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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釵記》104三問
臉上一寸長的血口子,過了一夜,結了一條紫黑色的血痂,印在少女白嫩的肌膚上,分外刺目。不過,為了不再刺喬家人的眼目,夏語澹不出她的屋子,琉璃已經出嫁了,在屋裏,在冰蠶,小橋,淺碧等丫鬟們面前,夏語澹也是以面巾遮臉,六七日後血痂開始脫落,傷痕兩邊割的淺,血痂掉了沒留下痕跡,最中間指甲蓋大一條割得最深,就留下了一條棕粉色疤痕,天天用淡疤的玉容膏擦著,也要時間去平復。所以,年後接著去裱畫店,夏語澹往臉上撲了一層又一層的脂粉。

早春的太陽,在早上特別的耀眼。

店裏三個夥計正聚在一起說話,看見夏語澹下車過來,其中年紀最大的姓錢夥計站過來笑道:「六姑娘,年過的好!」

「你也好,我看你一個年過了,長胖不少。」夏語澹寒暄道。

另一個姓孫的夥計在旁笑道:「大年初一,他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媳婦坐月子,他也陪坐月子,所以胖成這樣!」

誇人胖是好話,家裏條件好,油水足才能把自己養胖了。

店裏一共四個夥計,四人輪休,他們雖然沒有成為畫師的資質,也有裱畫的一技之長,一般不太貴重的畫,都是由他們裱的,太貴重怕裱壞了,才讓先生出馬,一年的工錢,年節的福利加上顧客偶爾的打賞,一年他們也能拿回家六七十兩,當夥計算賺很多了,夠一家子吃好喝好,用得很寬裕。

夏語澹對錢夥計笑道:「恭喜你做父親了,大年初一生的,快滿月了,我記著了。」

「誒!我小子有福氣,謝謝六姑娘了。」夏語澹說記著了,就是那天會送滿月禮的意思,錢夥計也不推辭,爽快的道謝。這些夥計,從穿著氣質上觀察,只知道仇先生的幾個學生不是一般人,具體不知道他們如何不一般。正常情況下,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就是點頭而交,誰會每次出場,就像郭大小姐那樣,先說一遍外公是誰,爹媽是誰,耀武揚威。真的想融洽的和人相處,身份越比他們高,就得越低調。

錢夥計不知道夏語澹是公侯小姐,也確定她送出手的滿月禮一定是好東西,爽快的接著。

夏語澹隨口一說:「我才看你們說得起勁,滿面笑容,是有什麼好事嗎?」

錢夥計堆笑道:「是李二郎出師了,一大早給先生送來了謝師禮。李二郎還記著我們這幾個,送了我們每人一包茶葉,一包飴糖,一包肉干。」

錢夥計說著話,孫夥計把東西提出來給夏語澹看,一個三層竹篾編的紅漆盒子。

仇先生手上包括夏語澹趙翊歆在內,有五個學生,他都是採用一對一的指導教學,所以,夏語澹雖然知道她有很多個已經出師的師兄,還在幾個尚在學藝的師兄,但除了趙翊歆不期而遇,而後他幾次瞅著夏語澹在店裏的時候來,其他的師兄,夏語澹就沒有見過了,不過,雖然沒有見過李師兄本人,這個人放在先生這裏的畫稿,夏語澹看過幾十張,那樣的水平就是出師的水平?李師兄其人,通過他的畫和先生隻言片語的評價裡,夏語澹也知道,他的家境不好,學畫就是為了學手藝謀生。

出師了,就說明他可以掛牌接客了。不是那種掛牌接客,而是掛出潤筆費的金額,以仇九州名下弟子的身份,賣畫賺銀子了。

夏語澹不免意動。

先生對每個學生要求不同,所以得以出師的水準也不同,但基本要求是,畫出來的畫得有價值,而不是一團廢紙,大幅五兩,小幅三兩,扇子鬥方五錢的潤筆之資,是起步價。

所以那一天夏語澹對夏文衍撂狠話道,可以斬斷對夏家的慾望,可以離開夏家一個人過日子。離開了夏家,出師了之後,自己也能養活自己的,買畫為業的生活不美妙嗎?

混得最好,就成為先生這樣的名家;混得次好,就如馮四說的,伺候著小姐奶奶們宴飲;混得三好,到處走穴,接活兒乾,給人畫肖像,屏風,壁畫之類的,和上輩子外公幹一樣的活兒;混得四好,可以做點雅俗共賞的事呀。

夏語澹想太多,就一時靜不下心來畫畫,仇九州也注意到了夏語澹的心不在焉。夏語澹也不只是想想而已,掛上笑容對仇九州道:「先生,我今天聽前面的夥計說,李師兄出師了,我好生羨慕,心嚮往之。」

「你是……」仇九州不明白夏語澹的意思。

夏語澹解釋道:「我自然是知道,我現在的技藝,還沒有達到如李師兄一樣的出師水準,而且,他為男子,我為女子,我又在那樣的人家當女子,我的筆墨不能流傳出去。可是,為什麼,男人們的筆墨在世上流傳就是雅事,女人們的筆墨,卻只能自娛自賞,自己畫,自己看,將來,為了不流傳出去,還要自己燒掉。」

「千年以前,禮法對女子也並不是如此,只是漸漸的,禁錮越來越近,程朱理學之後,有些事情,就有點……有點苛刻了!」仇九州無奈道。

「朱夫子勸孀婦守節,可是他自家裏,改嫁的也有。朱夫子是聖人,聖人說的話我們要聽。可是聖人說的話,聖人都做不到,為什麼要求後來人做到?我做不到!」仇九州灑脫到有些不合主流的思想,所以夏語澹能在他面前直抒胸臆,道:「先生,我想我的天分,也成為不了像先生一樣的名家,可是,我也不想,我的筆墨,只能在閨閣之中,孤芳自賞。」

「我花了這麼多心力和金錢,不是為了慰藉閨中的寂寞,孤芳自賞也是一種寂寞;也不是怡情養性,我的性情,在我看著外物之時,就已經這樣了,不是畫幾張畫就能陶冶的。我想要,活得只是我自己,那怕沒有我的先輩,我的父母,或是,我的將來,我不會有屬於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如先生一般,閑雲野鶴,也沒有什麼不好。我還是我自己。」

「可是被別人圈養,是沒有資格做我自己的,要做我自己,我得要有自己的立身資本。我想知道,靠我自己的一雙手,一支筆,我能不能養活我自己,這就是我開始學畫的初衷,如今初衷不變。我就是去給人畫個扇面,一季一藏,用過了那一天或是哪一季,那個扇面就被丟棄了,也是那個扇面存在過的價值,而我的價值也依託在這之上,請先生成全我!」

夏語澹面色肅然,對著仇九州拜下。

仇九州連忙扶起,道:「你這是……年裏的事,讓你傷心至此嗎?」

馮四姑娘在段家說的話,仇九州也陪著遭受了攻擊,整件事的始末,他都知道。

夏語澹笑著搖搖頭道:「不能全歸咎在那件事。是我出身不好,我一出身就……其實馮家的人說得也沒有錯。我若不是侯門的小姐,不是高恩侯的女兒,我還能是誰?夏爾凝,她是得住在侯府,夏語澹,她想過另一種生活!」

「先生就成全了她吧。」仇九州還未答話,趙翊歆從屋外走進來。

仇九州看見他,便問道:「你怎麼跑來了?還聽起了牆角。」

趙翊歆絲毫沒有聽了牆角的自覺,道:「我聽你們聊得正酣,就不想出現打斷而已,她想像李二郎一樣,先生就成全她吧。」

仇九州原來已經要同意了,這會兒卻道:「你鼓舞個什麼勁!」

趙翊歆挑眉道:「我鼓舞不得嗎?她作為夏爾凝,筆墨只能藏在深閨之中,有誰知道?那她作為夏語澹,筆墨流傳在市井之中,又有誰知道?深藏還是流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趙翊歆轉頭看夏語澹,嘴角微翹,目光滿含縱容:「……你開心!」

夏語澹砰然心動,頭偏向先生,並不看他。

趙翊歆作為太孫,他想鼓舞誰都可以,仇九州就事說事,道:「李二郎是我現在手裏的幾個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也在我這裏學了五年,你雖然學的快,卻精進的慢,還沒有李二郎現在的水準,所以還不能出師。不過,讓你出去歷練一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能壞了仇記的招牌。」

夏語澹嚴肅認真的道:「是,先生!」

夏語澹以李二郎為目標,只是想去外面試一試,自己的畫能不能換錢來,能換多少錢。憋了這麼多年,就是想出去試試身手。

如果自己這輩子有什麼值得別人多看一眼的話,除了臉之外,就是那一顆,想要保持獨立,而自我支配的強烈願望。至於一看之後,別人還願不願意再接著往下看,就隨便他了。

我就是我,沒有人來看,我還是我。

時間不早,夏語澹要收拾畫案回去了,仇先生該是樂見其成的,最後一點點時間,就留給他們兩個人。

趙翊歆手撐在畫案上,眼睛看著夏語澹帶著疤痕的半張臉,因為夏語澹擦了很多的脂粉,趙翊歆仔細看也看不見,不過,趙翊歆是知道她那張臉還沒有好的,看著看著,手就伸到夏語澹的臉上來。

夏語澹臉往一邊躲,右手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左手緊緊抓著鎮尺,是她此時的心情,眼睛卻看著趙翊歆,清朗的聲音一字字清楚的問道:「你娶妻了嗎?」

趙翊歆心裏甜甜蜜蜜,道:「沒有!」

「你定親了嗎?」

「沒有!」

想起夏爾敏的丈夫,夏語澹不放心的三問:「你納妾了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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