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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溫特夫人》第八章
穿過英格蘭這一路上都下著雨,綿綿雨絲不停落下,真讓人乏味極了,天空佈滿了雜亂無際的灰濛濛的雲塊,要不了一會兒,連我也對這景緻厭倦了,便從窗口扭回身去看報或讀書。

我本該感到非常愉快,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旅行,可我很疲頓,發生的那些令人沮喪又害怕的事大大影響了我的心緒,弄得我渾身乏軟、興緻索然,反正,到了這兒,似乎沒什麼可高興的,一點打不起精神來。我已經對此習慣了,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我一直嚮往的那種自由感也無影無蹤,我覺得自己給禁錮起來,壓抑得慌。真希望自己是個乾刺繡活或編織活的女人,這樣在我看書看膩時手裏可有樣活乾乾。也可以讓我表面上顯得忙忙碌碌,同時,我知道,邁克西姆也喜歡我那樣,他滿心希望我是個寧靜賢淑的伴侶,他不喜歡去體味我的心境,而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儘力滿足他的需要,讓他覺得安然無虞。

英格蘭中部地區一片深藍灰色,片片屋頂閃發出黑光。我們向北駛去,雨針斜落在叢山之中,山頂上雲霧繚繞。

到家了,我說,我們到家了,然而此時我並沒有歸家之感。

邁克西姆一直在閱讀,報紙啦,一本書啦,間或有一兩次,他走去站在車廂過道上,雙肘支在車窗邊。

我一直就等著他出去,他看來跟人很疏遠,真讓人覺得大煞風景,實在不好受,而我自己的想法又讓我們有了這麼大的隔閡,因為我現在心存秘密,又不能向誰傾吐。

反覆在我腦中盤旋的問題還是說了出來,不過是喃喃自語。誰?怎麼乾的?為什麼?這只花圈是從哪兒來的?誰送的?它給帶走了還是依然留在那兒?他們想達到什麼目的?是哪些人?誰?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些話合著火車車輪的單調的節奏不停念叨著。

門又拉開了,邁克西姆回了進來。

「我們去喝些咖啡麽?」我問。

他搖搖頭,並不跟我搭話,又捧起了報紙,可我肯定,這份報紙他已經看過了。他不想談話。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可我對此毫無辦法。

火車向英格蘭和蘇格蘭交界地區駛去,山脈是光禿禿的、十分淒冷。英格蘭在我腦中是一片空白,留不下什麼,雨水順窗戶密密淌下,它就好比是我的眼淚。

一次,我看見一個女人經過我們的車廂,順走廊走去,她朝我們車廂瞥了一眼,正好我抬起頭來,一霎時迎上了她的目光。平平常常的。可這時,我看見她臉上閃現一絲疑慮的神色,似有所悟,她停住腳,退回一步,更為仔細地窺視著我們兩人。我趕緊捧起書,扭過頭去,等我壯著膽子再抬頭看時,她已經走了。

這沒什麼,我說,一點沒事。我們離開英國已十多年了。一切都已過去,完全讓人遺忘了。大戰就像一道巨大的溝壑。把過去和現在分隔開來。

可沒過多久,我們第一次上了餐車,我攤開餐巾,將梆硬的麵包掰碎放在我的盤子裏,就在這時,我知道她也在那兒,就在過道那邊的餐桌旁,透過眼角,我能看見她身穿一件紫色襯衫。

侍者將我們的湯送上來了,就在這時火車突然一側,湯便潑了一點在桌布上,邁克西姆氣沖沖地吩咐換一塊新桌布,我想叫他消消氣,在這陣小小的傻乎乎的忙亂中,我抬起頭來,又跟那女人的眼光候個正著。我感到臉發燙,又為自己的木訥、不善應付感到惱火。她有一個同伴,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此刻,她因認出對方是誰而兩眼發亮,她的身子熱切地前傾著。我看見她豐滿的嘴唇在蠕動,看見她在悄聲細語,我感覺得到她在說什麼,儘管此刻她說得不多,或許僅僅提到我們的名字;一定要過會兒,等她們回到自己的包廂,在進一步證實不會有人聽見了,她們交換一下眼色,她便會把話吐出來。

「嗨——邁克西姆·德溫特——那是他的第二個妻子——這麼些年一直在國外——人家說他不得不這樣——曼陀麗——呂蓓卡。你一定還記得……」

我感到不安極了,她讓我想起了范·霍珀夫人,當年她在蒙特卡洛那家旅館的餐廳,放下餐叉,舉起夾鼻眼鏡。「這是邁克斯·德溫特……曼陀麗莊園的主人。這莊園你當然聽說過嘍……」

我將手放在邁克西姆的手上,很快地跟他講了幾句車窗外的風景如何如何的話,我記得,是一些沒什麼意義的泛泛之談,說那兒有許多豐。我竭盡全力不讓他注意到那個情景,他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被人認出來,遭人指指點點。此外,我碰碰他,稍稍做出一些手勢,讓他把注意力轉到我這邊來。

他淡然一笑。

他說,「這魚太讓人倒胃口了,乾巴巴的。」

「隨它去,」我說,「別管它。」

「行啊,就讓我們瞧瞧這群羊吧。」

這話讓我格格一笑,他揚起一道眉毛,由於說了句自我解嘲的話,他的臉色鬆緩下來,我透了口氣,喝了一大口葡萄酒,突然感到一陣高興,又向車窗外望去,天色一點點在暗下來。

「我們到蘇格蘭了,」邁克西姆說道,他聲音響亮,聽得出很輕鬆。

蘇格蘭便是另一片鄉土了。

我們在離弗蘭克·克勞利經營的莊園最近的小鎮鄧艾格的一家小旅館過了一夜。這是他的安排,他覺得等我們趕到蘇格蘭,天色已太晚,我們不會再想繼續趕路的。旅館裡有一張便箋,說他在早飯後很快會前來接我們。

在我們向北行進的最後幾裡路途中,雨停了,起了一陣勁風,我們很高興來到此地,受到旅店女主人矜持而友好的歡迎。除了我們,只有一對年紀比我們大的夫婦待在這兒,現在我們可以好好放鬆一番。置身這些天花板很高、式樣古老的房間中,我們根本不必擔心會有人認識我們。

這兒有點像我們在國外住的某個旅館,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不過我畢竟對此已習以為常,習慣於將我的衣物放置進又一隻空空的大壁櫥裡,掛在別人用過的衣架上,習慣於小心地坐在一張陌生的床邊緣。試試這張床是硬還是軟,習慣於乾篇一律的浴室和放水時聲音很響的水管系統,窗簾不是太薄就是太厚,抽屜開啟也不得暢。反正隻呆一晚,然後我們就會又住進一幢宅邸裡了。

不過,我一邊將拖鞋放在我並不想要的床頭小幾旁,一邊尋思道,儘管跟弗蘭克和他一家人度過一段時光將會十分美好,我可住夠了旅館和別人的家,我隻想住在自己的家裏。我再也不想像浮萍一樣在外浪遊漂泊,樣樣都是臨時的,沒法安定下來,我年紀太大了,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我從沒一個家,打從孩提時代就沒有,那實在是件非同一般的事。一直住的就是旅館,只有一段短暫時間,住過曼陀麗。

但是,曼陀麗並不屬於我,我也只是那兒的一個過客,我要處處矯飾,在在忍受,我從不屬於那兒。

我已經預計到那晚我不會入睡,我背上的陰影太多。我精神緊張心力交瘁,幾乎不敢講話,唯恐說漏什麼驚動邁克西姆。那隻白花圈始終盤桓在我心頭,它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雪白美麗,這是一幅我沒法把眼光移開的圖畫,等我把手伸進口袋,我大吃一驚,我摸到了那張卡片的硬邊,害怕極了。我有多愚蠢,竟蠢得一直留著它,為什麼我不把它塞進花匠精心堆起來的花中間,讓它跟別的花一起燒掉呢?

那女人的臉也老是縈繞在我腦中。我又看見那種認出人來的驚喜眼神,腦袋前傾,激動地竊竊私語的樣子。

邁克西姆倒一直很好。我們真不該回來。今後就永遠會處在這種境地:時時如履薄冰,提心弔膽,唯恐會出什麼事,唯恐會有人看見我們,認出我們,跟我們講話,提出問題,就此打破我們的寧靜。

可它已經給打破了,這種寧靜其實是那麼可憐,脆弱,透明得經不起磕碰,我們從來沒有安全過。

我懷著絕望的心情,坐在暗洞洞的旅館餐廳邁克西姆的對面,後來,又坐在樓上,心裏就是這樣的想法。風吹得窗子治格直響,吹在房子的邊牆上發出兇猛的聲響,有好多年沒聽到過刮這麼猛的風。家,有聲音這麼在說,可家在哪兒?哪兒都不是家。

「可憐的寶貝,你太疲倦,臉色那麼蒼白———這一路實在讓你太緊張了,我一點沒照顧到你。我讓你承擔太多的東西。我實在自私極了。」

邁克西姆抱住我,那麼愛憐、關切,那麼溫情,他的心境經常就是這樣倏忽變化,那種讓我感到疏遠的暴躁情緒不見了,融化了。我意識到,正如他所說,我是精疲力竭了,我虛弱,困惑,頭痛欲裂。

我躺了下來,覺得房間在我的床了晃動,四面牆壁和天花板在交錯浮動,互相重疊,可我知道自己並沒生病,只是疲勞所致——疲勞,然後是一種深深的徹底的放鬆。

我睡著了,因為我有一個星期沒有安眠過,我睡得那麼沉,一個夢也沒做,等我醒來,只見是北方的一個早晨,天氣冷峭,天空碧藍如洗,稍稍有一點霜凍。

我正需要這樣的睡眠,我肯定邁克西姆睡了一覺對他也大有好處,他顯然輕鬆多了,眼眶和嘴巴四周繃緊的皺紋鬆弛了,從表面看,前一天旅途的勞頓給我帶來的不振一掃而光,疲乏隨著雨雲的消散而消失了。

快到十點時,弗蘭克來了,他開著一輛樣式古老的蘭多佛①,散熱器格柵後都是犭黃和釣具,他準備開車帶我們到他的在因弗拉洛克的莊園和家裏去——

①蘭多佛,英國製造的一種類似吉普車的多用越野汽車牌名。

「真對不起,」他打開車門說,「恐怕準備得很不周全——這兒沒法把車裝備得十分舒適。」

我看見他不安地瞥了一眼邁克西姆,又看了一眼我的淺黃褐色裙子,他的舉止依然是那樣溫雅得體;不過,一眼便可看出這輛越野車的後座清洗過了,座位也鋪上了小塊毯子。

「每天總要在崎嶇的鄉裡驅車趕來趕去,當然,冬天這路就更難開了——聖誕節前後總要有幾周是給大雪困住的。」

他語氣手和地說起這一切,顯得興緻勃勃,看著他輕鬆隨意地坐在吉普車的方向盤後面,我就知道他已經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過得非常幸福,過去的種種緊張壓力不見了,全然給遺忘了,舊日同曼陀麗的種種聯繫蕩然無存。

這一路開去超過四十英裡,除了式樣古怪、煢煢孑立的看守人茅屋或是狩獵小屋外,幾乎看不到一幢房子。我們翻過一道又一道寬闊的山脊,太陽升起時,我們行進在一條有兩道深車轍的窄路上,四周是更多的山丘一座接一座綿延而去,一直延伸到遠處的一道山脈。土地和樹木的顏色混和交融在一起,這種情景我過去在書本上讀到過卻從來沒親眼見到,既有粗花呢、石南、泥炭等深淺不同的褐色,也有深紫色,而遙遠那一排山巔則是銀白色的。有一兩回,我瞥了邁克西姆一眼,看見他正興緻勃勃地看著前方和四周的一切,那種眼神在我們回國後出現過一次,但現在這眼神流露出更大的興緻,顯得更為熱切。這一切對他也顯得如此新奇,這是又一個世界,這兒不存在回憶,因此他能向它敞開整個心扉。

我想,或許他會想要住下來,那樣的話或許我們就能待在這兒,不必再回去了,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打量起四周來,想看看這個蘇格蘭的北國之地能否成為我們的家。

我想,當時我一下就肯定了,我們不可能在此地安家,我們只是來此度假,反正只是暫時尋覓個地方來休息調養恢復精神的,不可能永遠住下去,我們沒法這麼做。

可話說回來,今天真是個無可挑剔的日子,我們實在是心滿意足,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蘇格蘭的秋天一片金黃蔚藍,陽光已是強弩之末,為時不多,時近冬日了。

我根本沒想到能重新得到如此的歡樂。邁克西姆又變成了一個年輕人,他幾乎整天在外,直到天黑才回來,他跟弗蘭克一起釣魚,一起在這片子裏荒野上的沼地、石南山丘、森林、湖濱中漫遊、騎馬、射獵,愉快的心境和室外的空氣使他容光煥發,他又成了昔日那個興高采烈的邁克西姆,甚至比我那時見到的他更為無憂無慮。

他們家的房子刷得雪白,有四個院子,位於大湖對面的一個斜坡上,從樓上的窗子裏望出去,可以看見幾英裡開外的湖水,一天裏湖水的顏色要變幻十幾次,從銀白色到鐵青色到混亂不堪的雷雨天的灰已而在湖心則是黑沉沉的。前方,兩座山間豁然一個開口,天空明亮,開口附近有一個小島,就像卵石湖濱伸出的一條銀色的舌頭,有一個碼頭,泊著兩條劃船;屋後,長滿石南的斜坡一直攀延到空曠的山丘。村子離此地八英裡,附近也沒一家鄰居。這片領地的主人大部分時間呆在國外,他很樂意讓弗蘭克為他照看這地方,並負責安排零落散佈在各處的佃戶。他們過著一種親密、儉樸的家庭生活,幾個小男孩都生氣勃勃,瘦小結實,一開始對我們還有所保留,但隨後就顯得非常友好了,珍妮特·克勞利,一個年輕得令人驚奇的婦女,反應敏捷,機敏聰慧,同樣也顯得異常自然熱情。

這是一段美好的田園生活,就好像是一個大玻璃泡,我們置身於它透明的薄膜之中。我們坐船在湖上蕩漾,劃到小島上去,在那兒野餐,邁克西姆和弗蘭克跟男孩們一起翻滾嬉鬧,看著他們在玩耍,我感到飄飄忽忽的,腦中充滿了自己的希望和打算。我們徒步走上好幾英裡路,有時是珍妮特和我,或是大家一起,男孩們和狗毫無倦意——總是走在大夥前頭,每天晚上,邁克西姆則和我單獨外出,我們不說什麼,更為安靜地散散步,鬼魂幽靈都躲到了陰暗處,不敢顯現。

是我讓它們走,是我將它們引來,我沒法對它們聽之任之。

事情的發生並非出於偶然,我們的命運由我們自己造成,我開始相信這一點。如果我不把這事講出來,如果我不是老要扭頭往回望,或許我們的餘生就會在寧靜中度過,我們也不會受到什麼干擾。

儘管如此,我不認為我該受到責備。我一直背負著一個包袱,它似乎變得越來越沉,背東西向來就是這樣,直到我要把它放下,或是讓別人來幫我背它。我茫然失措,心煩意亂,驚恐害怕,是的,最主要的,我幾乎沒法把這事再隱瞞下去。

「看到邁克西姆這樣振作真讓人高興,」弗蘭克·克勞利說。

我們駕車順這條車道離開了宅邸,離開了湖岸,朝這片領地上最高的山丘駛去,這會兒我們下了吉普,步行朝前走去——他得去查看一下馴鹿——其他人都待在家裏,可我跟他同行,因為我開始愛上了這地方,隻想四處走走,看看,了解熟悉這兒的氣氛、天色和天氣的變幻情況,我喜歡讓那種空曠險峻之美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們駐足一會,喘口氣,下面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湖,我們放眼遠眺正午剛過的太陽下的湖面那種安寧靜謐的景色。

「今天那傢夥很太平,」早餐時小弗格斯說道,「不會亂蹦亂跳的。」

我漸漸知道,大湖在他們眼中是有生命的,是一個古怪的、令人費測的活物,它的心境影響著他們每天的日常生活。

「他今天情緒真好,我倒沒想到——那麼輕鬆,氣色好極了。也顯得年輕了——你不覺得嗎?你該多呆些日子,德溫特夫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非要你離開的,不是嗎?有一個星期光景不會變天的,寒冷的冬天要到十一月才來呢。」

我沒吭聲,只是瀏覽著我四周這片美麗的景色,久久思索著,渴望著能確切地找個詞來表達,但不能——不過,我想,那是一種單純的、普通的、平凡的歡悅,就像弗蘭克早已發覺的。

「萊西夫人的葬禮後,你和我談起過——你問我是否現在還有什麼不能讓你們回來的理由。對此我想了好多,自問了多次。我很肯定,一點理由也沒有。你屬於這兒——或者說英格蘭吧,我想——我吃不準這種生活是否適合你和邁克西姆。你決不可能回去——回到那兒,在某個其他地方你會生活得異常幸福,發現那種生活最簡單舒適——可我認為國外的生活不會永遠令你滿意——反正,我就沒法想像自己能永遠過那種生活,儘管我知道邁克西姆確實經常到國外那些地方去——當然,他也正是在那種地方遇到你的。」

「可不是嘛。」

「但是,看到他在過去這幾天裏的樣子,我便意識到他是個屬於待在家裏的男人——即便萊西夫人的死使他那麼悲傷,也沒有讓他喪失這一基本點,對不?他確實從過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過去拋在了他的身後——拋在了你倆的身後。假如來到這兒對你們有所幫助的話,我真覺得非常欣慰。」

下面遠遠的,一隻野鴨飛起來了,貼水飛了一段落到了湖面上,天邊給抹上了深紫色,太陽高高的,照下來依然給人一絲溫暖。蠓蟲開始從石南叢中飛起,嗡嗡營營地形成黑蒙蒙的團塊。

我把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裏,手指不停地摩挲著那張卡片的邊緣,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就像在撫摩一顆痛牙的邊緣。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可沒把它掏出來過,沒再去瞧它一眼,我不敢把它放在什麼地方,唯恐邁克西姆碰巧看到。我該燒了它,或者把它撕成碎片埋進地裡。為什麼我不這麼做?

弗蘭克打量著我。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走開幾步,離開他身邊,轉過身朝高高的斜坡上望去,鹿正站在那兒,這些毛色光亮的動物顯得高傲而又警覺。

如果我不開口,這事就不會成真。如果我不告訴弗蘭克,這事就會是一個幻想,成為另一個惡夢。

我們不必把自己的夢變成別人的負擔,我們醒來而夢消失了。

如果我不開口。

我是沒開口。我只是將卡片從口袋裏拿出來,遞給了弗蘭克。

由於我不敢看他的臉色,於是我轉過身依然去看那群鹿。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隻鷹。這可是我永遠忘不了的一幕,蔚藍的天,一片靜謐,令人驚奇的靜謐,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了那隻雄健的大鳥,高高地在山崖上翱翔,這幕景象,打從我們到達之時起,克勞利一家便一再肯定地告訴我們,得「有幸」才能看到的。但並不是這樣,它給破壞殆盡,就連這極其難得而又十分純樸的歡樂也已給玷汙了。我覺得我什麼感受也沒有,不惱火也不沮喪,可以肯定的是我毫不感到驚奇,難道說到現在為止我對這一切還不習以為常嗎?

默默地,我回頭看了一眼弗蘭克,我看到他也瞧見了那隻大鳥,有一會兒,我們一起注視著它,看著它懶懶地悠然自得地盤旋著,那對巨翅舒展開,幾乎動都不動一下,可我們對此什麼也沒說。現在,這鷹沒什麼可說的。

「這卡片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我一個人去了墓地,那只花圈就擺在草地上。花圈真美——墨綠色的葉子映襯著雪白的花朵。它真是——實在是無可挑剔。」

「但舉行葬禮時,它並沒有送到——要不我們都會見到的。」

「(口歐),正是。它是後來才送來的。給單獨送來的——不是送就是放在那兒。是的——放在那兒——有人將它放在那兒——沒跟別的花圈放在一起。卡片就別在上面。弗蘭克——誰?誰?為什麼?」

從看到花圈以來,這些問題就像蠓一樣一直在我腦中嗡嗡亂飛。

弗蘭克臉色陰沉,十分嚴肅。他用手指把卡片翻了一兩下,我渾身顫抖。

「有人想恐嚇我們——想傷害我們。」

「噢,我倒覺得後者不會——」他立即介面說,還是過去的那個弗蘭克,一心隻想安慰別人。

「會是什麼原因呢?」

「仇恨。」

「可沒人恨你們,德溫特夫人,你或是邁克西姆——那都是這麼久遠前的事了。再說——」他又看了看卡片。

「再說呂蓓卡死了。」

「是啊。」

「弗蘭克——我們得談談。你一定要告訴我——那些我沒聽說過的事。」

我看見他臉色有點變——變得陰沉,顯得有點憔悴的樣子。

「我需要知道。最主要的,我必須保護邁克西姆——可我必須了解有關這事的一切。」

「真的沒什麼事可說的——絕對沒什麼秘密。我同意你的看法——邁克西姆很幸福——比過去那些年幸福。肩上的包袱卸去了——很明顯,這只不過是一個卑鄙的玩笑,可決不能讓他知道。」

「一個玩笑?」

「或者說是個詭計。」

「卑鄙——惡意——讓人痛苦——惡毒。」

「是的,正是這樣。不管怎麼說,從卡片裡我看不出還有多大用意。你願意讓我拿著,幫你把它毀了嗎?那樣肯定更安全些。」

我垂眼看著他手裏的這張白卡片。當然,他是對的,我只需讓他單獨處理這事就成。好心,能幹,善解人意的弗蘭克。但是,我沒法把眼光挪開,我瞪大眼看著那黑色的字母,它就像是一道符咒,把我吸引住了。

「聽著,我肯定這事跟那壞透了的傢夥傑克·費弗爾有關——他還在什麼地方鬼混,戰爭期間我碰到他一次,還在報上看見他的名字,說他跟一件卑鄙的訛詐事件有關,反正就是這類事。他實實在在就是這種人——他心靈扭曲,心思乖戾,有一種黑色的幽默感。我總覺得這事跟他有乾連。」

傑克·費弗爾——我轉過身看著山崖,藉此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仍然去看看那真正的美好的真實的一切……可就在我們專註地交談的當地,那隻鷹已經飛走了。我尋思著我再也看不見它了,我失去了它,而且我永遠也無法在記住它是多麼美麗雄健的同時,不記住所有這一切——這張卡片,弗蘭克為掩飾這事所作的努力,以及現在又加上的另一個人的名字。

傑克·費弗爾。呂蓓卡的表兄,她濫交的男人中的一個(她鄙視那些人,只不過借他們消遣取樂而已),那個糜爛、斜眼、醉醺醺的傑克·費弗爾。我記起了在曼陀麗曾與他單獨呆在晨室裡,我忘不了當時他那種蠻橫傲慢地上下打量我的神態所帶給我的感覺。「我啊,還真希望有個結婚三個月的新娘在家裏等著我呢!」

「弗蘭克——」我小心翼翼地開了口,「請把真實情況都告訴我。」

「我希望我向來都那麼做了。」

「你還有什麼關於——關於呂蓓卡的事瞞著我嗎?是我長久以來一直不知道的。」

「沒有。對此我可以向你保證。」

「那麼,那麼這——」我指著這張卡片——「對我們該怎麼做毫無妨礙嗎?它是否意味著我們不能回家?」

我滿心企盼他把這一切都妥善解決,確定我們的未來,我一心要相信他說的話,相信這只花圈只不過是一種可怕而又愚蠢的玩笑。傑克·費弗爾。是啊,一點不錯,那種事只有他這種人會幹。他會對此計劃哈哈大笑,還像過去那樣,唾沫飛濺,他會因達到目的而獲得極大的樂趣。我試圖在腦中勾勒出他的模樣:書寫這張卡片,把它系在綠色的花圈環上,安排某個人去送花圈——詳細指點他們該怎麼乾,因為我總覺得他自己是不會親自把花圈送到教堂墓地去的。

傑克·費弗爾。對,當然是他。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可害怕的事,」我對弗蘭克說。

太陽落山了,一股冷峭的風開始掠過石南吹來。我們抬來朝吉普走回去。

「根本沒什麼可害怕的。再稍稍給邁克西姆點時間——只要你喜歡,儘可能在這兒多呆些日子,然後——你們為什麼不租輛車子,駕車在英格蘭作一番漫遊呢?——重新習慣起這兒的一切——去看看那些你沒去過的地方。」

「(口歐),是啊——弗蘭克,這是個多妙的主意啊!我們沒理由不這麼乾,不是嗎?」

「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

他友好地笑了,如釋重負,一邊伸手攙我上車。

「謝謝你——」我說,突然感到一陣愉快輕鬆,我就俯身向前,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因為他又讓我恢復了心境的寧靜,我幾乎不再感到那麼心焦恐懼了,我們的未來重又變得安然無虞。

他臉色通紅,匆匆關上吉普車車門,不由讓我發笑。我真希望能把他這副模樣告訴邁克西姆,我們可以為此而開懷大笑,但是,當然,我不可能告訴他。我心情是那麼輕鬆,弗蘭克使我充滿信心,相信一切總歸都會順順噹噹的一一弗蘭克總是那麼善於為我排憂解難——弗蘭克使我看到那一切根本無所謂——實際上只不過是個卑劣的玩笑。

這些事決不會再提起,擔心、不安、恐懼,以及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一定得秘而不宣。

「我真高興,我們看到了那隻老鷹——邁克西姆會嫉妒的。」

「就是——」

「我只希望它——是在另一時刻出現——」

「是啊。」

「還希望他也在那兒———」

「我明白。」

「弗蘭克——你覺得還會有別的事發生嗎?」

「天知道。晤,他不會有機會幹這事了吧?」

「如果真是傑克·費弗爾。」

「我確信不會了。」

「是啊,是啊,我希望你是對的。」

「別再往心裏去了。我真的認為你不該再去想。這事是很可鄙,但別讓它鑽進你的心裏——那只會讓他覺得太舒服了。」

「行,行,我盡量別想。謝謝你,弗蘭克。」

「現在你覺得輕鬆些了嗎?」

「是的,」我說。「是的,當然哩。」

這句自欺欺人的話說得太容易了,因為我要自己相信真是這麼回事。

我們開車順著這條陡峭的山路朝大湖和又長又矮的白房子駛去,雲團翻滾緊隨著我們,正在迅捷地聚攏來,這樣,等我們剛到前門,大雨便傾盆而下,弄得我們幾乎看不清湖面。邁克西姆正坐在明亮的爐火旁看(月亮寶石),幾個小男孩們在一間外屋裏玩躲海盜遊戲。稍後,弗蘭克會開車帶珍妮特到鄧艾格去買東西。四下那麼恬靜,平平常常的,真是一個幸福、安然、毫不受外界干擾的世界。呆在這兒我感到安全,沒人能找到我們或是觸犯我們,我真想一直待在這兒。

但我們沒法這麼做,再說,我滿腦子都是弗蘭克的那個建議,我已經按他所說的,屏棄了關於花圈和卡片的所有想頭,而心心念念盤算如何花些時間,一起開車,到我們還不曾了解的那部分英國去探訪一番。尋訪,不錯,我知道那就是我想乾的——漫遊,尋訪,直到我們發現一個地方。那是個什麼地方,在何處,對此我一無所知,只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當我們發現它時,我是會知道的。

我想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向邁克西姆透露這個打算。我坐在他對面,他在看書,我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叫喚,又有腳步聲,又一聲叫喚,那是小男孩們在愉快地玩耍,不,還不到時候,我想。將來該是這樣的,我想,我們也會有這一切的。邁克西姆抬起目光,露出了笑容,不過他整個的思緒都深深地沉浸在他手中的書上。我還沒法觸到他的心思。再說,如果要說,我必須要有十分的把握——我真害怕機會突然消失,會打破我那小小的脆弱的希冀和計劃,我害怕他對此彬彬有禮地加以拒絕,他的心情會再次緊張不安,過去又會出現,讓他想到為什麼我們不能留下來,為什麼我們又得重新四處浪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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