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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初回憶錄》明國:風起遼東 第九十八章 攻城(1)
金州防線外150米,最後一道攔馬溝處。一名穿著皮甲的建奴正在努力推動自己的盾車。這輛盾車護著他從兩裏外的軍陣出發,一路保著他來到這裏,即便被炮彈打中一次也沒有散架。

那建奴發了一聲喊,使盡全力地一推,卻腳下一滑撲倒在地上。他叫了一聲,一巴掌拍在盾車輪子上,眼睛已經發紅起來。這輛車在前面幾道攔馬溝處摔落幾次,輪子有些鬆動,在這緊要處竟打滑起來。他抓著盾車爬起來,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只見上千米的道路上,被擊毀的盾車數不勝數,一眼望去只怕兩百輛都有了。成千上萬名包衣和真夷混雜著衝鋒在大地上,憑藉已經坐地的盾車的掩護,他們每跑一百多米便趴伏在盾車後方歇息,找準擊毀再衝刺到下一輛盾車後。如此反覆,竟沒有多少人被炮彈打死在開闊的大地上。

「阿克索,快來這裏!」不遠處傳來喊叫聲,那建奴轉頭看去,同村的博頓大哥正朝自己招手。

阿克索一咬牙,對推車的幾個包衣大叫一聲,讓他們跟著自己,便雙手撐在地上,在攔馬溝的掩護下像狼一樣四肢發力,快速越過十幾米的距離,躲入博頓所在的盾車的陰影下。

他剛停下翻滾,博頓便把一把鏟子丟給他:「快去挖攔馬溝,沒時間了!」

阿克索答應一聲,來不及休息便彈了起來,揚起堅實的膀子,如同耕牛一樣刻苦地挖掘兩米寬一米高的攔馬溝。現在他們距離澳宋人的土牆非常近,對方的火炮一打一個準,不快點幹活就沒命了!

很快,剛跑到這裏的包衣們也被趕上來挖土。他們沒配鏟子,用雙手一把一把將泥土往兩側刨,指甲翻起也不敢停下。

阿克索在挖土的同時,眼睛一直盯著遠處的土牆。他視力很好,要是有大炮瞄準自己,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發現。

所幸他視線範圍內的幾門火炮,一直沒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的方向。那些佈置在土牆上的大炮被幾個炮手推動著轉向,漆黑的炮口每隔幾分鐘便閃爍一次火光,緊接著便是濃濃的白煙。每當這時,阿克索都會牙齒一緊,耳朵豎立起來,腦海裡回蕩著炮車被擊中的悶響。

「衝過去!」身後傳來博頓大哥的吼聲,阿克索立即丟下鏟子往後跑,抓著盾車的扶手一起用力。這輛沉重的盾車緩緩開始運動,一點點碾過被挖開的攔馬溝。

在攔馬溝後的寬壕,阿克索等人一起用力,將盾車推入壕溝。這條壕溝寬度一丈,深度倒只有七尺左右,裝滿土的盾車傾倒下去,還能高出地面不少。

此刻,整條壕溝已有多處被突破,蜂擁而來的後金兵如同散亂的螞蟻,實心彈對上這些零亂的散兵效果很不好。領頭的博頓率先跳上盾車上的土包,粗壯的右腿猛地一蹬,便拖著一百多斤的身子越過壕溝。阿克索有樣學樣,左手抓著火繩槍背在肩上(注1),踩著土包便準備跳過去。

左眼的餘光處忽然閃過一抹亮光,阿克索感覺心臟像被人握在手裏狠狠捏動一般。強烈的恐懼讓他下意識地改變跳動方向,左腿一軟便朝壕溝落下。

還在空中時,阿克索耳中便聽到一陣「劈裡啪啦」的響聲。一股裹挾著黃土的熱風從後方傳來,撲打在他的背上。他來不及多想,剛一落地便努力用右手撐著牆壁,試圖阻止自己撲倒在地上。

感受到左手皮肉被扎穿的疼痛,阿克索臉皮一陣抖動,定在原地十多秒才從痛楚中緩過氣來。他此刻正彎著腰,身子形成一個半圓形,左手和雙腳都被灑在壕溝裡的鐵蒺藜刺穿,右手撐在濕滑的牆壁泥土上,保持著脆弱的平衡。

阿克索咬著牙收回右手,忍受著左手加重的疼痛,快速掃開胸前的鐵蒺藜,右手撐在地上,慢慢收縮身子,終於勉強站起。半彎著腰站好後,阿克索才感覺到背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溫熱的鮮血從傷口流出,浸濕了皮甲下的衣服,貼在身上十分難受。

他伸手繞在背上摸了一下,是一條條平行著的傷口,都是被紛飛來的霰彈劃開。若是他沒有立刻往旁邊跳下,估計就像那幾個倒霉的包衣那樣——他看到盾車另一側的壕溝裡躺著包衣的屍體——被鉛彈打成篩子。

眼前的盾車被飛來的霰彈覆蓋一遍,鼓囊囊的麻袋早被打破,泥土從中噴出,整輛車一下子矮了一大截。他靠著流出的泥土,半躺著。壕溝右側槍炮齊鳴,壕溝左側殺聲震天。被壕溝兩壁劃分開的一丈寬的藍天下,不時有盾車被推下,然後是十幾個揮舞大刀舉著盾牌,亦或是背著火繩槍和弓箭的後金兵踩著盾車衝過去。一時間,阿克索彷彿是喧鬧的戰場上的幽靈,一個人待在壕溝中享受悠閑時光。

他慢慢脫下靴子,靴底帶著染血的鐵蒺藜從腳底離開。扎破裹腳布的鐵蒺藜與身體脫離後,鮮血立即從傷口裏湧出。阿克索翻過靴子看了一眼,這種鐵蒺藜尖部非常粗糙,好像還有鐵鏽,自己的腳被扎穿那麼深的傷口,估計會有破傷風了。

阿克索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還會擔心得破傷風?他應該會在破傷風發病前,就死在無影無蹤的鉛彈下。

想到這裏,他心中慢慢變得灰暗下來。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和這麼強的敵人打一場,阿克索實在想不到原因是什麼。和明國人打不好嗎?這樣一個鐵打的烏龜殼,打破了又有什麼好處呢?他是聽說過澳宋人的水師的,到時候澳宋人把糧食布匹搬到船上開走,只剩一座空城丟在這裏,自己豁出性命來一趟,連家裏的麥子都沒打理,要是搶不到東西回去,這個冬天說不定要餓死了!

身前忽然摔下來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只剩一口氣的人。

阿克索撐著牆壁,上半身湊過去看了看。那人胸口挨了一發霰彈,現在已是血肉模糊,明顯有出氣沒進氣了。

於是他又縮回身子,全程小心地將身子隱藏在牆壁下方。剛坐回土堆上,他忽然想到什麼,又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把那人的兩隻靴子扒下來,仔細地套在腳上。

做完這一切,阿克索努力地把身子隱蔽在盾車的陰影下,試圖避免被跳過壕溝的後金兵發現。

幾分鐘後,又一個人從壕溝上方翻滾著落下。不同的是,那人還在空中便調整好姿勢,用腳尖踩在地上,避免了被鐵蒺藜刺穿腳板的命運。落在壕溝裡後,那人看到阿克索也在直愣愣地看著他,下意識地說:「你也是躲下來的?」

阿克索嘴唇動了一下,默默點頭。於是兩人便一聲不吭地縮在壕溝邊緣,看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的後金兵越過壕溝。

很快,幾輛盾車落入壕溝中,最近的盾車距離他們只有三丈不到。一名越過壕溝的白甲看到了他們,一下跳下盾車,站在壕溝裡大吼:「你們在那裏幹什麼!立刻進攻!」

阿克索和那人都睜大眼睛看著那白甲,看著他一手拿著雲梯刀一邊走來,眼裏全是殺氣。

一聲悶響,就像棍子打碎一個冬瓜。那白甲的無頭屍體倒在兩人幾步外,光禿禿的脖子上,鮮血噴出一丈遠,甚至濺到阿克索的腦門上。兩人獃獃地看著那具死狀慘烈的屍首,好半天才從白甲被一顆流彈打沒了腦袋的事實中反應過來。

阿克索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他意識到這裏已經不安全了,下一個發現他們在避戰的人可不一定會被澳宋人打死。於是他拄著火繩槍翻出壕溝,剛一上去,便看到身邊躺著博頓的屍體。

阿克索看著博頓身上,那件他羨慕了好久的漂亮的鎖子甲,頭一回感覺到自己身上這件破舊的皮甲可能更好。反正都擋不住澳宋人的鉛彈,皮甲還輕便一點。

注1:這次戰役中,我軍發現後金軍隊的火繩槍開始製式化,形製逐漸接近。雖然仍然看得出這些火銃是小工坊手工製作,但我們確信後金在嘗試統一武器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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