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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八章
一、盤面溫度高達三千

不愉快時,喝酒;愉快時,下棋;如果自己和周圍人共同愉快了,蘇子昂便呷著啤酒下圍棋。那樣,幾乎可將自身化為一枚棋子擺上盤面。

從指揮學院畢業至今,蘇子昂沒下過一盤棋,直到今天中午,他從《新民晚報》上看到半盤題為「平沙落雁」的局部定式,棋癮登時如火如茶了,難過地扭動腰肢。朝坐在電扇下看報的政治處余主任說:「老余呀,會下棋嗎?」

余主任正在欣賞本團報道組寫的題為《哀樂終止之後——某團練兵片斷》。特別注意到,幾處經他手濾過的文字統統保留住了,他頗感欣慰。又後悔:第四節的第三自然段本可以擴展成獨立的第五節,那麼文章就會再大一點,成為該報的重頭「要文」,把北京衛戍區某師的文章擠到陪襯地位去。這提醒他,下次審稿時,立足點再擺高一點,膽識再放開一點,別把材料可惜掉了。學學大師傅侍弄小冷盤,小小不然的幾根菜筋兒,也能擺出老大陣容。蘇子昂問話時,恰逢他這種心境。於是,他把報紙摺疊一下,《哀樂終止之後》赫然顯露,再把它放到辦公桌左上角,用個鎮紙壓好,誰進來都可以一眼看見,矜持著:「可以讓你一隻馬。」

「問同志哥會不會下圍棋?本人14歲時就淘汰象棋了,隻保留圍棋一個品種,在學院時都下瘋了。看來你不會。」蘇子昂大覺沮喪,本以為余主任是同道,要不他幹嗎弄半天姿態?原來是象棋,寡淡!

余主任瞼紅一下:「不會。我以為是象棋吶。」

「曖,你知道機關裡有誰會下嗎?」

余主任斷然搖頭:「沒有。」

「連隊呢?」

「沒聽說過。」

「瞧瞧咱們團這個素質,」蘇子昂苦笑,「隻認得有車的東西。無論如何,計算員、指揮排長,智商比較高的行當應該下一下圍棋。我估計,你們文體器材庫裡,連一副圍棋也沒有吧?」

「沒有。咱們智商剛好夠用。一點多餘的智商都沒有。」

「哎呀,你別誤會。你一誤會我心裏就不安了。」蘇子昂親熱地道,「剛才是圍棋崇拜者和象棋崇拜者的交鋒。就像看足球,場外的球迷比場上打得還凶。我那番話,其實不涉及人的質量問題,純粹是愛好上的分歧。在學院,我們和象棋團夥的人也是互相打擊的,打完不傷感情。你盡可以刻薄我,怎麼的都沒事。」

余主任輕鬆地微笑:「我理解,我理解,棋癮犯了嘛。棋癮不是病,癮上來要人命。」把一場小危機搪塞過去,內心卻深深記下蘇子昂此刻對他的輕慢。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個副團職啊,是部門首長啊。

「正如魯智深飲酒時說的,『口裏談出鳥來-哈哈哈。前段時間中日圍棋擂台賽,還有『應氏杯-什麼的打得一塌糊塗,小半個中國都迷上了圍棋。咱們團就沒有迷上的?」

「迷不上。」余主任傲然擺頭,「你看咱們團有一個進舞廳的麽?有一個留鬢角的麽?

蘇子昂被他的古怪邏輯弄得瞠目無言。

余主任又分析道:「一盤圍棋得了多少時候,整整兩天!短的也要一天。人都下呆掉了,連隊不宜提倡。機關勉強可以。」

「唉,這種理解法」蘇子昂苦惱地頓住。他真煩這種彼此錯開老遠的交談,累人。

余主任繼續分析:「再說,管它什麼擂台賽、應氏杯,天外的皮毛瑣事嘛。影響不到咱們這塊。想叫部隊喜歡下圍棋,很簡單。主管愛下,下面自然就跟上啦。師機關為什麼愛打乒乓球?劉政委愛唄。劉政委為什麼愛打乒乓球?身子矮唄」

蘇子昂大笑,繼續地說:「就、就這一句精彩-一不愧是智商剛好夠用。」余主任起身出去了,交待文化幹事兩件事:「一、立刻叫俱樂部購置兩副圍棋,其中一副要最高級的。下午就上街買。」文化幹事道:「那就是雲子了,大號的。五十多塊一副。中心商場體育櫃有。余主任略驚:「你怎麼知道那麼清楚?二、查一下,全團範圍內有誰會下圍棋。不要以政治處名義調查,影響不好。以你個人名義打聽。」文化幹事嘻嘻笑著:「俱樂部還需要幾副羽毛球拍吶,我一併買了吧。」「你時機抓得不錯嘛買了!」

回到辦公室,余主任面不改色,站著俯視蘇子昂,道「"團長哎,我馬屁拍在明處。棋,你天黑前就有,雲子,還是大號的,下棋的人嘛,也找去了。如果有,相信他也在犯癮,不算強迫命令。如果沒有,這個周末,你就轉移陣地吧。」

蘇子昂沉吟道:「不管怎麼說,咱們團黨委這些人,一個是一個,誰都不含糊,是不是?」

榴炮二營五連連長接到營教導員電話,查詢:「上個月中旬,你們連是不是有個人外出跑棋攤上去了,贏了人家賣棋藝的老頭?」連長答道:「有哇有哇,是四班長谷默,贏了十塊錢,回來吹了半天。指導員批評過了,是賭博行為……」教導員問:「圍棋還是象棋?」連長說:「這可不知道,什麼棋是次要的,沒改變賭錢的性質……」教導員說:「你查查他下的什麼棋,立刻就查,我不放電話,等你的迴音。」連長嘣地推開面前窗扇兒,朝遠處哨兵喊:「那個誰呀?你叫四班長谷默跑步前來。」哨兵得令,槍上肩,取行軍姿態開步走,到炮場傳達命令。不一會,谷默率全班人員小跑步到達,手上全是油漬,他們在擦洗火炮。

「都來幹嗎呀?留一個班長,其餘人跑步回去。」連長憤憤道,「那個誰,站崗不用心,傳一句話也篡改掉一半。谷默你近些站好。我問你,你回憶一下,別憶錯——上次你到棋攤下棋,下的是圍棋還是象棋?」

「圍棋。」

「確實是圍棋?」

「連長,這件事你們還記著呀,有那麼嚴重?」

「回答問題。」

「確實是圍棋。」

「好,你回去吧,沒什麼事啦。」連長一直捂住話筒,看谷默走遠了,才對話筒報告:「搞清楚了,他下的是圍棋。」

「那麼,吃過晚飯以後,叫他到營部來,乘摩托車去團裡,陪團長下棋。沒問題吧就這樣。」雙方掛機。

連長沉思著:乘摩托車去,這可是營裡幹部待遇啊。連裡幹部只有老婆來隊,營裡才肯派摩托接一下。老婆坐在掛鬥裡,一手還得扶著晃悠悠的行李堆,就這樣也已經體現營裡的關懷了。唉,陪團長下棋,太抬舉他了,還配摩托車吶。幹嗎不能徒步?才七華裡嘛。今後連裡對他要嚴格些,以防他產生特殊化思想。連長決定自己親自去通知谷默。走到炮場邊,看見谷默正鑽在炮身底下,口裏叼一團油膩膩的棉紗,雙手正在刮除汙垢,兩腳露外面,一蹬一蹬地用勁。連長感到滿足,頓時改變決定,那消息多壓一刻是一刻,你谷默到底還是我的人,不能叫你早早感覺自己不凡了。

連長沉默著走開,相信自己是平靜的、想得開的。他從炮庫走到車庫,從營房走到生產地,又從養魚池、小作坊之間插進去,到達豬圈。沿途,他和每樣東西都產生感情交流,認出自己的手跡,招惹了逝去日子。它們拽著他,仰仗著他,一處一處都十分可靠。把連隊撐持到今天,多不容易。只有一連之長才配在這塊說「不容易!」其餘人即使說同樣的話,也只是觀眾式的感嘆罷了。他想他已經在連長位置上蹲了五年,不發牢騷不怠工,甚至不考慮還會把他壓幾年。但是,他們別太過分啦!調人下棋,還配摩托車,我們苦到今日,隻配傳個話兒……

他凝望白雲深處,怔怔地,發狠地掀翻掉自己。做出決定:讓老婆買個金戒指吧,她吵吵幾年了,讓她買個大的,讓她快活快活,傾家蕩產也買!憑什麼咱們不敢快活。豬們哼哼卿卿,一溜兒把嘴架在食槽上,以為連長是餵食的。連長在心裏踢它們一腳,快步離去。他又修改了主意,決定馬上通知谷默。他把谷默叫到樹蔭下頭,先問了問炮的情況,班裏人員的情況,然後以命令口吻說:「6點半到營部報到,報到之後去團裡,團長要找你下圍棋。」見谷默無話,連長才補充道,「可能是乘摩托車去。不過,回來時有沒有車就不知道了。」又等一會,見谷默仍然無話,神情有些古怪。連長以大動作把兩手拇指插進褲腰帶,手掌按在腰上,挺胸收腹。在他印象中,這個姿勢有列寧味兒也有周恩來味兒,蠻大度的。他寬容地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沒用。你當個任務去完成吧。」

「我去!」谷默低聲說。

「問題不那麼簡單哪,我考慮有幾個可能。首先,真是下棋,那你就下唄,其次,下棋是幌子,團長用這種方式把人叫去,私下裏調查情況。晤,出其不意,蠻像他的為人;第三嘛,是一邊下棋一邊了解情況……」

「下棋沒法說話,一說話就亂套啦!」

「那就只剩兩個可能了。我考慮,團長說不定會問到我們連隊幹部情況。他上任不久,許多情況來不及掌握,初步印象是關鍵性的,你放開說,說透一點。我啦,指導員啦,你當班長的都了解,連隊不就靠你們和我們撐起來的嗎?你老谷和我也是多少年的感情啦。唉,我總想培養你,你沒覺出我一直暗中下功夫鍛煉你?團裡對我也很重視,有謠言說,我要當營長啦,我根本不信。但我也不解釋,由它去。好你準備一下吧,炮場別去了。」連長又等片刻,見谷默點點頭,連長才不舍地走開,半道上又回望一眼,催促:「休息去呀。去吧去吧,抓緊。」

谷默走到連隊盥洗室,打了一盆井水,一頭扎進清涼的水中,埋沒了許久,抬臉深深喘息,油汙在盆裡化開。他眼睫掛著水珠,顫動卻不落。谷默一直渴望和蘇子昂接近,這種渴望由於強烈過度都硬化了。蘇子昂有才幹有魅力,是谷默視野中始終步步逼近的人。他很怕自己在他面前顯得渺小,很怕自己引不起他的注意。他們接觸過兩三次,谷默要麼把自己埋藏起來,要麼把自己撐得很大氣很雄壯。後來他也發覺那都是失態,就像膽小鬼有時會猛地勇敢起來一樣。那片刻勇敢耗掉了多少自尊啊。谷默相信這回能叫蘇子昂真正認識自己。紋枰對奕,鏗鏘手談,徑直把自己擺上盤面,數小時對坐無言,多好的境界啊。他隻擔心蘇子昂棋藝太差,屬於境界之外的痞子,隻曉得朝盤面上扔子,棋早就輸定還得一步步走完,收盡每一個單官,再一著著數目,彷彿有意侮辱贏棋的人。要是他入段了就好嘍,與自己不相上下,癮頭一開,肯定遏止不住,彼此都缺不得對方了。吃罷晚飯,谷默乘營部三輪摩托車到團。駕駛員問他:「團長住哪幢房子?」谷默道:「不清楚。」駕駛員把車剎住:「你下去問問。」谷默坐著不動:「大概是老團長以前的宿舍。」駕駛員哦了一聲:「你幹嗎不早說?真是。」把車開去了。馳至一排帶院落的平房前,他停車:「到啦,快下去。」谷默下車,原地站著::「暖,哪間房是老團長以前的宿舍?」駕駛員奇怪地斜看他:「你手邊的門就是。」「謝謝啦,」谷默點頭,「你的車跑得挺快的。」駕駛員不睬他,轟隆隆馳去。

谷默站在院門口喊「報告」,無人答應,便穿過院落,踏上房前台階。透過紗門,他看到裏頭門開著,又喊了聲「報告」,仍然無人答應。心想自己再站著就像小偷了,便拽開紗門進屋。長茶幾上擺著一塊厚約五厘米的棋盤,棋盤上壓著兩隻設開蓋的棋子盒,谷默從熟悉的外觀上知道裏頭是雲子,喜悅地走近,開蓋取出一枚黑子撫弄著,隨手啪地敲在棋盤小目位置上,一陣暢快感弄得他腿腳發軟,他笑了。笑得好透。公務員進屋,打量他:「就是你呀?你已經主動坐下啦?很自覺嘛。」

谷默站起身。公務員擺擺手,「坐吧坐吧,何必呢。團長一會就來。」

谷默說:「我以前見過你。你跟老團長上我們連去過。」

「大概吧。你們是哪個營啊?」

「榴炮二營」。

「大概吧。哪個連的?」

「五連。」

「大概吧。叫什麼?」

「谷默。」

「剛才那個戴墨鏡的,開摩托送你來的?」

「是的。」

「他墨鏡上貼一塊小金紙。什麼怪樣嘛。」

「那是外國商標,撕掉可惜了。」

「我不信,好多外國是假外國。」

谷默笑笑。公務員認真比劃:「不是斜著貼的,你們營應該管一管。團長說,你和什麼老頭下過的一盤棋,請你先擺出來,他一會要看。」

谷默道:「復盤?幾個月啦,記不清了。」把兩隻棋盒都從盤面上拿開,打開蓋,食中二指拈起一枚黑子,布上星位。又伸進另一隻盒中拈白子,卻拈出一個紙團。他看出是張發票,日期表明,這副棋是今天下午才買的。

公務員把發票拿過去,鋪展開,壓到枱燈下面。道:「對了,團長是這麼說的,叫你先把那盤棋想一想,等他回來再擺給他看。」

「我知道他是這麼說的。」谷默盡量簡短對話,盼望公務員快走。

公務員生氣地愣了一會:「廁所在大門左邊,尿完要衝水。想喝茶自己倒,提醒你一句,你要是輸得大慘,團長以後就不找你下了。我還忙別的事呢。」推門而去。

谷默在盤面布上幾子。十餘分鐘後,他忽然站起來,感覺到紗門外有人。蘇子昂微笑著進屋,拍拍谷默肩頭,眼睛卻盯著棋盤:「繼續擺,繼續擺。那老頭執黑還是執白?」

「執白,」谷默落座,「分先棋。老頭開始不肯下。我先付了錢他才落子。」谷默陸續布上數十子,盤面漸漸豐滿。蘇子昂坐下,手裏轉動兩枚棋子,注視棋局,幾次欲往盤面上遞子,又忍住,一言不發。待擺到一百三十七手,谷默重重將一枚黑子敲擊上去,口裏道:「他許久不再落子。就下到這裏。老頭把錢扔還我,收攤走了。」

蘇子昂凝思:「白棋可下嘛,幹嗎認輸?」

「我不知道。他一認輸,我反而覺得難受死了,好不容易下盤棋,斷在半道上。」

「老頭臉色呢?」

「看不出臉色,也沒說話。」

兩人惋惜一會,收了子。猜先,谷默執黑,在右上角星位投子,蘇子昂在對角處佔據小目。前二十餘手,兩人落子較快,由著內心衝動。待這股衝動勁被滿足後,落子才慢下來,看看已進人中盤。谷默輕描淡寫地在遠處飛了一手棋。蘇子昂半身朝後仰倒,僵硬了十幾分鐘。輕聲說:「再擺一盤吧。」兩人收起子,上下易手,蘇子昂執黑先行,考慮許久,才投上第一子。然後走開泡茶,不斷回頭往棋盤看。谷默坐著不動,待蘇子昂把兩杯茶擺好,坐回對面,他才無聲無息地擺上一枚白子。這一盤棋下了近二百著。蘇子昂將手中殘子丟回棋盒,又輕聲說:「再擺一盤。」第三盤蘇子昂仍然執黑,投出一子後,便注視谷默眼睛。谷默眼觀鼻,半天不動子。蘇子昂委屈地又投出一枚黑子,以此表明自己甘願接受讓二子局,谷默微微點頭,啪地打上一子。從手腕的力度看,這時他才開始下棋。兩人奔至中盤,各有兩塊孤棋膠接著,做生死之鬥,著著都是勝負手。棋盤彷彿要從中裂開,每一子都在掙扎,引起的棋勢的搏動一直波及到最邊緣處。兩人都使出極強硬手段,卻又都是被迫的。勝負的界限越來越薄,呼吸使棋子表面沾了一層熱氣,使它們像在出汗。棋局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彼此緊咬著站起來了。

谷默長考,把各種招數都算透之後,說:「我輸了。」這是他下棋當中說的惟一一句話。蘇子昂低低晤一聲,表示聽見了,仍然注視棋局。他已經無法從熾熱思索中抽身,棋勢的巨大慣性仍然帶著他走。谷默發現:蘇子昂其實沒看出他輸了。他如果不說出「我輸了」而繼續奕子,蘇子昂也許會走出誤著,這盤棋可能翻盤,勝負瞬間易手。如果是和別人下棋,谷默早這麼幹了,取勝之後再告訴此人「原本該你贏棋」等等,叫他備嘗痛苦。但眼前是蘇子昂,他不由地陷人一種純凈的棋境中,勝負一經算透,棋局即告終止。倘若硬往盤面下子,所有已經下定了的棋子統統都會排斥它。

蘇子昂凝視許久,點點頭,把手中兩顆子放回棋盒,身體往後一靠,說:「你看,盤面溫度高達三千。」

谷默隻稍望一眼,便也感覺到棋勢的熾熱,棋子們幾乎熔化。手都擱不上去。他吃驚地說:「都不像棋了。」獃獃地又看盤面,「你幹嗎說三千?」

「隨便比喻吧。大概……想起來了。聚能穿甲彈擊穿複合裝甲時,瞬間溫度三千。」蘇子昂看錶,「2點啦,把你拖那麼久。餓了吧?吃些餅乾。」蘇子昂找出個點心盒,「本該早拿給你吃。但我下棋的時候不喜歡吃東西,也不喜歡別人吃東西。慢慢吃,吃完我開車送你回去。吃啊,哦,你是想洗洗手吧?水在外頭。」

「不不。」谷默抓起餅乾大嚼。暗想,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你的棋下得不錯。作為業餘愛好,足夠自豪了。怎麼學的?」

「我父親老叫我陪他們局長下棋。那個局長老在家養病,閑得慌,想下棋。父親為了巴結他,就把我領去了,說請他指點指點我,我隻好跟他下。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局長的棋臭死了,癮頭卻好大。又不肯下讓子棋,堅持要和我分先,下了大半年了,我不幹了。父親就自己陪他下,下完回來吃藥片,他有病……」谷默眼睛潮濕了,「我罵他當小醜,供人家取樂。他聽了照樣下,下完照樣吃藥片。後來,連局長也不願跟他下了,要找我下,父親就求我。我找了個朋友,兩人到局長家去,下給他看,局長拿點心侍候著,又下了十幾次。局長看不過癮,要自己下,我和朋友就推來推去。局長就不再叫我們了。」

「我像那個局長嗎?」蘇子昂小心地問。

「不!第三盤,你自願被我讓兩子,那一會我好感動,一下子想起從前了。我、我敬佩你!再說,實戰證明,讓二子我讓不動。」

「想不到,你有陪人下棋的歷史,怪不得下棋時一言不發,這種差事確實叫人心酸。」蘇子昂沉吟著,問:「以後,讓二子跟我下,你願意嗎?」

「太好了。我估計,讓二子局會互有勝負,雙方可下。我隨叫隨到。」

「我如果連輸兩盤,就接受讓三子局。」

「要是你連贏兩盤,就改為讓先。這一盤也算。還有,我向你保證,無論下到多晚,我絕不會耽誤班裏工作,絕不會向連裡要補休。團長你放心,完全是我自願的。」

「那麼好,從今天開始。你真不錯,我惟一有那麼點擔心。」

蘇子昂駕車把谷默送回連隊。進人營區時他閉了大燈。儘管如此,連長還是聽到了車聲,光著兩條大腿奔出來,朝遠去的小車望望,道:「快3點啦。團裡派車送你回來,不錯嘛。」

谷默道:「團長開車送的。」

「哦,我料到了。怎麼樣啊?」

「就是下棋,沒談別的。」

「不會吧,一句沒談?」

「在車上,他問了問連隊情緒怎麼樣?」

「這不是談了嗎!你怎麼說?」

谷默道:「我說王小平憑什麼記三等功,真要實事求是的話,應該給他個處分。就因為他死了,才立個功。一個換一個。結果,功不值錢,命也不值錢。」「你瞎說什麼。團長的反應呢?」「笑了。車裏黑,我沒聽見聲音,但肯定笑了。」

「還問什麼了?」

「沒問。」

「你休息去吧,想起什麼再告訴我。我估計,他以後還會再找你下棋的。」連長回屋。谷默去補崗,他不願意因為和團長下棋而少站了一班崗。他在營區走動,心裏回味著棋。摹然,他站定腳,轉臉朝家屬房方向,似乎聽見連長在斥罵誰,還有女人的哭鬧……聲音淹沒在樹葉的沙沙中,後來連沙沙聲也沒有了。夜僵硬著。他想起父親下棋回來,也是這樣斥罵母親。母親一面頂撞著,一面把手擱在睡熟的小妹身上,惟恐她嚇醒來。日子過去得真快啊,日子的味道卻一次次被重複。像沒過什麼日子。

二、站在士兵的槍口前

第二天是星期天,起床哨比平時晚吹半小時。谷默被哨音扎了幾下,條件反射地叫著:「起床,起床嘍。」這是叫給班裏人聽的,是他每天清晨的一個習慣,如果他不跟著哨音吆喝兩句,那哨音就顯得不夠完整。叫罷,他立刻又迷糊過去。約摸到周圍人穿衣服了,他第二次醒來,快速把軍裝套到身上,兩腳蹬進鞋裏,和兵們同時著裝完畢,覺得自己還多睡了一小會。

連長從宿舍門口走過,在窗前停留片刻。儘管老婆來隊了,他照樣和連隊同時起床,來看看兵們的起床動作。更重要的是,讓兵們看到自己,特別是每天一睜眼就看到自己。

連長腳跟前有一堆掃帚,他在掃帚邊又著腰。於是兵們緊忙著去搶掃帚,沒搶著掃帚的兵,也顯示出忙忙碌碌的樣兒。連長踱來踱去,彷彿馬上要站住下發出指示,但他仍然踱著。有時,他忽然在某個兵身後停住,光看不吱聲。於是周圍的兵們也順著他目光看那個兵,總能看出點毛病。要麼是襯衣下擺設塞進褲帶裡,要麼是褲帶怪可疑。連長仍然不吱聲,隻朝那個兵的班長瞟一眼。這一眼盡夠了,有責備班長的意思,也有授權班長責備那個兵的意思。排長們一般不露面,因為外頭有連長有班長,他們即使出來,地位也不明確了。他們在屋裏把時間對付過去,用檢查的目光到處看。兵們幾乎沒注意到,連長踱著踱著就消失了。

值班員吹響第一遍哨,然後甩哨子裏面的口水。兵們就朝盥洗室擁去,洗臉刷牙。小值日早就給每隻口杯灌滿了水,牙刷上也擠了段牙膏。水聲一響,兵們頓時活躍起來,鬧鬧嚷嚷,擠擠撞撞,因為意識到熱騰騰的早飯已擺到桌面上了。值班員吹響第二遍哨,又甩哨子裏的口水,站到飯堂外熱騰騰的早飯已擺到桌面上了。值班員吹響第二遍哨,又甩哨子裏的口水,站到飯堂外頭固定位置上。兵們結束洗漱,毛巾掛成一排,長短一致,口杯把兒朝一個方向,「呱唧呱唧」踩著殘水出來集合。各班整隊,跑步到值班員面前站下。

連長又出現在值班員旁邊,兩臂自然下垂,和兵們一樣。「唱支歌」他說。於是值班員就指揮兵們唱歌。如果值班員是一排長,他準挑一支最短的歌唱。如果值班員是二排長,他準先搓搓手,自語著,「唱個什麼呀?」再自答,「唱個某某某吧」,他的歌一般比較長。如果值班員是指揮排長,他準先叫「注意啦」,手掌往隊列當中一劈,「二重唱!這半邊唱第一部,那半邊唱第二部。」有時他還劈兩下,讓全連唱三重唱。他能用兩隻巴掌指揮三部分人,口裏也唱出三個開頭。等唱完歌解散,連長回家屬房吃去,通信員已把飯送去了,一樣的稀飯饅頭,只是量多點兒。通信員說:連長老婆比連長能吃,趕上個新兵飯量。吃飯時,谷默發覺,幾乎全連人都知道他昨晚和團長下棋去了。陸續有人端個碗過來問戰果,問團長下棋賴皮不賴?問你快要調團裡去了吧?谷默告訴他們:「二比一。」他們不信,有人說:「團長才贏你兩盤?別吹了吧。」排長隔著桌子朝這邊訓斥:「飯怎麼吃的,有紀律性沒有?」把兵們訓散開,示意谷默過去。等谷默過到他身邊,他又說:「算啦,沒什麼事。」又讓谷默回來,滿臉煩躁的樣子。

從這天起,谷默便從兵堆裡給擠出來了,想回都回不去。上頭有什麼軼事,兵們老愛問他。想轉志願兵的人也偷偷地托他幫忙。谷默用一種捉摸不定的口吻回答他們,基本意思是:「等我見了團長才能定。」兵們就和他一同期待團長下棋的日子。一個多月過去了,團長再沒召谷默下棋。谷默理解這種輕慢,他反覆告訴自己:其實我早料到了,團長那天偶然來了興緻才把我叫去。他沒興緻時也就沒我這個人。他可以隨意召我下棋,我卻不能想下就下,不想下就不下,媽的這樂子是他的不是我的,媽的我再也不跟他下了。他覺得陪團長下棋和當年陪局長下棋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團長的棋比局長的棋稍好些,配得上他谷默的自尊心。把自尊心拿開了再看,下棋就成了他為上頭服務。他漸漸地把那場棋看得像失貞那樣羞恥。

蘇子昂確實遺忘了谷默,生活中充滿比谷默重要得多的事情。那天,他處於極度鬱悶中,便想在棋上頭透口氣,鬱悶一旦排遣掉,那麼用來排鬱悶的東西,自然也就遺忘掉了。炮兵團共同課目訓練已進行大半,還剩下輕武器實彈射擊和考核驗收,然後就可以進人兵種專業訓練:射擊指揮、陣地操作、有線及無線通訊、駕駛分隊、觀測業務,等等,有數十種之多,每種都是一個專業天地。在蘇子昂看來,那時候炮團將散成數十塊,技術意識將衝擊軍事意識,很難再一覽無遺。所以他拚命要把共同課目訓練搞紮實些,將一種軍人精神貫注其中,使今後散佈各處的專業訓練形散神不散,並導人下半年的高潮:協同訓練。簡言之,共同課目為專業訓練打基礎,專業訓練為協同訓練做鋪墊,呈現「合——分——合」的態勢。一個高明的團長,應該死抓住兩頭,把中間那一大塊,交給下屬們去發揮。蘇子昂得到報告:明天上午,榴炮二營五連進行輕武器實彈射擊。蘇子昂便想下午到五連轉一轉,看他們狀態怎麼樣。實彈射擊時,他不再去了,以免給連隊造成壓力。他當然希望連隊打出個好成績,他知道,他不在場他們可能打得更好。或者說,打得「更真實些。」

蘇子昂叫上一個素質比較差的軍務參謀,說:「跟我下連,我要修理修理你。」那參謀姓胡,尷尬地笑著,拎上黑皮包跟蘇子昂上了吉普車。蘇子昂拿過他的黑皮包:「裏面是什麼呀?」打開拉鏈看,一個旅行杯,一個茶葉盒,一本金庸的《天龍八部》三卷,還有一本「保密本」(統一配發的工作筆記本)蘇子昂斥道:「唬誰呀?」「把皮包丟下,紮根腰帶去就行了。」

胡參謀沒說話,下車放回皮包,找了根腰帶來扎。現在他去掉了機關幹部標誌,像連隊出來的人了,這使他感到不舒服。蘇子昂當即誇讚:「謔!精神多了嘛。其實,就你的體形而論,扎條腰帶最瀟灑了。你覺得這塊硬實些沒有?」拍拍胡參謀後腰,「果然硬實些了。我有個體會,紮上腰帶之後,連廢話也會減掉好多。腰間束緊時,人們就不由得說一句是一句,取消廢話。真該建議一下,軍以下幹部到部隊統統扎腰帶。這樣,連肚子也大不起來了。」

「我試試看」,胡參謀從前座扭過頭說,「如果下一任團長又用另一套要求我,我怎麼辦?」

「適應他的要求,這個你無法選擇。如果一個參謀比首長更聰明更正確,因而擁有更大權威的話,肯定是這個部隊的災難。我也當過參謀,最難過的就是適應愚蠢的首長,其次是自私的首長。好啦,別問了,有些道理不能言傳,因為言語罩不住它,一說出來就改變意思,你只有自己慢慢領悟,產生自己的道理。」「團長,我挺喜歡你。」

「這是你的直覺。」蘇子昂面色淡漠,不說自己是否喜歡他。

「咱們到哪個連隊?」

「榴炮二營五連。」

「去不去營部?」

「不去。直接到訓練場。」

五連的兵們正在瞄靶。他們在按樹林帶裡臥一長溜。槍口前是連隊生產地,生產地盡頭插著幾個胸環靶,距離槍口一百米。連長和指導員上前晉見蘇子昂。蘇子昂回禮罷,沒與二人握手,佯作不見他倆伸手欲握的樣子。他討厭和人挨個握手,重複的禮節嘛,敬個禮足夠了。一握手,連敬禮的味兒也不正了。

他略問幾個問題:「戰士們飯量怎麼樣?」

「超支得厲害,」連長說,「每天超三十斤,平均每人超五六兩。再這樣下去,連隊的結餘要吃空了。」

「讓他們吃。超支部分,團農場補給你們,你們可不要剋扣糧食。省幾斤糧食,當心惹出更多麻煩,劃不來。菜和肉呢?」

「也不夠啊,連裡每天往鍋裡貼幾十塊。」

「貼!這個時候不貼錢你什麼時候貼?共同課目累死人,吃飽吃好才有情緒,最起碼也要吃飽。連隊精神狀態怎麼樣?」

「呱呱叫!」指導員搶先說,「決心書有幾十份了,黨員帶頭,群眾跟上,加班加點搞訓練。」

聽到「呱呱叫」,蘇子昂就已不信,待聽到後頭他已是不說了:「誰叫下面加班加點的?不科學嘛。訓練強度經過我反覆研究、計算,接近最大限度了。再加強就是盲目熱情,破壞性訓練。必須堅決製止!你們鼓勵他們了吧?」

「沒鼓勵,沒鼓勵。我們只是理解戰士們的訓練熱情,不予傷害。」

「到底有多少加班加點的?你說實話,哪個班?戰士姓名?幾點到幾點加班了?胡參謀等會挨個證實一下。」指導員支吾著,他把課餘時間搞生產,課間休息時翻單杠都算做加班訓練。

「假話嘛廣蘇子昂沉聲道,」我不批評你們講假話,我批評你們把假話加上花邊。現在哪個單位不講假話?上頭逼嘛。連我們也講些假話。但是,別形成習慣主動講,上頭沒逼你也講。尤其是沒講好,變成蠢話。要我說,假話也得有質量。」

指導員大紅臉,難堪地笑。連長頻頻點頭,彷彿他原本也要這麼說的。

「輕武器射擊訓練,到目前有多少課時了?」指導員明顯地鬆口氣,這個問題該連長回答。連長半仰著臉想了一會,又半低著頭再想。「舌頭丟了麽?」蘇子昂惱怒,「自己連隊的訓練課時也弄不清楚?」

「不不,我想搞精確些,原先的統計有點過。」連長小心地、堅決地道,「七個半課時。保證!」

「這個判斷,把人格也搭上啦。」蘇子昂笑。

「連黨性也一塊搭上。」

「訓練效果呢?當然,槍響以後才知道,不過那時連傻子也知道。你當連長的,應該在槍響之前就能估計個大概。靶子是死的、沒有對抗性,不存在對手問題。所以,練到什麼程度肯定打到什麼程度。你說個判斷我聽聽。」

「及格率百分之九十以上。全連總成績優秀。」連長嘿嘿笑,「我牛皮吹大了吧?」

「夠自信的,到時候看吧。」蘇子昂在連長和指導員陪伴下走向按樹林帶,看戰士瞄靶。連長提個檢查鏡,問他:「要不要檢查一下?」

蘇子昂搖頭,「那是排長的差事,我不幹。我勸你也別乾。」

「指導員湊近問,」團長你看他們練得怎麼樣?

「蘇子昂又搖頭,」死功夫,看不出好壞,我又沒法鑽到他們心裏去。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厭煩了。「胡參謀說,」既然沒法鑽到心裏,你怎麼知道他們厭煩了?」蘇子昂道,「感覺吧。要我瞄到現在,也會厭煩。」連長道,「團長,到連部喝茶去。」蘇於昂點頭道,「叫他們泡上.我等會就去喝。」說罷,大步走到瞄靶戰士的前面,高聲道:「注意啦,起立。」全體戰士持槍起立,統統昂首挺胸,正視前方。蘇子昂估計,他們早知道他來了,要不起立動作怎麼這麼快?

「同志們好!」

「首長好!」兵們大聲回答,但不夠整齊。

現在,我到前面去當你們的靶子。十環的環心在這裏,「蘇子昂指指自己胸口處一枚紐扣,「你們按要領瞄準這裏,擊發。好,臥倒。」

兵們機械地臥倒了,槍架在土台上。蘇子昂沿菜地小徑跑到一百米處,把插在那裏的胸環靶拔出來扔掉,然後面對一串槍口站立不動。遠處傳來他的吼聲:「標尺一,射擊。」

胡參謀臉都黃了:「連長,你們驗過槍沒?」

「哪敢不驗呢……不過,這、這也嚇死人。」連長頓足,「戰士打團長,叫人怎麼想?」指導員小聲而急促地說:「絕對不行。槍口對人,違反用槍規定。團長還帶頭。」他們急得要死,但是都不敢阻止。

遠處又傳來蘇子昂吼聲:「擊發呀,我沒看見你們開栓動作。你們是當兵的嗎?」兵們臥在地面上躁動著,有的回過頭緊張地看連長。只聽怎喀一聲,有人拉槍栓了,是谷默,只見他瞄了一會,怎地擊發。然後又開栓,再瞄準擊發。有人開了頭,兵們陸續跟著擊發。連續擊發幾次後,居然亢奮起來,起勁地瞄著擊發著。槍栓聲和擊發聲響成一片,他們生怕打少了吃虧。令人畏懼的團長成了他們靶子,他們內心產生奇異的震顫。這種震顫無可言傳,會在精神上持續許久。誰也不知將來的後果,眼前卻很痛快。

蘇子昂跟靶子一樣紋絲不動,注視遠處的槍口。其實那些槍口已溶化在土色中,他注視的是想像中的槍口。細碎的擊發聲隱約可聞,每次開栓,兵們的肩頭便起伏一下。他感覺到無數彈丸朝他飛來,他跟每支槍口都構一條拋物線,即:彈道。他再度獲得一個近似敵人的角度,並從這個角度壓迫他的士兵,以求激起他們的對抗。他也從中獲得一種近乎享受的刺激,一種精神上的搏殺。好他媽的暢快!他當然知道「槍口嚴禁朝人」的規定,可他們知道這個規定造成多大的心理束縛麽?違背槍的本質!兵們習慣於瞄向模擬人——靶子,一旦瞄向真人便恐懼得連槍都端不住了。蘇子昂暗忖:要是宋泗昌看見這場面該多好,老頭肯定會感到他受了侵犯。劉華峰呢?那傢夥目光是帶鈎子的,說話不大吐舌頭,「別看你讓戰士們拿槍瞄著你,實際上你是在嘲弄戰士們。晤,我就是這麼個看法。」……他會這麼說的。蘇子昂在靶位站立了十分鐘,做出「停止」的手勢,然後跑回來,問:「扳機扣得激烈不激烈?」

胡參謀道:「好半天沒人動,你把戰士們嚇死了。團長有必要嗎?」指導員和連長用眼神鼓勵胡參謀,然後,一個憂愁著,一個木訥著。

蘇子昂笑道:「我想讓他們嘗嘗槍口瞄人的滋味,興奮一下。沒多考慮,就那麼幹了,你們可能以為我在顯示自己吧?那好啊,你們二位也去顯示一下。」

指導員很快沉住氣:「團長,我們沒那意思。」「

我是認真的,你們執行吧。快去,間隔十米,並排站到靶位上。」指導員和連長陰沉著臉,雙雙去了。蘇子昂掃胡參謀一眼:「別老想什麼對不對,先增長點欣賞力吧。」朝兵們走去,泛泛地問,「怎麼樣啊?打上我沒有?」兵們一霎時靜極,從槍身上微抬頭,用異樣的目光看他。谷默在不遠處叫道:「團長,我擊中你五槍……」兵們跟著活躍開,紛紛告訴他打了幾槍,打在什麼部位。從他們面部表情看,大多流露出親近之色,彷彿內心正在小聲說話。蘇子昂高聲道:「你們要對得住你們的連長和指導員,瞄準他們,繼續練。」

蘇子昂退到兵們身後,緩緩走動,觀察他們的射擊動作。漸漸地肯定了他的一個猜想:瞄完真人之後,再瞄靶子,他們會更鎮定更輕鬆。因為,他們瞄向連長指導員時,已經比剛才瞄他時鎮定多了。他們的射擊心理經過一番衝撞會更加結實。可是這麼做,代價不小。作為一個團長,他那不容侵犯的權威被損耗掉些,兵們看他時的目光不可能再和從前一樣了。崇拜和熟悉難以並存。

十分鐘後,蘇子昂發出「暫停」口令,做手勢召連長指導員歸來。笑問:「站在槍口前有何感想?」連長道:「他媽的,無依無靠,犯罪似的,還有……說不大清。我再想想。」指導員說:「我同意連長意見。」蘇子昂暗道:你小子滑頭。笑笑:「不是有茶嘛,咱們喝去吧?」喝茶時,蘇子昂皺眉:「苦。」指導員解釋:「政委愛喝這個茶。通信員怎麼搞的!交待他泡嫩點嘛,還是泡老了。」做勢要去重泡。蘇子昂拖長腔調:「算啦,我也學學政委口味,你坐。坦率說,待會我一走,就給你們留下一個難題:「規定槍口不準朝人,今天朝人了,規定也破壞了,以後怎麼辦?」

指導員和連長不做聲,意思很明白:你說怎辦就怎辦唄。胡胡參謀躊躇道:「我看這事不提,放一放,冷卻幾天,也就含糊過去了。今後,還照規定辦。」

「最糟糕的辦法,」蘇子昂向周圍看看,「是不是?」剩下兩人依舊不做聲。「待會我去重申這個規定。我破壞了我修補,在全連面前檢討。」

「團長,你這不是叫我們為難嘛,事情已經過去了,算啦算啦。」指導員笑嘻嘻道。

「有始有終嘛。會做檢討,也是門藝術。」蘇子昂飲茶,又道:「信不信由你,本人檢討一次,威望高一次。」蘇子昂叫連長去訓練場,讓胡參謀到外頭隨便轉轉,「看你能不能轉出點名堂。」單留下指導員,告訴他一個情況:「剛才你和連長擔任靶子時,全連二十七支步槍與衝鋒槍,有十九支是瞄準你的,八支瞄準連長……」

指導員霎時變了臉。蘇子昂慢慢呷著茶,觀賞指導員臉色,由他沉默去。他不說話,那麼他也不說。過了許久,指導員訥訥地:「我工作沒做好……不得人心。」

蘇子昂國視窗外,冷冷地道:「有時候,我真想勸勸我們的政工幹部,研究一下美軍的牧師,人家一個十字架一本聖經,就把思想工作做了,部隊照樣打仗。我們有這麼多政工幹部,哼!效果如何?效率如何?……今天這個事,你好好想想,我對上對下都不再說,但你要透透地想一想。哦,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要調查哪些人瞄準你,結果會更糟。我也不允許。告辭啦。」

蘇子昂叫回胡參謀,登車而去,奔下一個連隊。他口裏喃喃著:「有些人就希望上面不和,他活動餘地就大了,拿一個對付另一個……」

「什麼呀?」胡參謀扭頭問。

「沒事。我在研究『以下馭上-之術。」停會兒他又補充一句:「初級本。」小車從砂石質的營區通路上馳過。谷默遠遠盯住小車,從槍身上面抬起頭顱。剛才,蘇子昂隻同他泛泛地打過招呼,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更沒提下棋的事。他斷定蘇子昂有意識冷淡他,絕非疏忽或健忘。蘇子昂何等瀟灑地征服了兵們的心智啊,他不可能是一個輕言虛擲之人。除非他故作疏忽,故作遺忘。

三、笑吟吟作麻辣文章

下午最後一小時是交班會,團首長、機關各部門領導都須到會。值班員報告一天裏全團的基本情況,以及這期間裡上級的來電、來函,已落實和待落實的各種指示。

蘇子昂回到團部辦公樓時,交班會已進行一小半了。值班員從記錄本上揚起頭,猶豫著,要不要重新彙報。蘇子昂道:"別停下來。"在周興春旁邊落座。儘管四周沙發椅上擠滿了人,這個位置卻一直空著。蘇子昂抓過面前一隻竹茶葉筒搖了搖,空的。立刻有位幹部給他端過杯茶來。蘇子昂看看周圍人,料定今天仍然比較平淡,事雖多,並無新奇處和嚴重處,人們認真的臉龐上都有些獃氣。其實這幫人都是從下面挑上來的聰明絕頂的人,精力得不到充分發揮,便彷彿思索似的呆在那裏。

值班員是組織股侯幹事,雖然照著記錄本讀電話記錄,但每句話沒出口之前已被他熔煉成文件一樣的東西。「10時25分,師後勤張部長來電,霞虎山後期工程因颱風干擾延期十天,目前正在搶建,爭取『八一』完工,擬調我部卡車四台,於明日14時到『工程辦』報到。此事意義重大,希按時抵達。借用車時限,暫定一周。師幹部科黃幹事來電,為籌備師黨代會,借調我團幹部一人,要求擅長文字工作,帶個人行裝,時限四十天。軍炮兵處李參謀來電,萬米通訊賽即將開始,速將內定人員初賽成績報來……」周興春截斷他:「要車,要人,要成績,還要什麼?」值班員看一眼記錄:「明天中午有一位離休副軍職幹部乘車去廈門療養,午飯時正好路過我團,軍裡讓我們接待一下。」「哦,要酒喝,規格都先告訴了,副軍職。就是說,退下來之前是個正師職,誰呀?不知道?打電話來的是誰呀?參謀長?那好好接待一下。」周興春朝管理股長點頭,股長眨眨眼,立刻轉入躊躇狀。周興春詢問地看看蘇子昂:「要車的事,先放一放。我了解張部長,他該咱們六噸油吶。此事暫不答覆,等他催來,就說車況不好,正在應付檢查,上面規定不準動。要人的事,下面幹部這麼緊張,從哪個單位給他抽人去?沒有基層觀念嘛。這樣,咱們還有個小劉在師宣傳科幫助工作,答覆於部科黃幹事,說咱們同意把小劉借給幹部科了,讓他找宣傳科要人去吧。」

眾人哧哧笑。「笑什麼?不許外傳。再往下說。」值班員又彙報了若乾件事,周興春都極有分寸地對付過去,幾乎沒有徵求蘇子昂的意見,連象徵性地扭個頭都免了,那輕快自若的勁頭,簡直可以刮些下來補給別人。蘇子昂雖然同意周興春對各個問題的處理意見,內心卻隱忍著不快。明擺著,周興春在向四周顯示:我周興春仍然是當家的,連團長也認可這一點了。蘇子昂暗想,總有一天,周興春會和他鬧翻,結果必定兩敗俱傷。他應該把那一天推遲些,讓自己站穩腳,再主動去選擇那一天。

周興春告一段落之後,突然正容道:「下面,請團長做指示。」然後半側身對著他。

頓時情勢逆轉,彷彿周興春是蘇子昂下屬,最終都得蘇子昂決定。蘇子昂猝不及防,被周興春過度的尊重給擠到孤獨位置上去了。他一言不發,搖搖頭。周興春說:「散了吧。」眾人便下班。經過團長政委面前時,繞個小彎兒,不碰著他倆膝蓋。那幾步也繞得自然。

待人走盡,周興春把腿伸筆直,兩臂朝後舉,全身扯長扯硬,骨關節怎怎的響,肚腹也咕咕叫幾聲。他收攏四肢,道:「那位老幹部幹嗎不今晚來,我有胃口陪他。」

「這種事多嗎?」

「多!我團地處福廈公路正中間,來往的領導都愛在這兒打尖,去年的接待費四萬多,師裡補了一萬,剩下的我們自己貼。」

「我想,老兄不會讓他們白吃的。」

「嘿嘿,那自然嘍。都是上級機關的人,接待幾起,總有那麼一起能撥下點物資啊經費啊。總後營房部一個助理員,手裏都有十來萬元的許可權。實在沒什麼名堂的人,也能提供些內部消息,提拔調動,整編調級,什麼話都有。他們也愛賣弄,要對得住滿桌菜嘛。只要他們各自說一小點,到我這兒一綜合,我知道的就比他們還多還準,嘿嘿。最沒名堂的就是離休老幹部了,又無權力又無消息,只有一堆架子,生怕被人慢待。唉,權力的好處,在失權後才體會深刻。不過,我蠻喜歡聽他們窮聊,尖銳、有見解、無所顧忌,夾雜些自我安慰。我看幹部政策應該改革,乾幾年就把他削職為民,然後再重新起用。就像把稻田水排盡,烤田!烤一烤,根子才肯深扎。老兄就被人烤過。」周興春欲言又止,腹中又咕咕叫了。蘇子昂趁勢道:「據說,人飢餓的時候,智商和口才都特別好。」

「真陰險你哪,有打擊欲!吃飯去吧。」說著站起來,不在意地問:「榴炮五連情況怎樣?」

蘇子昂估計已有人向他彙報過,便把五連情況如實告訴他,包括瞄靶的事。

「好,好!精彩,有將帥之氣。」周興春大讚幾聲,略頓一頓,便又誠懇地低聲道,

「不過,他們值得你使這麼多鋒芒嗎?不值嘛。你只要偶爾……對了,『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這『偶爾』二字,把握得好,就是真功夫,智慧和鋒芒全有了。你想,你那麼有魅力,下頭可能情不自禁地摹仿你,他們又沒有真功夫,學不到你魅力中的精髓,豈不亂套?不知不覺當中,個人魅力成主導的了,規章制度成虛設的了。唉呀,我說過頭啦……」周興春抱歉地看蘇子昂。

「說下去,說下去,我隱約覺得明白點了。」蘇子昂鼓動他。暗想,這傢夥善使曲筆,「誘」字上有真功夫。

「像你——不要駕駛員,自己開車。越過營連幹部,直接扎到班裏。像你——叫個兵上來下棋。這些事,我羨慕你,但我不敢做,怕下頭錯誤理解。包括對一些規定的看法,我和你一樣,也憋一肚子氣,但我一般場合下不說,我不把自個深思熟慮的東西在一般人頭上浪費掉,怪可惜的。要說,就在制定政策的人面前說,讓他知道,你老兄除了位置比他低之外,其它方面都不比他低,金子都是埋在沙土裏的,被埋進沙土絕不是金子的過錯。唉呀,我又過頭啦?」

「早呢,閣下心裏有道閘門,凡事都不會過頭。繼續說,好久沒人這麼開導我了。」

「你知道我是誠懇的。我也知道,像你這樣有才幹的人,早晚有一天會上去!鄧小平同志三起三落,最後還不是上去啦。你當團長,絕對是一個過渡,你別謙虛,咱倆都是注重現實的人,你再謙虛就是不信任我了,就是看不起我了。對嘛,說心裏話,我一直在想如何給你當好助手,你是理想型的,我是實幹型的,一虛一實,一左一右,正好配對。我想,在目前這個時期,咱們寧肯平淡些,從容些,你的希望在來日。目前你越沉住氣,來日希望就越大…。我也苦惱哇。有千裡馬沒有伯樂,有伯樂沒有千裡馬,千裡馬和伯樂都有了哩,又沒有可供馳騁之路。我想透啦,流水不爭先,行雲不蔽日,配合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嘛。」

蘇子昂幾次想說話,周興春都搶在他前頭把話說了,如同搶佔了製高點。蘇子昂感到他們雙方都一覽無遺,很多話只是更換一種表述來重複自己。周興春早已適應他那種穩定的生活,在那種類似裝配起來的生活中,他能煥發才華與機智,四周樣樣東西都靠得住,一眼能認出其中意義,好估價也好對接,瞄準個縫縫兒就能下腳,於是便生出感情,把自己交給那種生活,也等於交給一種穩定狀態。

蘇子昂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中嗅出股不甘屈服的味道。周興春微笑著遞過來個彎曲的警告。看得出,他對自己那番話很滿意:多個意向,富有張力。中國人不是愛吃餃子麽,那番話就是個餃子,鼓鼓的,把許多剁碎的餡兒一古腦兒包在裏頭。蘇子昂很想使這次談話沒有結果,或者結果不明,把它含糊過去。他覺得,對待周興春這種幹部想使這次談話沒有結果,或者結果不明,把它含糊過去。他覺得,對待周興春這種幹部,一認真就會出毛病。他哈哈大笑,直到周興春也被感染得笑起來,他才恍然大悟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開始我也有點小懷疑,現在我全知道了。老兄要提拔為師政治部主任了,所以現在特別謹慎……」

周興春大驚:「誰說的?沒有的事!傳播這種消息,等於謀殺我嘛。太不利了,太不利了,注意力全集中到我頭上了。」歇口氣,又道,「一定是三團黃政委散佈的吧?他自己欲擒故縱,所謀者大!老兄,再不要外傳了,讓事態平靜地發展,好麽?」

「好好。看來,上頭確實看中你了?」蘇子昂嘆然。他原本不知此事,只是和周興春說笑而已,不料真撞出大動靜來。他一面恨自己遲鈍,一面慶幸這玩笑開得壯觀。

周興春一字一沉吟地道:「昨天,集團軍黨委研究通過了,近期往軍區報。」

「你居然一點風也不向我透露,你這不是侮辱我嘛?把個大好事捂得死死的,不信任歸不信任,我理解提拔本身就近乎一場危機。但是,不信任到這種程度,實屬罕見!我太傷心了。」蘇子昂氣憤地連連搖頭,「老兄真有深度,把我封鎖得好苦。」

周興春拍打他膝蓋,嘆息著:「這種事,瞬息萬變。你信不信吧,出去撒泡尿,回來就沒位置了。我想好了,不到下命令那天,我就隻當沒這回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鬧哄哄只會造成破壞,干擾上級決心。」

「所以,你怕我給你惹麻煩。」蘇子昂苦惱地說,「都說官越大膽子越小,其實不對。是在要陞官還沒升上去的前夕,膽子最小。」

「我承認,我承認。無論如何,請老兄近幾個月內睜大眼,上上下下別出事。關鍵時刻,還是要靠感情……我把話說到這個程度,臉紅啊。」周興春彷彿吐個泡沫,聲音輕極了。臉色深了一分,大概就算"紅"的意思。

蘇子昂慨然應道:「有數!你那麼誠懇,我能不配合……吃飯去吧?吃飽了再說。」他不肯再陪人家窘迫了,搞得兩人都奄奄一息。

周興春讓蘇子昂頭裏走,然後才並肩跟上。樓道裡響起空洞洞的回聲,顯然人已走空了。周興春沿途環顧,發現有敞開的門,就順手把門碰死。看見地上有個紙團,便用腳尖把它踢到紙簍邊上。略一猶疑,又回身拾起它塞進紙簍,按它一按。不滿地道:「大少爺作風,我肯定那紙上只寫了一兩個字,就揉了扔掉。三分五一張呢。」

揀過這個紙團,再往前走時,周興春的步態和氣概已經煥然一新,領先於蘇子昂半肩,每一步都邁得自然而雄闊。他歪過頭來:「我參軍時,就在這樓裡當公務員,後來當公務班長,快二十年了哦。唉,彈指一揮間,眼看這樓一年年老下去。」

要告別的口氣。蘇子昂聽了有點難過,半輩子窩在一個地方不動,還叫日子麽?他問:「現在你是本團最高首長了,對這種跨度自豪嗎?」

「好像你又瞄準什麼了。我肯定你正在心裏擰我。」

「師裡劉政委跟你一樣,從當兵起就沒離開過這個師,他談到這一點時也很自豪。你們簡直跟個痣似的生在部隊身上,不過,軍以上幹部恰好相反,頻繁調動。嘿嘿,一頭老不動,一頭動得厲害。所謂治軍之道吧。」

「跟你在一塊,我非變壞不行。」周興春苦惱地皺眉,「你應該到大地方施展才華去。你知道我們乾到這一步多不容易?你呀,老在暗示:如果當年不這樣,可能比今天更好。挑動我們自己對自己的不滿情緒。」

走出樓道口,樂曲聲轟然增大。一個女聲在電子樂器伴奏下吟嘆著,就是聽不清她的唱詞。她老在一般人不會倒氣的地方倒氣停頓,就像在文件中亂點逗號。周興春朝架在樹上的大喇叭望一眼,說:「那棵香樟多少年都不肯長,我跟他們說是叫它給震的,他們還不信。」

「一旦到位了,誰都不想動它。」

兩人進人飯堂,幾張餐桌上都散滿殘羹,幹部都已吃罷離去。蘇子昂挑了張乾淨些的桌面坐下,避免看那堆帶肉渣的骨頭。說:「可能沒菜了吧。我定的一號菜。」

周興春說:「沒了更好。」朝門洞揚聲喊,「小劉呀!」

炊事班長奔出來收拾桌面,動作利索。問:「是馬上吃還是稍等等?」

蘇於昂聽懂了。「馬上吃」是吃現成的,「稍等等」是吃另做的。他膘周興春一眼。周興春道:「邊吃邊等吧。」蘇子昂暗贊:精彩。

炊事班長領會了,奔回去忙。蘇子昂笑著:「來晚了有來晚了的好處。有時真得善於晚到。」

周興春嘆道:「你是一團之長,要叫個幹事來晚了試試。就過日子而論,我情願一輩子在這裏乾,一切都順溜溜的。」

炊事班長捧著大托盤過來,拿下四隻小碟:松花蛋、花生豆、肉凍、香腸。周興春挾起一片厚厚的香腸,亮給蘇子昂看。說,「瞧這片腸的厚度!要在師裡,還不剖成兩片啦。要在軍區,還不剖成三片四片啦。咱們這兒一片就是一片!所以說,有時我並不羨慕上頭。」擱進嘴,很響亮地嚼著。蘇子昂附和道:「這個例子很典型。」趕緊也嚼上一大片。周興春道:「小劉哇,我還寄存在你這一瓶五糧液吧?」

「在,就來。」

蘇子昂歡喜道:「媽的,你一提到酒,我就感動!」

「五十多塊一瓶,還是託了人的。團裡弄了十二箱。控制使用,足夠應付兩年。一般性的接待,不上名酒。」周興春對正在斟酒的炊事班長道:「小劉啊,二級廚師證書拿到沒有?」

「政委還記著哪,嘿嘿,剛剛拿到。要不是你逼我去地方受訓,我還沒那遠見。地方大師傅都說我傻蛋,說能有還不要嘛,它相當於一個局級幹部,到香港都擺得開。」

蘇子昂撲哧一笑:「什麼都用官職標價。上次我到普陀山,人家告訴我,這廟裏方丈就是個廳級和尚,出門坐『桑塔納』。」

「去,再拿個杯子來,我和團長共敬你一杯,我們炮團總算出了個人才。」

炊事班長兩眼睜得碟子那麼大,叫了聲:「政委關懷……」便說不下去了,渾身亂動。

「拿杯子!」周興春彷彿叫板,尾音很長。

「免啦,免啦。我從不喝酒,政委最知道我……這樣吧,我就用酒瓶蓋兒陪兩位首長喝一盅。」炊事班長搶過那隻拇指大的塑料酒瓶蓋子,朝裏頭倒進少許酒,兩隻手高高舉起它,「敬首長!」

蘇子昂道:「你是在點眼藥水嗎?」

周興春道:「乾!」和蘇子昂哨地碰一下。又和炊事班長碰,沒碰出響來。

炊事班長仰首飲盡,「謝首長啦,慢吃。我再去炒幾樣菜去。」他將兩隻杯子斟滿酒,離去。

蘇子昂用筷子點著他背影:「老兄把他加工成什麼啦?乖得跟個小蝌蚪似的。上有父母官,下有子弟兵,你這叫懷柔政策。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小劉雖然有一技之長,我們也不要重用,此人太甜!」

「當然。我有警惕,不提他當幹部,轉個志願兵還行吧?讓他發揮專長。咱們花了錢送他受訓,怎麼的也該把投資收回來啊。"見小劉端一道魚羹上來,他不說了。兩人一陣亂吃,間或互敬酒,不需勸,抬抬手就幹了。周興春又提到師裡的開會通知,說:「我估計著他們該開會了,通知就到了,叫各團去一個主官。我說團長,你去吧。也好和其他團的領導熟悉一下,感受感受當前氣氛,我留下看家。」

蘇子昂酒意朦朧中說:「我去。看有什麼新精神,沒說開幾天……五天?媽的,我又上當了!下次再開會,請你先告訴我幾天。」

四、姚力軍越瘦越精神

炮團團部距師部八十多公裡,會議上午9時開始。蘇子昂和駕駛員起個大早,扒了兩碗炊事班下的面,六時三十分駕車出發。他們趕到師部小禮堂,外頭的停車場還是空著的。蘇子昂提起皮包下來,看見師政治部一個幹事站在小禮堂門口吸煙,兩眼蠻有精神。

蘇子昂朝他走去,幹事急忙把大半支煙虛握到左手掌內,迎上前敬禮,臉上浮現接待專用的笑容:"蘇團長到啦。到得早。"搶先兩步接過蘇子昂的皮包,陪著進人小禮堂。蘇子昂注意到那支煙仍然虛握在幹事左手掌內,沒捨得扔。他叫不出那幹事的姓名,人家既然這麼熟悉他,他反而不便問人家姓名了。他與幹事聊幾句過渡性質的話,搞清了其他各團領導都沒到。炮團駐地遠,所以到得早,不敢像其他團那麼從容。蘇子昂瞟見幹事左手掌老在冒煙,急道:"你忙去,忙去。"

小禮堂實際上是一幢大會議室,蘇子昂看看桌椅安置的格局,估計自己的座位應當是在某處,便過去坐下,摘除軍帽,按規定擺好。看牆上石英鐘,還差二十分鐘才開始會議,他感覺自己挺嫩,到得像公務員那麼早。他肆意打量,面前整齊地安放著筆盒,十六開白紙,兩種墨水,回形針和儔實兜物,每個座位前都有?份。其規格和樣式與大軍區黨委會議室相同。他知道它們主要不是供來使用,而是用來提供一種嚴肅氣質,一種會議氛圍。偶爾也被人擺弄幾下,以示沉思不已。四周字畫不多,但都很大,很猛。一幅蒼鷹圖高懸於正面牆中央,其實偏向一側會更有味道。蒼鷹方眼彎緣,翎羽乍起,彷彿聽到口令正撲翅欲起,墨色渲染得極為霸氣。間隔數米處是一幅行草,蘇子昂先數清楚它有多少個字形,再一除,判別出每句五字,不會弄亂嘍,才在心裏按住它念。

數清楚它有多少個字形,再一除,判別出每句五字,不會弄亂嘍,才在心裏按住它念。終於念出內中兩句,"寧為百夫長,不做一書生,"暗笑它絕對是書生意氣,書生筆墨,討壯士喜歡。再間隔數米是一幅竹,蘇子昂見它就煩,凡是會議室必有此物,略去不看。再下去是一幅行楷,錄蘇東坡《赤壁懷古》,竟是宋泗昌手筆。蘇子昂暗驚,他也雅到這地步啦,肯定好,不好怎敢掛?心頭一快,眼順得很,一字字猜著認下去。直覺是前半幅氣韻磅礴,後半幅是在竭力磅礴。他想大概是寫到後頭,讓人家喝彩聲擾亂了手勁。不過,落款那塊"泗昌"二字雖小,仍是一身勁道。蘇子昂追著這二字想,摹然佩服了:宋泗昌大膽!敢寫不算,還敢掛在這塊。別的軍區領導誰敢?怕人追究其中淵源,和這個甲種師有何特殊關係。宋泗昌就不怕犯忌。再想,蘇子昂連劉華峰也一道佩服了,他敢在師的核心部位高懸宋泗昌的字,此人一向謹慎從事,居然也這般爽朗起來。彷彿故意爽朗似的,偏叫你看,偏叫你跟不上他的境界。

外面有漸近的汽車引擎聲,一輛北京吉普馳人停車場。遠處,還有幾輛正在道口拐彎。蘇子昂知道各團的領導到了,看錶:9點差幾分,人家才叫好素質呢。所有車輛俱不鳴笛,熟練地進人停車位置。蘇子昂起身相迎,他在本師的實力表格上已熟知各團領導的姓名,但彼此從未會過面。他期待有個人替自己介紹一下,左右望望,周圍只有幾個公務員。他隻好硬著頭皮出門,預備自己將自己推薦給他們,再親熱片刻,總之,弄得自然點。他看一眼頭輛吉普車的牌照,三團的,便高聲朝剛從車內下來的上校喊道:"吳團長到啦,哈哈哈。"熱烈地笑。

吳團長詫異,蘇子昂趁勢道:"我剛到炮團工作,蘇子昂唄。"

"噢!蘇團長,大名鼎鼎。"吳團長奔過來握手,然後推著蘇子昂走向其他幾輛車,"老劉,這是炮團的蘇團長,這是一團劉奮團長。老孫,過來呀,見見老蘇……"

蘇子昂相當輕鬆地和各團領導認識了,親切寒暄,彷彿上一輩子就相熟。都是團一級的幹部,談笑便相當放得開,相繼掏出煙盒,彼此從對方盒裏拈一根抽,又搶對方的精緻打火機,佯嗔假怒,粗豪地笑。蘇子昂為配合感情,也叼上支煙。他挺感謝吳團長替自己介紹,不費什麼事就進了圈子。摹地有人跺了一腳,幾乎是忍痛叫著:"蘇團長,你真年輕啊。"眾人立刻啞然。

蘇子昂從外貌上看出,他們歲數普遍比自己大。正想挖苦自己兩句,忽然發現他們笑容都硬在臉上了,再過會,又一起鬆開笑了。如先前那樣攀談,只是偶爾投來含蓄的一瞥。吳團長道:"快開始了,咱們進去吧。"拽住蘇子昂胳膊。蘇子昂隨他人內,再次暗謝他解脫自己。他倆挨著落座,蘇子昂湊過頭去:"老吳,哪年兵啊?"吳團長告訴他自己是哪年兵,順帶把其他幾位團領導的歲數、兵齡也告訴了他。介紹中,他口角始終保持些許微笑,眼睛卻毫無笑意,末了"啊喲"一聲:"你看你看,光顧介紹別人,老兄你還沒把我對上號吶……"有意停頓凝視他。

"你不是吳團長麽?!"

"我叫黃水根,三團政委。吳團長探家了。"

蘇子昂大窘,心想這筋鬥栽得醜。其他幾位團長正詭笑著望他。他對黃政委又惱恨又佩服,自己叫他"老吳老吳"叫半天了,他現在才暴露身份,鎮定得叫人害怕。蘇子昂剛剛和各位見面,就為自己的自信付出了代價。他想,道歉哩還是反擊哩?又想,道他媽的鬼歉,他把我當獃子展覽。"哎喲老吳,不不老黃——看我都難改了,你可真沉得住氣,無怪乎別人說,你要提師裡政治部主任了,我完全相信。"

"嘻,肯定是你們周興春散佈的,非讓他賠酒不可!回去告訴他,主任這位置,我上不去,他也上不去,"又一次停頓凝視,許久才道,"可能是從外頭調人。假如我站在全局角度考慮,也是這樣最妥當。"

此語一出,蘇子昂真的有點喜歡他了,他整人整在明處,看問題不避忌諱不懼慘痛,一步到達終點。在這類人身上,不會有什麼質量不高的苦惱。蘇子昂心頭亂算,卻默然無語。面前若是個帶敵意、才氣很足的傢夥,他會侃侃而談機鋒不絕;但他如果喜歡面前這人,稍受點感動便立刻口拙。

師機關的科長們雜遝地來到小禮堂門口,略讓一讓,再一股腦兒擠進門框,有十好幾位。已坐定的團領導們或起立或欠身,忙著朝各方向握手、頷首、歡笑,彷彿競賽似的,看誰更忙得厲害。蘇子昂也做出親熱表情,不管認識與否,人家伸手他就握,肩膀也被人拍了好幾下,對話都是半截對半截,才說到半道上就被下一位科長攬走。眾人熱鬧一陣後,各尋位置坐下。雖然沒有規定座位,但一落座職級就明朗了。團領導坐在當中寬大會議桌旁,科長們坐在外圍窄條會議桌旁,師領導還沒來,但麥克風已擺在鋪著藍色天鵝絨的枱面上。四周茶杯蓋叮噹響,公務員執壺沿途充水,接著是各種拉鏈哧溜哧溜響,會議氣氛陡然撲面。蘇子昂測覽幾眼小本上的彙報提綱,忽覺身畔寂靜,再朝前方望時,劉華峰和姚力軍已經到位了,簡直跟一道陽光落地那樣又莊嚴又無聲息。劉華峰個子矮,身段卻益發挺拔地坐在藤椅內,目光緩緩繞場一周,速度均勻,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留連。掃視完畢,便靜坐不動。他的姿態一下子影響到全場,大家也陸續進人凝定狀態。劉華峰身邊的位置是師長的,此刻姚力軍正立在這位置上,用目光點驗人員,點罷坐下時,把藤椅稍稍往邊一拉,再坐進去。這樣,他就全不引人注意地從原先位置上偏開半米多,很自然地使劉華峰居於會場中心。由於9點鐘才開始會議,上午就不再"休息"了,會議緊湊地開到吃飯時間,姚力軍才宣佈散會。滿場椅腿嘎吱嘎吱響,大家起身展臂彎腰。蘇子昂感覺餓得舒暢,開會比操炮更耗費體力。他隨著團領導們朝招待所餐廳踱去,注意到科長們漸漸朝機關食堂方向去了,並沒有誰挽留他們一道吃,他想這大約是慣例。劉華峰和姚力軍最後出門,團領導們站下,一齊朝他們喊"留下吃吧"、"唉呀呀別走啦"等等,劉華峰微笑著擺擺手:"陳副參謀長陪你們,"簡略應一句後,繼續朝前走。

"請進吧,比不上你們團裡油水厚哇。咱們吃寬敞點,六人一桌吧。"

團領導們步人餐廳,先不落座,站在桌邊觀看。六個八寸碟,擺成朵大梅花。

當中是紅艷艷的海蟹,周圍分別是:紅燒四雞腿、清蒸鮮黃魚、辣子雞丁、涼拌豬肚絲、菜心香交庀喝省F種雖不多,但是分量充足用料紮實,地道的團?幹部傳統。陳副參謀長笑眯眯地兩手攆鴨子似的揮著:"坐啊坐啊,不夠再添。"黃政委摘下大簷帽,就手朝屏風頂上一掛,眾領導也隨他脫帽掛到屏風頂上。蘇子昂看見不遠處有衣帽鈎,但他不願脫離群眾,也把帽子掛到屏風立柱頂上。黃政委伸手朝桌面畫了一圈:"老陳啊,你到咱三團時,三團待你是什麼感情?你還差點意思嘛。"陳副參謀長連忙正色解釋:"欠著欠著。下午還開會,規定不許上酒。各位想喝,晚上到我家去,茅台西鳳我拿不出來,綿陽大麴還有半打,不滿意你們就把我劈嘍。"

黃政委又笑:"急了吧。我要的就是這份感情,酒算什麼。"蘇子昂忽覺胳膊被人一拉,不由地隨那人坐下去。劉奮團長在他耳畔說:"別聽他們扯淡,咱們開始行動。"說著用餐巾紙揩筷子。蘇子昂才發現那一大盤田雞腿正在自己面前,而清蒸黃魚距劉團長最近。原來這桌面不會旋轉。吃罷飯,團領導們又在院內閑站。黃政委摸出幾根牙籤,一人領了一根去,邊剔邊啐,聊了不少時間,快上班時,眾人才回屋和衣小臥片刻。下午是各團彙報,團領導們都不願先談,因為大家才睡過午覺,精神還沒恢復,會削弱會場效果。於是便按序列,一團在前,團長劉奮隻好先談。蘇子昂應當是最後一個談,他有些擔心準備好的觀點被人家先談掉了。很注意聽,越聽越放心,便端過茶杯輕輟慢飲起來。無意間和端坐首位的姚力軍目光一碰,才曉得姚力軍一直在注視自己,目光裡有警示意味。看看周圍,人家都在拿筆記錄,惟有劉華峰和自己光聽不記,但劉華峰面色嚴謹,顯然句句都吃下去了,惟獨自己瀟灑到了輕慢地步。蘇子昂提筆在小本子上畫了幾筆,再看姚力軍,警示目光沒有了。

蘇子昂慨然感嘆:力軍非當師長不可,否則,他自己都不會饒過自己。

輪到蘇子昂彙報時,還差二十分鐘散會。這時候發言效果最差,因為人們隱隱約約已惦記晚飯了,講一半還得掛起來。待明天講下一半時,這一半擱了一夜已走味了。正躊躇間,姚力軍宣佈今天就到這裏,明天接著談。蘇子昂有點惋惜,他已準備在二十分鐘內完成彙報,給人一個重點突出。簡短精彩的印象,自信比他們一兩小時的發言還要深刻有力。姚力軍的關懷剝奪了他一個牛刀小試的機會。

晚餐依然豐盛而不奢侈,有人開始擔心幾天下去該發胖了。黃水根政委淡淡道:"不會吧,隻可能有人累瘦嘍。"說發胖的人趕緊將話題轉移。天黑透了,團領導們一個個愈發精神,蘇子昂提議打牌,眾人空喊好哇好,卻沒人動彈張羅牌。公務員過來請蘇子昂接電話,他立刻料到是誰了。黃政委悠然道:"誰的電話啊?不打進屋裏來打到值班室去。"蘇子昂不語。姚力軍在電話裡道:"子昂啊,想跟你聊聊,空不空?咖啡給你泡好啦,咱倆聊天是一種精神體操。半年多不見,我得把自己找回來…·"

蘇子昂喜道:"咖啡別加糖,你住哪?"

"跟你說你也摸不到。去車接你了,你看見03號伏爾加就上。小陳會送你來。對了,最好別驚動其他人。"停會兒又說,"其實知道也沒事。"

蘇子昂還是老樣子,處處謹慎又怕失掉豁達。他不回屋了,拿過幾份報紙耗時間,估計車該到了,便朝外走。經過團領導們下榻的房間時,見全空了,只剩黃政委一人獨坐在客廳沙發裡看電視,他身姿未動,眼睛卻朝過道一閃。蘇子昂隻得站下應酬一句:"不是說打牌嗎,他們人哩?"

黃水根擺擺手:"去吧去吧,各取所需嘛。"一副雍容大度姿態。蘇子昂又在心裏贊他一下,無欲則剛。又暗忖,其實他端坐在觀禮台上吶,表面正經,暗中竊笑,以為我看你不出?

蘇子昂乘伏爾加幾分鐘就到達姚力軍宿舍,一幢五間一套的平房。進門聞到股油漆和灰漿的味道,再往前便是濃鬱的咖啡香氣。他循著這股香氣拐進客廳,姚力軍正歪在躺椅上沉思,猛見蘇子昂,跳起來捉住他觳拍打不止,口裏一片吟嘆,熱情得使蘇子昂有些窘迫。兩人坐下對望,一時找不到話說。蘇子昂感動了,為了掩飾心情,端過大杯盛的咖啡呷了一口,感覺它們像顆鉛球滾人腹中,再在身段裡化開,縷縷上浮,直達鼻腔與腦髓。好久沒嘗到它了,部隊不欣賞此物。他說:"老兄瘦了。"略覺鼻塞。

清瘦使姚力軍兩眼碩大有神,鼻凸高聳,昔日柔滑的口角變得硬朗朗了,足足年輕下去七八歲。這全是瘦出來的魅力力。骨肉裏頭髮光。

姚力軍寧靜地注視蘇子昂,幾分鐘不說不動也不轉移目光。顯示出從來沒有過的矜持,大概是居於優勢地位的人的習慣。他的矜持壓迫著蘇子昂。蘇子昂道:"我進來時,你僵在這兒,在想魯娜吧?我猜?"魯娜是姚力軍嬌妻。

姚力軍嘎嘎笑:"不瞞你說,放下電話我就在想她,媽的從來沒這麼狠想過!真想。都迷迷怔怔了。怎麼回事?老姚我也是丟得開的人嘛,大概是因為你到了,帶來點舊情,我一下就聯想到家了。"姚力軍彷彿在誇自己,雄赳赳擂著椅子扶把。

"乖乖。事業成功,情慾旺盛,狀態極佳!"

"不要你給老子總結。你吶,還是老毛病,一見面就刺探別人在想什麼。不好,進攻性太強。"姚力軍讓自己冷卻掉,輕問:"歸沐蘭怎麼樣?"

"承蒙關懷。應該還好吧。"

"應該?!"

"否則我怎麼說呢。"

"否則我怎麼說呢。"

姚力軍理解地點頭:"暫時不談。哎,你看我幹得怎麼樣?在下面聽到什麼反映沒有?你一向刻薄,給本人這半年來個評價。"

蘇子昂良久思索,緩慢吐露道:"感覺上幹得很結實,一碰便知有後勁。才華也使用得挺適度,威大於智,才大於情。沒有扭曲自己屈從別人的印象,也沒有假輕鬆的印象。學院裏的兩年儲備,開始生效了,抓人抓素質,抓事抓關節。下面談你不多,但是一旦談到,便正容正貌的,從不拿你的軼聞開玩笑,這點不簡單。軍委常委大區司令,下面都敢開他們幾句玩笑;你沒有在玩笑裡被貶值。總之,很成功。弄得我都有點失望嘍。"

姚力軍快活地對搓雙手,彷彿體內有物轆轆轉,半天穩定不下來。看得出他還和以前那樣重視蘇子昂的意見:"談點缺點!我現在特需要提高警惕。媽拉巴子,缺點不怕,關鍵是缺點長在身體哪個部位,這可是你說的。"

"似乎沒有值得一提的缺點。你適合於乾副職,一旦當上主官,你的缺點可能大批暴露。我想,要不出意外的話,你離師長位置不遠了,也就是說離暴露弱點不遠了。"

"到底是你,講毛病也講得人相當舒服。真是的,我若當不上師長,幹嗎要當這個副師長。我雖不如你,但比周圍人還略強些。你不同,你是為下世紀準備的師長,本世紀不合用。"姚力軍獨自大笑,忽然半道上卡住,甩手指定杯子,"喝咖啡。"久久凝視蘇子昂。

"老兄把自己換來換去的,幹嗎?"

"有個消息,剛剛證實。我們師可能在年內拉上前線輪戰。就是說,要打仗!……你怎麼啦,幹嗎一點不興奮?我以為你會快活得裂掉呢。"

"我也不知道。"蘇子昂垂首沉默。姚力軍也驚訝地沉默了。過了許久,蘇子昂低聲說:"很多軍人不能珍惜這種幸運,我想我們要珍惜,把它當一生中最後一仗來打。"

"師長正在軍區開會,聽到點風就拚命爭取。政委知道消息後笑了,說這種仗名堂多得很,他現在就可以為戰後的事發愁了。"

"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管。我只需要實現自己一次。否則,我老覺得自己既是軍人又天天在背叛軍人。我現在有點新婚前夜時的慌亂,真是一言難盡啊。戰爭,居然是真的。老天有眼。"

"歸沐蘭好嗎?"姚力軍再度問。

蘇子昂聽出他已全知道了。便說:"我們遇到了危機。"把自己同妻子分裂,同葉子的感情,盡情傾吐給姚力軍,一點不做隱瞞。姚力軍不出聲地驚嘆著。問:"你和她發生過關係嗎?"問畢又知失言,臉臊紅了。蘇子昂冷冷刺他一眼:"發生與否有那麼重要麼?告訴你,我想和她發生關係,可她害怕,她屬於那種貼著-犯罪-邊緣愛你的姑娘。我後悔沒和她發生關係,也許她也會後悔,這就是我與她最平庸的地方。最不自然的地方。我愛妻子,也愛葉子,我覺得不矛盾。我根本不想後果,隻準備承擔後果,但不能事先就被後果嚇住。我討厭心細如髮、事事圓滿。我覺得自己再不來一次精神危機就該老了。人一輩子總該精彩一回吧,否則晚年懷舊也淡而無味了。不管老天給你多少次機會,我隻當最後一次來對待。此外,如果一次機會也沒有,也不過分傷感。啊,這差不多是我對戰爭的態度了。說真的,和平與戰爭,挺像妻子與情人,儘管它們二者勢不兩立,可我都說不清更愛哪一個。我精神上挺貪婪。我腦海裡能夠兼容冰炭。我憎恨偷情,暴露自己比隱蔽自己更痛快。"

姚力軍佯作平靜地呷著咖啡。從姿態上看,蘇子昂講的這些他彷彿都思考過了。可他為了使杯中咖啡不抖動,指關節都捏白了:"我還是羨慕自己。我絕不受你那份罪。唉,你好久沒這樣徹底交心了,我不感動也得感動。"啼噓吟嘆。"因為戰爭靠近——今晚我對誰都會毫無保留,不僅是對老兄你。戰爭,光是它的氣味飄來,就足以使人超常發揮了。"蘇子昂緩緩掃視屋內,目光與窗外夜色一碰,便膠住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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