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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溫特夫人》第七章
整個晚上和第二天,不管我看見、聽見,或是想什麼,也不管我怎樣應答邁克西姆,隨便也好,寬容也好,他都是和我隔開一段距離,我按動了一個按鈕,生活是繼續進行了,可這根本不是真正的生活,毫無意義。

唯一存在的就是那隻白花圈,擱在墳墓旁的草地上,還有那硬卡片上的黑色的大寫字母,字體何等的優雅漂亮。它們須臾不離我左右,在我眼前飛舞,它們呼吸著,盯視著,喁喁低語著,它們在我的肩頭上徘徊,一刻不停,也不讓我有片刻的安寧。

是誰?每當我單身獨處時,我都在問著自己,這是誰幹的?怎麼乾的?為什麼?為什麼?誰想恐嚇我們?誰這麼恨我們?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我發現花圈時他們在那兒嗎?不,說也怪,我知道,我十分鎮靜地肯定當時不可能有人。在我穿過教堂墓地,站在比阿特麗斯墓分時,當我躬身仔細看那些鮮花,一眼就看到那隻白花圈時,我一直是一個人,如果還有其他人,我一定會知道的。四處一直空寂無人,陰影處也沒人在看,沒別的,就是這只花圈讓我如此不安。

我真害怕,但我更感到困惑不解。我想要知道,我真不明白,最最糟糕的是,我得獨個地承受這一切,我得不讓我的面容、我的聲音流露出絲毫的異常,我得掩飾起所有的焦慮不安,不讓邁克西姆有所察覺。

這件事整個地佔據了我的心,即便在那晚和第二天,我做著別的事,它總是時時處處陪伴著我,我耳邊就像不停地彈奏著一支曲子,弄到後來,我倒習慣了,接受了這一現實,這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這半天你得自己去消遣打發了,不過你能對付的,是嗎?」

我正在梳妝台前梳理頭髮,又聽到了他的說話聲。我先前並不知道,回到家裡會讓他產生這種變化,我逐漸熟悉了的那個耐心、安靜、順從的邁克西姆,我在國外與之共同生活了那麼些年的邁克西姆,竟會那麼輕易地悄然而逝,而顯露出那麼多過去的邁克西姆,我剛認識時的邁克西姆的跡象,但是隨著在英國度過的每一小時,他稍稍在起變化,這就好像是看著風吹拂著窗簾,讓你越來越多地看到窗簾後面的景物,那景物原先只不過是被遮掩起來,而不是完全消失。

「這半天你得自己去消遣打發了。」

這事如果發生在一年以前,哪怕是一個月以前,如果出於某個原因得由他去處理什麼事務,他也會想方設法迴避它,退避三舍;非要他去處理的話,他就會感到萬分沮喪,難以忍受,沒說的,他準會堅持要我同他在一起,傾聽著,閱讀文件,跟他在一起看他處理完這事,沒有我,他沒法把這事兒處理好。我從沒想過他會起變化,沒想到他的那種從容、驕傲、不容人干涉的老樣子會重現,也沒想到他會流露出絲毫的跡象,表示他能夠並且希望單獨處理事務,會有一刻希望我離開他身邊。這讓人震驚,好像看到一個處處依賴別人的毫無辦法的病人開始康復,重新獲得力量,精神振作,閃爍出舊日的一星生命火花,站起來,然後又能獨自行走,這時,他便不耐煩地拂去那雙照管他的、為他擔憂的鐘愛之手。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感受,也說不清我對此究竟看得有多重,不過,我並不感到受了傷害。我並不把他這種輕巧隨意的話語看作是一種厭棄。我想,這或許是我的一種解脫。再說,他這人並沒有完全改變,許多方面他依然跟先前一樣。我們一起在屋裡靜靜地呆了一天,除了白天和晚上到花園裡散了幾回步,他沒出去過,也不會出去。天氣變得濕潮潮的,風颳得很大,灰色的雲塊在天空飛掠而過,濃霧降臨,幾乎將整幢房子全籠罩了,我們沒法看得很遠,甚至連待在圍欄裡的馬匹都看不見。

我們在火爐旁看書,玩伯齊克牌①和拚字遊戲,做報紙上的縱橫填字遊戲,幾條狗耷拉著腦袋站在我倆之間的地毯上;吃午飯和晚飯的時候,賈爾斯坐著,緘默無言,完全沉浸在個人的獨思中,他兩眼通紅,垂著沉重的眼袋,淚痕明顯。他不修邊幅,頭髮蓬亂,心力交瘁,似乎就要崩潰了,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我只能儘力表現出溫存,為他斟茶,在不多的幾次他與我目光相遇時,我總對他露出笑容。我想,他那種可憐兮兮的孩子模樣,表明了他的感激,不過隨後他又回到書房,一個人在那兒呆上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

①伯齊克牌,一種按規定湊花色的紙牌遊戲,兩人或四人玩,用64張牌。

偏偏羅傑也不在場,否則他倒能使這種氣氛有所改變,他出去看朋友了,我如釋重負,不必為看到他而引起痛苦,我心頭的罪責感也因此而減輕。

那一天,時光對我們來說似乎凝滯了,我們就好像滯留在什麼候車室裡,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我們並不屬於這幢房子,它貌似熟悉卻又很陌生,讓我們覺得淒苦恐慌。我們覺得呆在這兒或許還比不上在旅館裡舒服。邁克西姆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裡他顯得恍恍惚惚,默然沉思,不過,我覺得,在我設法跟他逗樂,或是提出再玩皮克牌①,要不就是茶送上來時,他還是挺高興的。可同時我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讓我覺得他這麼隨和遷就或許只是為了讓我高興,取悅我。我覺得自己又在扮演從前那個低下的、孩子似的角色——

①皮克牌,用7以上的32張牌由兩人對玩的一種撲克牌遊戲。

這一天顯得太冗長了。雨點敲擊著窗玻璃,霧氣依舊那麼濃凝。剛到初暮時分。

「你隻得自個兒去消遣半天了,不過你有辦法的,對不?」

是啊。那晚,我在拉上窗簾時,突然感到心口怦怦直跳。我有一個秘密,一想到它我連大氣也不敢出。我有半天時間供自己消遣了。我知道我會去幹什麼,可我背朝邁克西姆,轉過身去,不讓他看見我,我覺得有這麼個秘密真是對他極大的背叛,是最惡劣的欺騙和不忠。

濃霧消退,天空清朗蒼白,微風輕拂,雲絮飄動,簡直就像春天時光,只不過地上落葉層層,那是前一天風從樹上吹落下來的,厚厚地堆積在花園和車道上。

律師將在十一時到達,已經訂了一輛計程車到車站去接他。

我朝早餐桌對面瞥了一眼。賈爾斯還沒下來。邁克西姆穿一套西服,裡面是漿洗得筆挺的襯衫,顯得一本正經的,跟我很疏遠。

白花圈又出現了,它是那麼慘白,在我們之間虛幻不定地浮現著。

是誰?怎麼乾的?什麼時候?為什麼?他們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什麼?

我聽到自己輕而易舉地開了口。我說:

「不知道賈爾斯是不是肯讓我開他的車?我想今天是海默克的市集日。我很想去看看。」

我們剛到國外不久,我就學會了開車。我們自己沒車,這樣在我們想到幾英裡開外的某個教堂或寺院去,或是去看看我們在報上讀到的某個景點時,我們就租一輛車駕車出遊。邁克西姆似乎很喜歡由我開車帶著他,可在舊日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提出讓我開車的,這也是他身匕發生的變化之一。我很高興有機會駕車,感到其樂無窮,而更讓我得意的是開車給了我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那就是我成了負有責任的引路人。開車真像是一件完全由成人來做的外,有一回我把這感覺告訴了邁克西姆,他不禁笑了起來。

這會兒,他的眼光幾乎沒離開報紙。

「為什麼不呢?他得呆在家裡,他不會需要車的。你可以盡興地到市場上玩玩。」

好,這事萬無一失,他會讓我出去了,他並沒改變主意,他不需要我留下來。

不過,在我去穿外衣時,我感到心頭一陣劇痛。我遲遲疑疑地不願離去,我握著他的手,等待他再次明確表示,沒我在場,他也能單獨會見律師,處理文件,不管這場生意談話會有什麼結果他都能應付。「沒事的,」他說。「沒事的,沒什麼可擔心的。」

只有那只花圈,我想,突然,我看見在他臉上赫然出現了那字母R。R。呂蓓卡。

我從沒想到過這字母還會代表另一個人。

我看見邁克西姆凝視著我,便趕緊露出一個高興的笑臉。

他說,「這真像是一場夢,並不是那麼不愉快。我會應付過去的———說也怪,這一切竟然跟我毫無關係,等到明天,我會醒來,真正的生活又將重新展現,我們可以一起得享入生。你明白嗎?」

「我也這樣想。」

「別急,對我耐心些。」

「親愛的,你要我留下來嗎,就呆在隔壁房間裡——」

「不。」他用手背輕輕摩摩我的臉頰,我抓住他這隻手,將臉緊緊貼在上面,我是多麼愛他,我對他有罪,有罪。

「今晚,我要打電話給弗蘭克,」他微笑著說。「明天我們就能離開這兒了。」

這時,賈爾斯從書房出來尋找邁克西姆了,他手裡拿著幾份文件,這樣我便能向他借車子,我不會礙他們的事,我能出去,離開這房子,我能心安理得地出去尋找自己的快樂。

我在想什麼?我打算幹什麼?我為什麼要作這次出遊,這次我曾說過而且相信我決不可能再作的出遊?為什麼我想去冒不必要的險?

我真是太傻了,我想乾的全是錯的,也很危險。往好裡說,我會弄得自己沮喪不堪,大失所望。而往壞裡說,如果這事讓邁克西姆發現了,我或許就是毀了一切,我們的經不起磕碰的幸福,他的、我的,以及關係我倆餘生的那種由我們小心而又耐心地建立起來的愛和信任。

可我還是要去,我想,從我知道我們要回來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總會主的,這是一個擋不住的誘惑。我心心念念想去,這就像是一件秘密的令人不可抵禦的風流韻事,我夢系魂牽,心嚮往之,我想要,也需要知道一切。

沒人會對我談起這事。我也不敢開口去問。我隻向弗蘭克·克勞利一個人提起過,即使那時,我也沒提起這個名字……

曼陀麗。

總有一些誘惑是人們無法抗拒的,也總有一些教訓是人們從來不會汲取的。

不管會發生什麼,也不管有什麼後果,我一定要去那兒,最後為我自己瞧它一眼。我一定要知道。

曼陀麗。它使我入迷,不能自拔,我對它半懷鐘愛半存恐懼,可它從不讓我接近;公路在筆直地朝大海的方向延伸而去之前,先有一個小拐彎,我駕著黑色圓角車頭的舊車朝那裡駛去,這時我感覺到了,它那不可戰勝的魔力依然存在。

它在這個郡的另一頭,離這兒三十英裡,因此,一開始,那些村莊、小巷和小小的市鎮顯得很陌生。我開過了去海默克的路標,我曾說過我想去那兒,逛逛市場,或許在俯視廣場的小飯館隨意吃點午餐。可我沒朝那個方向拐去,我走了另一條路。

我不讓自己老想著它,也不去重溫那舊日的情景,我盡情欣賞著藍天,樹木和一覽無道的高沼地,我將車窗搖下,讓自己能聞到秋天大地的氣息。我感到自由自在幸福愉快,我太喜歡開車了。在外出漫遊時我是那麼的天真無邪,我不敢再成為另外的一個人。

然而,我希望在這趟出遊的盡頭髮現什麼呢?我想要那兒是個什麼模樣呢?黑黝黝、枝杈纏繞的樹林中的一幢燒焦的空殼,七歪八扭、空空洞洞,炭灰早已燒盡熄滅,更生植物將它纏繞,車道上長滿了野草,一幅我反覆夢見過的景象。可我不敢肯定,我們在國外浪遊時,沒有一個人敢告訴我們那兒究竟是什麼模樣,我們拒不讓任何人的嘴巴裡冒出那個名字,沒一封來信中提起過它的什麼消息。

我想,我幾乎讓自己相信,那是一次極富浪漫情調的旅遊,我會發現那是一個令人痛苦,悲慘淒冷的地方,全無人跡,成了一個奇怪而又美麗的廢墟。我沒法想象,也不害怕。讓我害怕的是別的東西,悄不出聲的貓蹲伏在暗處隨時準備一躍而出。那隻白花圈,卡片,大寫首字母。某個不為人所知的傢夥的設想周密、詭譎的惡意行為。

不是曼陀麗。

我在半路上的一個村子裡停了一次車,在一家小店裡給自己買了杯橘子汁,然後我踉女店主道聲再見,走出店門來到屋外的陽光底下,這時店門上鈴地發出一聲丁零,立時,昔日的記憶如一陣輕浪湧回我的腦海,我眨眨眼,看看四周,我想起來了,以前我也碰到過這種情況,那是許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跟我父母一起出外度假,我買過一張彩圖明信片留作收藏,因為明信片上畫的大宅吸引了我,那幢大宅便是曼陀麗。

我站在那兒,抬眼向對面那座農莊的刷白的茅草頂矮穀倉望去,過去伴隨著我,我重又回到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昔日的情景歷歷在目,壓過了周圍的一切,我能觸摸到它,感覺到它,我想,這兒的一切依然如故,絲毫沒變,說不定從昨日至今天我身上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

我在車裡坐了好久,啜吸著瓶裡那溫暖的甜橘汁,我處於一種非常奇怪的境地之中,人輕飄飄的,彷彿定住了,我完全不明白我是誰,我是幹什麼的,我為什麼在這十月天裡跑到這兒來。

過了一會兒,我發動車子,繼續朝前駛去。我將我的少女時代留在了那靜謐的村子裡,隨後,路突然變得熟悉了,拐了一個彎,我見到了一個路標。

克裡斯。3英裡。

我停下車,熄了火,一陣微風,夾帶著大海淡淡的鹹味,從車窗裡吹了進來。

我的心跳得那麼劇烈,手掌心潮潮的。

克裡斯,克裡斯。我直瞪瞪地看著這地名,到後來幾個字母變成了毫無意義的符號,它們像小檬一樣擠作一團,又分開了,它們刺痛了我的眼睛。

克裡斯。這個村子和它的小港,它的船隻,海灘和平房,一直通向碼頭的那片圓卵石,甚至連搖搖晃晃的小客店招牌和教堂大門不平衡的傾斜的樣子全在我眼前,我看見了這個小鎮的一切,什麼都沒遺漏。

再過一英裡,我就要拐一個彎,然後我就會看見那道山脊,和山頂上那一長排大樹,傾斜直下伸向山谷,再前面就可隱隱看見一線藍色的大海。

我又聽到了邁克西姆的聲音。如果我回頭一看,我還會看見他就在我身邊。

「那就是曼陀麗。那些樹木就是曼陀麗的林子。」

那天,是我第一次來這兒,跟隨後那許多日子一樣,它們像一串珠子串在一起,一個個清晰地凸現出來,每一天都完完整整地鐫刻在我的記憶裡。

接著,不經意間,很出人意料地我聽到了另一個聲音,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女人,就是那大霧天,輪船在曼陀麗底下的岩石上觸礁時我見到的那個帶著她的小男孩的女人。他們是從克裡斯來的度假遊客,出來野餐。

現在我看見她胖胖的臉龐,給太陽曬出了一塊塊斑痕,以及她穿的那件條紋上衣。

「我丈夫說,這些大莊園遲早都要剷平,改建起平房,」她這麼說。「我覺得在這兒面朝大海造一幢漂亮的小平房,倒挺不錯。」

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經過這麼些年,曼陀麗已經變成這樣子了嗎?如果我到那兒會發現什麼呢?樹木都砍光了,房子拆平了,十多幢裝著粉紅、翠綠和淺藍窗框的簡潔的平房建起了,夏天最後的凋零的花朵在花園裡枯萎消失,過去的花園裡曾是成排成排的杜鵑花,或許現在只剩下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杜鵑花了?小海灣裡會系著一條條度假遊船麽?那兒會建起一排海灘水屋麽?門上漆著主人的名字,屋前有遊廊。

或許,正因為這個神聖的地方受到如此輕慢,落得這麼個俗套的可怕結局,人們才認為別讓我們知道這一切還更好些。

一切都很難說,因此我重新啟動汽車,又朝前稍稍開了一段,我想去冒這個險,什麼後果也不管,到舊日的創口裡去探摸一番。我拐過了彎道。我看見了山脊上的那一長排樹,往下伸向山谷的斜坡就從那裡開始。並沒有新的路標,一切看來還是老樣子。如果說有小平房,那也都是給擋住了。

可隨後我就知道了,沒什麼平房,一切都還在那兒,跟我夢見的一樣,廢墟,大宅子,長滿野草的車道,廢墟上長起了七歪八扭的樹木,在它們後面便是海灣,海灘,岩礁,以及那些根本不會改變的一切。

到了。我走出汽車,朝前邁了一兩步。抬眼望去——到了,噢,那兒,這麼近,我能走過去。就在那座小山丘後面。為什麼我不走過去?為什麼?

去,去,去,我腦中的聲音在說,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冷冷的悄聲細語。

來啦。

曼陀麗。

大地在旋轉,頭頂的天空好像是用什麼又薄又脆的透明物體構成的,隨時可能開裂。

一陣微風吹來,拂動青草發出了籟籟聲,它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柔軟光潔的手輕輕撫摩著我的臉。

我逃走了。

我駕車逃走了,開過小路,穿過橫貫活地的那條鄉村道路,儘管我心裡感到極大的恐慌,我還是發瘋似地將車開得飛快,毫不減速地開過急轉彎,顛顛簸簸地開過山丘,有一次差點撞上一輛農莊的運貨車,對方司機驚駭的臉在我眼前一掠而過,我看見他的嘴張成一個O字,還有一次差點碾死一條狗,車子開過我來時經過的一個個村莊,又經過了引我到此地的一塊塊路標。終於逃回了那敞開的園門,走出車子,穿過車道,飛奔進屋,立時便看見邁克西姆正從書房裡出來,從開著的門裡可以看見他身後的其他幾個人,其中兩個身穿黑色西服,一個站在壁爐邊,旁邊就是賈爾斯。

我沒開口說話,也沒這個必要。他張開雙臂抱住我,讓我鎮定下來,他一直抱住我,直到我不再發抖、停止哭泣。我不必跟他說一個字,他全都知道。他知道,可對這事不會吐出一個字,我也知道他原諒我了,儘管我不敢開口求得他的寬恕。

律師們留下來用午餐,可我不必去作陪。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的火爐旁,吃著放在盤裡的三明治,儘管我一點不感到飢餓,我還是勉強吃了兩塊,還吃了一片水果,免得讓管家不高興。吃完後,我呆坐著,看著窗外的花園,下午的太陽光照射進來,別有一絲情趣,讓人感到十分高興,我打起了精神。儘管我精疲力竭,但又感到如釋重負。我逃脫了,這並不該歸功於我自己,我逃脫了自作聰明造成的後果,逃脫了驅使我前往的那個惡魔,我又安然無虞了,我不再心煩,沒受傷害,而更重要的是,一切都沒受到騷擾,過去那種平靜的表面依然如故,未被打破。

不管曼陀麗現在成了什麼樣子,跟我無關。它隻屬於過去,有時,僅在我夢中出現而已。

我決不會再去那兒。

稍後,等旁人走了以後,我們漫步走到圍場,就邁克西姆跟我,他隻開口稍稍講了講比阿特麗斯事務的情況,以及那些無足輕重的事情。

「都處理好了,」他說。「全擺平了。沒問題,再沒什麼事跟我們有關的了。」

我在圍場欄門處停下來。馬兒都在田野的盡頭,沒到我們這兒來,它們只顧吃草,甚至連頭也不抬起一下。我打了個冷戰。

邁克西姆說,「明天去蘇格蘭。我真想儘早動身。」

「晚飯後我就收拾東西。反正行李不多。」

「禦寒的衣物夠了嗎?需要在什麼地方停留一下麽?我想天氣或許會很冷。」

我搖搖頭。

「我一心隻想到那兒去。」

「是啊。」

這是真話。我隻想離開這兒,不過不是因為這幢房子,也不是因為賈爾斯和羅傑,甚至也不是因為比阿特麗斯不在了,這地讓人感到空寂索然而又雜亂無章。

我一直不敢去想象我們重返國外。我沒法忍受,我不想再出去。我隻想望著這次蘇格蘭之旅,坐上火車穿過整個英格蘭,一連幾小時我能坐在那兒,什麼也不想,只是凝望著車窗外,一個個的城鎮,一個個村莊,一片片樹林,還有田野、河流、山丘、大地、大海和藍天。我太想望看到這一切了,我實在急不可待。

我們要從這兒借一些書,再到火車站買一些。等我不再眺望車窗外的景緻後,我們就能一起相伴看看書,一起到餐車用膳,玩伯齊克牌,這會是一段寶貴的時光,曾經發生在這兒的一切會變得淡漠,逐漸消失,最後變得完全沒那麼回事兒。

我們默默無言地走回去,心滿意足地度過在這幢房子裡的最後一夜。

晚餐時,正在吃魚的邁克西姆抬起頭來,突如其來地說:

「明早動身前,我想再去墓地走一遭。」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臉色突然通紅,火燒火燎似的,我說,「可你當然不能去——我是說,沒時間,九點鐘車子就會來接我們的。」

「那我就在八點鐘夫。」他將叉舉到嘴邊吃了起來,他吃得很平靜,可我嘴裡的食物卻又冷又老,難吃極了,喉嚨也抽緊了,東西根本沒法咽下去,連話也講不出來。

他不能去,一定不能去,可我怎麼能阻止得了他呢。我有什麼理由嗎?沒有。

我看著坐在對面的賈爾斯。我想,他也會去的,他會看到它,會踉踉蹌蹌地走上前,看著那張卡片,不假思索地把它念出來,會提出問題。

我看見熱淚打他臉頰上滾滾落下,他聽任淚水直淌,根本不想剋製,我合見邁克西姆窘迫地瞧著他,然後趕快將目光移汗,盯住了自己的盤子。

「對不起。」賈爾斯的刀噹啷一聲掉在了他的盤子上,他笨拙地站起身,摸摸索索地掏手帕。「對不起,我最好出去一會兒。」

「天哪,他這是怎麼了?」門剛關上,邁克西姆便慍怒地說。

「他妻子死了。」我知道,我的聲氣很粗,很不耐煩,我不該這樣,邁克西姆完全理解這一點,他只是不願看到賈爾斯那副喪魂落魄的沮喪模樣。

「唔,明天我們要儘早離開,他就會恢復正常,這樣對他更好些。待在這兒只會延長他的痛苦。我們走後他總會應付過去的。」

「我想我們是否能讓車早些來——我們可以在路上停車吃早飯,行不?我知道眼前這一切讓你有多惱火。」

這幾句安撫的話一點不費事兒便打我嘴裡急切地冒了出來,我感到自己的狡詐,是在騙人。不過,這都是為了他,為了保護邁克西姆,讓他別受到傷害,這一切全為了他。

「不,」他說。「一切聽其自然。請你打一下鈴好嗎?這東西我再也不想吃了。」

我按了鈴。關於明早動身的話題就到此打住,我滿心恐懼,在餘下的用膳時間裡只是昏昏沉沉地坐在那兒,撥弄著盤裡的食物卻一口也沒吃。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這個問題一而再再而一三在我腦中迴響,無情地撞擊著我。

我幾乎一夜未眠,我不讓自己睡著,而在天剛亮便起了床,匆忙穿好衣服,就像一個愧疚離去的情人一樣,偷偷摸摸地溜出了間無聲動的房子,提心弔膽地唯恐吵醒狗,驚動馬,幸好沒有,沒人聽到我的動靜,什麼也沒驚擾,我脫下鞋,一直跑到那條小路,然後我一直在草地上行走,免得走在砂石路上發出聲響。凌晨白蒙蒙的世界是那麼靜謐,隨著曙光一點點透露,讓人感到一種難以描繪的美。可我幾乎一點沒意識到,我只是戰戰兢兢地注意著自己的腳步,提心弔膽地留神別摔跤,除了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其餘的我什麼都看不到。

我記得,當時我一點不感到害怕,心中沒有一點害怕的餘地,隻念著快,快,別讓人發覺;我一路不停奔跑,隻停下幾次喘口氣,然後繼續向前,這會兒改成了走,走得很快,我祈禱著自己能走到那兒,能做我非做不可的事,再趕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一次,一隻狐狸通過籬笆的缺口鑽了進來,在我的面前一掠而過;還有一次,我抬起頭來,正好看見樹枝上棲息著一隻早晨返回的貓頭鷹,兩眼瞪得老大。

窪地裡特冷,可我只顧快跑,幾乎沒感覺到。如果有人撞見了我,他們會怎麼想呢?一個女人獨自在曦光初露的清晨拚命地跑呀,跑呀,穿過一條條小巷,朝下傾的田野裡跑去,最後一下穿過園門,跑進了寧靜的教堂墓地。

我停住了。

我要喘口氣。突然想到——說也怪,這一想法一點沒讓我害怕——如果有誰會看到一個鬼魂,毫無疑問就是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不過我並沒碰到。

我眼中什麼也沒看見。

我只看見砂礫小道旁那座小土塚。

這會兒,小家上已鬆鬆地鋪上了新鮮的草皮,草皮頂上孤零零放著一個銅菊花十字架。不需貼近仔細去看,我便記起了那是賈爾斯和羅傑安放的。

餘下的花都不見了,我繞到了教堂的那一頭,發現了那個木頭架子,花匠已經把花堆放在那上面了。花堆頂上壓上了泥土,還蓋住了從一棵樹上剪下的幾根樹枝,因此,如果有什麼花圈放在上面,也一定給土蓋住看不見了。

我轉過身去,鬆了口氣,卻感到頭暈目眩,可等我走過拐角處的那叢冬青,我注意到上面有什麼東西,那是一張卡片,給一條撕裂的緞帶纏在了深綠色有刺的樹葉上。我伸出手,拿起卡片,捏住它。我像著了魔一樣,只見這張奶油色的卡片鑲著黑邊,上面是黑色的字和斜體黑色大寫字母。

R。

冬青把我的手也扎破了,因此等我把卡片深深地塞進口袋裡時,卡片上留下了我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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