人。」

嶽淵聞言一驚,轉眼就想起那日與徐世弘的爭執......那些人必定不是沖著李檀來的,不然不會到這小客棧來,唯一的可能就是,這些人要殺的人是他。可他又實在不解,他與徐世弘雖然積怨多時,但若真論起來,也沒甚血海深仇。

徐世弘為何要對他痛下殺手?

再多的疑惑也容不得去想,嶽淵急道:「望禮還在樓上,我去叫他下來,咱們一起走!」

李檀緊緊握住嶽淵的手,眸色沉沉,轉身望向夜色深處,目光留在那盞風燈上。片刻,他說:「現在還不知南郡王府派了多少人來,與望禮在一起,只會讓他陷入危險。你先跟我走,我自會派人保護他。」

嶽淵想了一想,隨即點頭:「好!」

李檀塞給那小二幾錠銀兩,請他好好照顧陶望禮,又轉身喚來三名手下,令他們留在客棧中。匆匆交代一番,李檀將佛鱗劍塞到嶽淵的手上,提著湛金槍就上了馬。嶽淵緊隨其後。

兩人迎著寒雨連夜趕路,隻跑得風停雨停、馬吐白沫,待天空由濃墨轉至灰藍,李檀才拉停了馬韁。嶽淵隨之停在一家驛站門口,見站外來來往往巡邏著的皆是李檀的人馬,才確定是絕對安全了的。

幾個士兵迎上來,李檀翻身下馬,臉色蒼白如紙,卻不說話,一邊將湛金槍遞出去,一邊褪下盔甲。

李檀緊緊握住嶽淵的手腕,將他拉到香水行,裏頭霧氣騰騰,早已備下了熱水。李檀撫上嶽淵的雙肩,盯著他的眼睛,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嶽淵見他眸色微顫,胸腔起起伏伏,怎麼也不得平靜。也不知他是冷得還是怎樣,臉色青白,齒間不斷打顫,咯咯作響。

「你怎麼了?」

李檀俯近,抵住嶽淵的額頭,又將他抱了抱,顫著聲音說:「去沐浴罷,驅一驅身上的寒氣。這一夜你也累了,好好休息。」

說罷,便不再留。

嶽淵身上寒僵,風一吹,猛打了個哆嗦,趕緊進香水行熱浴。叫團團熱霧包圍住,嶽淵倚著浴桶,奔波一夜的驚惶不定沉下來,腦海中又想起李檀方才的神情。

他那是......在害怕嗎?李檀在害怕甚麼?

僵硬冰冷的身體漸漸恢復了知覺,驛館的下人送來備好的衣衫,服侍著嶽淵穿上。下人又給他攏了件裘衣,說:「嶽公子,侯爺吩咐讓你喝碗熱薑茶,暖暖身。」

見下人將薑茶奉上,嶽淵也隻好盡數喝下。

「侯爺呢?」他問道。

「侯爺也剛沐浴完,這會應該在小綠軒。」

由下人指著路,嶽淵尋到小綠軒來,還未走近就聽李檀在和一個人交談著甚麼,像是在議事。嶽淵不敢打擾,就在門外候著。

「是......南郡王現不在京城,應當不是他親自派來的人。」一人彙報著,正是燕行天的聲音,「屬下摸了摸刺客的底子,全是些個為寧為財死的亡命之徒,與南郡王府沒有半點乾係。」

李檀:「是徐世弘找得殺手?」

這一句直叫外頭的嶽淵聽得骨頭髮寒。

昨夜那些殺手真是徐世弘派來的?那些人埋伏在客棧外,刀起刀落、殺人不眨眼,倘若......倘若李檀沒有及時趕來,他現在肯定已經喪命了。

這樣一想,除卻憤怒和疑惑,更多的還是後怕。嶽淵抱起手臂,抑住不自覺的顫抖,又想起李檀那刻的神情。難道李檀害怕的......也是這個?

屋中沉默一會兒,燕行天壓低聲音道:「無論如何......南郡王府怕是留不得了。」

不管是出於甚麼緣由,對嶽淵痛下殺手已是事實,嶽淵沒死,南郡王府怕是不會罷休。這次是沖著嶽淵,萬一下次就沖著侯爺呢?

南郡王手下養著好幾個武功高強的家人,要是真派出那些個人,就算是李檀,應對起來,怕也是危險居多。

李檀冷冷地笑著:「南郡王府,本就留不得!」

但聽一陣「劈裡啪啦」,儘是尖銳的碎裂聲響。嶽淵驚得小退一步,睜大眼睛看向緊閉的門。自他跟著李檀起,他還未見過李檀發怒的模樣,一時隻覺心驚,將呼吸屏得更緊。

「去協助孟先生做好翰林院的事,這次本侯絕不會輕易放過徐家的人!」

嶽淵還未回神,拉開門走出小綠軒的燕行天瞥見一鴻身影,反手揮過鱗刀,定睛一看才見是嶽淵。燕行天趕緊收回刀,問:「嶽小公子?」

嶽淵愣愣地點頭,往裏頭探去,就見李檀站起身來,腳下全是碎瓷片。

燕行天來回看了幾眼,靜默著沒有說話,抱拳退下。

嶽淵緩步走進屋子,見李檀黑眸顫抖,僵身立定一動不動,一時也不知說甚麼好。嶽淵捏住李檀腕間的衣袖,低聲說著:「來,小心扎到腳。」

李檀皺了皺眉,低頭才見腳邊滿是碎片,邁到嶽淵身邊去,兩人一時靠得極近。

李檀正是無措,趕忙收拾好情緒,扯開笑,問他:「不冷了罷?」轉著手腕捉住嶽淵的手指,握在掌心間,還是水一樣的冰涼。

他輕輕地揉搓著,抵在唇邊呵著熱氣。

嶽淵側下頭,偷偷瞧著李檀,他的臉色實在蒼白,襯得雙眸黑得像夜,望不見底似的。嶽淵輕聲說:「是我叫你擔心了......」

包攏在一起的手分明僵住,但也隻片刻,李檀便恢復常色,低著頭替嶽淵暖手,到最後也隻嘆了句——

「你......你呀......也本活該我一輩子為你擔驚受怕......」

嶽淵聽著他說「一輩子」,明知他話中未有旁的情意,但臉上不禁染了一層薄紅,轉念就想到了日後的長長久久。

迎著半邊天瑰麗的濃彩,一行人回到了京城。

陶望禮比嶽淵還早到,一路上沒有遇見別的波折,平安地回到自己家中。

留在京都參與武試的關飲江也中了武舉人,姚崇義見關飲江的確是可塑之才,為其奔波遊說,請李檀允許關飲江跟在他身邊學武。

李檀自不會拒絕,這孩子肯上進,他也不會拿侯爺府來箍著他,隻私下裏叮囑姚崇義教學之時,萬萬以武德為首,武功為次。姚崇義連連應下。

過了年關之後,李檀就不怎麼能回府了。

李檀曾為昌明年間的文舉探花郎,如今年紀輕輕立下戰功,凱旋迴朝後領神機營,守衛京都,乃是個可出將入相的人才。宣德帝有心提攜新臣,就下旨讓李檀參與春闈科舉一事。

如今李檀起居皆在翰林院內,負責出策論的試題以及監考春闈武舉騎射。

等翰林院定下考卷,李檀和一乾出題的大學士將會移居京郊一處桃園中。等文舉過後,李檀才能回來隨考武舉。

嶽淵在會試之前都不能見到李檀,平日裏也乾不得旁的趣事,隻一頭埋到書海當中,沉心苦讀。臨近春闈的時候,來神威侯府走動的人多了起來,皆是赴京趕考的書生,送了些禮到侯爺府。禮不貴重,以各鄉特產居多。

陳月知這個節骨眼上不好收下,言明其中要害,一一謝絕。一來二去,陳月才知道這些書生不是為了科舉的事有求於侯爺府,而是受了李檀的恩惠,感念於心,便拿了這些來聊表心意。

原來是他們到京之後,身上的盤纏就已用得七七八八,無錢投宿,隻好找了口爛尾巷,立起木板子做屋,風餐露宿、幕天席地。他們本想著就這樣捱過會試,沒想到卻叫巡城的李檀逮了個正著。

李檀見這個「小木舍」實在寒酸得緊,夜間幾人圍著蠟燭溫書,還需有人用手遮著風,平日吃得也多是饅頭和涼水。李檀身後跟著士兵,來勢洶洶,將他們嚇得不輕,有要爬牆跑的、也有要鑽狗洞的,李檀哭笑不得,令左右將這些人全都拎了過來。

李檀先是恭恭敬敬敬了士禮,言明身份,將自己的玉牌子交到幾人手中,令他們拿著牌子去品香樓投宿。他們見此人身著明甲卻帶著儒雅之氣,正不知這是哪位儒將,待接過牌子去品香樓問了問,才知是神威侯李檀。

他們窮山僻壤當中出來的寒門子弟,雖無幸得見神威侯真容,但他們也知道神威侯的父親李文騫李老將軍的名號。他們萬不會想到自己能得如此恩惠,錦上添花總勝不過雪中送炭,李檀的這枚玉牌子於他們來說如同神符護身,讓他們再不用飽受風霜。

李檀拜過士禮後的那句話猶在耳側:「我大祈國棟樑之才怎可堪寒風之苦?」

內心感激已無言以表,多次拜見,隻望能有機會當面答謝。

陳月聽明他們的來意,又遣下人再端了五十兩銀子出來。那些人紛紛搖頭擺手,連連言道「萬萬不可」、「使不得,使不得」......

陳月捏著手帕,聲音好似清泉:「妾身雖不如各位公子通曉經綸,但也知義字何解。二爺仗義疏財,不是要求回報,而是望各位能專心應試,不為外物所擾。這些銀兩,你們且收下,也算妾身一些微薄的心意。等春闈過後,各位公子再來侯爺府拜訪也不遲,現在大試在即,二爺也怕落人口舌,耽誤了各位的清名。」

陳月一番話情理俱在,幾人暗怪自己考慮不周,再同陳月拜謝過,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將銀兩手下,隻講明等春闈結束,再來侯爺府拜訪。陳月不再勉強,點頭做主應下。

嶽淵攜著書,正從客廳前路過,與出來的幾人打了個照面。書生們見府上還有個衣著不俗的少年公子,面容俊朗,英氣不凡,自當認為是侯爺府裡的主子。他們不知是誰,隻行禮算作見過。

嶽淵將這些人的面孔掃過一圈,躬身回禮,他們這才離開了神威侯府。

「嫂子。」

見陳月叫秀玉扶著出來,嶽淵趕忙迎上去,說:「府上又來客人了?」

「是二爺襄助的幾位學生,來給咱們拜謝的。」

陳月見嶽淵臂彎間還攜著書籍,又想起這孩子每晚挑燈夜讀至深夜,心喜也心疼,不免勸道:「也要注意身體,別熬壞了自己。」

「哎,淵兒記下了。」

陳月莞爾笑著,伸手替他揪下肩上脫出的一處線頭,說:「府上得了幾匹新料子,回頭等你考完,嫂子帶你去布莊裁身新衣裳,好不好?」

「行。」嶽淵點點頭,「我正好陪你去城西看看你的舊症,喝了那麼多苦藥,總該好全了才對。」

陳月笑得更深,說:「好。我不耽著你了,快去溫書罷。」

轉眼已至春暖,垂柳抽黃,碧波壓綠。又是一春的滿城飛絮。

春闈之時,貢院當中青白的紗幔卷著竹簾,輕飄飄地垂落下來,木板隔開的一間一間的號舍,鱗次櫛比。近萬名考生依次進場,從考官手中接下號簽,再行至自試房當中,斂衫端坐,解下草繩輕輕攏住的試卷,鋪展開來。

落筆即是錦文綉章,或小楷、或行書,筆鋒中全含著決定生死的料峭。

主考是禮部尚書,左右侍郎監考,陳平自在其中之列。

因著嶽淵是陳平向書院推薦的學生,這次會試自留意嶽淵的多些,巡考總好到他的試房中來,瞧他寫得如何。陳平見嶽淵面色從容、下筆有神,便知他極有把握。這小子之前中了解元,已是極了不起的,指不定小小年紀就能考中進士,不可不謂前途無量。

徐世弘的試房與嶽淵挨得極近,就在斜對面。

陳平瞧他位置極好,時而涼風陣陣,可徐世弘好似有些答不上題,惹出滿頭大汗,時不時從考籃中拿點心塞到嘴裏,鼓鼓囊囊,全無了平時的跋扈樣。

同樣的,在他正前方兩格的試房中端坐著的是陶望禮,題答了一半就開始吃饅頭了。

陳平見他大快朵頤,又想起之前蘇枕席稱讚陶望禮是棟樑之才,一時對大祈的前途甚覺絕望。

令響斂卷,考官封存,之後判卷一事交由禮部和翰林院聯辦。

待文試過後,李檀一乾人才從桃園中被放出來,這頭連府都沒回,立刻就被蘇枕席召去翰林院閱卷。

文卷過三部學士批閱,再交換複閱,直看得李檀雙眼烏黑,不知天地何物。

歷經兩個半月,才從中挑選出一百張出色的答卷,再由三部大學士推出前三甲。光提名的就有十幾個,免不了一番口舌論戰,幾位大學士各持己見、爭論不休,最後由蘇枕席根據各方意見,敲定最後的結果。

一一拆了封,得一甲的正是嶽淵。他們推選三甲時,李檀從不與這幾位老學究爭論甚麼,隻坐在旁邊喝茶吃點心,這見了頭封的名字,才感嘆這些個大學士老是老了些,眼睛還算明亮。

再拆了兩卷,一為陶望禮,文章風格卻不像他這個人野性,像他父親陶辨機,有板有眼、頭頭是道,雖較嶽淵的試卷略顯得有些寡淡無味,但其中觀點鮮明、不折不催,摘了這二名的桂冠,倒也不屈。

再來,展開卷頭一看,文字遒勁,書著「徐世弘」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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