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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變奏》第十一節


歇涼寨中心寬敞平順的大曬壩在知青點油燈光的映射下,閃爍著一層水光,雨點子爆花般在淺淺的水窪裡盪開圈圈漣漪,嗒嗒作響。

一瞅這景緻,淋得透濕的矯楠就曉得,曬壩上的穀子經過滿寨男女的一番搶搬搶運,都已送進了倉房。寨子上的各家各戶,還都亮著燈光,說明這一場戰鬥剛剛結束。矯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時機正好,這會兒回到知青點去,沒人會問及他,也沒人會懷疑他。聽嘛,集體戶那幾間茅草屋裡,還傳出陣陣熱鬧的說話聲哩。

矯楠朝集體戶小跑過去,剛跑近屋簷,山牆陰影裡踅出了一個黑影,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到哪裡去了?」

先是一驚,繼而是一愣怔。他還以為沒人留神,眼前就有一個:秦桂萍。她好像是專在這兒等他的。

「噢,盤完大曬壩的穀子,又有人喊祠堂門口的穀子沒盤完,我就跑去了。」矯楠照往常的慣例,編造了一個理由。他不能對秦桂萍說,他悄悄去訪宗玉蘇了。

「你還真積極。」秦桂萍扯了他一把,把他拉進了山牆下的陰影裡,隨手將她頭上一頂鬥笠,扣到他腦殼上。

風是斜吹著橫掃雨簾的,山牆的陰影處,恰好淋不到雨。不過,矯楠的衣服全濕透了,沒興緻呆在這麼個幽會處。

「你在這兒幹啥?」

「你不曉得?」秦桂萍不悅地反問。

「進屋吧,有話進屋說。」

「你去吧,吳大中在裡頭。」秦桂萍聲氣冷冷地道。

這話果然有效。聽說吳大中在集體戶裡,矯楠又不想進去了。對這人,他有一種出自生理的厭惡。他往山牆裡頭站了站,秦桂萍低低地笑了。

屋簷水的滴落聲裡,聽得到吳大中的嗓門:「……鬱強,開完三乾會,我把表還你。」

「用吧用吧,你需要,儘管用。」鬱強爽快地答應。

在矯楠的記憶裡,這是吳大中第二次借鬱強的表了。這傢夥,雖是個深山旮旯裡的土包子,對時髦玩意兒倒特別感興趣。

矯楠濕漉漉的袖管又被秦桂萍扯了一下:「下那麼大雨,明天也走?」

「東西都理完了,得走。」矯楠壓低嗓門,說得極輕,遭了宗玉蘇那番奚落,他更想走,「下刀子也走。」

「歸心似箭啊!」

「姐姐等著我回去參加她的婚禮。」

「要走了,有什麼說的?」

風聲、雨聲、屋簷水聲裡,矯楠仍然清晰地聽得見秦桂萍的喘息,她挨得他很近。

矯楠陡然覺察到此刻的情勢有些嚴重了,秦桂萍問出這句話來,等於是在逼著他表白。實實在在的,他沒有想到過表白,他不覺得自己離去時該給她留下什麼話。而現在,他似乎必須要說些什麼,否則顯得太不近情理,太傷人感情了。一個姑娘,平時相處不錯的姑娘,向他剖露了心跡,而他卻無動於衷,未免太冷酷了。況且,他又剛剛受了一次嘲弄,遭到一次譏誚似的冷遇,他完全可以在身邊這個姑娘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溫情。在閉塞的、偏遠的山鄉,在一連串的日子都由枯燥乏味、繁重磨人的體力勞動構成的環境裡,對青春年少的人們來說,這種安慰和溫情又是多麼迫切、多麼需要啊!不少人懷著饑渴的心理期待著這類暫時忘卻一切、不思未來的艷遇哩。

矯楠的沉默顯然惹得秦桂萍有些不耐煩了,他覺得自己的手被她抓住了,她的纖細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地搔著、搔著。他還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偎依過來,臉也微仄微仄的,眼睛裡閃爍出野性的、探詢的光,似在極力窺破他的心事。

他的手臂上感覺得到她那柔軟的胸脯的重壓,什麼東西在他心頭蘇醒了,是的,她也是個姑娘,相貌不難看,而且愛他,愛得很主動。他何必非要捨近求遠,何必非得要去受那種心靈的折磨,何必非得要一次又一次去看宗玉蘇的臉色,身邊這個就很好。矯楠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你要我說什麼?」

「說你心裡要講的。」

「你猜。」

「不,要你講,你親口講出來!」

「我說……」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破天地,矯楠一句話說到一半,被那瞬間的光明驚駭住了。他那麼清楚地看到秦桂萍傾身向著他,一雙眼睛裡閃爍著充滿期待的慾火,她仰著臉,微微聳起了嘴唇。

一陣迷亂的雪浪稠霧遮天蓋地而來。

矯楠嘴裡又一次喃喃地重複著那兩個字:「我說……」他的雙手那麼自然地摟住了她的腰肢,秦桂萍順勢倒進他的懷裡,雙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頸,他的臉碰著了她的柔柔的劉海,他莽撞地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的臉貼上了他的臉,他籲了口氣,又一次重重地緊緊地吻著她的嘴唇,她輕輕地、柔切地哼哼著。

四下裡全是嘈雜的聲響,雨打瓜葉的撲撲聲,溝渠裡奔突的水流聲,風的低嘯狂掠聲。周圍是一片漆黑,遠處的山巒上扯起紫羅蘭色的無聲的閃電。離山牆不遠的吳大鼎家圈裡,豬受了雷雨的驚嚇,「嗵嗵」地拱著槽板。

大自然的一切都在雨夜裡騷動,喧騰。

突然,門口那兒出現一道亮光,吳大中洪亮的聲氣傳過來:

「好了,你們辛苦了,早點休息。」

「吳主任,你慢走。」

「這點風雨難不住我,我還要去查看一下各處的田缺哩。」

「唷,真辛苦。」

電筒的光晃了晃,亮到別處去了。

矯楠受驚地鬆開了緊摟著秦桂萍的雙手,秦桂萍狠狠地拉一拉他,把他拉向山牆後邊,整個兒身子撲在他懷裡訥訥地耳語著:

「傻瓜,沒人看得見,也沒人想得到……」

兩人忘記了一切地擁抱著,四周啥也看不到,啥也聽不到……偶爾喃喃地吐出的幾個字如同夢中的囈語一般:

「桂萍。」

「矯……」

「為何對我這麼好?」

參看第69頁我指望他回過頭來……指望他瞅我一眼

「怕你被人搶去啊。」

「我?還有人搶……」

「哪個像你這麼蠢。丁萌萌的眼睛,勾去人魂似地盯你呢!」

矯楠又覺得意外,不過,此時此刻,他沉浸在夢一樣的幸福之中,啥都懶得往深處細想,啥都不願深究。

雨還在下,溝渠裡的水歡唱般流淌著。羼雜著泥腥味的濕氣瀰漫在整個空間,一掃鄉間寨子上常有的那股混合著煤煙、柴灰和牛糞的氣息。天地間的空氣顯得清冽冽地透人肺腑……

第二天清晨,整個歇涼寨都還沉浸在酣睡之中,矯楠躡手躡腳地起了床。

他剛倒去洗臉水回來,秦桂萍一手捋著鬢髮,一手拿把梳子,悄悄鑽出了女生寢室。見了他,她兩眼水靈靈地朝他羞澀地一笑,車過臉去。

「你也起這麼早。」

「送你。」

「要走二十八裡山路哩。」

「你別管。」

兩人走出山寨的時候,輕柔柔的冷霧凝然不動地浮在寨子的周圍,歇涼寨上靜悄悄的。想必昨晚上的風雨吵了滿寨人的瞌睡,趁這黎明前的靜寂,大夥兒都還享受著夢鄉的安謐呢。

矯楠不好意思正面望秦桂萍,秦桂萍一見他轉過臉,也馬上把臉轉開去。兩人的眼圈旁都有著青暈。

「昨晚上,一夜沒睡好。」矯楠說。

「我也是。」秦桂萍答得聲音很低很低,答完低低地笑了一聲。

「想得很多,又好像啥也沒想。」

「楠,聽我說。去上海探親回來,帶點東西,煙、奶糖,貴重一點的。」

「好的。你們家要麼?」矯楠知道貴陽的供應很差。

「不是,我們家還有親戚在上海,爸爸媽媽廠裡一年到頭都有人探親啥的。我是讓你帶回山寨來,和大小隊幹部處好關係。」

「現在我同他們也挺好啊。」

「聽我的,不會錯,懂嗎?」

矯楠眨巴著眼睛,點了一下頭。

「傻樣!今後,考慮問題,想啥,都得從我們兩個人出發,對嗎?」

「當然。」

秦桂萍又笑了,笑得甜咪咪的。

雨過天晴,拂曉時分的山山嶺嶺,無論是斷崖、是峭壁,還是蒼鬱的樹林,都被一夜的雨水沖刷得清新醒目,東邊的山巔上,色彩斑斕的雲霞亮閃閃地爍著人的眼睛。

山路曲曲彎彎,路前路後,不見一個人影。路穿過稀疏的青林,林子裡更是幽靜安然,光線暗淡,矯楠一次一次拉過秦桂萍,親吻著她的睫毛,擁抱著她溫暖的富有彈性的身子,在小溪邊,在山坡腳,在大樹旁。即將到來的分離使得他倆陡然地感到惆悵,感到格外的依戀和纏綿。

不時的親昵險些使他誤了過路的班車,他們剛剛來到二十八裡地外的公社所在地,班車就搖搖晃晃開來了。矯楠上了車,撲到車窗邊向秦桂萍揮手:

「回去時一路上小心!」

「不怕!今天寨上有馬車來送公餘糧,我搭馬車回。記住了,買不到火車票,住到我家去。」

「會去的,會去的。」

車輪濺起泥濘,把秦桂萍兩條褲管全濺髒了,她一點沒察覺,只顧著追上班車,朝著矯楠揮手。矯楠看得真切,她的眼睛裡噙滿了淚。車開老遠了,她還站在公路當中,揚著手裡的一方小手絹。

班車到了貴陽,矯楠就直撲火車站。開往上海的列車時間已過,也是天賜良機,火車晚點,還沒到達貴陽車站,他興緻勃勃地趕到售票窗口。小小的售票窗口掛了一塊大大的黑板,上書:超員,停售……兩行字。

矯楠神色黯然,頹喪至極,不過他沒到市郊去尋找秦桂萍父母所在的那家工廠,他覺得那很尷尬,很不是滋味,他從車站左側的鐵路員工進出口進了月台,等待著由重慶開往上海的那輛超員列車進站。

一等就等了四個小時,車站上既沒吃的,又沒喝的,又冷又餓地等到天近黃昏,晚點的列車進站了。車還沒停穩,等在月台上的乘客們就已騷動起來,有的拎包,有的提袋,有的挑起擔子,準備向列車發動攻擊。

列車嚴重超負。沒有乘客下車的車廂,車門緊閉,車門玻璃裡面,看得到沙丁魚一樣擠壓在一起的乘客。開了車門的車廂口,急於上車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往車門裡擠,人群都像堆了起來。

矯楠撲前跑後奔走了兩個來回,也沒找到一個上車的縫隙,他拎著手提包,眼睛都急紅了。恰在束手無策之際,他一眼看到兩個人用條扁擔撬開了一扇緊閉的車窗,他頓時跑了過去,把手提包往車廂裡頭一扔,順手托住了一個人的腰:

「快上!」

他生來力氣大,那人被他一托,自己一使勁,雙腳已插進了車窗,車廂裡拚命想把窗戶壓下來的乘客,怕壓傷他的腿,隻好停止關窗。撲進車窗的人,回過身來就把車窗開大,矯楠敏捷地抓住車窗邊沿,咬咬牙,狠狠一使勁,翻身進了車廂,隨而協助頭一個爬上車的人,一起把另一個撬車窗的漢子拉進了車廂。

在那兩個人把車窗關嚴的時候,矯楠已一屁股坐倒在地,身軀倚靠著座椅,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接下來的兩天兩夜,他就在車廂內汙濁、腐臭、令人窒息的空氣裡,和來自五湖四海的男女乘客擠坐在一起,傾聽著各種口音的牢騷怪話、小道消息、播音喇叭,忍受著乾渴,忍受著難以下咽的列車盒飯,昏昏沉沉地搖進了上海北站。

當列車停穩以後,始終超載的車廂裡所有的人又像潮水一般湧上了站台,矯楠已睏乏得沒一點兒力氣了。

幸好他沒帶啥行李,幸好他年輕力壯,等車廂裡的人走光以後,他拎著提包下了車,疾步超過了好些搶在他前頭下車的乘客。想到即將見到父母姐妹,他多少有些亢奮,多少有些激動。雖然是個一文不名的知青,一個「插兄」,他還是有一種回到了故鄉的親切感。

前頭不知為啥又堵住了,圍了一大堆人。好些提著過重行李的乘客,乾脆站下來邊歇邊等道路暢通。矯楠無所顧忌地往人群裡擠去,他想總有一個人擠得過去的道。

「別賴著不動,快走!」

「老實點,不老實拖進文攻武衛指揮部去。」

「漂漂亮亮的姑娘,逃票!快去補票。」

幾聲呵斥使得矯楠回了一下頭,這一回頭,他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五六個「紅袖章」圍住的圈子裡,站著正在低頭啜泣的宗玉蘇。

矯楠揉揉眼睛,沒錯,是她。世上絕不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就是她。

可她怎麼會在這兒呢?她怎麼也回來了呢?血全往矯楠的臉上湧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儘管她總給他以譏誚和嘲弄,儘管她冷漠地對待他,他的心靈深處還是難以忘懷地銘記著她。

隨著她被幾個「紅袖章」訓斥著朝前走去,他身不由己地跟在圍觀的人們身旁,跟著她和那幾個「紅袖章」,向車站專門關押逃票者的那間屋子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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