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半夏瞪大眼睛，確定花妙雨並沒有在說反話。

「怎麼，真要趕我走啊？」花妙雨微微挑眉，「拜託，這可是大半夜，我辛苦跑了這麼遠過來看你還是不是個活人，你忍心看著一個柔弱女子獨自走夜路回家嗎？」

路半夏心想您跟柔弱兩字恐怕不沾邊，再說了從這兒打車回家也就十分鐘，在皇城腳下還能出什麼事兒不成？

可是這話他是萬萬說不出口的，至少人家是好心上門來確認自己生死——自己確實跟少了半條命沒什麼區別。

「你不用改稿子嗎？」路半夏換了個委婉的說法。

「改啊，當然改啊。」花妙雨從包裡抽出平板，「所以這不是帶著傢夥事兒來了。要改什麼地方先跟你商量清楚，不然再出差錯怎麼辦。」

她說的很有道理，所以路半夏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留在我這兒我當然……歡迎。」

「怎麼說的這麼不情不願的。」花妙雨撇嘴。

路半夏苦笑，他現在的心情依然糟糕，儘管下定決心要寫好最後的故事，可小妖怪的離開像是在他心裏撕開了一道填不滿的口子。

所以他現在沒心情回應花妙雨的話，連開玩笑都沒了力氣。

花妙雨看出來路半夏表情的變化，也收斂了些情緒，表情認真了一點：「至少有個人陪著你，就算你哭，我還能幫你遞張紙不是。」

「不會哭的。」

路半夏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我先去改最後一部分，大概兩個小時左右。如果你困了的話，可以先休息一下。」

「在哪，沙發上嗎？」花妙雨掃了一眼客廳。

「……你要願意睡餐桌上，隨意。」

「咦。」花妙雨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路半夏想了想，最後還是走到了韓笙的房間前：「你……先在這兒休息吧。我在隔壁碼字，有什麼事情叫我。」

他其實不願意有人走進這個房間。

「這是她的房間嗎？」

「……嗯。」

「好。」

出乎路半夏意料的是，花妙雨竟然沒有絲毫猶豫，起身拿起平板電腦，走到路半夏身邊，自然而然地推開了門。

房間裡漆黑一片，隱約能看到有些發皺的床單和被子，那是他剛剛離開的地方。

其他擺設和平常沒有任何區別：乾乾淨淨的桌面，開著門的衣櫃裡還有一大半沒有被填滿。在路半夏的計劃裡，那裏會被高領的毛衣和厚厚的羽絨服填滿，再換成長袖和夏裝，一次又一次更替，穿衣服的還是那個姑娘。

他的呼吸一滯，心裏的口子像是退潮的海水，卷攜著曾經的過往洶湧而去。

有什麼東西再次被帶走了。

花妙雨打開了燈，看著這個並不算大的房間，沉默地走到桌前，輕輕撫摸著桌面，然後在床沿坐下。

「她平時就住在你的隔壁。」

「……對。」

「你照顧她？」

「算是吧。她現在也不怎麼需要我照顧。」

「你喜歡她。」花妙雨直視著路半夏的眼睛，「但她還是走了。」

「跟這個沒關係。」

路半夏不想談論這個事，他甚至不敢看著打開燈後的房間。

於是他轉身，留下一句「有事叫我」，就像逃離什麼一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掉燈，帶上耳機，打開電腦屏幕。

黑暗給了路半夏一種安全的錯覺，哪怕已經進化了千百萬年，可人類還是甩不掉當初穴居時候的本性，一個小小的、黑暗的房間，就會讓人暫時地卸下防備。

音樂在路半夏的耳邊響起，他想讓自己暫時忘掉這件事，他必須讓自己振作起來。

花妙雨說的是對的，不管小妖怪還會不會回來，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路半夏眼角抽了抽，按下切歌鍵。

「你灰色頭像不會再跳動~」

切歌。

「我一路向北，離開有你的季節~」

路半夏咬了咬牙，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歌單簡直像是一坨屎。

於是他摘下耳機，嘗試在安靜的環境下找回狀態。

小說已經修改了百分之八十，只剩下最後的結局部分，還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如果是往常的路半夏，可能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完成。

可現在他看著屏幕上的文字，逐漸陷入了某種自我懷疑。

不是懷疑他的水平。

而是開始懷疑故事本身。

這真的是個好的故事嗎？

這真的是我想看到的結局嗎？

不管是從結構，還是故事的邏輯，情緒的鋪墊，女孩都不可能等到自己要等的人。

她和那個人相處錯位時空，從千百年前分開的那一刻就已經確定了故事的結局。路半夏不過是故事的見證人，他不可能改變這個結局。

可路半夏看著自己寫下的故事，嘴唇開始顫動。

他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了，那個女孩的痛苦。

分離的苦痛，在沒有經歷過的人寫來，總顯得輕描淡寫。

「我覺得這個女人，很幸福。」

路半夏的耳旁，忽然響起了韓笙昨天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笑著說過的話。

幸福？

她到底哪裏幸福？

如果小妖怪在自己的面前，路半夏一定會拽著她的手讓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給自己分析一下，這個姑娘到底幸福在哪裏，讓她看看眼前的自己，到底有沒有半分幸福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路半夏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強製剝離自己作為「見證人」的立場，而是重新成為了故事的「創作者」，他必須把這個結局完善，這就是這個故事最好的結局。

窗外靜靜悄悄，路半夏逐漸進入了狀態。

過了許久之後，他敲下最後一個字，感覺自己像是跑了一場看不到盡頭的馬拉松，渾身上下都沒有了一點力氣。

路半夏揚起臉，盯著天花板緩了一會兒，強撐著起身拿起電腦。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混沌。

等他推開房門，到了韓笙房間的門口，才發現花妙雨並沒有關門，房間裡的燈是熄滅的，隻留了桌子上一盞枱燈。

路半夏小聲地走進房間。

枱燈的光打在女孩的臉上，她本就精緻的五官，立體得像是大理石雕塑。

花妙雨半蜷縮著躺在韓笙的床上，像個大號的洋娃娃，長發披散著遮住了半張臉，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微顫的影子。

她的呼吸均勻，絲毫不舍防備，顯然已經進入了熟睡，並沒有察覺路半夏的到來。

這是個極美的姑娘，路半夏沒辦法否認，她對自己莫名其妙的熱情，也是自己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謝謝。」

路半夏無聲地開口，接著悄聲退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插畫的事，也許可以稍微等一下，等這個特地為自己跑一趟的漂亮姑娘休息好，也不算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