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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十四章 桃葉河亭美人盛會
天空已塗染上明亮的色彩。

一陣嘭嘭嘭的敲門聲在宗新娘舅家的門外響起。董小宛有點驚訝陳阿大找人的準確性。在她們進屋時至少離陳阿大他們有半裡的距離,這使董小宛相信陳阿大有一隻狗一樣功能的鼻子,董小宛聽見屋外響起充滿威嚇的喊叫聲。

「快把門開開,我們的夥計拐了婦人跑進來了。」

「不開我們把你這鳥屋都燒了。」

「快打開,不然我們報官,你們沒有好日子過的。」

董小宛已被外面的叫聲弄得驚慌起來,她已分不清那是誰的聲音了。她感覺自己逃進了一口陰暗的枯井,不見光亮地坐於井中。

單媽抓住董小宛手臂,努力地讓自己顫抖的身體不至於倒下。宗新感覺死亡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靠攏,他獃滯的雙眼盯著大門。他知道一旦陳阿大抓住他,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這時敲門的聲音混亂地響起來,有拳頭、腳,夾雜著根子擊在門上所發出的聲音,像人們圍山打豬一樣熱鬧。大門漸漸承受不住猛烈的擊打,已開始在充滿驚恐的喧鬧聲中顫抖起來。

宗新的舅媽眼看大門抵不住衝擊,忙急中生智地拿起防火敲的銅鑼,「鏜鏜……」亂敲起來。銅鑼的響聲驚醒了村莊所有沉睡的村民,他們神志未清地判斷村莊起火了。於是他們拿著水桶、面盆及所有可盛水的東西衝出屋,在他們辨別銅鑼響聲的發源地後紛紛趕至宗新的娘舅家前。一個揉著眼睛的小孩提著尿壺沖在前面。

「徐大媽,開門呀。」一個年輕男人喊道。

宗新的舅媽聽見村裏的人都來了,膽子也大了起來,她猛地將門一開喊道:「二虎呀,這三人大清早地就到我家來嘭嘭地射門,不知他們要幹什麼?」宗新的舅媽用手指著陳阿大三人說道。

「你們敢到這兒來撒野?」

「看他們就不是好東西。」

眾人將被吵醒瞌睡的惱恨全部發泄到陳阿大三人的頭上。

吳良看勢頭不對,便低聲對陳阿大說道:「大老哥,我們趁勢走吧,把他們眾人激怒了,不好收場呢。」

陳阿大向黑壓壓的人群掃一眼,又向宗新娘舅家的屋裏瞪了一眼,便恨恨地轉身帶頭走了。

村莊裡的村民們看到沒有什麼事可做了,一個二個提著那些盛水的器具各自回了家。

門外混亂聲音的消失使董小宛產生了隔世之感,她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感到十分陌生。她的目光從另一個方向飄了過去,穿越了她能逃亡的路線。冒辟疆漸漸遠去的感覺在這時轉了一下又朝她慢慢地走來。單媽也想起她年輕時的所有輝煌,臉上透露著笑容。宗新卻還呆坐在椅子上。

宗新的娘舅家這時錯誤地判斷著董小宛。董小宛使他們認為她應該是外甥媳婦。基於這種前提,宗新的舅媽又繼續去想老實善良的宗新是怎樣將董小宛弄到手的。她想不出宗新有任何一點吸引女人的地方,這一點她早就從宗新的娘舅身上看到,以至她搞不清她自己是什麼時候,是為什麼嫁給宗新的娘舅的。最後,她想不出什麼結果,她覺得宗新跟董小宛的結識是跟那些人的追趕有關的。

災難過去了,但宗新的娘舅徐仁在心裏嘀咕。他並不為宗新引了一個姑娘回家而像他的老伴那樣歡喜,他這種善良透頂的老實人考慮事情一般都從陰暗的一面出發。從宗新和董小宛們幾人閃進屋裏的那時起他就發著愁。他看著她們帶進屋的是一種灰暗,他剋製住內心快速生長的惱恨,在陳阿大一行狼狽走掉後,他內心生長的惱恨便一點一點地冒了出來。他在一種盲目念頭驅使下認為宗新引著一個姑娘在黑夜裏奔跑不是一個好兆頭,而宗新那種慌慌張張的情緒更使他認定為一件禍事。他同樣在內心作出判斷,認定那姑娘不是宗新騙來的就是拐來的,而這種認定始終在他那蒼白的臉上閃現著。陳阿大的離去,他並沒有認為事情已經結束,繼之而來的是他對宗新行為的憤怒和怕被別人發現後的惶恐。他窄小的思維沒有意識到他們家族那種善良老實的遺傳已延續到宗新身上,當他後來知道董小宛的來路並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後,他得出的結論是他已老眼昏花,並為那時想趕董小宛出門而自責。

「去問問清楚,看她們是哪裏來的。有什麼不對頭,最好叫她們走。」

徐仁固執地坐在椅子上對他的老伴說。

「你還不相信你的外甥嗎。」

徐仁的老伴手提一壺熱豆漿準備給董小宛送去。她用兩眼盯了盯徐仁答道:「新兒這麼大了,錢也沒有一個,到哪裏去找那樣的媳婦。

新兒跟你一樣的老實,他能做出什麼壞事?」

徐仁的老伴提著一壺豆漿走到後屋。面對徐仁老伴的出現,董小宛在最初那一刻沒有意識到什麼。當徐仁的老伴盛了一碗豆漿給她的時候,她潛藏在腦中的記憶出現了,她猶豫不決地向徐仁老伴喊了一聲:「你是徐媽媽嗎?」

徐仁的老伴從這一聲喊叫中,體會到其中有某種重逢的驚喜,但對這種成份的肯定她有點懷疑。她抬起她失去光芒的眼睛細細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董小宛,結果她用與董小宛同樣的音調首先哎呀了一聲:「姑娘,是你!」

接著,徐仁的老伴禁不住有些驚喜般地顫抖起來,手中提著的豆漿也溢出了不少。

董小宛開始喝豆漿時還覺得有點拘謹,當她確信對方是她在南京時路上相救的徐仁老倆口後,她想喝豆漿的慾望就更加強烈了。

徐媽媽這一時半刻還沉醉於這意外的重逢中,當她醒悟過來後,豆漿已被董小宛喝了個精光。於是她又急沖沖地走出屋外。

徐仁此時端坐於椅子的姿式一點也沒變,他看著徐媽媽走出來時的動作,心中認為是時光倒流了?老伴走路竟然如此輕快!

「你這死老頭子,虧得沒有依你,不然我們釀成大錯了。」

徐媽媽邊倒豆漿邊打著雞蛋說道。

這話使徐仁覺得有點昏頭轉向,但他執迷不悟的想法仍在腦中飄遊。

「那真是新兒找的媳婦嗎?」

「呸!那是董姑娘呀!」

「哪個董姑娘?」

「你這忘恩負義的老頭子。就是在南京救過我們的那個董姑娘呀。」

徐仁臉上升起一陣迷惘,但他原來執迷不悟的想法已從他的腦中撤退。

「真的是她嗎?」

徐仁說完,他那固執坐在椅子上的姿式已不復存在,他站起身就往裏間屋跑。

「等等,把這豆漿和蛋給董姑娘端去。」徐仁老倆口離開馬家莊,相依著到了這個漁村居住,一直對不能報答董小宛的恩情耿耿於懷。他們老倆口常常在村莊裡的老槐樹下回憶往事的姿態已成為這個村莊的一道風景。他們像堅信每個人都會死亡一樣堅信董小宛是個好人。他們不再考慮董小宛是不是宗新引回來的外甥媳婦,那對他們已不重要。宗新給予董小宛的幫助作為他們抱答董小宛的一點恩情,遠遠不能抵銷他們心中掛記的董小宛的恩情。此刻,他們沉醉於與董小宛相見的激動中。此時屋外響起一片叫買豆腐的聲音,但他們已忘記自己是開豆腐店的了。

那天清早,陳阿大一行回到船上。他們記不起一路上踢滾了多少石塊,路過了幾多竹林。他們上船的時候,陳阿三全身骨頭散架一般沒有一點力氣。陳阿大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吳良上船的姿式很優美,他一手拉著船舷輕輕飛身上了船。他將董小宛的逃脫歸結於他沒有導演好這場戲,他忽略了宗新的存在。他開始只是將宗新作為一個幕後打雜的人員,沒有想到宗新違背他的意志作了客串演員,並佔了重要的角色。他將董小宛的逃脫作為一個教訓。現在留在他心中的唯一遺憾是不能回揚州去找朱慧玉了,不能去看看認為是他與朱慧玉所生的女兒。在他後來逃離蘆葦灘的時候他看見朱慧玉穿著紅肚兜坐在床上向他微笑,微笑中彷彿說道:再見了,吳良。

陳阿三像被割斷脖子的公雞搭耷著腦袋坐在船頭,陳阿大惱羞成怒地叫罵著。

「媽的,狗娘養的宗新。人跑了,銀子也落空了。」

「為今之計,我們只有『走』一條路了。好歹我們得了三百兩訂銀。現在人跑了,賈舅老爺豈肯放過我們。」

吳良又開始了充當狗頭軍師的身份。

上午的太陽暖洋洋的。

宗三龜子騎馬跟著兩頂青布小轎向蘆葦灘走來。在離蘆葦灘兩裡路的時候宗三龜子哼著的下流小調突然停了下來,在他的頭頂飛過一隻烏鴉,一點烏鴉屎掉在他的綢衫上。

「媽的,晦氣。」

他這時感覺到蘆葦灘的寂靜不同尋常,一股充滿災難的氣味從蘆葦灘上空飄過來撲進他的鼻孔。他憋足勁騎馬衝到蘆葦灘,用充滿懷疑的眼光掃視蘆葦叢,但他看見的只是蘆葦的迎風飄動。然後他張開豬屁眼一樣的嘴高聲喊道:「吳良,吳良。」

他那洪亮的聲音驚動的只是三隻水鴨。這時他意識到那隻烏鴉帶來的晦氣已經不可避免,這一刻陽光充滿了涼氣。他騎在馬上又高叫了兩聲:「完了,完了。」然後像被槍擊中一樣飄然落下馬,他落下馬的姿式轎夫們看著是那樣的優美。

宗三龜子晃悠悠醒來的時候,賈舅老爺的家人賈興和轎夫們扯著他直搖晃。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嚎啕大哭起來,他那痛苦的樣子使賈興非常感動。

「他們跑了,他們跑了!」

「完了,完了。」

宗三龜子不斷叫喊著。他這時想到的是賈舅老爺那皮笑肉不笑、嘴笑眼不笑的模樣。他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認清吳良的面孔,這時他恨不得將吳良的骨頭一塊一塊地從他的身體中抽出來。

賈舅老爺的家中一派歡喜。

傍晚時候,兩頂青布小轎悄悄鑽進賈府的大門,宗三龜子跟著小轎。賈舅老爺手拿一把新換的摺扇站在堂屋的梯坎上指這指那,那些下人忙碌地在院中來回穿梭。賈舅老爺看見宗三龜子進到院子的時候,他正指揮下人在掛一對燈籠。一個下人的手不知怎麼顫抖了一下使燈籠掉在地上滾了三轉,正好滾在宗三龜子的腳前。賈舅老爺看見宗三龜子垂頭喪氣的樣子就知道那滾落的燈籠是為了迎接宗三龜子的到來。

「宗老三,人呢?」

賈舅老爺聲音中的歡喜成分已不見了。

宗三龜子像狗一樣躍到賈舅老爺的面前,兩腿一曲便跪了下去。由於下跪的力量太大,宗三龜子又向上彈了一下。

「我該死!我該死!」

宗三龜子的哭叫聲驚飛了屋簷上停留的兩隻麻雀,兩隻麻雀在飛走之前還看了宗三龜子一眼。

「賈興,怎麼回事。」

賈舅老爺們他的眼光轉移到賈興的身上。

「回大老爺,我們去時,船都不見了。」

賈興彎著的腰像風中折斷的樹枝。

賈舅老爺獰笑著看著宗三龜子。他手中拿著的摺扇輕輕敲擊桌子,在他的身後站著兩個穿著青衣、營養不良的家奴。

宗三龜子印在牆上的影子像蘆葦灘的蘆葦被江風吹得搖搖擺擺。他站立在堂屋的中間,紙糊的格子窗在夜風中刷刷直響,黑夜中不時響起兩聲陰森的叫聲。這時宗三龜子覺得膀胱像要漲破了,他想在堂屋中泄個痛快,但賈舅老爺的目光像麻醉劑一樣已將他的尿神經麻醉。

「宗三,人、錢我不說,你把那個禿驢給我交出來。」

賈舅老爺的話終於飄蕩在堂屋中,這使宗三龜子覺得好受一點。畢竟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賈大老爺,我情願——賠……」

宗三龜子覺得尿神經的麻醉在漸漸地復甦,於是他撤出幾滴在褲襠中。

「賈興,銀子呢?」

「回大老爺,帶去三千兩,宗三爺拿了三百兩,現二千七百兩在此。」

「哈哈哈哈。」

賈舅老爺陰慘慘笑聲使牆上的灰塵也紛紛落下。

「宗三,你敢兩邊欺騙,那你就賠六百兩。但那通匪拐騙,你怎麼辦?」

宗三龜子試圖再擠幾滴尿,但賈舅老爺的話像水閘一樣將他的尿道又關閉了。

「賈大老爺,那不關我的事呀。」

宗三龜子的老婆朱慧玉來到賈府的時候,宗三龜子正跪著向賈舅老爺求饒,朱慧玉走進堂屋賣弄風情地向賈舅老爺笑了笑,迎著那微笑,賈舅老爺暫時忘記了宗三的欺騙。當朱慧玉的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時,他差點脫口吆喝讓宗三龜子滾了。

宗三龜子看著老婆朱慧玉的到來又悄悄擠出幾滴尿來。

「賈大老爺,我們的交情不錯吧!宗三對不起你老,也不是故意的。看在我的面上叫他賠你三百兩,行嗎?」

朱慧玉嬌滴滴的聲音使眾人的煩躁暫時停止了。她的一隻手在賈舅老爺的背上搓揉著,每一個動作都使賈舅老爺心領神會。在賈舅老爺忍耐不住的時候叫宗三龜子走了。宗三龜子走出大門就撒了一泡長長的尿。

那一夜朱慧玉留在了賈舅老爺的府上,她穿著吳良所思念的紅肚兜坐在床上,那坐著的姿式使賈舅老爺激動不已。他們的動作兇猛而劇烈,高聲的喊叫引得鄰居的一條狗也跟著吠起來,最後在天邊出現魚肚白的時候,賈舅老爺才熱汗淋淋沉沉地睡去。

當宗三龜子在蘆葦灘邊暈過去的時候,董小宛請徐仁帶信前往東關的鄭超宗。

徐仁很慎重地敲響了鄭府的大門。呈現在徐仁眼中的鄭府院子顯得很清朗,直通堂屋的路上鋪著青石板,青石板上的紋絡清楚,一個下人正掃著地上的落葉。

鄭超宗在書房的書案前寫字,一絲微風吹了進來,掀起了紙的一角。他抬頭望了一眼,門窗都是好好的,他疑惑地將掀起的紙角壓了下去,這時門外響起了呼喊他的聲音。

「大少爺,有人找你,現在堂屋等候。」

當鄭超宗出現在徐仁的眼中時,徐仁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想從鄭超宗的身上尋找出不安定的因素,但他失望了。然後他極其鄭重地對鄭超宗說道:「你是鄭大公子嗎?」

「是的。」

鄭超宗從徐仁慎重的神色中看見了事情的不尋常。

「有人托我帶封信給你。」

徐仁在確認找不出鄭超宗的不安定後,將董小宛的信交給了鄭超宗。

鄭超宗接過徐仁送的信拆開一看,他的眼中此時出現了徐仁第一眼見到他時就期盼出現的安定神采。他首先感謝了徐仁一家的仗義,並留住徐仁吃了午飯,然後送其出了門,並告之明日一早去接董小宛。

翌日清晨,當太陽從天邊冒出來的時候,董小宛從她甜蜜的夢中醒來。幾日來的擔驚受怕使她的臉色顯得蒼白,她努力去忘掉那些事,但那逃亡時的犬吠聲使她始終不能擺脫。

她簡單地梳妝了一下,然後走出了徐仁的草屋。她走到村口,秋天天空的清朗使她眼睛裏充滿了解脫的喜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清晨帶濕氣的空氣使她的肺部為之一爽,這種清爽直通全身。這時村莊裡的屋頂都像蒙上了一層雲霧,幾聲呼喚孩子回家吃早飯的聲音在村莊裡響起。董小宛此時也感覺到腹中的飢餓,於是她離開村口向徐仁的草屋走去。

一乘官轎和一乘小轎出現在村口,一個轎夫對村口的一個村民詢問了什麼,然後這兩乘轎直奔徐仁的家而來。單媽幾日來一直跳動不停的眼皮在這日早晨平息下來,當轎夫們叩響徐仁的家門時,單媽知道來接她們的人到了。

秋後赤裸的田野在陽光下閃放著金黃色,像一個修剪了枝條的花園慢慢呈現出它幼稚的輪廓。董小宛和單媽是在一片陽光中上的轎,董小宛上轎時回首的一笑使村莊中所有注視的目光全部凝結在空中,村中的高齡老者——九十七的王槐根拄著拐杖在陽光下顫抖的影子在這一刻也突然不再顫抖。董小宛在上轎的剎那間突然想起了宗新,她回頭向村中的人群望了一下,但宗新卻無影無蹤,而此時宗新的目光正透過窗縫直射著董小宛,眼角兩滴鹹澀的眼淚慢慢地掉下來。

董小宛看了一眼人群後又想起了南京的冒辟疆,然後她毅然地踏上了轎子。當轎子出村後,徐仁的屋中傳出感人肺腑的抽泣聲,村民都被這抽泣聲深深地吸引,而此時的徐仁夫婦將他們在老槐樹下回首往事的風景轉移到了村口,直到很久以後,他們還清晰地記得董小宛離去時乘坐的轎是怎樣地一顛一顫的。

黃昏時分兩乘轎子在眩目的夕陽下駛進鄭府的大門,鄭超宗看著村姑打扮的董小宛款款走出轎子,但董小宛那高雅、清麗的氣質透過村姑打扮的行裝依然溢滿了院子。

鄭超宗偕同夫人將董小宛接到院內,鄭超宗的母親正等著董小宛的拜見。當董小宛來到她的面前道了一個萬福後,鄭老夫人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她以她幾十年的風雨經驗判斷出了董小宛的不平常。她這時想起董小宛這幾日的遭遇,離開椅子走到董小宛的面前,執起董小宛纖弱的小手,從她那乾枯的嘴唇裡囁嚅出:「可憐的姑娘。」

這日的太陽還在西山邊逗留,鄭府的大門響起了三聲羞澀的叩門聲。隨著大門輕輕開啟,宗新猶豫不決地來到鄭府院中。在中午,董小宛離開瓜洲上轎回首的一望中,宗新感覺到他和董小宛的相處還沒有結束,在董小宛離開後不久,徐仁夫婦看見宗新失落地呆在屋中,便對宗新說:宗新,去護送董姑娘到南京吧!

單媽是看著宗新走進來的,她當時在倒一盆水。她看著宗新的全身佈滿了金黃的光亮,她知道宗新是帶來好運的。

宗新來的時候,鄭超宗正在書房的書案上寫著「雁」字。

他正想著派誰護送董小宛去南京。當他聽說宗新的到來,他提筆寫的「雁」字只寫了「廠」,筆就懸在了空中,然後他將聽說宗新救董小宛的經過細細地默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宗新確實是可靠的。

董小宛此時換過衣裙正沉浸在劫難後不久將與冒辟疆重逢的喜悅中。

這日船抵金陵郊外。連續幾日的晴天變了天氣,天空佈滿了憂鬱的烏雲,沿江兩岸的柳樹在這低沉的天空下顯得遭受了無情秋風的肆虐後有所抱怨的樣子。董小宛站在船頭,衣裙如飛鳥般飄動,船如牛拉著的犁鏵一樣在波浪中前進著。虎踞龍盤的石頭城出現在董小宛的視線中,她看見了棲霞山、清涼山,隱隱約約地還有幕府山。江上的風漸漸大了起來,董小宛並沒有意識到,她此時的思緒被歡喜和憂愁混合著。隨著船的航行,冒辟疆作詩吟詞喝酒的形象在她的腦中時時閃現,朱統銳那好笑的面孔時不時穿插其中。董小宛沉浸在這種混亂心緒中。宗新在一種紛亂的聯想中不知不覺挨近在董小宛的身後,他見江風吹動董小宛衣裙,便像欣賞一段動人激烈的舞蹈,他想拉董小宛離開船頭,但他笨拙的手一經觸摸董小宛飄動的衣裙便立即像一隻松鼠一般逃開了。

天空飄起軟綿綿的秋雨,雨一經融入江面便無聲無息,晶瑩細小的雨珠在董小宛的頭上織成一片珠網,她的眉毛上掛著的幾顆水珠如思念的淚水一樣楚楚動人。董小宛站立船頭的姿式一動不動,目光也在這一刻凝固下來。宗新此時為董小宛姿式深深感動,江岸的幾個行人也注目眺望著。

船經燕子磯,董小宛想著一曲很久沒有唱的《重敘離愁》。這時,江面上狂風大作,江水撞擊起波浪將董小宛全身淋濕,船隨著波浪巨烈顛簸。董小宛還沒有收回她的思緒就被拋進了江中,此時宗新還沉醉於對董小宛姿式的欣賞中。當單媽媽大聲驚叫救人的時候,宗新才清醒過來,於是他便縱身紮下江去。董小宛像一隻酒瓶在江中一浮一沉的,宗新在距她只有兩三米處便猛地一竄揪住了她的衣襟,船家看見宗新抓住了董小宛,便用繩子系住一塊木板拋進江中,宗新在力盡時抓住了木板,而此時他冒出了一種近似罪惡的念頭——他想與董小宛就此葬身江中。

宗新兩眼翻白癱倒在船板上,董小宛人事不醒地被船家的娘子擠壓著肚子,不久江水順著董小宛發紫的嘴流出來。而此時單媽驚恐不定的眼光仍瞪著波浪掀天的江面,董小宛悠悠地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她首先是全身顫抖了一下,她想起拋進江中的時候,腦中閃現了朱統銳的奸笑。當董小宛知道是宗新從江中將她救起的時候,她疲憊的臉上向宗新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容。宗新看見董小宛的笑容便為他當時在江中冒出的近似罪惡的念頭而自責起來,於是他也充滿懺悔地向董小宛笑了一下。

船在燕子磯停靠了兩日,董小宛纖弱美麗的身子一直不能恢復正常。這兩日,單媽整天守在董小宛的床前,宗新也終日在船艙的門口徘徊不停。董小宛控制不住與冒辟疆相見的慾望,便吩咐開船進金陵。

這是那日的午後。

崇禎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船在金陵的三山門靠舶。董小宛打發鄭超宗的家人前往成賢街,打聽冒辟疆是否出闈。回報的消息使董小宛充滿了憂愁——冒辟疆要兩日後才出闈。

兩日的時光使董小宛覺得很漫長。朱統銳的威嚇也使董小宛憂鬱起來。

「單媽,你去隱園錢府,告知柳如是姐姐,請她來接我們。」

董小宛對單媽說道單媽找到隱園錢府的時候,一輪金黃色的月亮從山邊悄悄地冒了出來,地上的一切物體都如蒙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紗,在那樹影朦朧的地方更增添了一層靜謐的恐怖。單媽在一連串驚恐事件之後控制不住敲門的力度,那在夜晚十分響亮的敲門聲使在屋中縫衣的柳如是被針扎破了手指,手指的疼痛並沒有使柳如是驚恐起來,她反而沉著地走出屋迎接了金黃色月光下的單媽。

單媽的到來使柳如是有點詫意,她看著月光下雙腳顫抖的單媽就知道了一件事正等著她做。單媽的雙腳不知是因為趕路急了,還是因為害怕夜晚而顫抖,當柳如是詢問她的來意時,單媽同樣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了。

轎子出錢府,無聲無息地駛向三山門。

董小宛站在船頭注視著金黃色月亮旁的一絲飄動的雲彩和岸上閃爍的樹影,當轎子來到三山門時,董小宛記起了童年時她父親帶她去東坡山看梅花的那個上午。

宗新看見轎子的時候再一次被憂傷緊緊地攫住,即將與董小宛分離的痛苦使他難以承受。宗新內心滋生的憂傷在他的體內到處遊動,他預見性地感到他與董小宛將從這裏永遠地分別,他因憂傷而扭曲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有點猙獰。岸上深邃幽暗的樹林使宗新感到那將是他的歸宿。宗新這時開始痛恨兩日前燕子磯的風雨為什麼不再猖狂點,痛恨船家下的木板。

董小宛並沒有注意到宗新的表情。當轎子在岸邊停下時,宗新臉上露著動人的微笑。董小宛的微笑在月光下顯得更加動人。她微笑著請求宗新在三山門呆兩天,因為冒辟疆在兩日後會到此處接她的。宗新十分乾脆地答應了董小宛的請求,在董小宛的微笑注視下,宗新全身有點顫抖,董小宛注意到宗新的顫抖,但她錯誤地認為是船的搖動所至。董小宛在下船上轎的時候,充滿感激地撫了一下宗新的肩,他的雙眼因痛苦和缺乏勇氣而閉上了。當他睜開雙眼時,董小宛乘坐的轎已走出很遠了。

「宛妹,快進來吧!」

「姐姐呀……」

柳如是拉著董小宛走向裏屋。現在董小宛像在大海中飄流了幾天見到陸地一樣,整個身軀沉浸在一種憂傷而解脫的氣氛中。

錢牧齋、柳如是和董小宛端坐在屋中,董小宛的面前放著一杯花茶,那裊裊上升的熱氣使董小宛感覺這幾天的日子很飄渺和虛無。她還想起了宗新。宗新坐在船頭,他的目光滯留在遠處,近處的感覺一切變得遲鈍起來。那遠處隱隱約約飄忽的影像和空中的月亮總給宗新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總不能接受董小宛上轎走的事實。

「不能泄露你已到南京,朱統銳是很奸詐的。」錢牧齋對柳如是說著。

「董姑娘,你真有眼光,冒辟疆是位才子,你是位佳人,才子佳人嘛。」錢牧齋對董小宛無話找話地說道。

「錢大人,多謝你的照顧。」董小宛的臉頰上依然飛起兩片紅霞。

「有你姐姐顧你,我只有聽吩咐的份了。」錢牧齋笑哈哈說道。

「接小宛妹妹到此,事先沒有告訴你,怎麼不高興了?我在這裏請罪了。」柳如是露著一絲頑皮。

「豈敢,豈敢,我可怕你不開門呀。」錢牧齋說。

錢牧齋哈哈大笑,柳如是和董小宛掩住口微笑著。

「這兩天小宛妹妹與我同寢,你就屈居書房吧。」

「尊命,夫人。」

夜很深了,只有打更的聲音從巷子的深處傳出:「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董小宛和柳如是臥在床上喁喁私語著,一隻紅燭孤零零地在桌上燃燒,窗外夜風的聲音顯得十分遙遠。柳如是一隻手摟著董小宛的肩,董小宛的頭找到停泊港口似的靠在柳如是的肩上。董小宛向柳如是講著這幾年的遭遇,起初她講述的聲音顯得很平靜,平靜得猶如秋天明朗的夜空。說到她的母親去世時,董小宛才全身抽縮了一下……與冒辟疆的離別……蘇州的逃亡……蘆葦灘的陰謀……燕子磯的遇難……宗新的老實,董小宛的淚水終於打濕了柳如是的衣衫,柳如是也在不知不覺中熱淚盈眶。

「宛妹,你我命真苦。」柳如是一動不動,「青樓生涯命如此。冒公子很不錯,他是復社的重要人物,筆下生花,但是屢考不中,那是因為奸臣當道。宛妹,你該緊緊抓住冒公子,讓我們都尋一個好的歸宿。」

「姐姐,我何嘗不想如此,冒公子對我很好。」董小宛停頓了一下,「錢大人身居高位,現在為什麼不像在東林黨時敢說敢做?」

「他說他厭倦了官場的爭鬥。」

「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國家正處於危亡之時,是應慎重。」

「他如依附權貴,我就和他翻臉。」

紅燭已燃盡,窗戶上印著一片月光。董小宛的眼中透出癡迷的色彩,她的眼光和窗外的月光交混的時候,如想起了冒辟疆穿過的一件白色綢衫。

「宛妹,你與冒公子相見不容易,這次見面把終身大事定了。」

董小宛彷彿看見了她與冒辟疆的婚事。

「蘇州你是不能去了」。

董小宛想起了她蒼老如枯藤的父親吹奏笛子的神情。

夜在一點一點地消失,月光也慢慢地消失,當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董小宛在柳如是的懷中睡去。

宗新在船頭與黑夜做了一夜的伴,他與黑夜長長無聲的交談在天亮時結束,他忘記了什麼是睡眠。他覺得這幾天的生活是一場夢境,但夢境中又有一份真實的存在,最後他不得不承認現實離他很近。當船家的娘子起來做早飯的時候,看見全身被夜水打濕的宗新坐在船頭,她還以為宗新穿著衣服在江中遊了一次泳。

八月十四日早上,冒辟疆與方密之等人出了棘院便往陳定生家奔去,侯朝宗卻奔向媚香樓。

茗煙看見冒辟疆幾人走進屋,便拉著冒辟疆低聲說道:「公子,小宛姑娘來兩三天了。」

冒辟疆立即停止了與方密之的談話,過了一會兒,臉上才顯出驚喜的神色。

「在哪裏?」

「船停在三山門。」

「這天把她有人來嗎?」

「沒有。」

冒辟疆轉身就準備往外走,方密之一把拉住冒辟疆:「你奉了聖旨?這樣急匆匆惟命是從。」

「你做什麼?」冒辟疆有點惱怒。

「叫乘轎子去接。」方密之笑著說:「難道你不去桃葉寓館租間藏嬌的金屋?」

「拜託你了。」冒辟疆帶著一絲歉意。

「領命。代問『阿嬌』好。」

冒辟疆走出大門,急匆匆向左拐進一條巷子直奔三山門。

他走路的姿式引得街上的狗都用懷疑的眼光盯著他。

冒辟疆一路直奔到三山門。宗新仍以他固有的姿式端坐在船頭,當他看見冒辟疆接近船的神態,他知道董小宛請求他的事已接近尾聲了。

「你是冒公子嗎?」宗新問道,「董姑娘叫我在這裏等你的。」宗新並沒有完成任務的那種高興。

「董姑娘呢?」冒辟疆問。

「前兩天被柳如是姑娘接去了。」

宗新現在的表情很沮喪。

冒辟疆吐出積壓在心裏的一口長氣,那是一種如釋負重的感覺。深秋的陽光很燦爛,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天空中幾隻飛鳥,在燦爛的陽光下給宗新留下一串飄忽不定的陰影。

冒辟疆請宗新跟他一起去錢府接董小宛,宗新望著天空飛鳥留下的陰影說:「冒公子,我要準備回去了。」

這日一早,錢牧齋輕鬆地越過一個石凳,在走廊的轉彎處身子旋轉得非常悠閑。來到後堂只見柳如是臥在床上睡意正濃,便伸手拍了拍柳如是的臉,柳如是在溫柔輕拍中悠悠醒來。桌上紅燭燃盡的痕跡像一塊傷疤,太陽還躲在山背後不肯出來。

柳如是揉揉眼睛,對著錢牧齋莞爾一笑。

「宛妹呢?」柳如是問。

「不知道。可能到後花園去了。」錢牧齋遞過柳如是的衣裙。「今天上午考試完畢,辟疆一定會來的。」

柳如是坐起身,接過衣裙。

「哦!你去將小宛的樂籍銷了,大概你還得花點銀子幫小宛還債。」

柳如是靠進錢牧齋的懷中。

「應該這樣。」錢牧齋說。

柳如是在錢牧齋的臉上親了親。

「你幫我穿衣?」

董小宛坐在後花園池塘邊的一個石凳上,池塘水面佈滿了落葉,但仍然看得出微波蕩漾。董小宛看著池塘中一片最黃的葉子,葉子在晨光顯出純潔透明的黃色,在水面靜靜地躺著。

「宛妹,辟疆來了。」柳如是來到董小宛的身後。「快出去吧!」

那片葉子在水波中飄動了起來。

「我不去。」董小宛的臉上露出激動和羞澀。

冒辟疆衝進錢府在前廳遇見錢牧齋。

「錢大人。」冒辟疆的眼睛向四周張望著。

「賢侄,你這樣急匆匆的,想必這次考試定是滿意了。」錢牧齋漫不經心說道。

「大人過獎了,晚生無才無運。」

「你們年輕人比我們行啊!」錢牧齋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

「我來是找董小宛的。」

「呵……」錢牧齋一陣大笑。

當他踏進後花園破爛陳舊的圓形拱門時站住了——董小宛坐在池塘邊的石凳上。這時他努力回想鎮江分別時董小宛的模樣。

董小宛聽見後面急促的腳步聲在離她十幾米處停下了,她知道她期待的人兒出現了,但她此時內心的激動與羞澀將她固執地留在那裏,使她一動不動。

池塘裡的落葉被秋風吹得翻飛起來。

「宛君……」冒辟疆停下的身體又向前走去。

董小宛全身顫抖地從石凳上站起來,她緩緩地轉過身,眼淚順著臉流了下來。

「公子……」

冒辟疆摟住董小宛,兩人相對啜泣起來。冒辟疆在這一刻覺得時間靜止了,太陽已跑到他們的頭上,池塘的中央不知何時露出一塊沒有落葉的水面,那潭水很幽綠,在陽光的蒸發下,後花園裡散發著落葉腐爛的氣味。

冒辟疆聽著董小宛述說瓜州灘夜晚的狗叫聲、燕子磯的江水、包伯平老朽的智慧、宗新的老實……在董小宛泣不成聲的時候,柳如是挽著錢牧齋走進圓拱門。

「一對死命鴛鴦。」柳如是放開挽著錢牧齋的手笑著走到董小宛和冒辟疆的面前。

「宛妹,你哭起來好醜呀!你這樣子,辟疆可不會要你了。辟疆,你說是不是?」

董小宛拭掉臉上的淚水,露出像糖一樣甜的笑容。

「走吧,進去吃午飯。」錢牧齋站在圓形拱門下說道。

四人到後堂吃了飯,單媽進來對董小宛說道:「姑娘,要不要去對宗新說聲,說姑娘安排好了?」

「給船夫一點酒資,另外給宗新送一百兩銀子。」董小宛說。

「單媽,你去感謝一下宗新,去了之後到桃葉寓館來找我們。」冒辟疆說。

宗新坐在船頭,蒼白而平靜的面容彷彿正在進行一場冗長的回憶。許多年以後,他仍能清楚地記起那天燕子磯的風有多大、江中有多少個漩渦,宗新看著江面上陽光的晃動,他覺得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受。江水緩緩地流淌,宗新心中想著江水流過一個彎又流過一個彎,他想像江水流過彎道是否會改變形象。最後他的思緒停留在大海的匯合處,他想那時江水就不復存在了。

「開船了!……」船家的叫聲從船尾響起。

侯朝宗一出試院,便趕往媚香樓,李香君用她熟練的嬌笑迎著侯朝宗走上樓。

侯朝宗迫不及待一把摟住李香君纖細的腰,嘴不停地在李香君的臉上啄了起來,雙手在李香君的背上向下撫摸,動作極其油猾。當侯朝宗的手漸漸地往下,往下時,李香君將侯朝宗推開了。

「呸,急猴兒!」李香君微笑著嗔道。

「能不急嗎?幾日不見了。」

「有個人來了,你猜是誰?」李香君說。

看著李香君的嬌態,侯朝宗感覺心中很平和。李香君的這種嬌態是他常常期待的,他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這種模樣時,自己是何等的激動。侯朝宗也清楚這種嬌態是不容侵犯的。

侯朝宗盯著李香君的臉沉默一會兒。

「是——張天如?」

「繼續猜。」李香君嬌媚地搖搖頭。

「一定是——夏允彝。」

「再猜。」李香君笑得前合後仰。

「……陳圓圓?」

「有點像了。」

「顧橫波?」

「不對。」

侯朝宗假裝憂傷地嘆了一口氣說:「暫時認輸,等會兒再猜。」

「不行,不行,繼續猜。」

李貞麗上樓的腳步聲很重,樓梯縫隙間隱藏的灰塵紛紛往下掉。

「什麼事樂呵呵的?」李貞麗問。

「香君叫猜個人,茶都不得喝。」侯朝宗說。

「鬼丫頭!永遠長不大?」李貞麗對李香君說,「說來我也猜猜。」

「你知道的。」李香君說。

「你是說小宛姑娘吧!」季貞麗說。

「小宛……哈哈……辟疆這回該樂了。」侯朝宗端著準備喝的茶杯停在空中,茶水隨著他抖動的手從杯沿溢了出來。

李香君捋了捋充滿香味的長發,踱到窗前,推開紙糊的格子窗,望著高遠的天空。

「我早就想去看小宛了。她現在住在如是姐姐的家中,如是姐姐叫我們暫時不要去,怕泄漏了消息,那朱統銳像餓狗,時時嗅著空中的氣味。如是姐姐還叫我轉告白門、玉京、妥娘三個人,讓晚上去。現在好了,你們考完了,讓我們多約上幾個人去看看小宛妹妹,我心中悶了幾天的氣也該讓它出來換換新鮮的了。」

這年的秋天,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天氣很少,天空總是處在一種高遠的調子中。在這種氣候下,人們的心也像被打開了,臉上浸在忘記了國讎家恨的笑容裡。秦淮河畔在白天也能處處聽見歌女的歌聲和各種樂器的演奏聲,到了夜晚,更是一片熱鬧的境地。掛著燈籠的畫舫在秦淮河上穿梭遊動,河邊的青樓倩影朦朧,青樓女子的喧叫聲在這一刻也顯得悅耳動聽。

舒暢的事情,就會使人軟融融的。董小宛和冒辟疆、柳如是乘著轎前往桃葉寓館。柳如是見寓館還可以,收拾得像風吹過一般潔凈,她指著冒辟疆向董小宛做了一個逗趣的手勢。董小宛看見柳如是的手勢掩口抿笑起來,冒辟疆裝著沒有看見。這時茗煙正端茶進來,後面一群人嘻嘻地笑得花枝招展。

走在前面的是李香君,她看見董小宛便飛燕般撲了過去,一隻茶杯也被碰落在地。

「唉呀,我們的小宛妹妹瘦了,是不是想冒公子……」

「……」

一群人在屋中嘰嘰喳喳,像一群喧鬧的麻雀。

「說說別後的日子。」李香君對董小宛說。

董小宛的聲音立即像流水般緩緩地在屋中流淌起來,它繞過每一個人,最後停在冒辟疆的身上,冒辟疆與柳如是跟著董小宛的講述又靜靜地體驗了深夜趕路時的狗叫聲。窗外的陽光依然燦爛,遠處傳來沙啞的歌聲,並伴有混合不清的樂器聲。茗煙突然而至打破屋裏的寂靜:「顧夫人、馬夫人來了!」

話音剛落,顧橫波、馬婉容就出現在屋裏,身上還帶著風塵僕僕的灰塵味,大家相互見過禮,柳如是對顧橫波問道:「橫波妹,什麼時候來的呀?」

「她呀!昨天將老公丟在合肥,自己獨自一人就跑來了。」

馬婉容搶著說。

一群人又圍著顧橫波、馬婉容喧鬧起來。這時隱隱從窗邊傳來啜泣聲,啜泣立即浸入喧鬧聲中,並漸漸顯露出來,最後屋裏就只有這種聲音在飄蕩了。

鄭妥娘站在窗邊,手裏拿著一塊絲織白手巾,正往臉上擦著。在人群的喧鬧聲像沸水一樣翻騰的時候,她忍受不住董小宛依偎著冒辟疆的幸福,這種充滿蜜情柔意的形象將她深深地刺傷,使她記憶的閘門突然被打開。她對往事的傷懷和對以後日子的不可預計使她深深地處於一種憂鬱中。她明白青樓輝煌的日子正漸漸地離她遠去,她也厭倦了那種出賣色相的生活。她感覺一隻灰白的影子正慢慢向她靠攏,在那灰白的影子下,她那充滿亮麗的身軀被一點一點消毀,她不由感到莫名的恐懼,於是她離開人群走到窗前,正好太陽被一塊白雲遮住,她彷彿覺得世界一下子就黑暗起來,她的淚水也就跟著流了出來,於是不住抽動的嘴唇裡吐出了斷續的啜泣聲。

人群順著啜泣聲的方向望過去,只見鄭妥娘顫抖的身子和抽動的雙肩。鄭妥娘這時也覺得屋裏突然安靜了下來,她緩緩地轉過身子,看見人們都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盯著她,臉不由紅了起來,羞澀中帶著苦味地笑了笑。

「平時最愛笑的就是你,今日是怎麼了?」顧橫波首先打破寂靜。

「你的貓兒尿可真多!」柳如是笑著說。

「看著你們都有了美好的歸宿,我……」鄭妥娘的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

「還有我和玉京呢!」寇白門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董小宛將身邊的冒辟疆輕輕地推開。

「哭得出個如意郎君?像我找個老頭子算了。」柳如是說。

「你受得住那老頭子的重壓嗎!」顧橫波斜了一眼柳如是說。

「你少鬥嘴,你那媚勁兒,姓龔的才受不住呢!」

屋裏又一次被笑聲填滿,窗外秋日的景緻紛紛從窗口湧進來,在巷子中行走的一個老年乞丐自言自語地說著:「今日可以吃頓飽飯了。」

乞丐走到桃葉寓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伸長鼻子等待著酒肉香味的飄來,他那僅露眼白的眼睛發出與陽光一樣明亮的光。他抬頭望了望太陽,發現太陽偏中不遠,於是他走到台階邊的牆角迎面躺了下去,閉上了他那已分辨不清物體的眼睛。一隻狗走到乞丐的身邊,嗅了嗅那露出腳趾的腳,然後帶著鄙屑的神態朝著巷子的深處遛去。

冒辟疆與男人們來到外屋,茗煙滿面春光地跑進跑出。茗煙的忙碌奔跑並沒有被人們所注意,但他的行為和臉上露出的神情被單媽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見茗煙奔跑的姿式像一隻蝴蝶翩翩起舞。

單媽注視著屋中的一切,每一個人的到來都沒有逃脫她那雙老眼。她將每個人的每一個動作都仔細地記著,她分析每個人的心情。當鄭妥娘依窗傷懷的時候,對於這一點,她在鄭妥娘進屋的時候從她那微露傷懷的眼中已看到。單媽看見冒辟疆一群男人走出來,她從侯朝宗與方密之的調笑聲中預計到明日夜晚的秦淮河將比往日更熱鬧。她聽著裏屋的喧鬧聲,覺得自己也回到了年輕時代,但她將所有記憶翻一遍,覺得她的年齡處於一種灰色的影子中,她想不出有什麼輝煌,於是她又開始咒罵時光的流逝。

楊龍友帶著滿臉和氣的神情走進來,單媽看得很清楚。他手拿摺扇邊走邊扇,單媽計算那扇子的左右搖晃節奏,以後的事實證明單媽那時的眼光很準確,她從方密之充滿詭秘的眼裏看出方密之在楊龍友身上的打算。方密之與侯朝宗商議明日中秋慶賀一下冒辟疆與董小宛的重逢,他苦於沒有什麼新的花樣,當楊龍友出現的時候,於是他的主意便出現了,他用充滿詭秘的眼光盯著楊龍友,但他並不知道單媽已將他的主意看穿。

方密之熱情異常地拉住楊龍友的手,將楊龍友按在椅子上坐下,茗煙輕盈地端上一杯茶。他首先對楊龍友說明天要慶祝一下冒辟疆與董小宛的重逢,但沒有什麼新的節目,為了明日熱鬧一些,所以不得不請楊龍友出面。楊龍友在方密之的語言下一步一步進入方密之設定的角色中,當他知道是叫他去請鬍子的班子來演新劇《燕子箋》時,在他的腦海中出現的是前次鬍子被方密之等人痛揍的狼狽樣,單媽見楊龍友沉思地坐在椅子上,他手中的摺扇這時停止了扇動,臉上露出陰晴不一的表情。楊龍友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扇子繼續有規律地扇動起來。

太陽已漸漸地偏西,巷子中行走的人不像午時稀少,在午後期待飽飯的老年乞丐也於昏沉沉的睡意中醒來。他伸開雙手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待他清醒地向四周一望——驚異地發現他的四周還有十幾個他同等身份的人躺在旁邊。他向桃葉寓館的大門前望了望,感覺那裏還是寂靜如前,然後他抬頭望了望天空,看見太陽已偏向西邊,他拉長他的嗅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大門「嚓」的一聲打開了,單媽手拿一弔銅錢站立於大門的台階上,其他昏睡中的乞丐隨著這「嚓」的一聲突然驚醒過來,單媽的聲音在巷子中響起:「這吊錢,你們拿去買東西吃。可憐的人。」

錢從單媽的手中優美地劃了一道狐線,帶著幸福與飽暖的聲音落在乞丐群中。

朱統銳坐在書房內閉目養神,一個丫環替他捏著酸痛的肩。書房很昏暗,屋中的一切都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一個泛著眩光的古陶瓷放在面對朱統銳的木架上。木架呈暗紅色,在昏暗的光線之中,看上去像人血經過長時間的存放的顏色,朱統銳看著古陶瓷中間凸起的部位,他有一種衝動的感覺,似乎那中間藏有一種誘人的物體。朱統銳稍稍側動了一下身子,用手指了指大腿,那丫環便又轉身走到他的面前蹲下用手在他的大腿上按摩起來。朱統銳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屋中一片寂靜,一隻老鼠在屋角探了探頭,隱身於一隻框子下面。

朱統銳在那丫環的按摩下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一陣陣少女的體香飄入他的鼻中。朱統銳從那體香中感覺出缺少點清新的味道。想到這裏,朱統銳的臉上抽動了一下,他微微張開眼,越過丫環的頭頂看了一眼凸起的古陶瓷。這一刻,朱統銳覺得董小宛裝在那裏面,於是他興奮地抖動了一下,丫環隨著朱統銳的抖動停止了按摩,她也覺得有一種不安定的氣氛在向她圍攏。朱統銳把眼光從古陶瓷上轉到丫環的臉上,他發覺這丫環還長得不錯,那鼻樑間的幾顆雀斑在昏暗之中躍躍欲試。朱統銳伸出一隻手按在丫環的頭上,頭髮有一種粘乎乎的感覺,然後朱統銳用右腳掂了掂丫環的屁股。丫環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衣服,在朱統銳的眼中,他彷彿看到春潮盈動的江水。朱統銳極其緩慢地將丫環拉到他的腿上坐下,然後用手摸了摸丫環乾燥的嘴唇,數了數那鼻樑的雀斑。丫環雙手背在身後一動不動,任由朱統銳的調戲,她感覺朱統銳的手像一條無毒的蛇在她身上遊動。朱統銳的手在丫環的乳房上停住,並用力地擠捏起來,丫環貓叫一樣哼了幾聲,然後朱統銳極其熟練地撩起了丫環的衣裙。屋中的寂靜被一種無聲的動作打破,那隻藏身於框子下的老鼠迅速地奔跑到了屋角。這時書房外響起下人的聲音,聲音透過門上的縫隙傳入屋中:「老爺,董小宛到南京了。」

一隻紅紙外殼套著的燭在桌子上燃著,茗煙與單媽早已睡下,冒辟疆抱著董小宛默默無聲。時間在這時處於一種無聲的流動中,遠處傳來秦淮河的喧嘩聲。董小宛的思緒彷彿停留在很遙遠的地方,她依偎著的冒辟疆給她一種靠岸的感覺。屋中處於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蠟燭放出的光在董小宛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冒辟疆看著董小宛臉上的陰影,覺得她還沒有脫離驚恐,於是他用力摟緊了她,並轉動了一下方向,讓那陰影從董小宛的臉上消失。房中很安靜,透露出一種祥和,從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處於一種重逢的溫情中,像在追憶那些分別日子的思念。在這種環境下,董小宛平靜地想起夜晚的狗叫聲。當她的思緒轉到宗新身上的時候,產生了一絲歉意。

時間緩緩地流動著,冒辟疆與董小宛毫無睡意地相擁而臥,在蠟燭燃盡熄滅的時候,一片潔白的月光從窗戶投進屋中。董小宛在月光投進來時,意識到今天是八月十四了,於是她自然地想起了在蘇州的董旻和惜惜。

董旻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手中拿著一壺酒,他抬頭望一眼月亮喝一口酒,他喝酒的樣子像是欲把歲月吞下,在他的身旁放著跟隨他幾十年的那根笛子,今夜他將與月光為伴了。在董旻來到院中的時候,惜惜早已站立在一株紫藤旁。惜惜看著董旻蹣跚地從屋中出來,然後慢慢地走到老槐樹下坐下,她看著董旻對著夜空喝酒的姿式,感到了自己的蒼老。月亮略帶一絲黃色,使院子彷彿荒蕪了很久。自董小宛離開蘇州後,惜惜就將那挑著擔子在街上叫賣的青年忘記了,她這時突然想起霍華的家奴和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她也產生了逃離這裏的念頭。

董旻對著月亮將一壺酒喝了個精光,最後將酒壺對著嘴抖了抖,幾滴渾濁的酒滑入他的嘴中。他想叫惜惜再去灌一壺來,但他不忍心打破院中的寂靜,於是董旻放下酒壺拿起那支笛子,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露水,然後放在嘴邊,一縷笛聲在靜寂的夜空響起,那聲音中飄蕩著一種接近死亡的音符。

惜惜聽著笛音在院中響起,她記得這首曲子董小宛曾經吹奏過,但她想不起叫什麼曲名;惜惜聽著,順著笛音的起伏,一種憂悶的心情在她的身上蔓延開來。老槐樹榦禿的樹枝投在月光下的影子正好將董旻圍在中央,惜惜覺得董旻猶如坐在籠中。這時月已中天,惜惜突然意識到明日是中秋,她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然後轉身回屋去了。

董旻在月光下一曲又一曲地吹奏著笛子,由於露水的原因,笛聲中溶進潮濕的音符。董旻每吹奏一曲笛子都使他想起一段往事,在月光暗淡的時候,董旻在一曲中結束了他的演奏。他最後抬頭望了一眼月亮,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著:「明日再敘。」

夜色在天空慢慢瀰漫開來,秦淮河飄流了幾十年的風流韻事在今日依然璀璨,畫舫、樓亭、綢緞、脂粉、男人、女人充塞其中,鶯歌燕舞、棋琴書畫含混著一種國破家亡的氣味。一個流浪的書生,在秦淮河飄蕩了幾年,北方家鄉的風光已被他深深地遺忘;他逢人便說:「江南好,江南好。」

書生的臉上流露出女人的脂粉氣,樹皮一樣的紋路在他的臉上已悄然顯露。他站在河堤邊用一種鬼氣的聲音喊到:「小鳳,小鳳。」

一隻破舊的畫舫劃至堤邊,兩隻又瘦又小的燈籠像磷火一樣掛在船頭,從艙內走出一個被歲月埋葬了半截的女人,她看見書生便喜氣洋洋地說道:「公子來了,上來吧。」

昨日桃葉寓館的熱鬧在南京城裏悄然地傳開,那些王孫貴族、公子哥兒在今日早早地打扮好,等待著夜晚的到來。他們豈肯放過這絕好的機會,在平日千金都難買與董小宛等的一面。在方密之、侯朝宗等人還在佈置桃葉河亭的時候,人群已開始堆集在桃葉河亭旁,他們極有耐心似的看著方密之等人的佈置,其中幾個顯得心中不夠沉著地時不時抬頭望望天空。

今天的日子跟往常有點不一樣,當夜色像魚網一樣拉開後,一輪磨盤大的月亮爬出了山頂。這時一絲焦急情緒在人群中蔓延開來,人群的眼光都朝著桃葉寓館的方向盯著,他們像等待某種奇跡的出現。正在人群心神不定的時候,董小宛一行慢慢地從桃葉寓館的方向走了過來,人群像春天的筍子一樣站了起來,他們看著董小宛一行像欣賞春日裏的美景。

「來了,來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那是董小宛,那是李香君……」有人充滿驕傲神氣地喊道。

「好美呀!」

「真漂亮!」

人群的所有眼光被董小宛一行用繩拉著,綳得直直的。隨著董小宛一行人的移動,眼光也緩緩地轉動方向。董小宛覺得人群中的眼光像束束陽光直射在她的身上,羞澀從她的心裏冒了出來,她扭頭望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柳如是。柳如是感覺到人群的眼光和董小宛的不自在,她朝著董小宛頑皮地做了個害羞的姿式,董小宛臉上升起了晚霞。

「小宛妹妹,當姐姐的可不如你了!」

人群的眼光在經過一百八十度的轉折後,進入了桃葉河亭,待董小宛一行的身影掩埋在桃葉河亭後面時,人群醒悟般地像被狂風捲起的落葉紛紛撲向桃葉河亭。

朱統銳在離桃葉河亭一百米處的一幢樓上的窗口邊站著,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風吹草動的痕跡。樓上空蕩蕩的,中間隻放著一張缺了一隻角的黑色桌子。在董小宛一行走向桃葉河亭的路上,朱統銳從朦朧的夜色中一眼就看見了在人群的眼光直射下低著頭的董小宛和董小宛臉上升起的晚霞,他看見人群像迎接公主般地將董小宛一行目送進桃葉河亭。

董小宛在走進桃葉河亭時回頭望了望,朱統銳覺得那眼光透過夜色直射進他的心臟,這種眼光使朱統銳在許多年以後仍然難以忘懷。董小宛走進桃葉河亭是在冒辟疆的攙扶下進去的,朱統銳看著嘴裏直哼了幾聲。

此時的桃葉河亭燈火輝煌,四周垂掛著的紅緞子布在夜風中微微抖動,六隻大紅燈籠弔掛在河亭的六隻角上,亭內高腳燭台點著歡樂燃燒的紅燭。朱統銳在董小宛走進河亭的時候,就產生了逃離的念頭,但一種潛伏在他身上的慾望將他緊緊地控制住,這使他在後來所看到和聽到的,在很多年以後,依然能夠清楚地回憶起。在那晚他為董小宛的痛飲而心疼,為董小宛的笛聲而流淚。

桃葉河亭內熱鬧非常,喧嘩的聲音穿越出河亭,融進溶溶夜色中。河亭裡脂香粉氣瀰漫開來,一陣陣的鶯嗔燕叱,蝶亂蜂忙,使河亭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在方密之的提議下,冒辟疆、董小宛、侯朝宗、李香君、楊龍友、馬婉容圍坐了一席,柳如是、顧橫波、卞玉京、寇白門、鄭妥娘、李貞麗圍了一席,方密之、陳定生、陳則梁、張介亮等圍了一席。董小宛一席三對人互相依偎,那流露出的濃情在鄭妥娘眼中如同夢幻。陳定生朝坐在另一席的李貞麗偷偷注視了一會兒,而這時的李貞麗恰好也將眼光投向陳定生,他們在眼光碰出心花之下各自轉開了頭,而這一短暫的過程卻被方密之捕捉到了,他向陳定生眨了眨眼睛。

方密之在眾人都坐好之後,便向眾人宣佈道:「為了慶祝我們冒公子和董姑娘的重逢,下面先聽一出《牡丹亭》。」

吳章甫調好弦,張魁官、張卯官把簫和笛也調了調音,在他們的演奏下,丁繼之和張燕築串了一出《牡丹亭》的遊園驚夢。

「好,功夫純熟,不同凡響。」方密之大聲叫道。

董小宛依偎在冒辟疆的身邊已被優美的劇情感動,她的心裏已是一片秋水漣漪。

在圍觀的人群之中,有幾個人探頭探腦地注視著河亭裡的動靜,他們是官府派來的暗探,復社的人在這裏聚會的消息早已流進官府的耳中,那幾個密探在聽了一齣戲後,便忘記了他們的身份,臉上流露出與其他圍觀人一樣的神色。

在河亭旁的河面上還停靠了十幾隻遊船,不知是哪些風塵女子掛簾謝客了,還是由於河亭的吸引而沒有生意上門。在那晚,秦淮河上的生意清淡了許多,在以後的日子裏,許多風月老手想起那晚的情景都說:「那晚不知為什麼沒有生意上門,那可是第一次。」

方密之從桌上站起來大聲喊道:「現在上演新劇《燕子箋》中最精採的兩折。」

話音一落,一片樂聲響起,一個小旦帶著一個丫環上台。

那小旦人長得很不錯,經過打扮更顯得嬌媚,一種含而不露的思春神態貫穿整折戲。

侯朝宗聽得入神,看得出化,不由大叫:「好啊!妙哉!妙——」

李香君在一旁往侯朝宗的背上使勁揪了一下。侯朝宗在興奮之餘不知痛楚來之何處,他扭頭看了一下李香君,卻聽到李香君對他說:「你今晚別回媚香樓了。」

這時人群中叫好聲連天。

下一場戲,演的是華行雲被一個好色之徒追趕的場面。董小宛看得入迷,想到她前不久的遭遇,便在台下連聲叫道:「哎呀——」

這時冒辟疆將桌子一拍,大聲叫道:「可恨的閹黨假兒,弄這煞風景的場面。」

「掃興,該殺。」侯朝宗大聲罵道。

「阮大鋮這個混帳東西。」方密之也罵道。

戲班的領班到席前謝罪,冒辟疆余恨未消地說道:「戲演得很好,不關你們的事。」

戲班收拾箱籠便走了。朱統銳站立在窗前的姿式沒有一點變化,一種不安和躁動的心情伴隨著他。窗外的月光很明亮,桃葉河亭的燈火輝煌如初,秦淮河上的亮光射進窗戶投在牆上微微抖動。上演的戲曲朱統銳隻覺得是一種哼哼哈哈的聲音,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董小宛朦朧的身影上,這種朦朧增加了他的躁動。朱統銳看見董小宛端著酒杯開始向其他人敬酒,這時樓梯上響起有人上樓的聲音。他的一個家奴來到樓上對他問道:「老爺,要抬張椅子嗎?」

朱統銳無聲地向家奴揮了揮手。

董小宛拿著酒杯,冒辟疆在後執著酒壺來到柳如是的面前。

「姐姐,妹子多謝你的照顧,我敬你一杯。」

冒辟疆替她斟上酒,然後她二人一乾而盡,然後又依次敬了與柳如是同桌的人各一杯。」

幾杯酒流入董小宛的體內,她的臉上露出朝霞一樣的色彩。董小宛敬酒的姿式顯得極其地乾脆,在座的人都因她這種乾脆而感到震驚,外面的人群在董小宛每喝一杯時都響起一片叫好的聲音。在董小宛敬方密之的時候,冒辟疆倒酒的手開始微微的顫抖,他輕輕碰了董小宛一下,董小宛毫無感覺似地沒有反應,而方密之卻在一旁叫道:「辟疆兄,還沒有過門就管起來了,不要心痛嘛。」

「不要他管。」外面人群有人怪叫道。

「再乾一杯。」

「我好心痛啊!」

這時外面的人群不知何時抬來了許多酒罐,他們也跟著亭內人大碗喝起酒來。

董小宛踏著舞步一樣的步子敬完亭內的人,然後換了一隻更大的杯子叫冒辟疆斟滿了酒走到河亭的台階上,她端著杯子向河亭外的人群說了聲:「謝謝大家。」然後一仰脖子將一杯酒倒進口,那酒經過喉嚨時的聲音使大家都聽得很清楚。

河亭內的人們身子都僵直了,他們像忘記了董小宛在做什麼一樣盯著董小宛。酒罐子紛紛高高舉在人頭上,一陣「咕——」的聲音響徹了秦淮河,接著便是一片酒罐子摔破的聲音。

這時河亭的周圍出現了那晚唯一安靜的時刻,人們都好像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了。在後來的日子裏,秦淮河邊賣酒的人經常說道:「生意都像那晚那樣好,就發財了。」

董小宛那晚喝了多少酒,她不清楚,別人也說不清楚,董小宛隻記得她酒後所吹奏的笛子很感動人。

朱統銳站在窗口,一陣陣的酒香隨著夜風灌進他的鼻中,他看見董小宛喝酒的動作,不由也產生了喝酒的慾望。董小宛每喝一杯酒,他的喉嚨都要嚅動一下,第二天,朱統銳感覺到他的喉嚨有點疼痛。

董小宛和冒辟疆回到座位上,在座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樣一動不動。冒辟疆的臉上這時掛著兩滴眼淚,董小宛用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眼淚。

「公子,我真高興。」

冒辟疆機械地伸手將董小宛摟住。

人們沉醉在某種環境中,這時能聽到的是水波蕩漾聲,蠟燭火苗的燃燒聲,其他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方密之首先從這種寂靜中醒過來,其他人也一個一個地從幻境中走出來,河亭又慢慢地恢復了先前的那種熱鬧。

柳如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今宵我們大家難得聚在一起,要玩個盡興,下面我們大家就各盡所能。具體的辦法是,丁先生那一席繼續他們的猜拳;冒公子一桌來行酒令;我和小宛、香君八姊妹一人來隻曲子作為助興。」

「好啊!」方密之大聲附合道。

「我可不行。」李貞麗說道。

「到時可以請人幫助。答不上來的罰酒三杯。」

柳如是繼續講解著她的遊戲方法。

「我們每人用兩句七言古詩,但第一句的最後一個字,和第二句的第一字要相同,再用這相同的字隨便答個成語,詩或詞等,只要裏面有這個字就行了。」冒辟疆說道。

「用什麼字呢?」侯朝宗問。

「就用『白』字如何?」冒辟疆說。

「辟疆兄,『月』字,團圓也,你和董姑娘——」方密之笑著說。

「就以『月』字,先由侯公子說起」。柳如是說。

侯朝宗第一個說完,最後剩下李貞麗。李貞麗端著一杯酒,她的眼光掃了一圈,她想請個人代她答,她首先看了看陳定生,她想請陳定生,但她人卻不由自由地走到方密之的面前。

「有勞公子了。」李貞麗說著就要給方密之斟灑。

方密之雙手掩住酒杯,用眼睛瞄了一下陳定生。他見陳定生低著頭似乎沒有看見,便笑著對李貞麗說:「不敢,你找錯人了。」

「找錯人了?那我該找誰?」

李貞麗感覺到方密之在作弄把戲。方密之將坐在旁邊的陳定生一拉,說道:「唷,有我們的髯兄在此,我怎敢越俎代庖。」

人群一陣哄堂大笑。李貞麗乃風月場中的前輩,在那笑聲中也尷尬起來。

「對呀,誰——」

侯朝宗看見李香君的眼光直盯著他,侯朝宗急忙打住話頭。

李香君看見她娘的尷尬樣,便走到她娘的身旁,接過酒壺替陳定生斟滿酒。

「陳公子,就請你幫我娘答一下吧!」李香君說。

「好好,我來。」

李香君拉著她娘回到座位上,方密之用嘴朝李貞麗呶了呶,對陳定生說:「等酒席散了,她一定會重賞你的。」

酒會行完,猜拳的聲音也漸漸平息下來。柳如是吩咐撤去席面,然後男女諸位漱口凈面。亭外的人群已將亭子圍得水泄不通。這時已是深夜,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遠處的房屋沒有一點亮光,在月光的照耀卞,顯得清晰而寧靜。

「下面是我們八姊妹的壓軸戲,我彈一曲《迴風》,多久沒有彈了,你們不能笑話。」柳如是說。

一縷琴聲悠悠地在河亭裡響起,緩緩的琴聲之中含著一種渴望。琴聲慢慢地塊起來,只見柳如是的十指飛快地撥動,人群也漸漸地被帶進琴境中。

柳如是彈完《迴風》,額上微微現出汗珠,她用絲絹輕輕拭去,看見所有的人群都沉浸在一種美妙的夢想之中,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柳夫人,我可不希望你的琴聲停下來,要是錢大人在這裏,他聽了這曲《迴風》至少要年輕十歲。下次何時再讓我們享受一下。」方密之說。

「生疏了,不行了。」柳如是說。

接著鄭妥娘、寇白門、卞玉京、顧橫波、董小宛、李香君各唱了一支曲子。她們的歌聲像山間的小溪一樣流暢,婉轉,人群的臉上露出癡迷的神情,一些秦淮河的歌妓因此又多了幾首流行曲。董小宛在她們唱完以後,從張卯官的手中借過笛子,踱到河亭的中央,面對月亮的方向,吹奏起一曲《重敘離愁》。這一刻董小宛想起了她的父母和惜惜,人們從她的笛音中看到了一個孤兒的流浪;繼而董小宛想起她的遭遇和她與冒辟疆的磨難。笛音經過董小宛的心,然後經過她的嘴從笛孔中吐出,那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傳出很遠。董小宛吹奏得很平靜,但兩滴清淚卻在不覺中流了出來,那具有感染力的眼淚牽引出了許多人的淚水。

冒辟疆從那笛聲中聽出一片心碎,他感覺那憂傷離他很近,而他也漸漸地融進了那片憂傷,那帶鹹味的眼淚也冒了出來。

方密之、侯朝宗在此刻看見了人生的不得志,上點年紀的人又一次體驗了人生的滄桑。柳如是、李香君彷彿看見她們與董小宛同樣的身世,她們只顧用絲絹拭擦眼淚,然而河亭外的人群卻有人放聲大哭起來,那些淚腺發達的人也任由眼淚流淌。

董小宛結束吹奏的時候,也已泣不成聲了,她耳中聽見的也是一片抽泣聲。這抽泣聲持續了很久,在停止的時候已傳來了五更的打更聲。

「人生多傷心啊!」柳如是仰面嘆了一聲。

朱統銳站在窗口,董小宛吹奏的笛聲傳進他的耳中。這一刻,朱統銳似乎受了感動,顯得有些神色黯然。

董旻還是像昨夜那樣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今夜他沒有吹奏笛子,他隻帶夠了一夜喝的酒。在天明的時候,他的衣襟不知是被露水,還是被酒全打濕了。董旻一夜都在努力地回想他年輕時的浪漫,但那遠去的記憶在他的頭腦中已依稀恍惚。這一夜中,他唯一看見的就是隨著月光的轉動而不斷變化位置的老槐樹榦禿的影子。

惜惜坐在窗邊看著院中潔白的月光,夜風撲在窗欞上發出不斷的聲響。今夜銀盤般的月亮沒有勾起她的什麼回憶,唯一使她想起的是她嚮往的秦淮河。在月上中天的時候,她經不住睡意的侵襲,在給董旻拿了件衣服後便回房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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