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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已到》191 有幸遇到了一個人
被歲月蒙上了一層厚重塵灰的舒國公府,褪了色的朱門上纏繞著銹跡斑斑的鎖鏈,官府張貼的封紙早已不知被吹落何處。

夜色籠罩下,昔日這座風光威嚴的府邸,而今只剩下了無邊的沉默。

此處已經久無人問津,因其昔日的主人犯下的罪名過重,朝廷遲遲無意改作它用,便連行人都甚少會路過停留,隻恐一不小心便犯了什麼忌諱。

此一刻,兩道人影來到後牆處,看向面前這如無聲禁地一般的高牆。

與身側之人一樣系著墨色披風的衡玉四處瞧了瞧,拿手扒開了牆根處的一片草叢,彎身查看間,低聲道:「這兒有處狗洞……看大小,應當與我正適合。」

見她躍躍欲試,蕭牧抓住她的手臂,將人提了起來。

衡玉轉頭看向他。

蕭牧看她一眼:「你倒不嫌臟。」

而後衡玉只見他放下了手中食盒,從容地彎下了身,邊與她說道:「踩著我爬上去,坐在上面等著。」

衡玉愣了愣:「踩著你?」

「放心,摔不著你。」蕭牧催促道:「上來吧。」

衡玉便也未再猶豫:「那我……踩上來了?」

蕭牧「嗯」了一聲。

衡玉從一側扶著他的肩,先小心地踩上了他的後背,見他果然穩穩噹噹,紋絲未動,才放心地踩到他肩膀處。

蕭牧便直起身,將她往上托之際,隔著柔軟衣裙扶住了她的腿。

衡玉雙手緊緊扒到牆頭上,小聲道:「可以了,夠著了!」

蕭牧遂動作小心地將人託了上去。

「食盒給我。」衡玉在牆上坐穩,朝下面伸出了一隻手。

淺淡月色下,少女坐在牆上居高看著他,朝他伸出了手,頭頂是漫天星辰。

蕭牧莫名怔然一瞬,才將食盒遞到那隻手中。

而後,他腳下借力一躍,雙手一攀,輕一提身,便輕而易舉地躍上了高牆。

衡玉看在眼中,渾然隻一個感受——這顯然不僅僅只是身手敏捷,應當更少不得經驗累積,想來翻牆之事應當沒少乾。

她不由便想到,他年少時性情不羈,不服管教,翻牆大約是家常便飯。

衡玉猶自出神間,忽覺身下一空,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腦袋一時空白之下,下意識地便去抱住能抱住的一切。

蕭牧攬著她落在了院牆內,低頭看著那緊緊抱著自己不敢撒手的人。

衡玉勉強回神,余驚未除地將人鬆開,心跳砰砰亂撞地道:「……你怎也不說一聲便突然這麼跳下來了?」

這舒國公府的院牆,可不是一般地高。

「突然嗎?」蕭牧有些好笑地看著她,但見她的確被嚇著了,還是態度端正地道:「下次我會提醒你一句的。」

說著,接過她手中的食盒:「走吧。」

衡玉隨他往前走著,借著月色放眼望向四下,隻覺處處於莊嚴中透著頹敗荒蕪。

二人就這麼靜靜走著,衡玉看著他過於安靜的背影,覺得需要說些什麼:「……我幼時也是來過一回的,約是四五歲時,隨阿翁來過,只是好像沒能瞧見你。」

她的聲音很輕,蕭牧未有回應。

就在衡玉覺得他無意開口說話時,才聽他好似才回過神來,道:「我長你五歲余,你四五歲時,我已十分頑劣了,輕易是不著家的。」

他說著,視線一寸寸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磚瓦草木。

衡玉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去,奇道:「那是一株……櫻桃樹嗎?」

蕭牧點了下頭,帶著她走了過去。

「此乃聖人禦賜,父親親手所植。」蕭牧回憶道。

「此物十分珍稀,被呈貢入京,也隻十數年而已。」衡玉看著那顆顆通紅的櫻桃果實,道:「宮中的櫻桃園,每年此時成熟,需先薦寢廟,再設櫻桃宴以賜新科進士——兄長高中那年,在宮中得了幾顆,卻未捨得吃,特地藏在袖中帶回了家。」

蕭牧聞言,抬手摘下幾顆完好的果子遞與她:「無人打理,倒也長得頗好,只是便宜了鳥雀。」

衡玉捧在手裡,看向四處:「此處是時伯父的外書房所在吧?」

「是,父親從前多是在此處理公務。」蕭牧聲音剛落,神色倏然微變。

他握住衡玉一隻手,帶著她閃身躲進了一旁的假山後,低聲道:「有人過來了——」

在他拉著自己躲避之時衡玉已經猜到了這個可能,此時聞言便將呼吸放得更輕了些,有些緊張地留意著假山外的動靜。

有人過來固然不可怕,但若被人識破了他的身份——

果然,不多時便有輕而快的腳步聲傳近。

衡玉透過兩座假山之間的縫隙無聲看過去,只見來人著藍袍,腳步極快,顯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一路快走到石階上方,而後蹲身下去,擺了些不知什麼東西後,燃起了一片火光。

是在燒紙錢。

離得太遠,衡玉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看身形,顯然很年輕。

對方守在一旁,始終未發一言,直待紙錢燃盡,方才離去。

片刻後,蕭牧和衡玉自假山後走了出來。

「侯爺可認得那人?」衡玉低聲問。

蕭牧搖頭,看向對方離開的方向:「看動作舉止,應當是個護衛,大約是替主人辦事。」

「那會是誰?」衡玉思索著道:「定不可能是長公主殿下,長公主府每年今日都會於私下擺些祭拜之物,不會來此……」

她正是因為長公主府每一年從未落下過祭拜,才知今日是舒國公的冥誕。

「莫非,是晏泯嗎?」她猜測道。

蕭牧已來到石階前,蹲身去查看了那些祭拜之物,目光定在了那隻拔開了酒塞的酒罈上:「是父親喜歡的酒……也許是他的故友。」

在這京師之中,父親生前亦有許多好友,只是時家出事,為了不被牽連,明面上難免需要盡量避諱,各人皆有家室族人需要相護,此乃無可厚非之事。

時隔多年,尚記得父親的生辰,還能冒險來此地祭拜,已是十分難得。

方才那人是受了何人授意,他也很好奇,但是追不得。

攔下對方固然不成問題,但他無法解釋他身為蕭牧,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那名藍衣人輕車熟路地出了舒國公府,抄了小路離開安仁坊,一路掩人耳目地回到了鬧市中,尋到街邊停著的一輛馬車,隔著車窗低聲道:「郎主,都已辦妥了。」

「那便走吧。」車內之人道。

藍衣人應了聲「是」,跳上了轅座,車夫遂駛動馬車。

車內,一同出來辦事的管事開口說道:「郎主,還有一事……今日聽姑娘院中的管事婆子說,姑娘有意想要回城外莊子上小住一段時日,說是近來總想起幼時之事,想要回去看看了。」

對面坐著的人沉吟了片刻,才道:「她既想去,那便安排下去吧。」

「是。」

……

衡玉和蕭牧將帶來的祭拜之物擺好後,走進了那間幾乎已被搬空的書房內。

字畫瓷器等物在抄家時早已被清空了,此刻隻一張翹頭案上還有著幾冊泛黃舊書,布滿了灰塵蛛網。

蕭牧走近,拿去其中一冊,果不其然,是父親慣常愛看的兵書。

「父親這一生,大半的時間皆是在戰場上,亦或是在趕赴戰場的路上。我幼時,他便同我說,若能選擇,他希望自己此生的歸宿是在沙場馬背之上,或是在軍營中也好,總之不要像那些垂暮之人癱臥纏綿病榻而去,那樣實在不痛快——母親聽了便冷笑,隻說定如他所願,縱然他那時老得走不動了,在他咽氣前,抬也要將他抬到馬背上。」

「父親聽了反倒欣慰,還說,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氣得母親拉了我便走,還同我說日後絕不能同父親學傻了去。」

提及此,蕭牧嘴角有一絲複雜笑意,垂眸將那兵書放下:「只是母親未能遵守此諾,父親也未能如願。」

父親的歸宿不在沙場,不在病榻——

衡玉聽得心口處一陣陣發墜似的疼,未多言,隻陪著他靜立許久後,才提議道:「出去走走吧。」

二人出了書房,蕭牧帶著衡玉四處走了走,最後來到了一座庭院內。

「這是我從前的居院。」

「都要趕上我的院子三個那麼大了。」衡玉環視四下,指向長廊旁的一處空地,見那裡還豎著幾根木樁與箭靶,不由問:「那裡是演武場?」

蕭牧點頭:「是,家中祖訓,凡年滿六歲的子弟,每日晨早皆要習練。」

「不愧是武將世家。」衡玉又看向那道長廊:「我在一幅畫中曾見過此處,在營洲時,晏泯的別院中——」

原來那畫中的背景所在,是時敬之的居院。

「他幼時體弱,習不得武,晨早時我在此處練劍,他便於廊下晨讀。」

二人說著話,穿過那條長廊,過假山,再走過一道月亮門,來到了一處天井內。

青磚縫隙裡生出了苔蘚,天井中央造著的一處松景猶在,二人在松景旁的石桌邊坐了下來。

「家中出事那日,我本答應了母親回家中用晚食,然而連區區小事,都不曾做到。」

二人相鄰而坐,衡玉聞得此言,看向他:「所以你是從那之後,便失了味覺,對嗎?」

她聽嚴軍師說過他味覺缺失之事,而白爺爺說那是心結所致。

顯然,他將那次失約看作了極難釋懷的過失。

也因此,從此後他尤為、近乎執拗地重視守諾二字——守好這江山天下,亦是在對已故父親守諾。

「是。」蕭牧坦誠道:「所幸已經慢慢恢復了。」

「恢復了?」衡玉露出一絲笑意,朝他伸出手去:「那便吃顆櫻桃吧。」

月色灑落天井內,落在女孩子的手掌心上,幾顆櫻桃泛著瑩潤可口的光芒。

蕭牧眉宇間有了絲笑:「我不喜甜食,還是你吃吧。」

衡玉拿帕子擦了擦,送進口中一顆,旋即道:「也不甜啊……」

又擦了一顆遞給他:「嘗嘗吧,不甜。」

蕭牧便隻好接過來,然而剛到口中咬破,便甜得他懷疑人生,抬眼看她:「這還叫不甜?」

「看來味覺是真的恢復了。」衡玉滿眼笑意。

對上那雙笑眼,蕭牧的眼睛也不禁笑了:「倒也不必這般哄騙試探我。」

見他笑了,衡玉的語氣反倒認真起來:「我知道,物是人非,總是觸景傷情的,外人如何安慰皆是徒勞。但此時,侯爺只需知道兩件事即可——」

蕭牧靜靜看著她。

「這第一件,自然是要查出真相,才算對往事、對故人,對自己有一個交待。」說著,衡玉將最後一顆櫻桃放到了他手邊,輕聲道:「第二件事,便是要著眼於日後了,往後的日子,且還長著,有許多值得之事等著侯爺呢。」

這番話相較於她往日的諸多馬屁,及一些華麗辭藻,顯得樸素至極。

卻如一汪春日清泉,凡流淌之處便可帶走沉寂了一整個冬日的冰冷絕望,為那已久無迴響的山谷注入了新的生機。

蕭牧知道,自己內心此時的清晰迴響,是因為她這句話,卻又早已不止是因為這句話——第一汪春泉流淌開來,其下乃是厚積薄發,積蓄已久的生機。

早在今日之前,她便已經悄然替他攢蓄了諸多力量,拉他出泥沼,帶他重新回到熾陽之下。

他看向天井上方那輪皓月,道:「這些年來,我從未想過日後如何,如一具無知覺的行屍走肉,食不知何味,來日不知何從何去,更不知歸處何在,甚至逐漸無法感同身受世人悲歡,生或死,似乎也無甚緊要。有時獨自一人登高望遠,隻覺這世間一切,彷彿與我皆無乾係了。」

「我本以為,此生大約也就如此了。」他依舊看著月亮,道:「但如今,我已不再是如此了——正如你方才所言,世間尚有許多值得之事。我這條命,也尚值得貪戀珍視。」

衡玉聽了自是替他高興輕鬆許多,含笑問:「那侯爺是如何、又是何時想通的?」

「具體何時,我亦不知。但我清楚,那是因為我有幸遇到了一個人。」他對著月亮答道。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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