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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十章
一、雙重殺傷

蘇子昂率有一二二榴彈炮6個連;八五加農炮6個連;-一O口徑十七管火箭炮3個連;一二O迫擊炮3個連;此外,他還增配了隻帶番號、不含實力的圖上部隊:一三O加農炮3個連;一五二加榴炮3個連,它們共同組成一支層次豐富、火力綿密的地面炮群,統屬蘇子昂指揮,並且高高托舉他。

蘇子昂還從未享有過這麼多火力,他把它們分三個網絡配置到四十多平方公裡的陣地區域裏。它們延伸出來的彈道,足夠控制二千五百平方公裡的地域。它們每分鐘能傾瀉上百噸彈丸,大片地域及空域的氣溫將升高三至五攝氏度。聲浪在山谷間撞來撞去,太陽也將退遠一些。這時,蘇子昂特別思念他在學院時期的同學,真希望他們坐在觀禮台上,看看他也有過如此輝煌的瞬間。許多年來,他渴求這個瞬間如同渴求一個公正。

炮火會洗凈他的壓抑,彈道重新擴張了他的胸膛。人生是一個浪頭,因此只有一次頂點,陽光也只在這頂點上停留片刻隨即離開了,但是一個頂點足以補償無數個彎曲。

蘇子昂想起蘇聯衛國戰爭初期,斯大林把倖存的紅軍將領從牢裏放出來,交給他們部隊,讓他們上戰場。他們異常忠於祖國,甚至比沒有受過冤屈的將軍更加忠勇。他們喊著"烏拉"戰死……蘇子昂開始理解他們的激情了,因為斯大林把戰鬥擲還給了真正的軍人,如同允許情侶擁抱。軍人的激情便是軍人的宿命。

在垂天大幕掀開以前,蘇子昂用望遠鏡再度欣賞他的區域:山嶺起伏著流向天邊,在垂天大幕掀開以前,蘇子昂用望遠鏡再度欣賞他的區域:山嶺起伏著流向天邊,摹地受驚般凝定,簡直就是蘇子昂自己的、新鮮而自然的軀體。炮陣地們,散佈在山野的皺褶裡,被包裹著,被消化掉了。蘇子昂肉眼看不見它們,就像隔著皮膚因而看不見自己的內臟,但是他透徹地感受到它們。在他西南面,方位角32-00至52-00,是敵方陣地,蘇子昂感謝它們。它們不僅具備想定中的敵手的意義,而且具備牽引他並且升華他的價值。沒有它們,他也貶值了,也根本不會到這來了。軍人與敵人有著無限深遠的血緣聯繫,相互低喚,彼此依存,畢生都在渴求碰撞——偽裝成死亡的完結。軍人們不善於掩藏這種原始的慾望,像老也長不大的孩子,咕嚕著失去敵人的痛苦。蘇子昂站在敵我分野的邊緣,有著被雙方彈道交叉、高高挑起的凌駕感。

他的精神穩穩地端踞在天空。四周十分平靜,而且有越來越平靜的趨向。平靜到了極致,摹然碎裂。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在通過切割率時放慢速度,幾乎停定在天空,品味著某個念頭。接著它們完全不動——失速,陽光在此時擄住它們,它們在峰巔耽留片刻,調整身軀,再淒厲地衝刺下來。

當它們通過觀察所上空時,不少人舉首觀看,明知看不見也禁不住要看。蘇子昂卻預先把目光投放到終點:一排長達40米那島盡頭後,彈群在他想定的區域內爆炸;再後,從目標區傳來猛烈聲浪;最後,從遙遠的炮陣地才傳來火炮低奮的、屬於這批彈丸的隆隆發射聲。

彈群覆蓋了目標區,如同茶杯蓋覆蓋茶杯。爆光呈現不同的色彩、不同的音響。擊中岩石的呈白熾色,聲浪高亢;擊中沙土的呈金黃色,爆音雄渾;擊中草木的呈青灰色,響聲從無數縫隙裡迸射出來。吟回不絕……只需稍一看炸點,蘇子昂就對射擊諸元、氣溫葯溫、陣地指揮、火炮操作、地圖與實地的反差等等因素,統統有數了,它們全部綜合在炸點上。他等待助手們將首批射擊成果報上來,然後指揮全炮群進人效力射擊。

天地間充溢著轟轟烈烈的巨響,山坡和樹林被一塊塊揭到空中,目標區域逐漸被大片厚厚的硝煙裹住,爆光刺破硝煙透射出來。面對敵方的皮膚、臉龐被烘熱,觀察所人員都微微伏下身體,緊張地觀看這罕見的場面。

在濃密的炮聲裡,蘇子昂忽然感覺到身邊有斷斷續續的鳥叫,他有些驚訝:炮聲中怎麼會摻進這種鳴叫呢?即使有,它怎麼會穿透炮聲呢?它們完全不成比例呀。後來他再次聽到鳥鳴,而且確定它就在身邊草叢裏。他彎腰搜尋,果然在半米處的草根下有一隻黃雀,它抖開翅膀支撐身體,腹下羽毛零亂,可能是被彈片擊傷了,從目標區飛落到這裏。它圓睜著眼粒兒,仰著細嫩的口角卿嗽不止,由於它的音頻和炮聲不同,因此兇猛的炮聲蓋不住它。黃顫抖著身體持續發出顫抖的鳴?。蘇子昂摘下軍帽輕輕蓋住它。

炮火開始延伸,步兵發起衝擊了。前鋒線異常抵近彈群的炸點,士兵們幾乎是以鋼盔頂住火牆前進。蘇子昂想,今天要不死幾個人才怪吶。他迅速朝側後方望去,擔任救護的直升機已經停在巨大的地標上。他倏忽閃過一縷意念:那鳥兒還有救麽?他趕緊注意前方局面:步兵衝擊和炮火屏障,正保持緊密而致命的關係,緩緩向前推進。攻佔A地區後,有一個戰鬥間隙。蘇子昂正和各主要助手交換著情況,不料,周興春從炮群基地指揮所打來了電話,他要蘇子昂立刻下來一趟,他說:"電話裡不好談。我等你。"

前指到基指需駕車二十分鐘,蘇子昂在途中已做好應付意外事變的準備,他最怕聽到炸死人的消息。不過,這類消息並不屬於連電話裡都禁止談論的範圍啊,他很困惑,懷疑周興春故作曲折。

蘇子昂看見周興春守在路口,便行駛到他身邊停車。周興春拉開車門跳入前座,道:"不進團部了吧,就在這兒談。"

"出了什麼事?"蘇子昂掃視村裏那幢大瓦屋,團部駐紮在那裏,似乎很平靜。

"上午射擊情況怎樣?"

"比預想的好!劉奮掛電話來,一句感謝話沒有,光是提醒我們,關鍵是下午。"

"榴炮五連怎樣?"

"射擊精度不錯。"

"五連四炮呢?"

"它是榴炮系列的試射火炮,當然不錯,指哪打哪,班長就是那個谷默。到底出了什麼事?"蘇子昂厭煩周興春連連追問,卻不直接說出情況。顯然,對方的思維已經跳出去幾步了,而自己一無所知。這差不多是輕慢。

"奇怪啦廣周興春陰沉著臉,斷續說出事件。

昨天下午,榴炮五連所駐村莊裡,有個民女被人姦汙了,受害人父母剛才追到團部,說是部隊上的人乾的,共三人。從他們提供的情況看,像谷默等人所為……蘇子昂氣極,罵句髒話。周興春反而異常冷靜,道:"受害人既像伸冤告狀也像藉此敲詐,提出很高的賠償要求。媽的,此地風情實在敗壞!我根據這幾個鳥人的舉報,判斷情況是:昨天下午3時,那個民女到五連駐地附近同兵們調侃,想趁機摸點東西走。谷默他們幾個忽然犯了神經,跟那民女不三不四起來。谷默首先提出,他們就要上戰場了,還從來沒有碰過女人,他要求那民女跟他的兵幹上一次,他把身上所有的錢全給民女。那民女猶豫,兵們害怕,谷默大罵他們草包孬種,自己帶頭幹了。兵們也發瘋,兩個人跟著發生性行為。後來民女抓起錢跑了。此事不知怎麼被她爹曉得,狠揍一頓,告到鄉政府,鄉政府帶他們告到團裡。經過就是這樣。"

"你認為可信嗎?"

"老蘇啊!臨戰之前,黨紀國法全不顧了,掏錢讓自己的兵痛快一下,然後準備戰死沙場,這種動機和方式,你覺得像不像谷默?"周興春盯住蘇子昂,"也許別人也有這類念頭,但是誰敢這麼極端!"

蘇子昂呻吟:"被戰爭氣氛燙壞了,可能的。一群傻蛋。"

"我準備慎重調查一下,不過我們要做好最壞準備,一旦事件成立,只有抓人了。"

"弄清楚再說!"

"谷默他們還在炮陣地,你看要不要撤下?"周興春做出個含蓄的手勢,並且停在半道上,"假如我們一概不知,我們沒責任。現在我們知道情況了,就不能遲鈍了,必須做出反應。萬一他們在炮場上發了神經,步兵就得人頭開花,你我失職,後果太嚴重了。"

"怪不得你追問上午射擊情況。也奇怪,五連四炮射擊正常,按道理他們不應該這麼正常!既然能夠正常操作,說明他們沒有心慌意亂,能控制自己。我的意見,讓他們繼續參加演習,把下午射擊計劃完成再說。理由兩條:第一,他們是榴炮火系的基準炮位,換掉需做大變動,我擔心一動就亂。第二,撤掉他們,等於把事情立刻在陣地上傳播開。下午還打不打?炮手們還能全身心投人嗎?"

"讓他們繼續操炮,是個極大冒險。"

"我知道是冒險,但並不大。"

"子昂同志,我保留意見嘍。"

蘇子昂驚愕地看著他,點下頭,平淡地說:"我承擔責任。而且我建議:在下午演習完成前,不向師裡報。因為事情還需調查。我們傍晚再報,不過夜就行。"他知道周興春能明白自己的真實意圖,不想使師裡強令他撤下谷默等人。他希望,這點責任周興春應當敢負。

周興春思考片刻,道:"假如我一方面堅持要撤下他們,一方面又壓下情況不報,以拖延來爭取時間。你說,我不成了狡猾的無能嗎?"

"那你就報!快報!媽個蛋,他們雞巴犯錯誤,他們的技術沒錯誤-

"冷靜點吧。我將把你的意見一併上報。"

"到底是你啊!再見。"

蘇子昂駕車疾駛,惱恨地詛咒著自己:其實我早該看清這些人……其實我已經看清,但是一到那種時候又對他們抱希望……他駕車在五連陣地後面拐個彎兒,從山坡上望去,士兵們團聚在炮後,正在小結。曾經犯罪。怎麼看都不像。

回到觀察所,參謀長起身道:"師裡劉政委找你,有十分鐘了,一直沒撤線,等你。"

蘇子昂抓起擺在行軍桌上的話機,報出姓名,對方略做轉換,劉華峰的聲音出現了:"蘇團長,周興春剛才向我報告過了,你有什麼補充嗎?"

"我相信他已完整地轉達了我的意見。"

"轉達了。"電話裡靜默一會,"我同意你的意見,暫時不動他們,等任務完成再說。否則,亂了軍心將更加危險。我要求你採取必要措施,把下午演習圓滿完成。"

蘇子昂感謝劉華峰的決斷。他知道這並不是劉華峰和自己一致,而是劉華峰比周興春更深刻。他說:"該採取的措施都採取了。"

"總還有該採取而沒有採取的!找一找,一定有。"劉華峰掛斷話機。

蘇子昂叫來參謀長,叫他立刻向榴炮五連陣地發佈命令:"派一個幹部到四炮保障射擊,複查全部操作。"想想之後又更改命令,"讓五連所有幹部下到各炮,保證每門炮都有一個幹部在位。"

蘇子昂認為,這樣,谷默他們就不會感覺到異常了。

值班參謀又請蘇子昂接電話,是劉奮打來的。作為過渡,劉奮先硬巴巴地笑幾聲,才說:"蘇團長,你們炮火掌握得不錯,-前指-人員有功啊。如果下午還能保持上午的精度,我們給炮兵老大哥請功,我本人將登門謝罪。"

"到底有傷亡沒有?"

"輕傷兩名。"

"對不起。"

"不必了,關鍵是下午4時以後,陽光將直射眼睛,有利於敵不利於我,你們可要看清楚些。"

"請放心吧,我已派出側翼觀察所,協同保障,避開了直射強光。"

"你沒事吧?"劉奮聽出聲音不對,"難道你還真的記我仇啦?果真如此的話,那我倆都上了姚副師長的當。他那天坐山觀虎鬥,最後收穫的還是他,演習證明了這一點。"劉奮熱情地哈哈大笑。

"告訴你。我們倒可能傷亡幾個,這是我事先沒想到的事…··"

"什麼叫可能?"

"比如膛炸,比如失足,比如別的什麼,以後再說吧。唉,我現在真希望面前就是戰場。你說,你我這次配合得那麼協調,卻不是戰場,真可惜。我還從來沒這麼靠近實戰,除了不那麼叫以外,其他都像。"

"我也有同樣感覺。"

"你沒事吧?"劉奮聽出聲音不對,"難道你還真的記我仇啦?果真如此的話,那我倆

"有這句話我就滿足啦。說明我們不那麼荒唐。"

兩人互道再見,蘇子昂放下電話,命令自己忘記那件事。即使它是一個災難,現在也不該去想它。他看看觀察所人員,他們面孔濕漉漉的,汗水透過衣背,還在為上午的成功興奮不已。望遠鏡、圖版、指揮箱四處攤放,乍一看很混亂,實際上都在使用者最順手的位置,不在先前規定的位置上了。他觀察對面山地,它們挨了那麼多炮火,原該滿目彈創。但是硝煙散盡後,陽光一照,又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草木們把彈創全遮住了,自然本能的力量叫他暗驚。不過,聽不到鳥鳴,小動物也早跑得乾乾淨淨,山地太靜默了,這叫他感受很深,靜默得像一隻巨大沙盤。

當天晚上,谷默被單獨召到營部,營長和教導員代表組織共同找他談話,幾乎沒費事,他就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蘇子昂周興春共同下令:逮捕。

二、苦痛

團部招待所住滿上校與大校,他們來自軍區保衛部、檢察院、法院和集團軍政治部。

師保衛科的人都住不進去,在機關宿舍搭鋪、蘇子昂煩他們,大多數工作組都是部隊的負擔,但他又絕不敢怠慢他們。由周興春專門配合他們工作,自己則天天跑各營抓備戰,竭力使指戰員們擺脫沮喪,並讓自己先做出個振奮的模樣來,給他們看。

他特別渴望兩個人能在最關鍵的時候來到這裏,宋泗昌和劉華峰。他已經睡夢中同他倆爭辯過多次。白天,一人獨坐時,他腦中繼續深化爭辯。有時竟覺得這是自己同自己對陣。他能夠模擬出他倆的語言,向自己說話。儘管來了一大堆工作組,其實不過是檔次很高的調查班子,並無最終決定權。握有這種權力的人又往往與此保持距離。

宋泗昌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他有一言九鼎使萬眾靜默的權威,還有與此相配的個人魅力,蘇子昂想念他又詛咒他,他至今未有任何指示,起碼是沒有傳達到他這一級。至於劉華峰,蘇子昂則特別想知道他的隱蔽心思,他三天沒在炮團露面了。這意味著,一旦露面,他已經有了難以動搖的態度。他總是最後發言,總是產生最終結論。

蘇子昂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去看望關押著的谷默。因為那一點用也沒有。蘇子昂從三營返回團部時,團值班員向他報告:劉華峰的車在一百七十四公裡路碑處拋錨了,打電話到團裡,要他們去一台車替換。

蘇子昂問:"劉政委有沒有說到團裡來?"

值班員回答:"只是要車,別的沒說。"

"通知食堂準備飯,向周政委報告一下,我開車去接了。"

一百七十四公裡路碑地處集團軍與炮團的中間,劉華峰顯然是從軍裡來的,事先竟沒來個電話通知。蘇子昂無法猜測劉華峰帶回什麼指示,他覺得劉華峰有些和工作組相似,都有點神秘氣氛。

半小時後,蘇子昂到達。劉華峰站在自己的轎車旁,笑道:"這麼快。還親自來。"

"我擔心政委你過門而不人,直接回師部去了。所以我來攔截你啦。"蘇子昂察看著轎車,估計短時間修不好。"政委先坐我車去團裡,回頭我再調人來。"

"隻好這樣了。"劉華峰坐進蘇子昂的吉普車,便閉目不語,樣子又似打盹又似思索。蘇子昂明白他不想說話,便也專心開車。快到團部時,劉華峰低聲道:"不去招待所,直接到食堂吃飯。"

"政委不要和工作組碰碰頭?"

"他們於他們的,我們乾我們的,不失禮節就行。我原先根本沒準備到你們團來,而是準備把你們叫到師部去研究一下情況,聽聽你們的意見。"

"軍裡有什麼精神嗎?"

"吃完飯再說吧,我希望我們大家能統一認識。"劉華峰此語一出,好像暗示必然有分歧似的,聲音也頗為不悅。

周興春已在辦公樓前等候,與劉華峰敬禮握手畢,就直看蘇子昂,模樣有點不自在。蘇子昂想:噢,你以為我巴結領導呀。太敏感了。修忽又覺得悲涼,以前他倆沒這般提防對方。

吃飯時、劉華峰幾乎一言不發。蘇子昂心裏有氣,外表卻愈發從容。周興春東一句西一句,話題不明白,純粹是怕冷場而說話。劉華峰用筷子敲敲中間那隻九寸菜盤,道:"這條大黃魚,你們幹嗎不吃。"

蘇子昂周興春從兩個方向伸出筷子,破開黃魚肉,夾到自己碗裏去。劉華峰斟滿三杯酒,舉著它道:"一個班子,通常是第一年密切配合,第二年發生磨擦,第三年展開對抗,第四年迫使上級改組更新。所以,我們從大軍區到軍師團,大致每隔四年左右就會調整一次班子。今天我有個感覺,你們這個班子似乎周期更快,剛剛半年嘛,眼色就不對了。我劉華峰雖然和潘師長合不來,但我不希望我和老潘的情況在你們之間發生。來,舉杯。危機當頭,最怕內部自傷,最怕小聰明,最怕互不了解。我敬二位一杯,兩個字:團結!"

這是劉華峰頭一次在下屬面前提到和師長的矛盾,他有些激動。他的激動感染了蘇子昂和周興春。他率先飲盡,坐四座位。蘇子昂目視周興春:"政委說得好,我們連乾三杯。"

"這幾天我是有點反常,從今晚開始,我把自己徹底交給你。"

"我也是。"

兩人三杯飲盡,眼睛都潮濕了。劉華峰沉聲道:"危機二字,我理解有兩個意思,一是危險,二是機會。所以,有了危機應該興奮起來,敢於大有作為。你周興春,任師政治部主任的報告已經批準了,不久就下命令,你怕什麼?你蘇子昂,這次步炮協同實彈演習十分成功,集團軍領導對你刮目相看。好,我把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二位認真想一想,除了團結一心打開局面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周興春把顫動的手放到桌子下面,淚水盈眶,低聲重複:"慚愧,慚愧。"

蘇子昂對他說:"老周,不妨就作好下不了命令的準備。但是領導的信任和魄力,太震動我了。"

"我明白。目前形勢對我不利,但請相信,我周興春耐放,放不餿的。"

劉華峰笑道:"吃飽了嗎?飽了就換個地方喝茶去,你們二位誰有好茶?"

子昂不希望部隊被此事攪亂,可目前情況卻是,五連出了事,其他連隊隻把此事當新聞來談論,沒有深刻的苦痛和關注,驚訝一下子也就過去了,缺乏整體的生命感應,他痛他的,我乾我的。蘇子昂一想到這種狀況就感到絕望。他盯著劉華峰問道:"上級會不會因為此事取消我們的參戰任務?"

劉華峰指著蘇子昂對周興春說:"這才是壓倒一切的問題。實話告訴你們,你們差一點就上不去,直到今天上午才最後決定:任務不變。"

周興春呻吟著:"我有點預感。"

蘇子昂道:"不過,他們也會考慮到,一旦取消我們的參戰任務,是擴大災難,炮團十年翻不了身。所以,還不如信任我們,給我們一個雪恥的機會,讓我們含憤出戰,可能更加激發戰鬥力,我理解上級的用心。"他見劉華峰並不愉快地點頭,暗想:我太聰明了就顯不出別人聰明了,不錯,肯定是。"我們感謝領導的信任,救了我們團。至於谷默……我想過很久,全說了吧。我認為他犯罪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主要是病態的戰鬥情緒導致的,後果嚴重,罪不可赦。我們是上個月3號接到號令進人臨戰狀態的,等於進人戰場。這以後的一切行為都必須受軍法約束,違令者只有重判不貸,才能嚴明軍紀,保持軍威,使全體官兵受震動。"

"你的意見是?"周興春睜大眼問。

"都知道的,何必逼我說。"蘇子昂道,"公審,槍斃。"

劉華峰目光閃動,隨即黯然了。道:"你們兩個沒交換過意見。"

周興春身體靠攏,難受地說:"非殺他不可嗎?判個十年八年不行?比方說,那娘們勾引人,是個賣淫的。再比方說,谷默神經不正常……"

劉華峰截斷他:"我同意蘇子昂的意見,按軍法從事。從現在起,一切考慮都必須服從戰場要求。"

蘇子昂想:怎麼變成我的意見了。

劉華峰又道:"看上面怎麼宣判吧,你們團領導要作好思想準備,藉助此事,深人進行一次臨戰教育,分清榮恥界限,掃除一切不合時宜的想法,提高到軍人氣節上來,全身心地投人戰場。谷默的血是有價值的,要正確理解,要大震軍心。心慈手軟不行,我們是叫敵人逼出來的,我們別無選擇!教育提綱由師裡團裡聯合搞,工作組一走,我就駐進來。"劉華峰嘆道,"還有二十多天就要開進啦,我真想多一點時間。"

周興春道:"政委,我想通了。"

"不會那麼快。我覺得這種事,要等到明年從戰場上凱旋而歸,才會徹底想通。谷默情緒怎樣,崩潰了嗎?他今年多大歲數?"

"21歲,服役兩年了,是個獨子。"

劉華峰沉默許久,搖搖頭:"我們對不起他父母……讓他吃好些,關押條件也改善一下。在判決之前,不要讓他知道情況,以免精神崩潰。另外,讓他寫一個認罪悔過的材料,談一談是怎麼墮落成罪犯的,供大家吸取教訓,教育中用得著這個材料。他一句話,比我們說幾十句還管用。讓他發揮作用。"

蘇子昂對劉華峰冷靜而深遠的思索吃驚,想一想,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點頭道:

"我去探望他一下吧。"

劉華峰出去解手的時候,周興春湊到蘇子昂耳畔切齒道:"老兄,現在我看清了,你比我心狠。"

蘇子昂說:"我知道你會這麼看的。"

蘇子昂來到關押處:一個廢棄的彈藥庫。燈光雪亮,照得幾十米外的草葉都歷歷可見。遠處傳來電視機裡的球賽聲。近些,是幾畦菜地,帶著濕漉漉的水汽,隱約有秋蟲鳴叫。哨兵抱著槍縮在棉大衣裡,跟獃子一樣。蘇子昂走很近了他才聽到動靜,連忙起立。蘇子昂問:"你冷嗎?怎麼現在就穿起大衣了?"哨兵含糊其辭。蘇子昂聽出大概意思。

蘇子昂立刻鎮定下來:"別胡思亂想,絕不會的。誰這麼說過?"

"我自己想的…,要不然,他們給我丟進來這麼多東西幹嗎……還不是可憐我,讓我吃好點再死。我……我好後悔。"谷默把臉扎進大衣領口痛哭。

蘇子昂吃力地道:"改造自己,重新做人……"他說不下去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讓我死到戰場上。我絕不會逃跑,絕不會叛變,我會拚命打仗,真的……萬一我活下來了,你們再槍斃我。我請求領導,讓我上戰場。求求你們哪,讓我上戰場……我不想白死了。我要上戰場。"谷默重複地,神經質地哭叫著,四肢發抖。

蘇子昂大喝:"夠啦!老實告訴你,你玷汙了人民軍隊的榮譽,你不配成為軍人,你無權上戰場!"

谷默愕然,顫聲道:"我無權?……"

蘇子昂目光再度落到紙片上,看出那全是求戰書。寫給團裡的、師裡的、軍裡的,還有寫給軍區黨委和中央軍委的。他說:"寫吧,等你寫完,我們替你轉交上去,爭取一下。"

"騙我,我知道的。什麼戴罪立功啊,都是做夢……我、我完啦,徹底完啦。"谷默喘息幾下,漸漸平靜,"我把自己毀掉的,我對不起你,該坐牢我坐,該殺頭就殺,我死無怨言。嘿,真悲慘,我跟做夢一樣……"谷默淒婉地笑了。

"好好認罪,服從關押,有什麼要求,跟哨兵說好了,我叫他們盡量滿足你。"

"你……團長你要走啦?"

"你還有什麼話?"

"我想下棋,想和你最後下一盤棋,我們以前說好的,你全忘了?"

蘇子昂慢慢說:"對不起,那確實是怪我。谷默,你覺得自己身體行嗎?明天再下好不好?"

"今天下。我一刻都不願等了。"

蘇子昂到門口喚進哨兵,讓他跑步到自己宿舍取棋具。自己在門外涼風中來回踱步,亂糟糟地想:為他違反規定值不值得?他怎麼會有下棋的腦子呢?他要是真的還能下棋,倒挺了不起。我不信他這次還能贏我……

哨兵胳膊下夾著棋盤,手裏提個皮包,快步跑來。蘇子昂問:"有誰看到你了嗎?"

"政委看見了。他問我,我說你要和谷默下棋,我來不及編詞了……"

"他怎麼說?"

"他叫我不得告訴任何人。"

"站崗去吧。如果工作組人員來了,吆喝幾聲,讓我聽見。"

蘇子昂把棋具端進屋裏。谷默已經直直地坐在床架上,左手拿著個大桔子,正在吃。看見蘇子昂胸前的棋具,忙把大半個桔子塞進嘴,雙手朝桌面一櫓,紙筆紛紛落地。

他把桔子吞下去,動情地道:"團長,我死也感謝你。"

蘇子昂不語,將黑棋置於自己面前,谷默便將白棋託了過去。蘇子昂在盤面兩個星位上投下兩枚棋子,意即繼續被谷默讓二子。谷默幾乎看不出地點點頭,臉龐增添了血色,右手插進棋盒,伸出來時,食中兩指之間已輕巧地拈住了一枚白子,他啪地將它擊上棋盤。接著,身體軟軟地摔倒,昏過去了。

蘇子昂獃獃站立幾秒鐘,忽然產生意念:如果他現在就死該多好啊。他過去扶起谷默,試試鼻息,還活著,只是一時昏厥。他把他抱起來放到床上,撫摸著他的額頭,凝視他慘白的面龐。忽然大驚:他手指碰到谷默頭髮,頭髮就掉落。

谷默醒了,勉強睜眼,口裏斷續不清地說話,聲音極弱。蘇子昂低下頭去聽,彷彿是:

"摸摸我……"或者是"救救我……"他解開谷默領口,好讓他呼吸通暢些。谷默忽然捉住蘇子昂的手,用臉龐壓著揉著,苦痛地哭泣了。

蘇子昂不忍心抽回手,竭力抑製住自己的排斥感,他從來沒經受過這種親近,又像女人又不像,倒像插在某種動物的內臟裡。直到谷默昏昏睡去,他才把手掌抽回,濕漉漉的。他到門邊水缸裡洗了手,換了會氣才進來收拾棋具,他聽到有棋子落地,不願意彎身去找,這屋裏的氣味令他窒息。他迅速離去。

快到宿舍時,蘇子昂看見有個黑影在院子門口仁立。他估計是周興春,走近看,果然。

"怎麼樣?他真的跟你下棋啦。"周興春問。

蘇子昂無法道出複雜感受,半晌才說:"當初我轉業就好了,我現在確實後悔。"

周興春在黑暗中拍他手背,他抽筋似的朝後退。周興春奇怪道:"老兄中彈了麽?"

"別挖苦了,有話進屋說。"

蘇子昂搶先鑽進周興春宿舍,坐下便喝桌上的殘茶,將茶盅喝空後又舉著茶壺對嘴喝。喘道:"今晚非洗個澡不可,一身臭汗。"

"我們派到谷默家去的人回來了。他母親知道情況後,當場昏過去,住院了。他父親說他不要這個兒子,不肯來部隊。沒想到,他父親還是市教育局的局長吶,一個官,縣團級。"

"狗屁局長!媽的,兒子要死了也不敢來看一眼,不是人。"蘇子昂憤憤道,"

沒膽子。"

"一個家庭毀了。知道嗎,徹底毀了。所以別刻薄人家了。你站在他父母親角度想想看,痛苦到何種程度?"

蘇子昂無奈道:"喝酒吧?"周興春氣得連連搖頭。"那麼下棋?"周興春道:"不會!"蘇子昂說,"又不喝酒又不下棋。我倆就乾坐著哀嘆嗎?與其哀嘆,不如喝酒,態度倒更積極些。"

周興春進屋取酒去了。

三、歃血出征

審判大會在機場主跑道上召開,警衛排提前一天將三千四百多米長的跑道打掃乾淨,畫上了白線,標定:進口、出口、各分隊位置、車輛停放區…一夜風吹,已將白線吹粗大些了。會場四周照例設定崗哨,佩帶鋼盔、野戰服,荷槍挺立,兩腿微微分開。

上午10時許,部隊進場完畢。除炮團外,二八O師所屬的各部隊也都奉命派出部分人員到會。

他們是作為代表,把看到的一切帶回去傳達。炮團人員全部佩帶鋼盔,肩窩裏靠著一支步槍或衝鋒槍,席地而坐,營與營之間,保持一條狹窄而筆直的間隔。陽光蒸發出鐵器的味道,大片鋼盔上方,晃動著透明的熱浪。會場正前方設置了三張桌子,分別是公訴人、審判長、辯護人。兩側各有一隻立式音箱,音箱上鑲著軍徽。幾個持攝像機和照相機的軍人,不斷變換角度拍攝,打量場內外,接著再變換角度拍攝。老百姓們聞風趕來,在機窩的土屏頂部站著,朝這邊看,好些人手裏還拿著扁擔、草靶,幾隻狗在他們腿間伸頭縮腦。漸漸地,老百姓越來越多,附近幾個機窩全叫他們站滿了。還有人騎自行車趕來,然後把車一支,坐在上頭看。但是沒有一人敢越過無形的警戒線,連狗也不敢。他們比軍人們興奮。

軍區檢察院和法院的人走向枱子,分別擔任公訴人和審判長,一個中校,一個上校。辯護人的席位空著。谷默拒絕辯護。幾位地方鄉鎮部門的領導不引人注意地接近會場,在側面一溜摺疊椅上坐下,他們為出席這場面把衣服都換了,舉止很拘謹。受害者父母夾在他們當中,始終不抬頭,看不清面目。請他們來現場觀看,是為了消除谷默事件造成的惡劣影響。

蘇子昂站在會場最後方,兩眼陷在鋼盔陰影裡,臉色發青,毫無表情。身邊是潘師長、劉政委等領導,他們也一言不發。前方宣佈審判大會開始,蘇子昂看了下表,10點15分。他希望按計劃正點結束。

谷默被兩名武裝人員從囚車內推出,他搖晃一下站穩了,慘白的面孔在陽光下格外刺目。他被剃了光頭,從背後銬著手銬,扒掉了領章的舊軍裝十分難看。他被架著走向會場,途中站住掙扎了一下,似乎想掙脫架送自己走,同時臉漲得血紅。押送人員有力地將他上身壓彎掉了,迅速推向台前規定位置。蘇子昂自從那次探望後再沒見過谷默,

他被轉移到別的部隊關押去了。蘇子昂暗忖:他知不知道今天將要判他死刑?蘇子昂感到輕微的暈眩,閉一會眼,再睜時便恢復自製。審判已經開始,聲音遙遠而斷續,蘇子昂聽不清,但是程序與內容他早已熟知。他仰起頭望著上方那大塊藍天,在整個審判過程中他都癡迷地望著它,宛如化人其中。

會場忽然騷動,谷默已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在短暫的靜默中,墓地響起一陣瘮人的嘶喊:"部隊呀……"

受害者母親怎牡撲向台前,接著受害者父親也跑過去扶她,她拍打著枱面,朝審判長哭叫懇求,土話中夾雜著普通話:"部隊呀,不殺人哪……放了班長啊,不怪他啊……求部隊啦,不殺人哪……"聲音異常淒慘。

劉華峰低聲製止身邊的幹部:"別動,我早有安排。"

會場第一排躍出四名幹部,蘇子昂認出是師政治部的幹事,他們分別架住受害者父母,一面勸說著什麼,一面架著他們朝場外疾走。不遠處停放的旅行車轟地敞開車門,他們把受害者父母放進去,車迅速馳離會場。

劉華峰彷彿自語:"我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不及時製止的話,會引起戰士們對罪犯的同情。"他身邊的幹部點頭稱是。劉華峰嘆了口氣。

谷默被人按著押出會場,其動作比進場時更加兇猛利索。法場設在二百米外一個廢棄的機窩裏,那兒已布上十幾個持槍士兵。執法人員把谷默推上一塊平地中央,回頭看某人,大約從那人的目光中獲得了指令,便同時猛踹谷默腿窩,谷默一聲未出,不由地跪下來。這時,從囚車裏跳出一位不顯眼的中年人,大步朝谷默走去。他沒有佩軍銜帽徽,帽簷兒壓得很低,別人辨不清他的臉,但他顯然是一個軍人,這從他走路的姿勢中可以看出來。他戴著一副白手套,身上沒有武器。

蘇子昂冷冷地看著,那邊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他們全無言語,行動起來卻十分默契。

戴白手套的人經過持槍士兵時,其中一個遞出自動步槍。他接過去,邊走邊推彈上膛,一直走到谷默背後兩三步處才站住,點點頭。兩個按住谷默的人同時鬆手,朝兩旁跳開。谷默剛要直腰,他抬起槍口,幾乎觸到谷默後腦:當,當。

谷默朝前猛一摔,被彈丸的前衝力帶出去好遠,面朝下倒在泥地裡,四肢還在抽搐。那人彎腰檢視彈孔,確信無疑了。便關上槍保險,掉頭而去。經過那群士兵時,把槍一伸,其中一人接過去。他重新鑽進囚車。

從吉普車裏又跑出兩個人,直奔谷默屍體。他們從攜帶的皮包裡取出一隻噴霧器,朝屍體和周圍地面噴射白色霧氣。然後取出一個墨綠色屍袋,鋪展開,把屍體裝進去,再扯上拉鏈。兩人一前一後將它提走。其他人都原地不動。

蘇子昂隱約看見一隻小小的金屬牌搖晃著,一閃一閃,掛在屍袋上。屍體進人因車。法場人員大約是接到指令了,從各處奔向自己的車,霎時空無一人。幾輛車陸續開走。他們始終沒跟部隊人員說過話。

會場一直靜默著,指戰員都低著頭,數千隻鋼盔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朝前傾斜,很像是一大片突然凍住的浪頭。他們看不見法場,但那兩聲槍響,所有人都聽見了。直到現在,他們才確信谷默真的給斃了。不再會有奇跡了。

台上略加整理,搬走了兩邊的桌子,保留了中間的審判席和一隻麥克風。周興春步履沉重地朝它走去,站定後,望著大家,用極其低沉的聲音說:"同志們,我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深刻的教育……"

周興春的講話稿是劉華峰組織人撰寫的,一周前就已完成。劉華峰親自修改多次,他非常重視這篇講話,要求周興春把稿子全部背下來,再丟開稿子講,像即席發言那樣。周興春做到了,他彷彿句句發自內心,語調和手勢協調有力,越說越動感情。他從谷默的犯罪根源談起,談到應當如何認識這件事情。他表示痛心,表示永遠銘記此時此境。他要求人們必須分清榮恥,強化軍人氣節,樹立對敵仇恨,勇敢地投人戰場,讓敵人償付更多更多的血。他的發言異常動人,許多戰士忍不住落淚,他成功地把人們的傷痛引到戰鬥渴望上去,達到一種宏煌的極致。他率領全場高呼口號:

"誓死保衛祖國,誓死保衛邊疆!

一往無前,奮勇殺敵!

有我無敵,頑強戰鬥!

分清榮恥界限,增強革命氣節!

為祖國人民而戰無上光榮!"

口號給予全場以巨大的宣洩,鋼槍被舉到頭頂,聲音震耳欲聾。然後士兵們喘息著,滿足了。

蘇子昂在周興春講話時悄悄離去,來到槍斃谷默的機窩裏,地面有股刺鼻的藥水味,看不到血跡或腦漿。他在屍體撞出的痕跡裡/發現一枚白色圍棋子,便把它拾起來。不遠處,他又看見一枚黑色圍棋子,便又把它拾起來。他估計是那天晚上遺失的,谷默一直裝在身邊,死時從衣袋裏掉出來了。

蘇子昂撫弄著它們,它們偷偷地發出嚓嚓的聲音。他把它們裝人上衣口袋,心想:他是我團在戰爭中的第一位死者,可惜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接近戰場的路上。

數小時後,炮團各營連裝車掛炮完畢,在炮場出口處集結,待命出發。蘇子昂乘指揮車馳上路旁山坡,遠遠望去,一條公路幹線,相繼貫通18個炮兵連,像一串婉蜒的子彈帶,臥伏在山野裡。他用望遠鏡仔細觀察,每台車都披掛偽裝網,車外沒有人員走動。營房的門窗已全部鎖閉,留守人員在各連出口處站立成一排橫隊,為即將離去的戰友送行。他放下望遠鏡,深深同情那些留守人員。

通信參謀報告:"團長,師長指示,五分鐘後開進。"

蘇子昂朝身後的作戰參謀道:"準備。"

作戰參謀跑開。三名戰士各自舉起信號槍,作戰參謀下令發射。三顆綠色信號在天空劃出美妙的弧。頓時,方圓十數公裡內都響起引擎低吼。五分鐘後,通信參謀又從報話兵手中接過開進指令,蘇子昂下令一開進廠作戰參謀指揮那三名戰士同時射出三顆紅色信號彈。

留守人員開始敬禮,車炮緩緩駛人幹線,連歸人營,營歸人團。直屬隊在前;戰炮分隊居中,後勤分隊隨後,各車之間保持著規定間隔,組成綿綿不絕的行軍序列,朝東南方向進發。

蘇子昂率兩個參謀在路旁觀看,他所指揮的各種車輛、火炮行駛了一小時二十分鐘才全部通過。最後開來一輛吉普車,車頂搖曳著鞭狀天線,車裏跳下一個士兵,拔去了路口方向牌。他看見蘇子昂,便明亮地笑了一下。

蘇子昂進人指揮車,車內關緊門窗,駕駛員將車馳上公路左側,高速跟進。他們沿途超越一支又一支戰地分隊,兩個半小時後,成為全團的首車。數小時後,炮團各營連裝車掛炮完畢,在炮場出口處集結,待命出發。

四、彷彿是父親

炮兵團經過四天摩托化行軍,抵達省界邊緣的一個軍用車站,他們將在這裏等候裝運火車,再發往前線。

這裏的地理環境已明顯具有亞熱帶風貌,叢林莽莽,空氣潮濕,山嶺的姿態都那麼細膩,而且彼此相似,簡直難以從軍用地圖上確定其位置。因此,這裏就是理想的、陌生的、被複製的戰場環境,一下子便和軍人們心態對接上了。當地群眾操一種近乎鳥叫的語言,這語言也令人增強警惕性。炮兵團奉命在這裏開展臨戰訓練,學習各種稀奇古怪的戰場知識,開始感受一些輕微的恐怖。

蘇子昂接到集團軍司令部通知,要他即刻赴鄰近機場搭乘軍區值班飛機返回軍區。

通知裡未說明啥原因,當天下午,蘇子昂便抵達軍區所駐城市的南郊機場。宋泗昌的駕駛員開車來接他,並把他送人武陵路甲九號。

蘇子昂推開厚厚的玻璃門,看見一位中年女人在客廳裡,他恍惚了-會才認出:這是他母親,也就是他父親的續弦夫人,佩是他的後母。兩年多沒見面,她似乎在獨處中汲取到某種氣蘊,愈發雍容美麗了。她穿一件鵝黃色綴花毛衣,腦後鬆鬆地盤著髮髻,為了驅除緊張而點燃一支香煙。相隔數米都能觸到她含蘊著的光彩。

母親掐滅香煙,像一縷雲霞那樣輕輕站起來:"我本來想到機場去接你,可他說,宋泗昌說,在家裏等吧,我就沒去。"

蘇子昂強笑道:"啊,不用去,您去了我會大吃一驚。您身體好吧……"

"泗昌說你有點意外是可能的,但不會大吃一驚。我們坐下好嗎?他開完會就會回來。"

蘇子昂坐下了。沙發、地毯、溫馨的陽光、奇麗的盆花、還有茶幾上薄膽茶杯。都讓他不適應。他讓自己放鬆,想著:我不是在這種環境裏生活過很多年嗎。他說:"你們要結合了,對吧?"

"他提出來的。去年就有人跟我提過,我沒同意。上個月他直接找我……我就……唉,子昂,你覺得合適嗎?"母親不安地看他。

"哦,很合適,越想越覺得合適。簡直太理想了。宋泗昌是一個不凡的男人,我很佩服他。您做得對,重新生活吧,我祝賀你們。"

母親吃驚地:"你……又諷刺了。"

"不是!"蘇子昂叫著,"我真心感到高興。怎麼搞的,一回到這種環境裏來,我說真心話也像諷刺挖苦。祝賀你們,我相信你們會幸福。"

"泗昌叫我跟孩子們談談,聽聽你們的意見。尤其要先跟你談,因為你不是我親生的。"

"我支持你們的選擇。其實,就是我們一起反對,宋泗昌也不會改變決定,所以他了不起。"蘇子昂不由地想起死去的父親,為他悲哀,但臉上絲毫不流露。

母親聽到樓外汽車聲,眼睛一閃,捋捋頭髮站起身子,這個動作又讓蘇子昂心酸:父親在世時,她也是如此迎接父親進門的。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接著敲了兩下門,宋泗昌笑著推門進來,目視蘇子昂:"你來啦。哈哈哈,我擔心你來不了。"顯得異常高興。

母親給宋泗昌端去一杯茶,順手取走他的軍帽掛到衣架上,然後,朝二人款款一笑,欲離去。宋泗昌喊住她:"照我們商量的,等下,司令員、政委,還有老劉、老王他們都會來家吃飯,叫胡師傅辛苦些,做幾個菜。你吶,弄一個湯吧?你做的湯全軍第一!哈哈哈。"

母親笑道:"多年不弄了,試試吧。"她把手輕輕地按住蘇子昂肩頭,柔聲說,"你坐啊,晚上在這吃飯,飯後送你回家。"

宋泗昌手掌輕擊茶幾,連聲說:"在這吃在這吃,我們有話說。"母親離去了。宋泗昌含笑望定蘇子昂,"我終於要有個家了,你意外嗎?"

"開始有些意外,後來想想,這才像你的風格。你從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蘇司令員在世的時候,我就暗暗地喜歡她了。用年輕人的說法,叫做崇拜吧。我沒想到能如願以償。我對你父親的感情頜忠誠,你十幾年來全知道,我至今不會變,現在,我要娶他的妻子了,你信不信,我多少有點犯罪的感受。但是,這更使我加倍喜歡她,什麼也擋不住我娶她。"

"她嫁給你,我放心。父親已經死去多年,活著的人應該活得更好。啊,我敬佩你的勇氣,現在你什麼都得到了。"

"準備今晚正式地意思一下,請幾個人在家聚聚,此外就不擺什麼場子了。這是我希望你回來一下的原因,你的兩個妹妹,明天才能趕到。不等她們了,你回來就行。你是你父親的推一兒子。我是不是太迫不及待了?"

"有一點。坦率地說,我們正在奔赴前線……我覺得反差太大了。"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的,我過分了,毫無顧忌!把個團長叫回來參加自己的婚禮。"

宋泗昌呵呵大笑,"不錯,我就是這麼幹了,有人會給我記上一條的。但是,我是這麼想的,要是你不在,我就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父親。偷偷摸摸,不夠光明正大,啊,不盡興不過癮。"宋泗昌眯住眼,低聲道,"我準備為此付出代價。"

"為什麼這樣說?"

"哦,你剛才怎麼講的?我什麼都有了,對吧?未必呀,蘇子昂。我娶了你母親,娶了前司令員的遺孀,這種事發生在我們現實生活裡,會造成什麼影響?我這個副司令,這個中將,基本到頭了,再也休想當什麼大區司令了。大家都祝賀我成家,都來喝我的喜酒,嘴上不說,也說不出什麼道道來,我沒犯法嘛,公民權利嘛,但他們心裏都明白,我把前途斷送掉了。"

蘇子昂真正感動著:"這很像歷史上的一些故事,不愛江山愛美人。"

"我不管什麼故事不故事,那都是人編的。我兩個都愛,人家怎麼理解,隨他去,我不想把自己撕開。我承認現實,也不能太屈服現實。"宋泗昌走到窗前,仁立一會,"等我退下來後,種些花,讀讀書,練練書法。你和愛人孩子搬來住好嗎?我喜歡熱鬧。我沒有兒子,一直沒熱鬧過。我期望,從今以後我們能成一家人。"

蘇子昂想:他想成為我的父親。

宋泗昌道:"這個問題可能叫你難堪,你不必立刻回答,我宋泗昌也不喜歡叫人憐憫。等你以後想定了再說。現在談另一件事,你們團的情況我基本了解,槍斃谷默是不得已,實際上也是為那場戰爭做出的犧牲,你們做得對!現在士氣怎樣?"

"哀兵,真正的哀兵出擊。"蘇子昂彙報了炮團目前情況。

"你們軍的參戰任務取消了,部隊原地待命,照常訓練,保持參戰態勢,使我們的戰略意圖,在敵人國內看起來沒有變化。但你們作戰任務已被終止了,部隊不會再開進一步。"

"為什麼?"蘇子昂驚叫,霎時感到極度空虛。他大叫一聲後,實際上已迅速絕望。

"別激動!"宋泗昌輕叱著。"你又不是沒一點戰略眼光的人,總該有些思想準備。現在該國已表示願意參加國際談判,我們沒必要再加強軍事壓力了。戰爭原本就是政治的在該國已表示願意參加國際談判,我們沒必要再加強軍事壓力了。戰爭原本就是政治的延續,是為完成政治目的而不得不使用的軍事手段,現在我國政府的目的已基本達到了,你們要準備撤軍。"

"我明白!我簡直太熟悉這種政治謀略了-政治與軍事不可克服的矛盾.經常給軍人造成嚴重傷害,-約米尼說抵"蘇子昂忽然在身上亂摸,翻出那兩枚圍棋子,放到茶幾上,微微地笑著,"這是一個戰士的遺物,喏,一黑一白。在槍斃他之前,你們對所謂的戰略意圖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吧?"

"我當然清楚。不過,這不會改變判決。你們已經進人戰時,就必須把一切都納入戰時軌道。否則,那只是在口頭上空喊打仗。"

我們千方百計費盡心機,才把部隊激發到臨戰的邊緣,我們把全部力量都投入其中了,如果這股力量得不到爆發,它會反過來傷害部隊自身!在我們營區邊上,就有一個團的殘骸,它是大裁軍的時候垮掉的……"蘇子昂苦痛至極。

宋泗昌沉默許久,道:"考慮到了。我知道你們面臨危機,軍心可能大亂。下午的會議已決定,我代表軍區黨委去部隊宣佈命令,明天乘值班機,你必須和我同機返回。"

蘇子昂哺哺地:"當了軍人終生遺憾,不當軍人遺憾終生。"

"高級指揮學院張院長親自找我談過,他很欣賞你。他認為,你更適合於從事軍事研究工作。學院的著眼點更遠些,自由度也更大些,也許你在那裏更能發揮才能。他跟我要你,很堅決。"

"你的意見呢?"

"我同意。因為,你們這代人可能不會有戰爭機會了。"

"擊中要害,"蘇子昂木然。

"洗個澡去吧,一股子炮油味。換套衣服,你可以穿我的衣服,我們倆身材差不多。

你把我的軍銜扒掉,佩上你自己的軍銜就行了。去吧。"

蘇子昂想:我多久沒洗澡啦……朝門口走去。臨出門時回臉望一下宋泗昌,見他正在撥弄茶幾上的兩枚棋子,便說:"它們是雲子,是圍棋的棋子。把這兩個子兒撩起來,可以變出六種組合形式……"

"別說啦,孩子。"

蘇子昂洗完澡走出浴室,母親觳采洗著一套軍裝過來了:"這是他的,你換上吧。"

蘇子昂打開看看,母親已經去掉了宋泗昌的中將軍銜,換上了他的上校軍銜。他穿上軍裝。母親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替他翻出領口,他看見了她頭上有幾根白髮,以及她躲閃著的、潮濕的眼睛。他變得很僵硬,聽由母親的手在他身上撫動。母親靠得更近了,幾乎貼在他胸口,聲音顫抖:"子昂,我對不起你父親……你別怪我。你們從來不回家看我……我一個人實在過不下去……"-她終於哭泣了。

蘇子昂扶住母親:"愛他吧。我愛你們。"

宋泗昌在樓下開懷大笑,隱約還有其他人的聲音。母親說:"下去吧,他們全來了。

"她背過身去擦淚,然後匆匆離去。半道上又站住,回過身來略微發抖地道,"搬來住,好麽?"

蘇子昂極感難言。母親趕緊說:"那麼常來看看我,好麽?"蘇子昂用力點頭。

夜晚,蘇子昂乘宋泗昌的轎車回家。在距乾休所幾站地的街口,他下了車,他要一個人走回去。此時,月亮隻為他而發光,街道隻為他而延伸著。他不思考回家之後說什麼,準備一切聽憑自然。現在,他隻好好地享受獨自歸家的美好境界。

乾休所大門關閉,他推開邊門進去。幼兒園門口亮著一盞照明燈,那燈將亮到天亮。

他又在兩邊的建築物上嗅到了太陽的氣息。他看見有一個老人在鋪滿月光的草坪上演練氣功,白髮晶瑩如雪,雙臂緩緩浮動,老人沒有左手,但絲毫不影響他那玄妙的功法。蘇子昂猜出他是同一幢樓的黃老,他的左手是被敵人戰刀劈掉的。每天早晨,他都用斷臂挽著隻菜籃子,籃子裏有兩瓶奶,牛奶是孫兒的。

蘇子昂繼續往前走,忽然念動:和這院內一大片混混飩飩的老人們相比,自己竟是一個平淡的人。月光使地面的一切變得含蓄。月亮是一個老人。

蘇子昂沿著熟悉的小路朝深處走。

路盡頭,是家。

路盡頭,只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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