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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十五章 幽禁佛塔
褲子街的兩條小巷像褲子的兩條褲管左右伸展開,阮大鋮的住宅正居褲子的襠部。在庫司坊的石巢園,阮大鋮和說書的柳大麻子柳敬亭,唱曲的蘇崑生在一起賞月。柳敬亭的說書和蘇崑生的唱曲在南京城裏都是出了名的。柳敬亭的說書廊曾經三天三夜沒有關過門,而他的嗓子在那一回也差點毀了。從此以後,柳敬亭從不連續說上一天。

蘇崑生的唱曲在南京最有名,那些王孫貴族家的樂伶都曾受過他的指教,阮大鋮家的樂伶也常由他教導,皇帝也曾召見過蘇崑生一回,聽他的唱曲,蘇崑生將此事作為他唱麴生涯中輝煌的一段往事。

蘇崑生的老婆雲兒也因他的唱曲而得。雲兒是南京城外一員外家的獨生閨女,她非常喜歡唱曲,常常獨自一人在閨房中唱。蘇崑生那時的名聲已傳進她的耳中,但雲兒從來沒有親自聽蘇崑生唱過。

那日雲兒乘轎到南京城買一些閨中之物,她出家時曾是陽光燦爛,來到南京城裏天卻陰了下來,並下起了小雨,她乘轎從一家新開張的很大的茶館經過,聽見裏面傳來十分悠揚的唱曲聲,於是她停下轎走進了那家茶館。

蘇崑生那日受那新開張茶館老闆所請來添一些熱鬧,他看見雲兒走下轎姍姍從細雨中走進茶館。蘇崑生第一眼中的雲兒是漂亮潔凈的樣子,他迎著雲兒的眼光會心一笑。那以後,在那茶館裡經常能看見蘇崑生和雲兒的身影,茶館的生意也一好再好。

那年雲兒十八歲。

阮大鋮摸了摸他雞公尾巴一樣的鬍子,摸著鬍子使他想起祭孔那次被辱的往事。新生長起來的鬍子使阮大鋮產生一種草木旺盛的感覺,並且他的心中想著他的戲班前往桃葉河亭定能使復社的公子們感到愉快,他的鬍子也會越長越好看。

他抬頭看了一會兒空中懸掛的月亮,自言自語說:「今晚的月亮真圓。」

阮大鋮和蘇崑生、柳敬亭談論著說書和唱曲的技巧,柳敬亭臉上的麻子在月光下跳躍不停,阮大鋮也時不時附和著虛假地點點頭。阮大鋮等待著他的戲班回來,他想在這中秋之夜欣賞一下自己戲班演唱。蘇崑生的唱曲才能使阮大鋮覺得無可非議,他將蘇崑生作為他家樂部最輝煌的一員,他想像著有一天只有他家才有樂部,那時人們都爭先恐後巴結他。

他等待戲班的回來並不是十分心急,他甚至作好戲班可能被複社公子們留下回不來的打算。

阮祿領著戲班在褲子巷中徘徊很久,在柳如是彈奏《迴風》的時候,他們心神不定地走進了石巢園。

阮大鋮看著進園的戲班,停止了與蘇崑生和柳敬亭的談話,然後一種充滿自信的聲音在夜空響起:「阮祿,書獃子們還滿意吧!」

「回老爺,滿意。」阮祿的回答聲中有一絲隱藏的成分。

「我就知道不會讓我失望的。」

阮大鋮的語音剛落,一個聲音從戲班人群中響起:「老爺,他們給了賞錢,但他們罵了老爺。」

阮大鋮的笑容很快被這急促的聲音打得支零破碎,阮祿的身子也開始了顫抖,月光下顯得十分驚恐。

「阮祿,他們罵些什麼?」阮大鋮吼道。

「小的,小的不……」

「他們罵老爺閹黨假兒……」那急促的聲音又響起。

祭孔那次的狼狽樣再一次展現在阮大鋮的腦海中,他那雞公尾巴一樣的鬍子直跳。

「復社裏的小子,欺人太甚。我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崇禎十七年八月十六日。

天高氣爽,落葉飄零。冒辟疆與董小宛靜坐在桃葉寓館的屋中相對無言,董小宛的臉在靜謐中熠熠放光,一縷清香在屋中瀰漫開來。冒辟疆的雙手放在董小宛的腿上,雙眼緊盯著董小宛。他的眼光顯得天真而專註,他看見董小宛的臉上殘留著昨夜的酒意。時間在悄悄地流逝,從窗口投射下的陽光一點一點地遠離他們靜坐的地方。他們在進行一次心靈之約,互相靠近著對方的心思。花轎、紅綢燈籠從董小宛的腦海中一一閃過,她看見燃燒的紅燭,一架雕花大床在紗綢的遮掩下朦朦朧朧。

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冒辟疆與董小宛忘卻了過去,他們沉浸在現實之中遙想著將來。在這一段時間裏,沒有一個人來打擾他們,他們忘記了外面的一切,彷彿那些存在於天空和地上的一切物體都離他們遠去,在他們端坐之間的空間裡一種感情的氣流混和著。

午後。陽光被陰雲一點一點地擋住,在天空完全被陰雲遮住的時候,茗煙打破了屋中的寂靜。

「公子,家中有書信來了。」

冒府的管家冒全快速走進屋,他以同樣的速度向冒辟疆叩過頭,然後奉上冒辟疆父親的信。冒全奉上信眼光就停留在董小宛的身上,他聽說過冒辟疆與董小宛的事,但他從未見過董小宛。在那一刻裡,他十分準確地意識到站在屋中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看第一眼董小宛時,就意識到冒辟疆已置身於感情纏綿中。他為冒辟疆感到自豪,因為董小宛的形象使他不能產生別的想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冒辟疆確實有眼光。

冒辟疆極其緩慢地看完信,然後介紹了董小宛,並叫冒全見過董小宛,冒全上前叩見董小宛,董小宛在冒全剛彎下腰的時候就扶起了他。冒全此刻出現了從沒有過的愉快心情,冒辟疆看過信後很平靜,他叫茗煙領冒全下去料理飲食,然後對董小宛說了信上的內容。

「信上說家尊蒙皇上的恩準休假,叫我即日到蕪湖迎接。」

董小宛聽了冒辟疆的話,她想起了昨夜吹奏的笛子,但她的臉上猶如沒有風浪的湖面一樣平靜。

「公子,老大人叫你前去迎接,宜早些前往。」

「我去迎接,你便得同回如皋。朱統銳知道你在此地,我怎能放心。」

外面的天空還是陰沉沉的,秋日的天總有一種蕭殺的氛圍。董小宛緩步走到桌邊坐下,凳子十分冰涼,於是她又站起來走到窗邊。冒辟疆看著董小宛的背影,一種蒼涼之情從董小宛的背影上透出來,這時一片黃葉從窗口越過董小宛的頭頂落在她的身後,冒辟疆盯視了那黃葉一眼,那葉上的紋絡十分地突出,然後他又將眼光投在董小宛的背上。

董小宛依在窗欞上,她看見天空飄起了小雨。那些小雨飄落在掙扎著的黃葉上,那些黃葉承受不住輕微細雨的重壓,便一片一片飄落下來。雨下得很細,給人一種輕柔的感覺,天空和秋日的空曠使人感覺很淒涼。

冒辟疆的目光中瀰漫了一股艾怨,他感覺自己的心智已經衰敗。他看著外面潮濕的天空,涼颼颼的風從窗口撲進屋裏,風中帶著一股憂傷。父親的來信打破了屋中原有的靜謐而呈現出另一種靜謐,冒辟疆不想接受冒全的到來和書信在他手中的現實,但父親在他童年記憶中的形象又滲入腦中。冒辟疆不想董小宛隱隱的憂鬱,但像早上的太陽一樣他不得不面對。這一刻,他完全割斷了思緒。

常言道:禍不單行。

單媽媽的大腳踏響了屋外的樓板,繼而便響起了敲門聲。

冒辟疆的眼光從董小宛的身上拉了回來,他轉身去開了門。同時響起了單媽的聲音。

「小宛姑娘,沙姨那裏來人了。」

董小宛聽了一驚,急忙奔到屋外。見單媽帶來一個中年人,來人見到小宛,便呈上沙九畹寫的書信。董小宛接過書信叫單媽將來人領了下去,便折開信讀了起來。讀完信,董小宛像在夢魘中一樣抽泣起來,淚水像屋簷的雨一樣滴著。

冒辟疆在屋裏聽見混在雨聲中的抽泣聲,於是他走出屋外看見董小宛獃獃地站在外面。他見董小宛努力地控制著抽泣,這種努力使她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董小宛拿著信的手微微顫抖。

「宛君,信上說些什麼?」冒辟疆問。

「沒什麼,家中問我的情況如何。」董小宛停止她的抽泣,悠悠地嘆了口氣說。

冒辟疆見董小宛說話時的臉上隱藏著一股無可奈何的神情,便伸手快速從董小宛的手中搶過那封信。冒辟疆看完信,抬頭注視著董小宛,兩行酸楚的淚順著臉淌了下來,信紙從他的手上飄落到地上。

天色暗下來,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冒辟疆與董小宛沒有吃晚飯,茗煙與單媽輪流前來詢問要不要晚飯,但董小宛與冒辟疆坐在黑暗的屋中一動不動,任憑憂鬱在屋內流動。

單媽來到冒辟疆和董小宛端坐的屋中,她「嚓」地一聲劃亮了一根火柴,藉著微弱的火光,冒辟疆與董小宛掛滿淚水蒼白的臉呈現在單媽的面前,她不由驚恐地抖動了一下,火柴在她的抖動下熄滅了。接著單媽又劃燃火柴準備點桌上的蠟燭,但她的動作被董小宛阻止了。

「單媽,你出去吧。」董小宛說。

單媽隨著董小宛的話走出了屋,屋中又恢復了死一樣的寂靜和黑暗。單媽來到旁邊茗煙的屋中,對茗煙說:「不吃不喝,這怎麼得了!」

茗煙沒有說話,露出一臉的焦急。

接踵而至的災難將冒辟疆和董小宛昨日夜晚的歡樂打得無影無蹤。冒辟疆一籌莫展的神態告訴了他內心的痛苦,但黑暗的存在提供了他掩飾悲傷的環境。董小宛看著黑暗中冒辟疆的朦朧身影,她感覺那是遠去的人留下的一具軀殼,並且她自己也感覺在漸漸地遠離塵世。董小宛知道災難又在向她靠近,她似乎已經看見了黑夜中災難的影子,那影子時而是朱統銳,時而是竇虎和霍華。她知道冒辟疆前往蕪湖去接他的父親,卻不能跟著去,而南京也不能留下。蘇州沙九畹來信說霍、竇兩家的兇狠使她驚恐不已。

屋外巷子中傳來二更的打更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空傳出很遠。天空的月亮在雲中穿行,時而從雲的縫中投下一線潔白的光線。董小宛想著沙九畹帶來的信,她看著夜空中時而露出的月亮,不由想起在蘇州擔驚受怕的父親和惜惜。

同樣八月十六的夜晚。

董旻和惜惜在同一間屋中。董旻縮在屋角,他對董小宛離開後竇、霍兩家的糾纏不那麼地在乎,他似乎已經厭倦了生活,現在歲月留給他的儘是一些滄桑。惜惜端坐在桌前,燭光印照在她的臉上。前幾日霍、竇兩家說不還錢就要燒房子的話使她驚恐不已,她在忍不住的時候便跑去告訴了沙九畹家,於是沙九畹便寫信告訴董小宛叫她儘快想辦法還錢。惜惜這幾日在一種極端恐慌之中等待著董小宛的消息,但她害怕董小宛的到來,她知道霍、竇兩家是不肯放手的。

次日,單媽起床的時候聽見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說話聲,昨夜他們何時睡的,單媽不知道。這日,又恢復了秋日的天高氣爽,地上昨日下雨的痕跡依稀可見。冒辟疆早餐吃了一塊米糕,董小宛隻喝了點湯,她沒有一點食慾,彷彿她的食道和胃都被一種情緒填滿。

太陽沿著山脊慢慢地爬出來,陽光照在樹叢間閃爍不定,露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慢慢地消失,樹叢裡閃爍不定的光也漸漸地退去。

冒辟疆與董小宛吃過早餐坐在屋裏商討著面臨的難題。

由於天氣的轉變,他們的心情不再像昨日那樣憂鬱,但他們仍然表現出憂傷的激動。冒辟疆是一種誠惶誠恐的樣子,董小宛平靜掩飾下的心跳也比平時快了許多。屋外的陽光並沒有使董小宛覺得燦爛,她知道此次又將不得不面臨分離,也許又一次逃亡在向她靠近。那無著落的還債銀子使她看見蘇州房屋被燒,父親和惜惜在火中恐懼的面孔。冒辟疆在旁責備著自己的無能,面對董小宛隱藏的憂傷使他覺得很難過和感動。他似乎很難忘記董小宛落難的往事,每當他記起一件,內心的憂傷就增加一分,在他控制不住的時候,便走出了屋外。董小宛看見冒辟疆走入燦爛陽光中的背影是模糊的,那背影顯現出男人的氣質。

中秋夜桃河亭的盛會這幾日一直是人們茶前飯後談論的話題,在劉師峻和劉大行到南京的時候,他們的耳中就貫滿了關於中秋夜晚的事。這些話聽得多了,他們心中的遺憾也增加了不少。

劉師峻是冒辟疆的換帖兄弟,兩榜出身,在京任職,六品官位。此人長得很文靜,與冒辟疆等復社一夥朋友談得很攏。他表面上應付權貴,但骨子裏非常地痛恨,故他的運氣比冒辟疆的好。劉師峻在京任職期間為民做了一些好事,得到了一些賞識,此刻離京是奉旨調任湖州太守,順便到南京探望一些朋友。劉大行也是冒辟疆的摯友,他骨骼粗大,給人一種豪爽的感覺。他在京探望他的叔父,劉師峻調任湖州太守,二人結伴同行,以免路上寂寞。他們到了南京先探望了方密之和侯朝宗,從方密之的口氣中露出的都是對冒辟疆的羨慕之情,他們二人控制不住見識董小宛的慾望趕到桃葉寓館。

劉師峻和劉大行來到桃葉寓館的時候,正是董小宛看著冒辟疆憂傷走進燦爛陽光之中時,冒辟疆看著劉師峻二人笑嘻嘻走進桃葉寓館,在那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一種希望,但這希望在他的身體中並沒有存在多久,冒辟疆還沒有摸清這希望出自於何方便被他遺忘了。對於劉師峻來說,在最初相見的時刻,在燦爛的陽光底下他們沒有看清冒辟疆的憂傷,以至於在後來不短的時間裏,他們一直沉浸於一種喜悅和調侃之中。

「辟疆兄,大家都在說你重色輕友啊!」劉師峻一見到冒辟疆就開口說道。

劉大行在一旁憨笑著。

二人進到屋中,茗煙端上茶,董小宛此時已進到了裏屋。

「哈哈,怎不見嫂子?」劉大行在一旁問道。

「剛到南京就聽朋友們談論你和嫂子的事,都十分羨慕你,這幾日他們不敢來打擾,我們可按耐不住。」劉師峻對冒辟疆說道。

冒辟疆先前的憂愁被重逢好友的喜悅遮掩著,但那淡淡的憂傷之氣仍然頑強地從他的臉上透露出來。他見劉師峻和

劉大行急著想見董小宛,於是對站在一旁的單媽說道:「單媽,你去把小宛叫出來吧。」

單媽還沒有走進裏屋,董小宛便蓮步姍姍地走了出來。她在裏屋聽見了劉師峻的談話,知道不見不行,於是強打著笑臉走了出現。看著董小宛的出來,劉師峻和劉大行驚嘆於董小宛的美貌。而此時的董小宛處於哀傷之中,哀傷的美麗佈滿了她的全身,任何男人都會為這種美麗而感動。董小宛和劉師峻、劉大行見禮,此時劉師峻二人才感覺到盯著董小宛的眼光很不禮貌,於是收回了目光。在劉師峻二人從沉浸於董小宛的美貌之中醒過來後,他們發現了隱藏於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間的憂傷,並感覺到那種憂傷很強烈。

冒辟疆叫茗煙擺上一桌酒席,便同劉師峻、劉大行、董小宛四人圍坐起來。酒桌上冷言寡語,董小宛一言不語,冒辟疆也只是偶而問兩句劉師峻分別後的日子。劉大行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向嘴裏倒酒,他喝酒時發出「噝」的聲響,在那寂靜的空氣中顯得十分的響亮。劉師峻只是同冒辟疆幹了幾杯,他感覺到氣氛的異常,從冒辟疆和董小宛充滿憂傷的臉上,他錯誤地認為冒辟疆和董小宛之間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他幾次想開口詢問,但都忍住了。劉師峻想打破沉寂,便扯東拉西地問冒辟疆,但得到的只是極其簡單的回答,很多的回答就是「對」和「是」這樣的字。寂靜的氣氛像毒液一樣浸泡著劉師峻的身體,他感到極端地不舒服,於是他再也忍受不住這種氣氛,便開口問了冒辟疆出現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冒辟疆在劉師峻詢問下突然意識到現在的劉師峻是湖州的太守,並且家中也很富有,於是他就打算將現在面臨的困境告訴劉師峻。在冒辟疆準備開口的時候,董小宛輕輕碰了他一下,冒辟疆意識到董小宛的意圖是叫他不要說,但冒辟疆並沒有遵從董小宛的意圖。在後來董小宛在劉師峻的護送下回到蘇州時,董小宛為當時產生的意圖而感到後悔。

事情一經說出,解決起來就顯得很順利。冒辟疆和董小宛分別的難題已解決。由於劉師峻的出現,他往湖州任職要先到蘇州知府,他可以請示州知府想法解決董小宛在蘇州面臨的難題,他叫董小宛把所欠的債務先籌集一半,到蘇州後由他請示州知府出面,對要得急的先還,剩餘的約期而還。對於霍華和竇虎他充分地估計官府出面他們是不敢刁難的。

董小宛現在感覺到屋外的陽為是燦爛的,這一刻,董小宛忘記了秋天樹枝光禿的形象,春天的嫩葉使她覺得並不遙遠。她的心中開始想像籌集銀子的辦法,她對籌集半數債務的銀子充滿了信心。此時,她父親在她童年時候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從她的腦中一一閃過。劉師峻帶來的希望雖然還沒有實現,但董小宛並不懷疑它的可行性,她甚至有一種急迫趕回蘇州的願望,而霍華、竇虎的樣子她也有點模糊不清了。

在後來她再一次遭遇災難的時候,她對官府充滿了懷疑和對自己人生的不幸予以充分地認可。

這幾日來朱統銳的心情很不安。他一蹶不振的樣子使他的下人們做事顯得比平時更加小心,下人們的那些動作近似於偷竊。其實,這樣的時刻正應是下人們放蕩的時候,朱統銳此時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董小宛的身上。朱統銳幽靈一樣的

身影在院子裏轉來轉去,他猥褻的形象使下人們感到那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們的行動盡量地避開朱統銳去做。現在存在於朱統銳腦海中的只有董小宛,他忘記了天空、房屋和他的奴僕們,他一心一意地想著董小宛的頭飾和她所穿衣服的顏色,但他總不能完全地記起每一件完整的事,為此他顯得痛苦不堪。他整日穿梭於院中的每一個角落,廚房、廁所成了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一反常態地很少呆在書房。這幾日他眼睜睜地看著董小宛呆在南京,呆在冒辟疆的身邊,他不知有什麼辦法能將董小宛弄到手。他時刻痛恨著復社的那夥人,幾次下決心準備派人將董小宛搶過來,但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那樣的話,復社裏的人是不會罷休的,那樣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搞得他不好下場。這幾日,朱統銳內心的痛苦使他看不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感覺自己身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地顯露了出來,身上的肉在一點一點地消去。朱統銳這幾日記得最清楚的董小宛的形象是中秋夜晚桃葉河亭那晚的情形。

在朱統銳很不平靜的這幾日,是他平時的一個得寵家奴朱安很得意的日子。他把平時建立的認識朱統銳的智慧充分地發揮了出來。他知道朱統銳處在這樣的情形下是不會管他們的,於是全力地幹了幾天他想做的事情。平時他就對丫環們動手動腳,那時的朱統銳還會管上一管。現在朱統銳完全被董小宛迷住了,對朱安的一切行為他彷彿沒有看見。朱安利用這一點更加放肆,一次又一次地達到他的目的,並常常利用朱統銳來威嚇那些不願屈服的丫環。這幾日的朱安彷彿過了幾天老爺的日子,他一日三頓吩咐廚房做好吃的,說朱統銳要吃,結果被他端到自己的屋中吃掉。而這幾日的朱統銳彷彿一點東西都沒有吃。這些事情,在後來朱統銳恢復神智以後,一些下人向他反映了朱安的行為,但朱統銳彷彿未聽見一樣置之不理,結果那些反映的下人被朱安處處刁難。

那日的午後,劉師峻和劉大行便辭別了董小宛和冒辟疆。

隨後董小宛和冒辟疆為籌集還債的銀子便趕往柳如是家。

秋日路上的行人不多,行走於路上的人都一臉的陰晦氣,路旁的一些酒館也顯得死氣沉沉。董小宛和冒辟疆乘坐在一輛馬車上,馬車慢吞吞地向前走著,趕車的老頭也表現得懶洋洋的。董小宛此時籌集銀子的心情很急迫,馬車走得慢,但她也不想催促馬夫趕快點,她似乎也適應這種速度與感覺。破舊的馬車每轉動一圈便發出一種怪異的摩擦聲,這種聲音使董小宛覺得心驚膽顫,使她想起蘇州的霍華和竇虎。

冒辟疆坐在車上一言不發,他沉浸於即將與董小宛分離的不快中。陽光照射下馬車投射於地上的陰影跟著馬向前滾動,冒辟疆盯著那陰影,覺得陰影給他一種不祥的感覺,於是他催促車夫趕快點,但那陰影也快速地向前奔起來。

馬車七彎八拐地穿過許多小巷來到錢府。董小宛在冒辟疆的攙扶下跨下馬車,冒辟疆付了車錢,馬車便迴轉頭走了。

冒辟疆和董小宛叩開大門進入客廳,一個女傭跑去喚醒了午睡中的柳如是,柳如是帶著午後沉睡的渾濁來到客廳,兩杯茶已放在冒辟疆和董小宛的面前。

柳如是帶著倦意對冒辟疆和董小宛淺淺一笑,那一笑彷彿使董小宛又回到童年時東坡山看梅花的那個下午。冒辟疆等柳如是在董小宛的身旁坐下後,便對她說了近日的情形。柳如是聽完敘說,感覺有一陣冰涼爬上心頭,她運用她的經歷把董小宛的將來和過去看了一遍,總是一種灰色蒙在她的腦中。她用溫柔的眼光盯著董小宛,董小宛蒼白美麗的臉在那溫柔的眼光中漫漫地溶化。董小宛迎著柳如是的眼光,她感覺自己的眼睛裏盈滿了液體,那液體在她的眼睛裏翻滾,並有一種衝動而出的感覺。董小宛便將自己的眼光移向院中一株枯萎的紫藤上。

「小宛妹妹,你回蘇州拿得穩不出差錯嗎?那裏的情況你最清楚,你自己得拿定主意。」柳如是親切地對董小宛說道。

董小宛沒有回答柳如是的恬,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屋外。

這一刻,她想起了她的娘。

董小宛的沉默使柳如是覺得有一種堅決的感覺,猶如一塊千斤巨石使她力不從心。董小宛回蘇州的主意已定,柳如是知道那結果已不容更改,於是她放棄了勸說董小宛的想法。

「還債的銀子,你們知道我那老頭子的為人,我現在只能拿出三百兩。我馬上叫人去把婉容叫來,和她商量一下。可惜橫波昨日走了,不然她也會有點辦法的。別處去找妥娘和玉京她們說一下,還有白門那裏,請大娘幫你跑跑,你到處亂走是不方便的……」柳如是溫柔體貼的話充滿了整個空間,那極具誘惑力的語言將董小宛已貯藏在眼睛裏充滿鹹味的淚水倒了出來。淚水順著董小宛的臉頰流了下來。董小宛覺得沒有哭聲不協調,於是她伴著淚水的滾落放聲地哭了起來。

董小宛的哭聲顯得很淒楚,冒辟疆的心被哭聲緊緊地攫住。他想他們是來找柳如是想辦法的,而董小宛的哭聲似乎能阻止這種行為,於是他走到董小宛的身旁勸阻起來。

董小宛的哭聲並沒有停止,她感覺這哭聲很陌生,甚至有點不相信是自己發出的聲音。柳如是在一旁看著董小宛悲傷的樣子。這使她聯想到自己的生活之路,那種青樓生涯的經歷彷彿又一下子回到她的身旁。她見冒辟疆不斷地勸慰著董小宛,而董小宛的哭聲仍然連綿不斷,並時不時混著一種含混不清的鼻音。這哭聲牽引著柳如是,她覺得董小宛放聲大哭是極其自然的事情,於是她打斷了冒辟疆的勸阻。

「冒公子,你不要勸了,你是不明白我們這些人的心情的……。」柳如是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眼淚打斷了。

冒辟疆見柳如是也流起淚來,他鬱然地回到座位上,「男兒有淚不輕彈」在這一刻對他也失去作用了。

屋裏一種悲傷的氣氛瀰漫開來。去請馬婉容的僕婦在董小宛的哭聲漸漸低下來時趕了回來,僕婦來到屋中時,柳如是止住了淚水。

「夫人,馬夫人隨後就到。」僕婦說。

「下去吧。」柳如是說。然後又對董小宛說道:「宛妹,婉容馬上就到了,不要再傷心了。」

董小宛收住哭聲,用絲巾擦去臉上的淚水。她抬頭望了一下冒辟疆,才發現冒辟疆也是兩淚分流,不免又勾起她的傷心,再次哭出聲來。

「你們這對癡人,不要再傷心了。」柳如是說道。

馬婉容來到錢府的時候,董小宛還在斷斷續續地抽泣著,看到馬婉容來到屋中,她才止住了抽泣。柳如是等馬婉容坐下後叫丫頭遞上茶來,然後將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情形說了一遍。

「小宛妹子的事情,我們姊妹們不幫忙誰幫忙?我這裏可以湊三百兩。」馬婉容說道。

董小宛見馬婉容這樣熱情覺得十分感動,但想到還要到李香君那裏去,便打算離開錢府了。柳如是見董小宛準備走,馬上從屋裏取了三百兩銀子交給董小宛,董小宛大方地接過了銀子。

「宛妹,你走的時候,我們就不送了。你叫香君也不要送,免得到時大家又感傷。以後我們見面的日子很多的。」柳如是說道。

柳如是的話使董小宛覺得很不好過。自從她娘死去以後,她覺得親近的人彷彿失去了很多,現在柳如是等是她感覺最親近的人。曾經有過相同的經歷成為她們聯繫的紐帶。她的父親董旻已被歲月折磨得麻木了,特別是她的娘死後,她父親更多的時間是沉浸於一種死亡的沉默中的,還有一點值得她欣慰的是還有惜惜這個人。這次她要趕回蘇州,除了留在南京會給柳如是等添麻煩以外,更重要的是因為她掛念著蘇州的董旻和惜惜。儘管現在的董旻不像她童年時的那個印象,但她童年印象中的父親常常出現在她的腦海中,並使她感覺激動不已。

董小宛和冒辟疆走出錢府的時候,柳如是和馬婉容是背對著她們的。

一陣古箏聲響徹在媚香樓裡。媚香樓的大門開著,董小宛和冒辟疆乘車來到門前,下了車徑直走了進去。古箏的演奏聲飄進董小宛的耳中,她知道是李香君在彈奏。翠翠正好從樓上下來,她看見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到來便準備折回樓上告訴李香君,但被董小宛製止了。

董小宛和冒辟疆來到樓上,李香君坐著面對窗口彈著古箏,她的十指上下翻飛,琴聲從她的指尖下傾泄而出。她的神情顯得很專註,彷彿陶醉於其中,對於董小宛和冒辟疆的到來她毫無感覺。翠翠端茶上樓來,她見董小宛和冒辟疆站在李香君的背後,而李香君仍然演奏著她的古箏,於是她便告訴了李香君董小宛的到來。琴聲嘎然而止,李香君哎呀了一下便大聲叫道:「你們來了,怎麼不出聲,是想嚇死我。」

「我可不想打斷這美妙的音樂。」冒辟疆說。

董小宛微笑著默然無語。

一天的奔波使董小宛和冒辟疆顯得很疲憊。他們經過一天的籌集還債銀子達到了所欠債務的三分之二,比他們預計的效果要好。在這一天中,董小宛記不清她哭了多少次,她隻覺得眼睛酸痛,喉嚨發啞。傍晚時,董小宛的姊妹們和復社裏的一群人不約而同地來到桃葉寓館,這些人在桃葉寓館充滿深情的跟董小宛和冒辟疆告別,隨後他們便又陸續地離開了,將這溫柔的夜晚留給了董小宛和冒辟疆。這一充滿熱情的夜晚又使董小宛想起了中秋之夜,想起了酒流過喉嚨的感覺。

第二天一早,秋風習習。冒辟疆帶著茗煙和銀子將董小宛和單媽送到三山門外船上。冒辟疆隨船將董小宛送到燕子磯才離船上岸,他望著船漸漸遠去,岸邊秋風陣陣空中有幾朵白雲緩緩移動。

這日,蘇州府衙前貼出一張告示,告示的內容如下:

「直隸江南候補部曹實授知蘇州府,為出示曉諭並通知事,查本府府屬半塘,有董旻者,其曾因事欠得各債家之款,今其女董小宛,已脫籍從良,嫁與如皋冒公子辟疆為室。現董小宛攜銀回蘇,清還各債,見示三日內,至府衙登記。因備銀尚不足,急需者歸之,稍緩者緩之,不日冒公子來蘇,全部清還。見告示者,不準借故喧鬧,如敢故違,即以滋事論處。大明崇禎十六年九月初四日。」

告示懸掛很明顯,圍觀的人群像樹林的落葉疊了一層又一層。告示懸掛了一天,董小宛在船上便叫單媽回家打探一下情況,單媽回來告訴她,說原來聚集在屋前要債的人在告示貼出後便不見了,於是在告示貼出的第二天,董小宛便同劉師峻回到了家中。當天劉師峻回到船上,董小宛留在了家中。

見到董小宛回來,董旻露出一絲笑意。董小宛見惜惜整個人瘦了一圈,不像原先那樣俏麗,她便一把摟過惜惜,伸出纖弱的雙手在惜惜的臉上撫摸起來。這天夜裏,董旻在天剛擦黑的時候就上床睡了,而董小宛和惜惜在雞鳴時候才睡去。

「老爺,府衙前出了張告示,董小宛回來了。」霍和對霍華說道。

「她人在哪裏?」霍華問。

「前兩日住在船上,昨日回到了家中。她這次回來,官府給她撐著腰。」霍和說。

接下來霍華只是沉默著,他臉上是陰險與不甘心的奸笑,在他的奸笑中含著董小宛驚恐的面孔。他知道官府是得罪不起的,但董小宛的誘惑就像渴極了的人突然發現一口井一樣深深吸引著他。在最初的時刻,他表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但他充滿淫亂和腐朽的心促使他不願就此放棄,他的權貴和富有再一次造成了董小宛的不幸。

「你去打聽一下今日董小宛住在什麼地方。」霍華對霍和說。

同樣的時間裏,竇虎在官府的壓力之下放棄了對董小宛的憧憬。雖然他作出了放棄,但他還是快速地派人前往官府進行了債權登記。

按照劉師峻的計劃,府衙前的債權登記進行得很順利。登記的記錄上除了霍華一家外其他的都登了記。對於這一情況,劉師峻並沒有在意,他對官府權力充分信任。如果劉師峻稍稍冷靜一下,並對此事加以分析的話,這其中隱藏的問題也許會被發現,董小宛也許會再一次避免漸臨的災難,但他們都忽視了這一情況。

這天深夜,月光淡薄,董小宛和惜惜還在促膝相談。稠密的黑暗在樹叢潮濕的簇葉之間,在廣闊的夜空聚集著。秋天的夜風吹響了樹木光溜溜的枝條,那些靜處於黑暗中的屋舍宛如巨鳥的陰影。在夜色的掩護下,一行人向董府靠攏,在董府外牆下,領頭的牛二將腳在地上輕輕一點便飛到牆上,再一個轉身便落到院中。牛二是霍華養的打手,此人會一點武功,這次是領了霍華的命令來搶董小宛的,他知道董府裡只有三個女的和一個老頭,於是他在整個行動中都顯得十分輕鬆隨便。牛二越過牆打開門,八個霍家家奴進到院中。他留下兩名家奴看守大門、兩名守在樓下,然後他領著四名家奴直奔樓上董小宛的房間。

屋裏還燃著燈,傳出董小宛和惜惜低聲交談的聲音。牛二走到門邊一腳將門踢開,五個人像潮水一樣湧進屋中。董小宛隻「唉呀」了一聲便被牛二用棉花堵住了嘴,用繩子綁了起來。有三個家奴像抓小雞一樣撲向惜惜,惜惜在這一刻已被嚇得發不出聲音了,她只看見三個黑影像被狂風吹動的烏雲一樣撲來。一個家奴在惜惜嘴上塞上棉花,然後反扭過手捆了起來。那個將惜惜摔倒在床上的家奴在離開惜惜的時候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捆綁董小宛和惜惜在同一時間裏完成,前後不到一分鐘。牛二扛起董小宛就下了樓,徑直離開了董府。

董旻睡得很死,樓上發生的一切他渾然不知。單媽睡在樓下廚房隔壁房裏,牛二一腳踢開門的聲響驚醒了她,門響之後又歸於沉寂,單媽覺得自己聽覺出了錯誤,但不一會兒響起的聲音使她確信有事情發生,單媽的膽子很小,她等樓下的聲音消失後才點燃燈去喚醒了董旻。董旻睡意未消地跟著單媽來到樓上,但董小宛屋裏的燈光和敞開的門完全打醒了他。他們快速地奔進屋去,只見惜惜被捆綁在床上,而董小宛卻不見蹤影。董旻和單媽見到這種情形驚呆了,他們從驚異中醒過來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們的哭聲傳出很遠,處在驚嚇中的董旻和單媽忘記了被捆綁的惜惜。惜惜在使勁翻滾中驚動了董旻,董旻才去解開惜惜的繩子。被解開繩子的惜惜失聲哭起來,大聲叫道:「姐姐被強盜劫走……」

座落在虎丘的雲岩寺香火特別旺盛。雲岩寺每天進香的人像趕季節的魚群一樣擁擠。雲岩寺的香火旺盛的原因是雲岩寺的方丈慧遠禪師是一位得道高僧,在雲岩寺求籤問卦經他的解說十有八九是應驗的。所以,蘇州的人們遇事去雲岩寺求一簽以測禍福。

雲岩寺的住持覺塵光溜溜的頭,光溜溜的下巴,頭上的戒疤十分明顯,他四十多歲的光景,像一棵衝天的樹,一對像老鼠一樣的眼睛常眯成一條縫。覺塵很小就來到雲岩寺。那次到了城裏遇見一個叫玉蘭兒的青樓女子,但隻那一次覺塵便發現了寺外的天地美麗。那次,玉蘭兒碰見覺塵可能是戲耍地對覺塵拋了些媚眼,但覺塵卻被深深地吸引,一種晚來的青春激蕩使覺塵難以控制。在那年的秋天覺塵在一個夜晚將玉蘭兒引到寺裡。起初,玉蘭兒對覺塵提出上床的要求不肯答應,但覺塵已不能自拔,他便扔了五十兩香客們進的香火錢給玉蘭兒,玉蘭兒便十分爽快地答應了覺塵的要求。覺塵在那一晚將集蓄了四十多年的慾望全部發泄了出來,但玉蘭兒對覺塵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感到力不從心,在覺塵提出第四次要求的時候,玉蘭兒便拒絕了。對於覺塵來說,他對人生的體驗在那一晚似乎達到了頂點,在遭到玉蘭兒拒絕的時候,他覺得對不起那五十兩銀子,於是對玉蘭兒採取了強迫手段。玉蘭兒儘力地反抗,覺塵在用儘力後還是達不到目的,於是他惱羞成怒,認為玉蘭兒欺騙了他,在憤怒中用一燈盞砸破了玉蘭兒的臉,玉蘭兒的臉從那以後便永遠地留下了兩寸長的疤痕。由於這疤痕,玉蘭兒的賣身生涯也從此衰敗,在維持不下生活的時候,她便嫁了一個五十多歲做小本生意的單身漢。

那晚覺塵和玉蘭兒的打鬥驚動了雲岩寺,第二天慧遠方丈召急了全寺僧人,決定驅趕覺塵出雲岩寺。同一天,玉蘭兒為了兩寸長的疤痕也將覺塵告到了官府。後由於霍華的出面,覺塵既沒有被官府治罪,也沒有被趕出雲岩寺。霍華經常到雲岩寺求籤,與覺塵有一定的來往。在他的說情下,慧遠也不想失去這有錢的香客,並以慈悲為懷為理由,留下了覺塵,覺塵以後確實收斂了自己的行為。

在董小宛被劫的那天午後,霍華門人景尚天找到了覺塵,覺塵看見景尚天到來就預計到災難的降臨。迫於霍華的勢力和恩德,他答應了將劫來的董小宛藏於寺中。

當天深夜,牛二將劫來的董小宛帶到雲岩寺,把董小宛藏於寺內的雲岩塔裡,牛二留下四名家奴看守董小宛,然後帶著另外四名家奴回到了霍府。第二天覺塵依照景尚天的吩咐在塔外貼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

塔中近日忽有怪異,請香客止步。

董旻、單媽、惜惜在深夜裏放聲大哭。他們悲傷一陣後,才想起應該把董小宛被劫的消息告訴劉師峻,劉師峻成了他們唯一的希望。於是董旻不顧外面的黑暗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往了劉師峻府中。

劉師峻於沉沉的睡意中被董旻喚醒,得到董小宛被劫的消息後,他的睡意消逝了。劉師峻首先感到十分驚詫,然後他才覺察到同意董小宛回去住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他慢慢冷靜了下來,安慰著董旻說董小宛暫時是不會有危險的,他叫董旻先回去,讓他想辦法查找董小宛。董旻走後劉師峻在焦急中等到天亮,他派人去叫來了劉大行一起趕到蘇州府衙,知府聽到消息便派出幾名捕快,嚴限破案,按照離開南京時柳如是的吩咐,劉師峻又派人星夜趕至南京。

五六天的時間過去了,不論是對於董小宛還是劉師峻都覺得時間的緩慢,好像時間是行走在泥沼地裡一樣。劉師峻尋找董小宛毫無線索,彷彿她已從地上消失。劉師峻猜測劫走董小宛的不是什麼強盜,而是與債主有關。但他的這一猜測被霍華等債主們在董小宛被劫走後上府衙去鬧說董小宛不是被劫走而是躲債搞得迷惑不清,劉師峻在這幾天心神不定,知府的查詢毫無結果,而湖州催他上任的通知一封接一封。他最後在派人通知柳如是後便趕至湖州接任去了。

董小宛被鎖在雲岩塔裡,整天以淚洗面。最初的兩天,她什麼也不吃,送來的飯都被她倒在地上,碗也摔破在牆角。兩天過去,牆角堆了一堆破瓷渣,飯菜也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她整日面對恐懼、想起許多難以忘懷的舊事。在將以前讓人激動的事回憶一遍然後她便開始想像尋死的方式。她將在塔裡能夠達到死亡目的的辦法都想了一遍,但總覺不如意,而離開南京時李香君對她說的「要尋死,就跳秦淮河」的話也常常出現在她的腦中。董小宛打消尋死的念頭是在第三天霍華來到塔裡以後才產生的。

董小宛被劫的第三天,霍華喬裝打扮來到雲岩寺的塔中。

覺塵那天接待了霍華,並委婉地告訴霍華希望能將董小宛儘快地弄走,並且不要在寺內滋事。沉浸於興奮中的霍華並沒有明白覺塵的意思,他嫌覺塵嘮叨,對他冷冷地哼了幾聲,覺塵便沒敢多說什麼。

霍華帶著景尚天和家奴進到塔中。他們所有的眼神都射向董小宛,董小宛經過兩天的囚禁依然顯得那樣的美麗。她在心中已打定主意,如果霍華對她不軌,她將拚死相搏,儘管她已毫無一點力氣。霍華似乎看穿了董小宛的心思,他只是盯著董小宛看了一時,然後吩咐看守的家奴好好照顧董小宛便離開了雲岩寺。

第五天,覺塵貼出塔內有怪異,叫香客止步的字條傳進慧遠方丈的耳中。慧遠聽到消息,沒有找覺塵詢問。他不相信塔中有什麼鬼怪,他所認定的是覺塵去年的病又犯了,是不是又引了女人藏在塔中?

晚上二鼓時分,整個虎丘山死一樣的寂靜,秋風吹動落葉簌簌的聲音,秋蟲的唧唧聲此起彼落,慧遠叫醒跟隨他的啞沙彌,點燃燈籠,從他的禪房旁邊的一扇小門向塔院走去。

那小門年深日久,已荒蕪頹舊,被雜草和樹林遮得嚴嚴的,看不出一絲痕跡。

通往小門的路雜草無數,啞沙彌拿著燈籠在前引路,一路上啞沙彌被樹枝刺破了臉,一些被驚動的夜鳥撲撲地飛起,使小沙彌產生無比的寒氣。慧遠伸手推開小門,小門也應聲倒在地上。

這幾天董小宛很少睡眠,慧遠接近塔的時候驚動了想著心事的她。燈籠的微光和草被踩倒發出的聲響使董小宛不寒而噤。燈籠伸進塔洞,慧遠模糊地看到一個女人。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慧遠問道。

董小宛聽見有人說話,稍稍鎮靜了一下,然後抬起頭向塔洞望去。在燈籠的照射下,慧遠的光頭和花白鬍子被董小宛看見,董小宛認得慧遠,但在此時她不敢肯定,於是她問道:「是慧遠法師吧?」

「我正是慧遠,你怎麼認得老衲?」慧遠感到很驚異。

「我是董小宛呀!當初法師還贈了偈語給我的。」

「阿彌陀佛。女菩薩怎有此難?」

第七天,柳如是和錢牧齋乘著雙騎馬車趕至蘇州,並帶著替董小宛還債的銀子。對於銀子的由來,錢牧齋都不知道。

本來,錢牧齋是不想到蘇州來的。那天接到劉師峻派人到南京的通知,錢牧齋感到十分為難,但迫於柳如是的壓力,才同意前往蘇州。到了蘇州,錢牧齋和柳如是便協同劉大行趕往蘇州府。朱知府看到錢牧齋的到來感到惶恐不安。他知道錢牧齋此次是專為董小宛的事而來的,而現在董小宛卻在他的地方上被劫,所以在與錢牧齋的會見過程中一直有點心虛。錢牧齋在官場中混得久了,他知道要朱知府儘力地追查董小宛的下落就不能對朱知府過分使性子。於是他在整個詢問過程中都表現出溫和的態度,而朱知府在錢牧齋的溫和態度下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失職,於是他便派出得力捕快追查董小宛的下落。錢牧齋在會見了朱知府後,便又啟程到蘇州駐軍主帥楊昆的府上,楊昆對錢牧齋的來訪也表示願意盡全力幫忙。

經過一天的奔波,董小宛的下落沒有一點消息,柳如是的心中越是焦急。傍晚時分,她派人去叫來了惜惜。惜惜見到柳如是失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又勾起柳如是的悲傷,她想到董小宛的苦難命運便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淚。

第二天一早,錢牧齋和柳如是乘馬車來到雲岩寺裡。昨晚柳如是想起董小宛曾告訴她說慧遠禪師是位高僧,於是她今日便來寺裡求見慧遠,以測董小宛的禍福。在昨夜夢中,柳如是的腦海裡灌滿了董小宛飄浮不定的身影,那身影時而向她靠近,時而遠去,柳如是覺得睡夢中的身影很痛苦,總是那樣模糊不清。

覺塵接待了錢牧齋和柳如是,他看見錢牧齋和柳如是來到寺內,便產生一種不祥的預兆。柳如是在前殿求了一簽,簽上四句詩:「薴蘿無復浣青紗,腸斷湖帆十幅斜,蔓草尚沾亡國恨,乾坤何處可為家。」她見簽語不祥,悶悶不樂。在雲堂休息了片刻,柳如是便提出求見方丈。

慧遠在方丈室接見了錢牧齋和柳如是,慧遠坐在蒲團上,合掌當胸,手持佛珠。他精神飽滿,高額深目,銀髯飄拂於胸。柳如是見到慧遠莫名其妙精神就愉快起來。她將剛才所求的簽交給慧遠,慧遠看了一眼便說道:「施主放心,有吉無凶。」慧遠見柳如是二人沉默不語,便又說道:「二位施主,不遠千裡而來,不就是為了此事嗎?」

錢牧齋和柳如是聽得心中一驚。慧遠微笑著看他們。柳如是對慧遠的話捉摸不透,於是她進一步試探性問道:「弟子世俗愚昧,望求法師指點迷津。」

「施主放心,貧僧方才不是說過有吉無凶嗎。」慧遠說。

慧遠示意啞沙彌拿來筆硯,在一幅素箋上寫了幾句詩,然後遞給錢牧齋。

「施主回去,請將貧僧偈語細細參閱,此行關心之事,即在此中。」慧遠說完就叫啞沙彌送客。

事情的發展並不像霍華所預想的那樣。劉師峻的離開使霍華高興了一陣,他夢想著不久就將擁有董小宛。他打算等劉師峻離開蘇州後外面對董小宛的追查風平浪靜了,就將董小宛接到府中,即使董小宛不從,他也可以霸王硬上弓,將生米煮成熟飯,董小宛也無話可說了。如果按照霍華所想像的那樣,董小宛是難逃厄運的,但柳如是和錢牧齋的到來使霍華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兩天,街口到處是官府的捕快,連駐軍官兵也進入城內尋找董小宛。霍華開始意識一旦董小宛被找到,他也逃脫不了責任。現在他想到劫持董小宛是他的一個錯誤。

霍華這兩天都面對著虎丘的方向沉默不語,景尚天在此刻也表現出計窮。他也意識到董小宛的事終究要敗露,他想勸霍華殺人滅口,但他清楚霍華無論如何是不同意的。景尚天眼看他的賞銀將付之東流,於是對錢牧齋和柳如是恨之入骨,但他也只能是恨,在任何行動上他都無能為力。他覺察到霍府已被人監視,便告訴霍華並吩咐所有的人不準離開府內到雲岩寺去。

覺塵感覺一種沉重的包袱壓在心頭,這感覺來源於董小宛。他從心裏詛咒霍華,但他又無能為力,並對去年秋日的衝動而深深懊悔。他把現在面臨的困境都歸結於那次衝動,以至於現在受到霍華的操縱。他每天祈禱著霍華能儘快地將董小宛帶離雲岩寺,但佛祖對他的恩賜彷彿一無所有,他認為那是對他的懲罰。那天,他接待錢牧齋和柳如是以後,就知道無法脫離困境了。但他也存在僥倖心裏,認為藏在塔中的董小宛是不會被人發現的。

「世人盡道皈依好,自在自然不了了;寶塔莊嚴佛法密,個中真諦須參曉。」錢牧齋面對慧遠所贈的偈語苦苦思索著。

從雲岩寺回來,他的腦子一直沒有停止過思考。慧遠所贈的偈語並不高深,但他仍然沒有想出點頭緒。柳如是見錢牧齋為救董小宛而非常辛苦,她早已準備好了幾樣可口的下酒菜,待錢牧齋參透偈語後便端出來,其實,錢牧齋對偈語的苦苦思索並不是考慮到董小宛的危難,他認為自己堂堂尚書大人如果對慧遠的幾句偈語都猜不透,有損他的自尊。看到錢牧齋痛苦思索的樣子,柳如是幾次想到雲岩寺去請慧遠給予明示,但她最終打消了這念頭。

在此期間,劉大行曾幾次來到柳如是的住處,錢牧齋沉浸於他的思考中,對劉大行的到來一點也不知道。劉大行每次到來都是和柳如是簡單地談論一會兒便走。

時間悄悄地向前滑行,已是三更時分。錢牧齋雙手伏在桌上,他的頭放在伸開的手臂中,燈光照著他的身影在牆上一動不動。柳如是在一旁也毫無睡意,她的一切精力也被董小宛的失蹤牽製住。她的手上拿著一本書,書翻在第三頁上。

她的眼睛並沒有盯在書上,而是盯著錢牧齋。

錢牧齋對慧遠的偈語已感到無能為力了,他的心也漸漸開始煩躁起來。他拿著慧遠寫的素簍不斷展玩。最後他把那偈語的每一句拆開來,把每一個字也拆了開來,他無意中發現每一句的第二個字連起來讀組成「人在塔中」,他的思緒無意中回到白天在雲岩寺時的情景,他想起當時曾提出到雲岩寺裡的塔中一遊,但覺塵說塔中有怪異而拒絕了。這時他肯定了問題就在雲岩寺的塔中。在寂靜的夜中,錢牧齋忽然大叫一聲:「得了!」這一叫聲使柳如是的全身一陣顫抖,錢牧齋現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參透慧遠的偈語後,錢牧齋感到十分輕鬆自如。他這時才感覺腹中的飢餓,便叫柳如是去取飯來吃。柳如是快速取來早已備好的酒菜,然後依偎在錢牧齋的身旁替他倒酒。這一夜,錢牧齋和柳如是都很興奮,看著柳如是那風韻猶在的身軀,錢牧齋引起一陣陣的激動。今晚的柳如是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由於董小宛的下落已明,她似乎恢復了青春,全身洋溢出一種使男人不能拒絕的誘惑力。在錢牧齋表示需要她的時候,她默然地替錢牧齋寬了衣。這一夜錢牧齋無比興奮,他彷彿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感覺精力無比的充沛。

事情開始按照錢牧齋和柳如是的設計順利地進行。他們第二天晚上實施了援救計劃。白天,他們找到駐軍主帥楊昆,商議援救辦法。在大地被夜色籠照住的時候,從軍中開出了兩隊軍士,一百人的官軍在夜色的掩護下殺向虎丘雲岩寺。零亂的腳步聲輕微地打破了夜色的寂靜。他們成網狀包圍了雲岩寺,慢慢地接近,一個個朦朧的身影像在進行一次真正的伏擊戰鬥。那些年輕一些的士兵顯得有些激動,從他們的腳下發出一些與行動不相符的聲響。這些沒有使他們放在心上,他們知道這次行動十分地容易。本來在白天他們都可以大搖大擺地進行這次行動,但在夜晚使他們覺得更加刺激,更像一次戰鬥。不久牛二與另外兩個家奴被捉了起來。當時在場的霍和按照錢牧齋的計劃故意放跑了他。軍士們的大呼小叫聲驚動了寺內所有僧人,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手足無措。覺塵作為寺裡的住持來詢問,他沒有意識到董小宛的事已經泄露,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根鐵鏈鎖了起來。

雲岩寺的解救行動剛結束,兩乘轎子也來到雲岩寺。轎中走下錢牧齋和柳如是,剛被解救出來的董小宛看見柳如是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董小宛被關押後的憔悴呈現在柳如是的眼中,但柳如是忍住了她的的眼淚。

看見霍和滿臉驚恐地跑進霍府,霍華意識到災難的來臨,這幾天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處在捕頭嚴密監視之下。霍華聽完霍和的介紹,什麼話也沒有說,帶著霍和和景尚天就從後門奔出霍府。此時,他們已是網中之魚,剛奔出後門,便被一隊官士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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