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吃晚膳的時候，皇帝來到永安宮，身後是魏公公和提著食盒的內臣。凝月才吃了肉粥，實在吃不下什麼東西了，就在膳桌旁陪坐著。魏公公為皇帝斟滿了一杯酒，皇帝淺酌慢飲，飯菜也吃得極慢，似是有難言之隱，半吞半吐，欲言又止。

皇帝不張口說話，凝月也不問；最後，皇帝張口說話：「玥嬪見過貞兒了？」凝月說：「臣妾在宮門口見到了穆姐姐，也沒有說幾句話，穆姐姐就回『壽台』上去了。」

皇帝說：「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和月兒說起？」凝月看著皇帝，面上也是平靜如水，波瀾不驚的神情。皇帝接著說：「萬壽節那日，朕多飲了兩杯酒，害怕酒氣熏到了月兒，就想回太極宮胡亂歇息一晚；走在回太極宮的路上，朕隱約看見像是月兒就在前面走著，上去一看，不想卻是貞兒；朕又花費了兩天的時間，才算查清楚貞兒當年失蹤、如今又回到皇宮的原委始末。」

凝月看著皇帝不說話。皇帝又說：「月兒就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凝月問說：「陛下，穆姐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皇帝說：「當年貞兒年紀不大，和朕賭氣，假扮成宮女模樣出了皇宮，先是去了晉州，後來就一直住在畢節城，以尋常百姓的身份，安安靜靜地生活了這些年。」凝月早就知道，當年皇帝為了得到霍太后的支持，遺棄了穆貞兒，穆真兒無地自容，才冒死逃出宮了；此刻兒凝月卻聽見皇帝說是穆貞兒是賭氣離宮，內心非常鄙夷皇帝的虛偽，隻淺淺淡淡地看著皇帝，眼中卻是空無一物。

皇帝心中明白凝月絕對不會相信自己的這套說辭，有些自慚形穢；停了一小會兒，接著又說：「月兒還不知道吧，是陸學士說服了貞兒，貞兒才想明白又自願回到宮中的。」凝月蹙了蹙眉頭，疑惑地問說道：「臣妾的恩師？」

皇帝點了點頭，說：「陸學士勸貞兒說，『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告誡貞兒不應該一味地躲著朕，貞兒這才又重新回到宮裏的。」凝月有心想問皇帝說，穆真兒是如何進到皇宮的；卻看見皇帝眉頭緊蹙，神色沉沉，就又忍住，一句話也不多說了。

皇帝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抓住凝月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中，說：「月兒，你不知道！當年，太極宮裏的小內臣都敢當著朕的面摔碎了茶碗，說朕就是個鄉下來的沒有骨頭的怕死鬼！朕無能，想殺了他又不能成事，氣得嘴上起滿了大泡。」

皇帝越說越激動：「白日裏，不是忠義伯，就是肅親王三日五日就要逼著朕給他們分封封地，給那些個什麼郭虎、馬晨之流的進爵！朕心裏面氣憤，有心想要不聽從，無奈他們那些個人衝上丹陛來，抓住朕的手腕，逼迫朕就範。」

皇帝打開了話匣子，眼眶裏濕漉漉的，忍不住接著又說：「到了冬日，太極宮用的炭火都不如霍貴妃娘娘的婢女們用的，只會冒煙根本點不著，太極宮內全部都是濃煙，嗆得朕嗓子疼，冬日裏朕都不敢用碳火，太極宮中冰冷得不行，內臣宮女們都不願意在太極宮中當差；朱先生一刻兒也不敢放鬆教朕學問，佈置的功課沒有一件是容易完成的，朕晚間隻坐著睡上一兩個時辰，手上腳上全部都是凍瘡；朕是代宗皇帝的玄孫！朕不想讓父母親傷心，更不想讓天下人恥笑！朕堅決不做兒皇帝！」說到這裏，皇帝停了一停，慢慢地平靜下來，說：「朕，朕實在是沒有法子，只能向霍太后低了頭！朕真的沒有想到，貞兒會不堪忍受與朕分別，私自離開皇宮躲了起來；朕找了她七八年，一直也沒有蹤跡。」

說完這一席話兒，凝月看見皇帝眼眶中全部都是淚水。皇帝再說：「朕還記得有一年的臘月裡，貞兒陪著朕跪在上陽宮冰冷的地上，請求太后娘娘饒恕魏全衝撞了忠義伯的死罪，貞兒的膝蓋都跪出了血，人都要凍僵了。」

凝月看到皇帝的臉上已經有了淚痕，拿出帕子，輕輕拭去皇帝臉上的淚水，說：「陛下，千萬保重龍體。」皇帝又握住凝月的手，說：「貞兒全心全意地待朕，朕隻為能得到這至高無上的權力，狠狠地傷了她的心，讓她吃了這麼些年的苦，朕虧欠她的實在是太多了，朕對不起她！現如今，貞兒回來了，朕想讓貞兒住最溫暖的宮殿，穿最華麗的衣服，吃天下最美味的餐食！朕要好好對她，再也不會讓她傷心了！」

凝月心痛地看著這個自己孩子的父親，剛才心存的鄙夷，已經換成了心酸，真心實意地說：「陛下有情有義，穆姐姐這些年的苦算是沒有白吃。」皇帝聽凝月說完，眉頭蹙起得更高了，苦惱地說：「月兒，月兒，朕是真地想對貞兒好，可是朕害怕見著貞兒！朕更不敢碰她！朕心裏面害怕，實在是害怕冒犯了她！朕，朕不知道要如何待她？！」說著，拿起凝月的手，悲哀地說：「要是可以，朕更願意把貞兒像菩薩一樣供起來！」

凝月不可思議地看著皇帝，隻想了一想，漸漸也有些明白了，皇帝的內心應該是裕蠱所為，思之痛心，望之卻步的那種情緒。

凝月從皇帝手中抽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撫著皇帝緊蹙著的眉頭，說：「陛下和穆姐姐分別了這麼些年，彼此之間多少也有些生疏了；穆姐姐吃了這麼些年的苦，就盼著能回到陛下的身邊；如今回來了，陛下多陪一陪穆姐姐，沒有不熟悉起來的道理。」

皇帝看著凝月，恍恍惚惚地說：「朕和貞兒還能回到從前嗎？」凝月情意深長地說：「陛下，請儘力試試，不要再讓穆姐姐傷心了。」皇帝感激地看著凝月說：「我們三個人能好好過日子嗎？」凝月使勁地點了點頭。

皇帝臉上的表情輕鬆了一些，說：「朕把貞兒安排住在『眷園』，月兒不會怪朕吧？」

凝月看著皇帝，不解地說：「『眷園』從來就是陛下和穆姐姐的。」皇帝說：「月兒錯了，『眷園』是為朕的親生父母修建的！」

皇帝看著凝月一臉的平靜祥和，站起身來，說：「月兒，你也累了，歇息吧，朕去看看貞兒。」說完，走出了永安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