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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六章
一、我是唯一的

團政委周興春翻了翻季度工作計劃表,心想:9點鐘以後,我幹什麼呢?該做的事情太多。新兵入伍教育有待研究。今年兵員中攙雜不少社會渣滓。三營有個班長爬樹掉下來了,應該就這件事抓一下行政管理。四連支部整頓進人第二階段,連長已主動提出要求處分。指揮連缺編一個副連長,找不到理想人選。宣傳股長筆頭子不行,軍師兩級半年沒轉發過我團的經驗材料。

周興春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這件事情的解決辦法。但是,他一點不興奮,真正該做的事無法列人工作計劃。上級也根本不會按你的工作計劃表來評定你的成績。該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夠三個政委受的,以至於一閑下來,周興春就擔心會出事,就發愁,幹什麼事好呢?

他提醒自己:學會放鬆,泰山崩於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幹嗎我老去找事,也該讓事來找找我。於是,他決定今天就坐這兒不動了。

組織股來請示:"四連指導員打電話來問,政委今天去不去參加他們的總結?"周興春道:"不去了。你們政治處也別去人。讓他們自己搞。我倒要看看無人在場的情況下,他們會不會塌台。"一個身影在窗外徘徊。周興春叫那個身影的名字:"跟你說過了嘛,不準離婚就是不準離婚,再談也沒用。哼,又想提級,又想換老婆,眼裏還有黨委麽?告訴你,你只有兩種選擇:一、提個手榴彈來找我同歸於盡;二、去向你老婆賠禮認錯,做恩愛夫妻。"

"周政委,我隻想佔用你五分鐘時間·,…·"

"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晤,我說什麼你也知道。別讓我痛心啦,回去冷靜冷靜。"

"就五分鐘……"

"終身大事,五分鐘就夠啦?僅此一條就證明你不嚴肅。好啦老兄,明天晚上,你把酒菜準備好,我上你宿捨去,聽你談通宵。"

那人又喜又憂地走了。

公務員進來送報紙文件,周興春叫住他,翻一翻他懷裏的一堆信,再示意他離去。

周興春粗略地瀏覽一下軍報、省報和軍區小報,沒有本團的新聞報道。他沮喪地把它們推到旁邊,隻抽出一份《參考消息》和一份《體育報》,插在口袋裏。從茶幾下面拿出乳白色衛生紙卷,揪下好長一截,塞進褲兜,有意壓慢步子,朝廁所走去。這時候,他感到愜意。

團部廁所看上去像一座花崗岩築造的彈藥倉庫,闊大堅實,清潔寂靜,全無糞便氣味。警衛排每天水洗一次,這是周興春政委嚴格規定的。廁所如同崗哨,都是一個團的臉面。想知道這個部隊素質如何嗎?你走進軍用廁所嗅嗅鼻子,便能嗅出個大概。

周興春在黨委全會上講過這樣一個教訓,使二十多個委員深思不已。他說:今年元月15日,軍區首長率工作組到達本師七團,檢查了各方面工作,都還不錯。首長臨走之前,上了趟廁所,裏頭臭不可聞,這首長鼓足憤怒才蹲下去。撲通。濺上來的比拉下去的還多。首長差點暈過去。兜裡的手紙都揩完了,屁股還沒揩乾凈。首長出來,團長政委等在門外送行。首長一言不發,登車走了。一個團的工作,就被"撲通"一聲報銷掉了。首長留下深刻印象。這個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這個團時才會改變。可是一個軍區首長什麼事也不幹,光把所屬的團全走一遍,也要兩三年時間啊。這意味著,這位軍區首長在任期內不可能再到這個團來了。這個團再沒有改變首長印象的機會。

周興春說:"首長的眼光和我們一般領導不一樣,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們可不能叫這個團的悲劇在本團重演。請大家就這件事做原則領會,不要笑過就算了。"

他所說的這位軍區首長,今年元月確實到過本師七團,而且差一點要到炮團。這位首長確實對七團工作滿意,後來確實又不滿意了,原因不明。至於首長上廁所撲通一事,則是周興春偷偷杜撰的,而且是在一次蹲茅廁時杜撰的。不過,在座者無人疑心是杜撰,它聽起來那麼真實,起了強烈的警鐘之效。

周興春重視廁所。當戰士時,他就喜歡躲在廁所裡讀書看報冥思,那裏不受人打攪,沒有哨音和口令。解一次手,他能讀完兩萬多字的東西,起身後,絕不會頭暈目眩。及至當了團政委,這個習慣仍沒斷根,每上廁所必帶點東西進去看。他發現自己在廁所時頭腦格外清晰,思維異常靈敏。任何棘手問題,只要到廁所裡蹲下,他準能想出幾個主意。廁所是他的小巢,那裏淡淡的氨的腐酸氣息,特別有助於他興奮。久而久之,廁所成了他思考時的據點,他經常帶問題進來,帶辦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長達四十七分鐘,廁所外有人兩次尋找政委。他忽然意識到:部下注意自己這個習慣了,他們會對此做某些杜撰。於是周興春開始限制自己,每上廁所帶一兩份報紙進去,看完就出來。半小時內解決問題。

然而,只要意識到有人在注意自己這個習慣,他就無法在廁所靜心思考了,身旁隱伏著某種侵犯。唉,領導者的自豪與悲哀,都在於時時刻刻老被人注視。他想,把眾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是一種功夫。把眾人目光從自己這兒分散掉,則是一種更高的藝術。

周興春聽到外頭車喇叭鳴叫,迅速完事,把每一個紐扣都扣好,給臉上擱一點笑意,大步奔出廁所。二十米開外,停著北京吉普車。蘇子昂站在車旁笑道:"老兄,我按的是連隊集合哨,一長兩短。你聽出來啦?動作很麻利呀。"

"見鬼。我以為是上級來人了。"

蘇子昂看見周興春軍裝口袋裏插著報紙,遠遠一指它:"瀟灑!"

周興春揚面高聲道:"敢於瀟灑!"

"敢於瀟灑。"

"呸,瀟灑摹仿我!"

"哈哈哈,老兄,你一天比一天讓我敬重。我蘇子昂先後與四個團政委共事過,惟有你,比他們四個捏一塊還要強些。怎麼著。今天陪我到各處轉轉?轉到哪個連,就在哪個連吃午飯。"

周興春早就和蘇子昂約定,要陪他把所有營區都看一遍。1985年全軍整編,炮團接收了三個團的房地產,根本看管不過來,一副沉重的負擔。

周興春道:"你想不到你這個團長有多大。告訴你,兩千二百零三幢營房和建築,平均每人一點七幢。這堆破爛分佈在方圓一百多公裡區域內。除了我和後勤處長,沒有人弄得清楚。你要每處看到,先要下個大決心,跋山涉水過溝,累死個熊奶奶。"

蘇子昂道:"姚力軍副師長告訴我,那一年師裡接收了被裁掉的七十九軍軍部,師部開了進去,氣魄一下子擴大三倍。乖乖!他說,比淮海戰場上咱們一個師吃掉人家一個軍還痛快。"

周興春苦笑:"也算是一種看法。"停會嘆道,"居然也有荒唐到這種地步的看法。"

"上車吧。"蘇子昂拉開車門,模擬首長秘書,把手掌擱在門頂上,以免周興春碰著頭。

周興春坦然地接受了小小戲弄,坐進前座:"晤,本人也配備正團職駕駛員啦。你的執照是從哪兒騙來的?"

"師後勤。弄了個報廢執照,貼上照片,審報新的。"

"大膽。我隨時可以揭發,吊銷你的執照。"

"我幫你弄一個。我知道你也會開車,但你怕影響不好,不敢開。弄一個就合法了。

開車是運動,也是休息。你瞧我們一個人一輩子配發多少塑料皮證件,"蘇子昂滔滔地數出一大串名目,"頂管用的還是駕駛執照,轉業時你就知道了。"

周興春注視車前公路,承認蘇子昂車開得不錯。裡程錶顯示,這台車的公裡數遠高出其他小車。蘇子昂的每個動作都撩撥他的駕車慾望。但他抑製著,出於一種大的堅信:蘇子昂那種生存方式終究會倒霉。

"如果你翻車,咱倆都死了,對炮團是壞事還是好事?"周興春問。

蘇子昂驚異地看周興春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索可真徹底。

周興春繼續說:"對炮團當然是壞事,十年翻不過身。不過對幹部是個好事,咱倆一下倒出兩個正團位置。"

"你準備安置誰呢?我想你不把繼任者挑選好是不肯安息的。你肯定對善後事宜心中有數。"

"當然嘍。某某和某某某,頂替咱倆最合適。不過我會斷然撤銷這個團,讓你我成為團史上最後一任團長政委。"

蘇子昂輕微頷首:"聽起來埋藏很大的悲痛。"

吉普車駛抵丁字路口,正是鎮中心菜場。海鮮味兒跟烈火一樣撲過來。滿街水漉漉的。鐵籠裡塞半下子活蛇。篷桿上掛著一兜兜的紅黃水果。扁擔竹筐自行車四棱人叉。麻袋裏不知何物噗噗亂動。車輪前頭無窮貨色,隨時可能軋碎什麼。蘇子昂連續鳴笛,笛聲在這裏根本傳不開。蘇子昂說:"恨不能當一回國民黨,跳下去打砸搶。"

"你想像一下,每次上級來人進團部,都要被一堆臭魚爛肉堵半天,見到我們將會是什麼心情?"周興春平靜地說,"與沿著寬闊公路馳進軍營相比,完全是一個侮辱。人家沒進營門,印象先壞了。"

"怎麼辦?你把理論放一放,先告訴我怎麼辦。"

"已經到這了,只有前進無法後退。你不用鳴笛,非鳴不可時也溫柔點,小聲來兩下。你照直走,軋不著他們。也別刺激他們。道上有兩條紅漆線,專供吉普車通行,線雖然被踩光了,他們心裏已經留下分寸感。"

蘇子昂依言換擋,筆直地馳進去,無數次險些軋到人群腳面,但都男業擦過去了。車身碰到人的肩、臀、胳膊,人家渾不為意。倒是蘇影何出一身大汗。"要解決問題,非要等把人撞出腦漿。"

"你太樂觀了。上次縣委的車在這條街軋死個人。調查結果,是死者被菜販子擠到車輪底下來了,駕駛員毫無責任。縣政府要取締這個菜場,老百姓大鬧一場,最後,只在路上標出兩道紅漆線,雙方妥協。腦漿管什麼用。"

"你不是和縣裏關係不錯嗎?"

"確實不錯。"

"請他們把這個菜場遷到別處去,拓寬通路。要不,萬一來了敵情,咱們被窩在裏頭,死都出不來。"

周興春面色陰沉:"敵情?惹人笑吧!那幫老爺知道根本不會有敵情,要解決問題不能跟他們談敵情,只能談錢!我們沒錢,我個人和他們關係相當密切,唔不——相當親切!但這只是個人關係而不是軍民關係。要講軍民關係嘛,大致是一種鬥智鬥勇加鬥錢。我分析,他們看上我們的團部嘍,暗中盼望我們遷走,把營區大院低價賣給他們。整編

那年,縣政府拿出三萬元,收走了一個駐軍醫院一個油料倉庫。媽的等於白送。現在,他們又耐心等我們給擠得受不了的那一天。我理解他們,這是軍隊和地方利益的衝突,高於我本人和他們的關係。我要是當縣長,也會這麼乾。我對付軍隊比他們有辦法。信不信?"

"本團不是接收了三個團部嗎?為什麼不遷到別處去?"

"等會你就知道了,都在山溝裡。家屬就業,孩子上學,幹部找對象……唉,團部只能安在縣城。唔不——被逼進縣城。"

蘇子昂提高車速,幾個衣裝散亂的士兵從車旁掠過,他居然沒停車盤問他們,他對自己的冷漠也略覺吃驚。他不準備再當四處瞪眼的團長,那沒有用。野戰軍墮落為縣大隊,並不是一個團的悲劇。身邊的政委已經適應到如此程度,可見任何個人都無力回天。蘇子昂到職之前,曾經有過兩個渴望:第一,渴望得到一個落後成典型的團,他在治理過程中積累大量經驗,豐富自己對未來軍隊建設的思考;第二,渴望得到一個先進成尖子的團,他好把自己多年積累的思考投人實踐,將來做幾個大題目。現在,他發現兩者俱失,他來到一個不是部隊的部隊,這個團從環境到性質,都不能承受他的強硬設想。它們不再催生軍人而是催眠軍人。

"我們確定個順序吧,先從最難看的地方看起。"

"榴炮二營。駐地就是原七十九軍軍炮團。"

二、團的殘骸

三面是半死的山,中間挾著一個團的殘骸。從山上往下看,到處滯塞著化石般僵硬氣氛,令人插不進一隻腳。花崗岩和高標號水泥築造的營房、禮堂、車炮庫、辦公樓、宿舍區、修理所……統統開始腐爛,散發冰涼的苦酸味兒。殘骸們還保持著炮團格局:通道與炮場的最佳關係;團部與分隊的適宜距離;各哨位和彈藥庫的理想視野;炮種和炮庫的精確比率;隱蔽性和機動性的合理追求;等等。這些不可捉摸的神秘格局,正是炮兵積無數戰爭經驗凝聚的精髓,它們散落在殘骸中,證明這破爛山凹確實存在過軍人生命。

蘇子昂從屋簷拐角,從樹梢上空,能夠看見現已消失了的通信線路。他從野草叢中踩過,草莖下面是混凝土場地。所有建築物的門窗。自來水管、電線木樑,都被人拆走賣了。只剩下炸藥才能對付的牢固牆身,下半截蔓延著厚厚的青苔。他被一個汽油桶絆了一跤,隨手一推,屯按當中裂開,跟爛布一樣無聲無息,簡直不敢相信它曾經是金屬。他不知道下一腳將會踩著什麼,隻得把腳掌提高高的,懸在半空中凝定不動,透過草叢往下看,這時他品味到絕望的意境。

周興春從後面拽住他:"你正站在水塔頂上!別動!原地後退。"

蘇子昂才發覺腳掌落地後,地下面傳出空洞的聲音。自己怎麼會走到聳立空中的水塔頂呢?

"跟著我走。"

周興春沿著草色發亮地方走,草下果然是石砌小徑。他們一路而下,來到團部中心。兩頭水牛趴在大禮堂裡嚼著身旁草堆,悠閑地望他們。外頭還有十數隻山羊,或臥或。兩頭水牛趴在大禮堂裡嚼著身旁草堆,悠閑地望他們。外頭還有十數隻山羊,或臥或立,一概是撐足了的神情。原先團部大操場,被改成上好的秧田,肥水不泄,秧苗蔥綠。周興春告訴蘇子昂:"營房一旦沒人住,破損得非常快。這個團部價值兩千多萬,當地老百姓清楚得很,不租不買,反正誰也搬不走,遲早是他們的。圈個牛羊搞個戀愛什麼的,沒比這更好的地方了。你瞧那草窩子,全是男女打滾兒打出來的。"

"要命。二營就在這山頭上,天天看見這破敗景象,還有什麼士氣可言。"

"能封住戰士眼睛嗎?只有一個辦法,再花幾百萬,把這裏一切全部摧毀,埋掉。"

"當兵的來此轉一圈,你半個月的政治教育全泡湯。"

"我知道。我既無法阻止他們轉一圈,也不能不搞政治教育。我照樣講軍人前途之類。"周興春笑著,"老兄你乍到職,眼光新鮮,一下子就能看出水火不容之處,我們早習慣了,樣樣都挺自然的嘍。要是我下一道軍令,在山頭拉起鐵絲網,不許任何官兵邁過一步,他們會怎樣?會更想溜進來逛逛。唔,會一下子發覺有人要關他們禁閉,而不是把這個報廢團部禁閉起來。再說,我粗略算了一下。四周全拉上鐵絲網,要十萬八萬,等於本團三年的訓練費。辦不到。"

蘇子昂示意山坡上那幢房子:"團首長宿舍?瞻仰一下。"

"左邊團長,右邊政委。"

它是兩套住宅,每套三室一廳,平房,磚地,天花板很高。門窗俱無,牆壁上空著好多個方方正正的大洞。站在門口,目光可以穿過幾間房子直射屋後,彷彿進人一具軀殼。蘇子昂鑽進一間約摸十四平方米的屋子,估計是臥室,四下望望。六角形地磚因受潮而膨脹變形,下面頂出草來。陽光透過天花板縫隙落到他身上,使他覺得這道陽光很臟。他躲開它,一眼看見牆上塗畫的東西,驚叫:"天爺!好大的氣魄。"隨即哈哈大笑。

"揀到什麼哪?"周興春捂著軍帽跟過來。

牆壁上有一具用炭筆畫的"雄性生殖器",高約一米五,闊壯如房梁。作者在作畫時顯然十分沉著,把各個細節都誇張地展示出來,他似乎一點不怕半道上被人撞見。

"上次來還沒有,"周興春厭惡地斜視它,"這是團長的臥室。"

"政委的臥室!"

"團長臥室!左邊這套房正是團長宿舍。"

"那人搞錯了,他以為這間就是政委臥室,才在這裏畫!"蘇子昂堅持道。

周興春揍他一下:"走吧你,逮不著這幫小流氓。"

"你認為是村裏人畫的?"

"當然。"

"不對,這是炮兵手筆,你看,口徑足有155加榴,外形像殺傷爆破榴彈。這傢夥肯定是二營的人。"蘇子昂以往在車站公共廁所也見過此類貨色。不過它們都渺小地狠瑣地蹲在角落裏,從沒人敢把它畫得如此壯觀。透著大炮兵的氣魄。他極想見識見識此人模樣。他驀然想到一個冒險命題:軍人應該具備何種性慾。獨自無聲竊笑。他滿意自己的思維至今還沒有乾枯。正是許許多多無法實現的、小火苗式的奇思怪想,使他覺得軍營生活有點意思。

太陽一直被破爛雲層團團捂著,此時突然漲破雲層,從縫隙裡噗地掉下來,猶如一個灼熱的吶喊。周興春覺得本、肩胛一陣燎動,他壓低帽簷,好讓陽光順著帽弧滑落。他開口時聽到口腔裡"滋啦"一響,聲音也發粘:"日曆牌上說,今日立夏,還說17時37分交節。你說他們幹嗎把夏天的起點搞得那麼精確,看了像訃告牌似的。好啦夥計,夏天一到,苦日子開頭。我最煩夏天,夏天的兵都是蔫呼呼的爛酸菜…"

他告訴蘇子昂,對於一年中四個季節裡的兵要有四種帶法:"春天裏的兵,要緊之處他告訴蘇子昂,對於一年中四個季節裡的兵要有四種帶法:"春天裏的兵,要緊之處是管住他們的情慾,防止豬八戒思想泛濫。三營那裏,營房和老百姓住房門對門,夜裏拍大腿都聽得見,戰士也跟著拍自己的大腿,像一池青蛙,不要命嗎?這一帶風俗也不大好,鎮上和村裏有幾個文明賣淫的,即是以談情說愛的方式賣淫。女中學生也開放到家,身上的衣服比外地普遍小一號,腋毛都敢露外頭展覽。短褲上束一條寬腰帶,腰帶扣上鑲著說不清什麼東西,勾人往那裏看。她們特別能刺激當兵的,不是勾引而是刺激著玩,帶點雛兒練腿腳的意思。所以,我特別主張春天強化訓練,把一天時間全部佔滿,狠狠地唬!有多少邪念統統唬倒它,把慾火轉化成練兵勁頭,健康地排泄掉。接著是夏天了,白天小咬晚上蚊子。老兄,這地方的小咬品種豐富,紗窗紗門全擋不住它們。咬你不知道,飛走了嚇一跳。像我這隻手背,頂多只能擱下它咬的三個庖,再多就得瘡上疊庖。你的前任一一吳團長,在野地裡撒尿,雞巴挨咬了。他不明白,怎麼訇訇亂動的東西它也敢咬?腫得才叫慘重,當天就住院了,被人當笑話說,領導威望也受損。還有蚊子,晝夜都有,白天鑽透軍裝晚上鑽透蚊帳,據說水牛也怕它。吧卿一巴掌,跟打個水庖似的,濺滿手血,它還不死,粘在你手心上還想飛,還會叫呢!另外還有太陽,局部地區的氣溫從來沒人預報,反正彈藥庫裡的溫度一般是攝氏五十度,陽光下的炮身六十多度,炮軲轆都要曬化掉。戰士們都跟蛇那樣蛻皮,半死半活,叫不動。你就發狠吧,就隻管粗暴吧,不然無法帶兵。到了秋天,稍好一點,能吃能喝了,膘肥體壯了,媽的幹部又開始探家了……"

蘇子昂沉浸在周興春的感嘆中,像偎著一個值人,溫存而又憂鬱。周興春說的一切他都經歷過,那些滋味大團大團噎在胸口,訴說本身就是一種無奈的蠢舉,滋味排斥訴說。他坐在一個團的殘骸當中,臀下是以前的炮彈箱。這隻炮彈箱的向陽部位還硬梆,陰暗的部分已經被草莖和苔類吃掉了。鐵質箱扣因鏽蝕而膨脹,冒著熱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的部分已經被草莖和苔類吃掉了。鐵質箱扣因鏽蝕而膨脹,冒著熱烘烘的苦酸味道,一碰就碎。就在他聽周興春訴說時,迅速生長的草藤已經那伸過觸鬚,搭住了他的肩胛。再坐一會兒,它們似乎就會纏住他,在他身上紮根噬食,把他變成身下那隻炮彈箱一樣。

陽光落進水泥與岩石的廢墟,像被海綿吸收進去。細細的風在無數縫隙裡徘徊,發出若有若無的吟嘆。假如這片廢墟是一個活的團,它將把陽光與風極響亮地碰開,把它們從這面牆摔到那面牆上,軍營裡到處是花崗石胸膛。現在它死了,軀殼正一點一點餵給草莖。

周興春問:"你打過仗沒有?"

"蹭個邊兒。你呢?"

"打過,就在這兒。"周興春遙指對面山坡,"那裏就是我的上甘嶺,我在那裏堅守了兩個多月。當時我奉命來接收這個團,唉,完全是一場消耗戰。這個團的素質原本不錯,人頭我也熟,撤編命令直壓到最後一分鐘才讓他們知道……你想像得出當時場面。當兵20年,那次接收任務把我鍛煉到家了。我認為我打了一場敗仗,儘管它的價值超過三次勝仗。接收任務完成後,我把我帶去的12名幹部,80餘名戰士,半年以內全部複員轉業調動,把他們徹底打散,目的就是不讓壞風氣在我團擴散開。我周興春斷臂護身;刮骨療毒!我狠不狠?"

"呱呱叫。"

"我有個體會,一支部隊推上戰場沖啊殺啊,往往越戰越強。但是一聲令下:解散,不要你們了,頃刻間就垮,甚至反過來報復自身,什麼道理我還沒想透。但肯定有很深的原因。"

"接近於反動言論。"

蘇子昂見周興春不悅,立刻詭橘地笑:"我是誇獎你哩,很多精彩的話乍一聽都有點蘇子昂見周興春不悅,立刻詭橘地笑:"我是誇獎你哩,很多精彩的話乍一聽都有點像反動言論。"

周興春苦思反擊的言詞,等他醞釀好,交鋒的時機已過,蘇子昂在說其他事情。他若再把心內的妙語擲去,倒顯得妙語也不甚精妙了。他隻好做出渾不為意的樣兒,將妙語含在口裏等待時機。不料後來老沒時機了,他含著妙語不得吐露便像含隻訇訇亂動的青蛙,連肚腸也給帶動了,好不難過。

蘇子昂說:"這確實是個出思想的地方,閑下來真該獨自漫步。每一步都幾乎踩進地心裏去。"

"我不知道陪過多少上級部門的人來這裏看過,他們一到這就通情達理了。這片廢墟是我們團的廣島,最能打動人。我要錢要物要裝備,就在這兒跟他們要!嘿嘿,沒有一次落空。作訓部給點訓練費,後勤部給點油料啥的,文化部門給點放像機,累積起來就多啦。記住吧你,這地方傷心歸傷心,但充分體現我團的艱苦條件,跟現場會似的,留著它招財進寶,團長政委好當多啦。"

蘇子昂驚異,周興春到底成精了。傷心劫難之後,一點不影響智謀,好像情感與智慧毫不交融,各自發展各自。現場會也罷,廣島也罷,統統是他的道具,政委當到這地步,真正當出捨我其誰的味道來了。蘇子昂站在他面前鼓掌。"聽老兄說話,絕對是享受。"

"有個夠檔次的聽眾也不易呀,我就經常找不到知音。哎,這地方不可濫用,要用就抓住時機狠狠用一次。"這時周興春胸脯裡"嘰嘰"尖叫兩下,他一把按住那地方,"我說它該叫了麽,九點!我們走。"

"什麼東西?讓我看看。"

"看了要還我。"周興春從胸部口袋裏掏出一隻黝黑的多功能軍用秒錶,愛惜地摩挲幾下表面,再一捺,嘰嘰叫著遞給蘇子昂。秒錶奏著一支樂曲,音色像黃鴛。周興春道幾下表面,再一捺,嘰嘰叫著遞給蘇子昂。秒錶奏著一支樂曲,音色像黃鴛。周興春道:"帶電腦的,正宗洋貨,絕不是什麼台灣香港組裝的。功能多得我都數不清,還可以測方位量地圖。上次軍裡正副參謀長來,我從他口袋裏硬奪過來的。"周興春伸出一根手指,點著秒錶上的英文字母,吭哧著念出幾個,是用漢語拚音的念法念的。然後道:"明白它說什麼吧?美軍退役留念。"

蘇子昂不敢笑,竭力正經地告訴他:那句英文的意思是"功能轉換",大概表明某隻鍵的用途。

周興春悟道:"你瞧精彩不精彩,人家老美多幽默,退役不叫退役,叫功能轉換,這裏頭有好幾層意思,一句話全掛上啦。人家對軍人職業的理解比我們透徹。"

"你比什麼都精彩!"

兩人大笑。蘇子昂在笑中很自然地把秒錶揣進自己衣袋。周興春隔著衣袋捉住蘇子昂那隻手,道:"人家已經用出感情來啦。"

"我要的就是一個感情,東西值什麼?"

周興春鬆手,道:"你已經把話說出口了,我能讓它掉地下麽,唉。拿去就拿去,你愛惜點用,弄壞了我不饒你,全團就這一隻。"

兩人攀上山頂,朝停車處走去,蘇子昂胸脯嘰嘰尖叫兩下。稍停一會,又尖叫兩下。每叫一次,周興春都盯住他胸脯。蘇子昂掏出秒錶,說:"難受死了,"還給周興春,

"叫起來扎人。"

"你調整一下按鍵,它就不叫了。瞧,這樣一捺再這樣一捺……"周興春堅持讓蘇子昂收下。蘇子昂堅決不要了,周興春隻得把表揣口自己懷裏,委屈地說,"咱們不叫了人家還不肯要咱們,唉,人家看不起咱們,咱們看得起自己就行。"

方位量地圖。上次軍裡正副參謀長來,我從他口袋裏硬奪過來的。"周興春伸出一根手指。

三、幹部是關鍵

車至二營,沒在營部停留,徑直朝六連駐地駛去。教導員仍然聽見了小車聲音,從營部出來張望,然後跟著小車大步追趕。蘇子昂在後視鏡裡看見,想停車。周興春道:"別停,叫他跑跑,就幾步嘛。"

車至六連連部停住,教導員也趕到了,撲哧喘著敬禮:"團長政委。"蘇子昂四個禮。周興春兩手背在身後,泰然地反問:"究竟是團長還是政委?說話跟新兵似的。我陪團長到六連來看看,想把你繞過去卻沒繞成。"

教導員笑著趨前引路,六連長和指導員雙雙迎上前,靠足,打敬禮。周興春回禮,比剛才認真得多。蘇子昂望對過的宿舍,道:"是不是有活動?要集合的樣子嘛。"

教導員回答:"九點半營裡進行安全教育,由我組織,師裡豹子頭親自參加。"

"誰是豹子頭,保衛科的鮑科長嗎?"

周興春笑了:"比鮑科長厲害多了,等下你會知道,我們跟著看看。"

教導員聽見團長政委要參加,招手讓通信員過來,小聲交待幾句,通信員得今朝營部趕去。眾人隨周興春進人連部會議室。會議室當中有一張油漆斑駁的乒乓球桌,卸了網就是會議桌,三面是長條凳,頂頭有兩把椅子。周興春在左邊椅子裏落座,軍帽碰到牆上的大紅錦旗,他脫帽放到古球桌上,順手在頭上撩兩下,把被軍帽壓癟的頭髮撩蓬鬆些。

蘇子昂在他旁邊椅子裏坐下,感到腦後也碰到一面錦旗。他望望身後牆壁,掛滿錦旗獎狀。對面牆壁有十大元帥像,數一下只有九個。左邊牆壁貼著幾張表格,格子裏插著三角形小紙旗,紅的黃的綠的。右邊牆壁則釘了一排釘子,掛了十幾個活頁夾,分別是:武器裝備檢查、人員流動檢查、副業生產檢查、崗哨勤務檢查……蘇子昂覺得不拽過一本看看就對不住它們,伸手拿過一本軍體達標檢查,翻一翻,見全連百分之九十幾都達標了,有點意外,再看日期,是去年的。他把夾子朝桌面一摔:"老掉牙啦。"

連長急忙回答:"我們連雙杠壞了,新的拖了一年也沒發下來。"

"去年有這水平麽廣

連長指導員同聲答:"有。"老練而默契。

"明天叫人把團招待所的雙杠抬來,放在那裏看擺設。"

周興春對連長指導員道:"那麼新的雙杠配下來後,就歸招待所嘍,"又朝蘇子昂笑一下,"師長每次到團裡,都要撐幾下雙杠,招待所該準備一副。"

指導員道:"那我們還是等新的吧。"

文書端進茶具,連長指導員雙雙動手,每隻杯子都用開水涮涮,大把往裏放茶葉,很捨得。教導員攔住指導員道:"到小車上把政委的杯子拿來。"

指導員放下暖瓶去了,周興春毫無表示。過一會,指導員拿進來一隻容量很大的磁化保溫杯,又替它涮熱了,再擱進烏龍茶,注入半下子滾水,加蓋停留片刻,再續滿水。蘇子昂使用連隊的麓杯子,這種杯子摔不壞。他略吸幾下,茶是好茶,水卻帶點葷油味道。周興春問幾句連隊情況,不甚用心,因為那些情況他全知道,詢問只是習慣使然,造就一點氣氛。蘇子昂看出周興春喜歡六連,便注意觀察與傾聽,一個人喜歡什麼往往也證明了他是什麼。連長和指導員每次回答周興春問題時,都把半邊臉轉向蘇子昂,彷彿在回答兩個人的問題。待話說完,重新歸位目視周興春。蘇子昂漸覺有趣,發現自己越是不語,連長指導員越是不安,臉龐越是頻繁地轉向自己,默默期待甚至強逼他做些指示。他再沉默著就會有誤解了,連隊幹部將瞎猜疑。蘇子昂也想在周興春話語中塞進點"哦呀嗅哇"之類的點綴,以示自己參與談話,那樣恰可以躲避談話,可他內心一直丟不開山後那片殘骸。無意中,他的杯蓋碰擊杯口一下,挺響亮。室內刷地靜默,幹部們統統正容望他,以為他思考很久後終於要做指示了。蘇子昂全不料會被晾出來,暗中替他們發窘,他咕嚕道:"好茶,沖水。"連長提壺為他注滿水,蘇子昂不出聲地把杯蓋子蓋上,身體靠坐回去,以為能恢復正常了。一看,他們更加專註地望自己,連周興春眼內也滿是催促意味。蘇子昂又一次感到被眾人逼著行動,下屬們能夠修改領導。他驀然產生作惡念頭,模擬集團軍政治部孫主任的樣子,"咳,咳"清兩下嗓子,左手指朝鼻樑上一推,以示把眼鏡推上去,從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打開來放面前,盯住它念道:

"同志們,我對政委剛才的重要指示,談一點初步理解。並對如何貫徹這些指示,談一點不成熟的粗淺看法……"

幹部們呵呵笑了,他們喜歡看到莊嚴的東西受到貶低。雖然都在笑,但笑法不一樣。教導員笑得半生半熟,當中不時看周興春,像請示該不該笑。周興春只有笑容而無笑意,顯然在轉動某個念頭。蘇子昂道:"你們知道政委在想什麼?他在想:有種的當孫主任面表演。"

周興春撲哧笑了:"不錯,我正在這麼想。"

"其實最善於說笑話的還是咱們周政委,他看問題時的角度多,把真理用幽默包起來。我勸各位跟他練練說笑話的本事,會講笑話的人絕少廢話。今天我跟政委來熟悉一下情況,把各位姓名和面孔對上號,讓我集中精力聽、看、想,行不行?哦,對了,那副雙杠,還是建議你們拉回來,不要等配發新的,誰知道新的什麼時候到,沒有運動器械,這個軍體達標夾子就是假的。實際上雙杠舊些好用,彈性適中,新的太硬。"

"我們明天就去拉,新的我們不要了。"連長爽快地道。指導員在邊上點頭,眉眼一齊努力。

"政委說你們新兵工作有特點,說我聽聽。"

指導員打開小本,教導員搶先道:"王四海,你專門講講特點,一般性情況,團長全熟悉。"

蘇子昂想,總算有點教導員的樣子了。指導員聞言把本子合上,蘇子昂以為他會講得精彩些,聽著聽著便意識到他在背誦小本子。

"今年補充兵員十四個,總的看比去年兵員強,身高全在一米六五以上,文化程度全在高中以上,沒有被迫參軍的,沒有患肝病,連左撇子也沒一個。但是各地的高中不一樣。江西贛北的高中生連小數點也不清楚,南昌市的高中生不但會微積分,還會英語九百句。有一個新兵還會銅鐘功,能隔牆推人,連裡試過他,不大明顯,連裡準備繼續落實。十四人中有九人談過戀愛,其中三人有過關係。家庭收人方面都不錯,十四人都帶錢參軍,少的四百多,多的三千多元,全是百元一張的大票子,連號碼都挨著,已動員他們交司務長代存。服役態度方面……"

蘇子昂插問:"那些情況你們是怎麼了解的?人家願意談私隱?"

指導員謙虛地點點頭:"咱們首先依靠領導,政委說過,徹底了解情況。領導有指示,我們有幹勁,問題就解決了一半;第二,多動腦,建檔案。我們給每個新兵都立了一個檔案,把關於他的各種材料全記上去,就基本掌握了他的思想軌道。檔案一翻,有的放矢。"

周興春說:"給新兵建檔案,六連先起的頭,有點創造性。我準備全團推廣,再將經驗上報師裡軍裡。這對於經常性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一種好嘗試。"

連長已在門口叫:"拿檔案來!"聲音高亢,有如叫"拿酒來"。

文書抱進一摞牛皮紙袋,蘇子昂從中抽出一隻,打開看,封皮上寫:吳根水情況"。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檔案風格,我一讀就能想像出那人的模樣。"

指導員聽不清是批評還是誇獎,想想判定是誇獎,笑道:"團長講話,叫人聽了又高興又開眼,哪天團長有空,多跟我們吹吹外邊的事。"說罷,不自然地看周興春一眼,笑容僵在臉上。

周興春道:"不必美化自己。調查研究嘛,就跟剝大蔥似的,一層層全剝開。新兵來隊,應趁其立足未穩,一傢夥控制住人,把所有情況都搞清楚,等他兵當油了,你就鎮不住他了。"

眾人轟笑,相繼取杯,很豪邁地咕咚喝茶。

周興春說:"快集合了吧。"起身踱出門,指導員忙跟上去。稍過一會,連長說:"我去交待一下。"也跟了出去。會議室內剩下蘇子昂和教導員,空間頓時擴大,兩人目光老是"當"地碰在一起,說兩句淡話再轉開。蘇子昂望窗外,撲哧一笑:"政委在履行家訓。"

靠近連隊豬圈那裏,周興春站在一團樹蔭裡,指導員站在樹外兇猛陽光下。周興春訓斥著他,聲音不大但動作有力。訓一會,周興春掏出個小東西剔牙,接著再訓。十數米外是連隊哨位,哨兵筆直挺立,以為站在政委和指導員眼皮底下,其實他倆誰也沒注意到他,否則早換地方了。領導批評下級,通常避開戰士進行,以免損傷卞級的威信。

過一會兒,周興春走開了,指導員快步回來,半路上竄出連長,原來他埋伏在附近。

蘇子昂聽見指導員快活地說:"政委把我罵了一頓!罵了就好,罵了就好,我放心了……"

四、馭兵之道

戰士們在營部大操場列隊,當中留出一片空場。值班幹部整隊畢,喝令"放板凳",地面顫動幾下。蘇子昂聽聲音不對,細看,各連的小板凳雜亂不堪,有竹子的有木頭的,有馬扎子有夾凳。許多新兵無板凳,提著洗臉盆來,執行"放板凳"口令時便把臉盆"眶"地倒扣下去,準備當板凳坐。值班員朝蘇子昂周興春跑步過來,從方向上很難判定他究竟要向誰報告。他的步伐透著猶豫。周興春主動退後一步,值班員才明確了,餘下幾步跑得極精神,在距蘇子昂五米處立定:"報告團長,M營集合完畢,實到人數yl名,其中幹部16名,戰士255名,報告完畢,請指示。"

"小板凳不統一,全部撤掉,全營席地而坐。"蘇子昂指示。

值班員得令,標準地向後轉,靠腿的同時提起兩顆松拳,跑回指揮位置重新整隊。

周興春道:"豹子頭來啦,"語調親切。

一部小吉普馳到場外停住,前座跳下一個中尉,稍微正一正軍帽,低呼口令,後門洞開,竄出一頭六尺多高的雄壯狼大,足爪落地發出"嗵"的一聲,像敲擊鼓面,其速度和姿態證明,那後門是它自己打開的。滿場歡情騷動,好些兵支起腰喚它:"豹子頭……"彷彿和它爛熟,中尉朝這邊一擺手,他們才不喚了。

蘇子昂問:"今天到底幹嗎?"

周興春道:"安全教育。可以這麼說吧。"

豹子頭的頭大如鬥,眼內精光迸射,四肢油黃,背上有一抹炭黑,一二口尖牙白得耀眼。它輕輕抖抖身子,一下子把強健氣概全抖出來了。接著它伸個懶腰,一個噴嚏打出去二尺多遠。它對場上的歡迎聲不屑一顧,透著大影星的雍容。歡迎聲再起,它稍有點煩,輕叱幾聲。中尉捧著它的雙頰,低著頭和它交頭接耳磋商了一會,它才平靜了,相挨著進場,像帶進某個秘密協議似的。豹子頭在中尉右側,鼻尖和他腹部平齊,兩位組成一列橫隊,由北向南抵達場地中央。中尉立定,豹子頭便取坐姿待命。

周興春大體上讚歎:"坐得多精神!"

蘇子昂看看士兵們,果然不如它。

中尉又嘰咕幾句,大概是叫它熟悉場地。豹子頭沿著前排士兵碎步跑開,兩耳筆立,後臀一晃一晃,四足彷彿踩著高跟鞋,沾地便去。它靠近哪一排,那排士兵就稻草似的朝後傾斜,像給它的氣勢推歪了。原本是叫它走給人看的,走著走著關係顛倒了,變成它在沿途審視人了。一圈走畢,它呼地從人群上空躍過,恰好落在出發位置上。

周興春感慨地拍著蘇子昂後背:"我擔保它打心裏瞧不起人。你看它多傲慢,有什麼辦法吶,應該的。它有戰鬥力,西德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兩次,夥食標準四塊五一天,小車裏有專座。別人要是坐了它的位置它就把人擠開。要是給它開工資的話,哼…"

"是你請它來的吧?"

"就它在狗的種屬裡所達到的水平而言,恐怕不亞於你我在人的種屬裡所達到的水平。當然,這兩者不好比較。"周興春把兩頭都說到了,蘇子昂反而無言,心裏道:"去你媽的種屬!"

中尉叫幾個戰士在場地中央搭起各種障礙物,又從前排人腳下剝走幾隻解放鞋、軍帽、手錶、打火機,在場地上排成一列。朝豹子頭低呼:"來!"豹子頭竄到他身旁,情人般偎著。"坐!"豹子頭取坐姿,前腿直後腿曲,和剛才的坐法比,身軀更粗大,硬毛全張開了。

中尉道:"我先說幾句。我是師保衛科徐幹事,雙人徐不是言午許,它是我科在編軍犬,檔案記名:奮進,綽號:豹子頭。它服役七年了,比我長。執行大小任務40多次,破案28起,挽救人命3條。今天我們來,是進行安全工作現場教育。大家要明確幾個原則。第一,端正認識,我們是安全教育不是馬戲班子。為什麼這麼說吶,因為我們和豹子頭是革命戰友,它將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破案能力,使罪犯害怕,使戰友們放心,也使有個小拿小摸毛病的人震動,痛改前非。事實證明,這個辦法很有效,凡是豹子頭表演過的部隊,案發率大大降低。所以從前年開始,我們每年都到各部隊巡迴表演。哦,補充一句,這個辦法是周興春政委向我們建議的。"中尉半邊向右轉,朝周興春遙遙敬禮。周興春得意地拋去一聲:"稍息。"

蘇子昂看看周興春,道:"威風!佩服。"

周興春背著手,頭顱伸開,順時針畫個大圈兒,以示把在場人全畫進來:"雕蟲小技。政治工作嘛,說到頭還不是馭兵之道。"

"對對,你的形象一分鐘比一分鐘高大,老是叫我出乎意外。二戰初期,羅斯福對丘吉爾說:與你同處一個時代深感愉快。此刻,本人也有這種感覺。"

中尉繼續說:"第二條,大家在觀看錶演時要尊重豹子頭,不要叫喊,不要鼓掌,不要刺激它。豹子頭通人性,一眼能看出你對它持什麼態度。為防止事故發生,嚴禁任何形式的挑逗。否則,它會認為是侮辱而撲鬥,等我命令它退下,它已經一口咬下。當然,大家也別怕它,豹子頭討厭人怕它。同志們看,它已經不耐煩了,每次表演,對犬的素質怕是一次傷害。要不是執行任務,才不幹這種事吶。"

中尉俯下身寬慰它一會,又起立,道:"第三條,表演當中如有失誤,請大家諒解。豹子頭流感才好,體溫仍然偏高,來之前才打過針,情緒不高,嗅覺也沒完全恢復。它是帶病執行任務的。好,豹子頭,我們先做第一練習。"

中尉讓豹子頭做了幾個簡單動作:走、跑、跳、臥……顯示軍犬訓練有素,人犬溝通。接著開始"翻躍障礙",在各種障礙中竄上竄下,而且不碰出聲來,引起兵們讚歎。再後來是"嗅",顯示它對氣味的高度嗅辨力,豹子頭把地上的鞋帽等物一樣樣銜給原主,全然不錯。再後來是"追蹤",模擬逃犯的人員身著極厚的防護衣,把現場搞亂,再渾無目的地在場外亂跑,穿越草地,上樹下溝,又翻牆又揚土,從這屋鑽進那屋,製造種種假象,試圖迷惑豹子頭,兵們看得出神,各種犯罪技巧使他們大開眼界。待罪犯在極遠處藏匿之後,中尉給豹子頭解去頸上皮套,它在案發現場四處嗅察氣味,然後循蹤追擊,一著一著賣弄本事,終於在一個洞裏把罪犯扯出來,人狗一番惡鬥,罪犯被製服。中尉拿著罪犯才穿過的防護衣讓兵們傳看:一排大牙洞,金屬村裏都被它咬斷了。兵們不住地驚呼厲害。

表演持續一個小時,要是聽教育課,兵們早反了,而現在他們跟看警匪片一樣起勁。聽到表演結束時,兵們呆一刻,瘋了似的鼓掌,中尉製止不住,把豹子頭摟定,朝兵們點頭,他也有點感動。

周興春說:"夥計,你看如何?"

蘇子昂道:"不錯不錯,寓教於樂,笑完了才後怕,這比你那個新兵檔案有意思多了。"

"我們團基本上沒有偷竊現象。要有,也是當地群眾犯案。這一點,我有信心。"

"-嚇住了?"

"嚇住了。"周興春又惋惜道,"這麼容易就被嚇住了,唉,這些兵太熊包!……"

五、散步是一種散心

團機關餐廳建立在山坡頂部一個幽涼所在,旁邊有個大水塔,水塔頂恰與餐桌的桌面平齊。由此可以斷定,每次進餐,大家都身處全團最高境界,可以鳥瞰四方。炮團的團部嵌在山的腰眼裏,這裏過去是高炮團,當然離不開山。整個佈局呈"凸"狀。前任大哥們不知怎麼考慮的,偏把餐廳安置在頂尖上,吃飯時目光順碗沿膘出去,就是遙遠的地平線。往下看,是黝黑的屋頂,屋頂下面是一扇扇後窗。通過後窗,能看見桌腿與人腿。再猛一抬頭,又是遙遠的地平線,叫人覺得上下擱不到一塊去。

開飯哨響,最先到位的是一群群麻雀,守住池邊、石凳、枝頭,歡喜地卿喳。然後是幾個機關兵,"怎怎"地從某處蹦出來。再後是若乾個參謀幹事助理員,再後是若乾個股長和部門領導,他們順著團裡推一的那條柏油路,稀稀拉拉地踱上來。由於爬坡,腰都勻著,嘴臉沖自己腳背,繼續著從辦公室帶出的話尾巴。總之,職務低的總是先到,團首長往往跟在最後,步態穩重,面孔殘留著思考表情,彷彿用餐只是盡個義務。

儘管餐廳裡有桌椅吊扇,幹部們還是喜歡在外頭吃。菜碗擱在凹凸的石條上,歪了,移動一下擱牢靠,再不行就在碗底墊個小石片。屁股坐住另塊石頭,先朝四處望望,交替提起兩腳,重新踏實在嘍,拔出插在碗裏的小杓,拌兩下,填入第一口。餐具全是金屬的或者搪瓷的,吃著便叮噹亂響。

炮團夥食相當不錯,集團軍轉發過他們的經驗。軍區工作組也在這吃過,評價是,比大區機關強多了。周興春對夥食問題抓住不放,一抓到底。標準定在:讓出差幹部想念本團夥食。此語太親切了,機關幹部全明白,物質變精神,不管什麼教育學習,都不念本團夥食。此語太親切了,機關幹部全明白,物質變精神,不管什麼教育學習,都不如夥食更能穩定人心。一天兩頓肉,工作不落後;周末要改善,好比學文件。食堂管理員對之註釋了一下:「肉是瘦肉,不是肥肉,我啥時讓你們吃過肥肉?你們吃麽?」

今天是周末,菜分三色:紅燒魚、碧泱o、辣椒炒豆乾;主食兩種:米飯麵條;湯一道:粉絲蘿蔔湯。由於菜比飯多,各人都拿飯盆裝菜菜盆裝飯,才承受得當。幹部們一邊吃一邊磋商晚上活動,在誰誰宿舍,幾點鐘開局,「拱豬」還是「提一壺」,「跑得快」還是「五十K」,帶什麼煙什麼點心,誰出煙誰出點心……下方便是司令部值班室,黃參謀在接電話,聲音聯噪,破窗而至,鬧得人咯牙似的,吃不順暢。後來大家也不說話了,就聽他一人在下頭喊。

「什麼?…該過程應注意…什麼,不是『注意-是『處於。什麼?『應-字也不要啦。幹嗎不要?行啊,不要就不要。該過程處於預案階段,記下啦,接著說。什麼,到達待機地域,迅速組織強姦。什麼,不是『強姦-是『搶建-……記下啦接著說,你定於本月下旬開始,幹嗎由我們定吶,應當由上面定嘛。什麼……裡扎尼李犁逆利……到底由誰定廠…"黃參謀聲音開始劈叉,幹部們只能從窗口看見他兩條煩躁亂動的腿。作訓股長惱火地罵娘,站起身,揮舞小杓,於是全體幹部都昂起胸膛,隨他一起朝值班室後窗暴喝:」擬「。

值班室霎時靜默,估計這聲暴喝通過話機傳到百裏外的師部去了。

黃參謀伸出頭委屈地朝吃飯的人們喊:「這個破線路!」

作訓股長兀自道:「還保密吶還,保個屁密。我一個魚頭沒吃完,方案都聽三遍了。今天機關齊不齊?」看四下,「齊嘛。團長,我可以省去傳達了,大家有什麼不明確的地方?」

幹部們快活應道:「明確。」好幾條聲音是從含著肉塊的口裏發出的。

吃罷晚飯,周興春與蘇子昂沿著下坡緩緩走,因覺得有的是時間而不忙於開口說話吃罷晚飯,周興春與蘇子昂沿著下坡緩緩走,因覺得有的是時間而不忙於開口說話。周興春手伸進口袋摸一陣,沒摸出名堂,便從路邊掐一截樟樹細枝,劈開個尖兒,用手掌捂住口剔牙。剔出不少渣子來,一口口朝外啐,末了嗅一下那截禿枝,輕輕拋開。

他告訴蘇子昂,他的牙硬是給剔壞的,越剔牙縫越大,越大越塞東西,越塞東西越得剔,惡性循環,最後拔掉了三顆牙。

蘇子昂道:「少了三顆牙怎麼還有這麼好的口才?」

「剔牙便於思索,真是便於思索。」

「我覺得這是師以上的習慣,你幹嗎冒充?」

「不然日子怎麼過?我也想日理萬機啊,不給萬機光給日子,本人才華都變質了。」

「越是小地方,真理越他媽多。」

兩人信口胡言亂語,間或打個嗝兒,沿著幸福路——團部環形通路,含著幸福無盡頭的意思一一踱去。警衛排、收發室、屯啊雞窩……相繼經過,後來在一(此處亂碼春秋戰國注)芭蕉有點媚人。周興春嘆口氣:「單身漢哎……」

「祝賀你。愛人在哪工作?」

「廈門市,一個季度才能回去五天。」

「調來算啦。」

周興春瞪眼:「這山溝裡是放老婆的地方嘛,你幹嗎不調來?我讓她當團裡婦聯主任。」

「不調,擱在遠處想,比調來好。」蘇子昂苦笑道「"這就是感情辯證法。」

對面走來幾位志願兵老婆,麵皮黑粗,腰身直溜溜,線條啊起伏啊,全免掉了,無甚可回味之處。她們撞見政委,偏偏親近地笑著,學銀幕上女人說話。周興春強撐精神應付幾句:「吃哪?沒哪……那趕緊吃去,趕緊吃!別耽誤。」待她們離去,他唉聲嘆氣地問蘇子昂,「剛才我們說哪塊啦?」

蘇子昂忍住笑:「剛才咱們隱蔽著,不敢出聲。」

「幾個志願兵相當不錯,就是老婆可憐,醜得不能看。再碰到家屬,你負責打招呼,我頭裏走,我倆輪流值勤嘛。」

轉到幹部宿舍,周興春不時透過門窗朝裡探望。政治處劉幹事正對著穿衣鏡整容,帶拉鏈的領帶已勒住脖子,為了不讓它擋住視線,他把它拽到後背上。整容畢,再一扯,滑回前胸。周興春響亮地噴嘴,道:「小劉啊小劉,對象問題解決幾分之幾啦?我瞧你後背,還是蠻有信心的嘛。」

劉幹事猛然轉身,明明不害臊卻偏做出害臊的樣子,道:「政委、團長,這鬼地方語言不通,談戀愛也得帶翻譯。我和她會過兩次,累壞啦,你們又不肯關心一下,咱們隻好自己關心自己。」

「語言不通,你還談什麼愛?」

「不談又幹什麼?」

周興春正色道:「媽的你聽好,該怎樣你全知道,此刻我什麼也不說。明白啦?」

蘇子昂想:什麼也不說——反而分外有力。

再往前走,看見後勤處李助理蹺著腳擦皮鞋,李助理主動招呼:「走走啊政委?」

周興春道:「走走。」

「嘿嘿,我差不多半個月沒出去啦。」

「怕就怕你這種人,不動是不動,一動動老遠。一你要是經常動,倒也正常。偶爾一動,不正常不正常。」

兩人將幸福路踱了一圈,仍然不到7點,回屋太早,麻雀還在外頭呢。兩人站在路口,各自抱住臂膀,又閑聊開來,周興春略略介紹剛才那幾個幹部的背景情況,正說得上勁,有縣裏幹部把周興春找去了。

蘇子昂回到自己宿舍,推開院門進去,沿著院牆根小走幾步,覺得自己挺像個離休幹部。這感覺完全是院子帶給他的。東牆築著一個雞舍,分上下兩層,上層分娩下層進食,外帶一個供雞們散步與交配用的小圈。雞舍的建築材料與營房一致,花崗岩石料和波狀水泥瓦。雞舍過去,是一座自來水池,四尺多高,裏頭用水泥抹出個搓衣板,每道凹凸都很光滑,站在那洗涮不腰疼。洗罷,就手可以掛到頭前的粗鐵絲上。如果養花,也可在池中汲水,省得一趟從屋裏提。水池過去,還有一眼機井,安置了一副帶把的提壓式手動抽水機。蘇子昂試過它,管用,水流旺盛。他估計此物用處不大,到職半月沒見停過自來水,但它提供一種安全富足的感受,極符合團一級幹部的小康心態。

西牆方面,陣容也不弱:一間廚房,裏頭有柴灶煤灶氣灶,皆閑置未用,另砌有一個深深的蓄水池,好像三天兩頭斷水似的。池中尚余大半下水,透徹可愛,水裏還有兩尾鯽魚、三尾泥鰍,不知定居多久了。蘇子昂估計是前任團長遺物。緊挨廚房的是儲藏室,蘇子昂推兩下,門銹住了,也就不推了。院中央還有一扇葡萄架,架子是四根水泥柱,架上葡萄枝青葉茂,才結了豆粒般小串,品種不明。萄架下有一張石桌四隻淖石凳。石凳的腰部刻了四個大字:保衛祖國,一隻石凳一個字。石桌面上鈎抹出一副象棋盤,很大,須用鵝蛋般棋子才配得上這副盤。蘇子昂不禁在「衛」字型大小石凳上坐下,他不屑於象棋,但喜歡這副棋盤,大塊文章似的。他預備找人改成圍棋盤。稍坐片刻,忽然想,「提高警惕」呢?總不能光有下半句沒有上半句呀。他朝四處張望,目光越過矮牆,看見政委院裏的萄架,笑了。「提高警惕」肯定在他那裏了。嘿嘿,分毫不錯,政委:「提高警惕」,團「:"保衛祖國」。

蘇子昂回屋,坐在一張粗重的三人沙發裡,它幾乎是實心的,一點彈性也沒有。蘇子昂歪在裏頭,漸覺得女兒爬到自己身上來了,折騰得他身體處處亂動。迷離一會兒,子昂歪在裏頭,漸覺得女兒爬到自己身上來了,折騰得他身體處處亂動。迷離一會兒,念頭又滑到妻子歸沐蘭身上,老是想起婚前她的樣子,即還不屬於他時的歸沐蘭,清晰極了,稍一想她就靠攏過來。而妻子近期的模樣,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已給她寫過兩封信,詳盡告知團裡情況和自己感受,絲毫不提那次感情危機,彷彿他們一直平靜地生活著平靜地相愛著。歸沐蘭沒有回信,蘇子昂也不寫第三封信,真正平靜地等待著。他通盤考慮過和歸沐蘭的關係,結論是他們不會分裂,只會帶著傷痕長久地生活下去,日子時好時壞時冷時熱,過著樣樣都有點、樣樣都不徹底的生活。直至過了更年期,把自己換掉,進入人生的至深境界,再度相愛。也就是說,要過上二十年以後。蘇子昂對自己這種冷靜的遠見感到悲涼,沒有遠見反而更好些。

「首長在家麽?」

周興春站在門口高呼,然後翩翩地踱進來,到達蘇子昂面前,一個半邊向右轉,挺胸收腹展臂,回首停定,保持在這個造型上,讓蘇子昂看「怎樣啊?」

蘇子昂打量著,叫聲:「好!」周興春還站著不動,蘇子昂被迫將「好」字一路叫下去,周興春才恢復生機。再次靠近些,兩手伸到脖子後面提起衣領,輕輕朝左邊拽,而他的頭則使勁朝右邊歪,將衣領裏頭的一塊緞面商標暴露出來,讓蘇子昂細瞧。介紹道:

「香港名牌,也可以理解為英國名牌!港幣四千,配合生猛男士,絕對新潮派頭。」又翻開衣襟,「看哪,單面花呢。不懂吧,就是只有一面牙籤紋,內層沒有,工藝複雜,當前國內不能生產。」然後他雙手撫弄領帶,想把它拽出來。蘇子昂趕緊把身子靠後,道:「領帶我知道,絕對名牌,什麼利來唄。」周興春糾正道:「金利來,正宗金利來。你還不是從電視上看來的。其實它不配我這套西裝。」

周興春告訴蘇子昂,他在當教導員時,妥善處理過一位戰士的家庭歷史問題,此人退伍後去香港了,闊綽得一塌糊塗,託人輾轉帶進一套高檔時裝贈送給他,還邀他赴港退伍後去香港了,闊綽得一塌糊塗,託人輾轉帶進一套高檔時裝贈送給他,還邀他赴港觀光。

「這麼貴的東西,你也敢收。」

「敢。他又不是我部下,是海外友人,我們是國際友誼。」

「坐坐吧。」

「穿它可不能隨便亂坐。」周興春提提褲縫,在沙發沿上坐下,上半身仍然保持筆直。胸脯突然嘰嘰兩聲,原來表還在裏頭。「老八路作風不變,你什麼時能過上不掐時間的日子。」蘇子昂問,「是出去回來了,還是正準備出去哪?」

「都不是。我送走客人,就把它換上了,今天不是周末嘛,也只有這時候能穿穿酉裝。老不穿,轉業後穿它都不像,我每周都穿它一天過過癮,星期天晚上再換掉它。怎麼著,老兄幹嗎哪?」

「不幹嗎。」

「什麼叫不幹嗎。一臉失戀的樣子。」

蘇子昂扯開話題,周興春也不追問。兩人先聊今天的《參考消息》,估計布希當上美國總統是穩拿的,當北京聯絡處主任時,中國人教過他很多東西。又聊起日本的八八艦隊,羨慕一通,嘆息中國海軍噸位太小。再數及1955年授銜時全軍上將以上的將帥,居然一個不漏地全憶出來了。接著議論現任大軍區的領導們,什麼都拿來說,競賽著誰能把舌頭扔得更遠。漸漸說到要緊處,即師長和師政委,兩人不約而同謹慎下來,都引著對方多說些……裏屋電話響了,蘇子昂進去接,是找周興春的。周興春說:「你看你看,我以為他們找不到我吶。」

周興春接完電話,告訴蘇子昂,地方來人聯繫運輸,周圍幾個市縣,都知道炮團有二百多輛卡車,想方設法叫他們支援社會主義建設。「等你熟悉了情況之後,看不忙死你。」

「這些事交給後勤處長處理算啦。」

「不行,來了個縣委書記,團裡總得去個人會會。你跟我一塊去吧,認識一下,以後交道多啦。」

「算啦。要是人家提了煙酒來,別獨吞就行。我一個人獃著自在。」

「美的你。」周興春想想,「我給你搞幾部錄像片看吧。我們這裏什麼片子都有,你趁著在職,把該看的片子統統看一遍,以後沒得看了也不遺憾。」

周興春出去幾分鐘,再回來時,身後跟了個抱著放像機的戰士。他叫戰士放下機子出去,自己親自為蘇子昂接通線路,調整放像頻道,動作很內行。蘇子昂木立一旁,插不上手。他覺得周興春像個公務員似的為自己忙碌,他想使自己愉快,但他卻感到壓力。他承受不起又躲不掉。

周興春哧地扯開黑皮包拉鏈,鏈條在半道上卡住。他說:「咬住了。」朝前拽拽,再往後猛一扯,皮包徹底張開。他又說,"「咬不住。」言語動作中製造出神秘氣氛。周興春先拿出兩盒錄像片,在掌中掂著道:「第四代武打,港台合拍,打瘋了。」又拿出兩部拓著,「超級警匪片,大動作硬功夫,聽講還是紀實的。」最後拿出兩部,聲音放低,「看過沒有?」

「什麼片子?」

周興春詭笑不語,彷彿在刺探蘇子昂是否誠實。蘇子昂窘迫了:「沒看過……只聽人說過。」

「要是真的沒看過,還是值得一看的,否則怎知道人是怎麼回事。」周興春從蘇子昂不老練的神態中確信他沒看過,「想不想看?」

「哦,當然想看一下。」

「襟懷坦白嘛。鎖上門,你一個人看,別讓任何人進來。有急事我會掛電話給你。」

周興春說罷,滿意地走了。

蘇子昂想說句謝謝,又說不出口,周興春對他太信任了,而且一點不俗。他先抓過兩部沒片名的片子,明明有片名嘛;一部是《春節聯歡會》,一部是《青春在軍營閃光》,片盒還是簇新的。他猜是洗掉重錄的,脊背一片冰涼,太駭人了。他把這兩部放到電視機後頭,用張《參考消息》蓋住它們。又想,有什麼可怕的,還藏。他先拿一部警匪片看,讓自己沉住氣,那兩部最後看,而且只看一部就夠了,不就是那麼回事嗎,多看也是重複。

警匪片陣容不凡,片頭的演職員表遙無止盡,蘇子昂乘機解手泡茶,歸座後半天定不下神。終於罵了一句,跳起退出警匪片,從《參考消息》下面摸出一部塞進去,驚愕地盯住那一堆蠕動的軀體,聽著夾雜著外語的縱情嚎叫,被窒息了。

六、夜飲

蘇子昂看完兩部片子,是深夜11點30分,他口乾舌燥,一顆心還在狂跳,欲衝出體外。他端過涼茶一飲而盡,胸腔內稍稍通暢。他向熄滅的熒屏哼了一聲,以示不屑。他重新聚攏跑散的理智,驅除殘餘衝動,身心漸漸歇息了。於是,他有了從未有過的尖刻意識,還有分裂感。電話鈴響,估計是周興春,蘇子昂不舒服。

「老兄,片子審查完了,我給你掐著表呢,估計你也該完了。哈哈哈,需要放鬆放鬆嗎?」蘇子昂含混地應付一句。

周興春又說:「到我宿舍來吧,有酒。」

周興春在小圓桌上擺了兩聽開蓋的罐頭,另有幾碟魚乾蝦片之類。他從牆角翻出一瓶滬州老窖。啟開瓶蓋,醇香味湧出來,他叫聲好,趕緊脫掉西裝,斟滿兩杯,近似痛苦地嘆息一聲,道:「單身漢的周末,乾啦!」

兩人各盡一杯,嚼些小菜,暫且無話,顯得從容而淡泊。酒是酒,萊是菜,滋味是滋味,難得的靜默。誰也沒因為怕冷場而硬尋些話來說,像一對談累了的、相契至極的老戰友,慢酌淺飲,享受著某種說不清的情趣。兩人誰也沒覺得,正是那兩部片子使他們有了更多的信任和默契,再沒有砥礪機鋒賣弄敏銳的慾望了。甚至懶得洞察對方了,復歸於自然相處。

周興春直著脖子讓一口酒滾下腹去,又讓酒氣衝上來,粗嘆著道:「情況嚴重吧。我團處在沿海開發區,亂七八糟的東西防不勝防。別說幹部戰士,我要爛,也早就爛了。媽的我就是出汙泥而不染。說個例子你聽,上午我們從市面上過,拐角有個『OK髮屋-,有印象嗎?沒印象,是啊,那條街有十六家髮屋,奇怪為什麼那麼多吧。聽我說,』OK髮屋-是我的點,每次理髮,老闆從不收我的錢,我是本地最高駐軍長官嘛。店裏有個招待員,女的,未婚,看上去是個少婦了,長得相當漂亮。她怎麼向我獻媚我也不越雷池一步,但我還照舊去那家店理髮,我說不清這是為什麼……」周興春羞愧地搖搖頭。

蘇子昂道:「你喜歡她,又厭惡她。不過喜歡的成分多些,你控制住了自己。」

「終於讓我料到了,她是賣淫的。今年春節前夕,縣公安局突然搜捕,光那一條街就抓出十七個,其中有她。在審訊中,別的女人都供出嫖客姓名,惟獨她不招供,挺有骨氣。公安局長是我朋友,暗中告訴我,『據他們掌握,這女人的嫖客當中有我們現役軍人,不供就不供吧,也好為解放軍維護形象,你可得感謝我-我一聽氣火了,縣城裏隻駐我們團,還不是說我們嗎。我當場扔給他一個主意,她不是有情有義嗎,你們就利用這一點打心理戰。具體辦法嘛,帶她到縣醫院檢查一下,說她感染了愛滋病毒,所有跟她有過關係的人都有生命危險,要趕緊搶救,採取措施,否則一旦蔓延開,是全民族的災難。我壞不壞?」周興春等候誇獎。

「壞透了,後來呢?」

「她精神崩潰了,拚命回憶,想出二十多人,其中確有我團兩人,一個幹部一個志願兵,都讓我處理走了。後來,我去公安局拜訪,局長那小子感謝我兩條煙,說光從那一個女人身上就罰款四千多元。我說你戰果赫赫,但我是來聽你道歉的。他跟我裝傻,一口一個首長的。本人嚴正指出:你懷疑我當過嫖客!他承認了。媽的我要是不壞一壞,我不受冤枉嗎?不壞一壞,能得外界公正評價嗎?」

「那個女人呢?」

「走了,我想是換碼頭了。」

「你有點對不起她。」

「也可以這麼說吧,有什麼辦法吶。」周興春獃獃地道,「我想了好久,一般人啊,原本都不壞,但有些人怕別人壞到自己身上,所以先壞過去再說,防衛措施。」

「深刻,敬你一杯。」

周興春飲盡,手掌遮住杯口,給自己下鑒定:「醉了,肯定醉了。」

蘇子昂說:「沒醉,肯定沒醉。」

「醉沒醉我知道,你唬不住我,你有目的。」

蘇子昂將兩隻酒杯並排放好,抓過酒瓶,仔細地斟滿,晶瑩的酒漿在杯口鼓出圓滑的凸面,卻一滴不淌。周興春叫好,說「簡直捨不得喝它」,伸過嘴,「哧溜」一聲吸盡。蘇子昂也幹了,兩人搖晃上身,彷彿酒在體內掀起了浪頭。周興春伸出兩根指頭敲擊桌面,嗓音浸透酒意,顯得粗率而動情。

「老兄不簡單,回原職重新當團長,這一選擇很有分量。早晚必有重用,我堅信這一點。」

蘇子昂意識到周興春心懷此念已久,搖頭微笑:「我用人格向你擔保,我絕不是來此過渡的,而是命當如此。上面也沒有要提拔我的意思。奇怪的是,大家都以為我會被提拔,不對。團長在於我,可能當到頭了。」

周興春躊躇著:「那麼,你幹嗎重回野戰軍?老兄目前年齡不大,要走正是時候,歲數再大些隻好在部隊乾一輩子了。」

「這個問題連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自己天生適合軍隊。倒了霉,心不死。不被信任反而更激發熱情。老輩人總會退下去,而我們還在。」

「我懂了,你在等待自己的遵義會議嘛。」

「不敢。『」你呀,要麼早生50年,要麼晚生50年,都行。就是生在當代不行。我聽到創造性這個詞就頭痛,儘管自己也老用這個詞。在部隊幾十年了,什麼名堂沒見過?當前全部重心就在於穩定部隊,千萬別出事,穩定就是戰鬥力。團裡情況,周圍環境,我擺給你看了,問題成堆,危機四伏啊。老兄行行好,收拾起那些雄心壯志,悶下頭和我一塊維持局面。一本經,兩個字:穩定。這才是最有效最難辦的。蘇子昂悟到,周興春對他?放心。今天的一切,包括那兩部和這頓酒都暗藏深意,向他指明了各種難度和各種險情,讓他現實些穩重些,向周興春靠攏,攜手守成,別出事……這種普普通通的、與大多數領導一致的心思,蘇子昂奇怪自己怎麼現在才看出來,真是遲鈍死了。他佩服周興春的技巧:把各種情況攤開而把結論扣下,讓人慢慢隨他上路,最後一碰杯,溝通了,好像結論是自己想出來的,與他無關。是啊是啊,成大事者絕不能隻爭朝夕而要敢於慢捨得慢。大事之中尤為大者,莫過於對人的加工處理了。蘇子昂沮喪地笑了,不禁欣賞起周興春來,那麼好的素質仍然端坐在後排高處,穩如參禪,拿一份苦惱兌換一份平靜,最終把日子見得淡淡的才放心。蘇子昂佯醉道:

「誰跟誰呀,我完全依靠你了,一榮俱榮,一辱俱辱,道理誰不明白。來來來,意思全在酒杯裡,拿點感情出來,幹了!」

周興春一飲而盡,手掌平切在自己喉核處,說:「酒已經漫到這塊了,醉得不能再醉了,平生沒喝過這麼多酒,今晚過的真高興。」蘇子昂話中已有該結束的意思了。周興春掛在衣架上的西裝嘰嘰響了兩下。蘇子昂以為2點。周興春說:「3點。」

蘇子昂告辭了,說「必有一通好睡。」周興春將他送出院門,說:「我可睡不成了,明天到師裡開會,必須連夜趕個材料出來。」

蘇子昂發現,周興春雖然一直叫「醉了醉了」,但是一放下酒杯,立刻口齒清晰,思路敏捷,還有寫材料的精神。他沒把這發現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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