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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 上》第六章
房中靜默下來。

樊香實望著那張幾無血色的美顏,胸口抽了抽,有些難過。

唇微嚅,她想說些什麼,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聽到的安慰話語,絕對不會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著自家公子直瞧,沒察覺自個兒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盼和無聲的懇求。

彷彿在回應她的請求,陸芳遠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葯,好嗎?」略頓。「喝完葯再把蓮子羹吃了?」

一會兒,殷菱歌終於轉過臉容。「那……那師哥是答應了嗎?」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著眼前男子。

「不答應成嗎?」他嘴角揚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寵溺神氣。

「師哥……」低幽喚著,眸光漾開水霧。

……所以,沒她樊香實什麼事了吧?

她靜靜退開一小步,再退開第二、第三小步,然後,她看見公子在此時端起托盤裏那盅湯藥,揭開白瓷盅蓋,持著小匙,起身走向淚光瑩瑩的小姐。

真沒她的事了。

小姐鬧脾氣公子,總能好生安撫的。

深吸口氣,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釋重負了,抑或心頭更沉……樊香實甩甩頭不多想,悄悄退出紗簾外。

倘若心裏沒藏什麼,就該頭也不回走得瀟灑,但是啊,她究竟是怎麼了?走沒幾步,身子好似被無形的力勁扯住,扯得她不禁頓住步伐,還怔怔回眸。

於是,怔怔回眸,怔怔看著。

朦朧紗簾內,男子已去到姑娘身邊,他站著,她坐著,他舀起熱呼呼的葯汁吹涼,親自餵食,她溫馴張嘴,慢慢啜飲。如此一匙接著一匙,直到瓷盅內的湯藥完全喂盡。

那抹頎長清俊的身影一轉,正要拿來那碗蓮子羹,坐在窗邊的美人兒突然撲進他懷裏,未語淚先流,而淚水一落,又哪裏需要言語?她抱住他嗚嗚輕泣。

哭聲透出紗簾,男子的嘆息也透將出來。

樊香實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淚,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對公子發脾氣,過後,小姐便覺內疚,總懊惱得要命。

每每見他們衝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衝突,她的心也跟著高高吊起,很不好受啊……

紗簾內的景象讓她雙眼泛熱,想別開眼,心被牽扯著,怎麼也撇不開臉。

有時,她也想毫無顧忌地撲進某個人懷裏,像似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姑娘,永遠有一副寬闊且強壯的胸膛供她盡情依偎……她是羨慕小姐呀!儘管同情小姐,卻也羨慕著她。

立在紗簾外發怔,小腦袋瓜是萬千思緒又思緒萬千,驀地,紗簾內那男子頭一抬,往她這兒瞧來。

她心頭一震,面頰猛地發燙,被騰騰升起的體熱攪得頭髮昏。

他在看她,懷裏擁著輕泣的小姐,他卻在看她。

雖隔著紗簾,那雙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驚,似匯聚著太多東西,卻深幽幽不見底,然而她道行太淺,沒辦法辨識。

她臉紅心熱。

一些藏在心底深處、連她自個兒都尚未弄清楚的東西突然之間蠢蠢欲動。

這一動,有什麼如潮浪般湧來,一波接連一波,無情且多情地拍擊。

她被這股無名大浪兜頭罩下,罩得頭暈目眩,淚水都快不爭氣地冒出眼眶,忽覺得心醉且心虛,再不敢多看。

她後退再後退,然後踅身,快步離開雅軒。

入夜。山風張揚起來。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風中挾帶林海間自然腥味的爽冽氣味,若仔細品嗅,還有一抹幽微花香。

循香而行,需得步上百層石階。

石階盡頭有條切入雲杉林的小土道,過了杉林就是溫泉群。

北冥十六峰上有無數座溫泉群,這座溫泉群的泉眼池取作「夜合盪」,因此處野生著一大片夜合矮木,此樹種多生長在溫暖濕熱之地,「松濤居」位處高山,本不利於夜合生存,但偏偏有了溫泉群,也不知當年山風打哪兒吹來第一粒種籽,從此落地生根,拓出一大片矮木夜合花叢。

夜合花小小一朵,花苞雪白如玲珠,略厚的花瓣潤嫩含香。

白天時候,花苞小心翼翼掩在收合的厚瓣中,垂株枝椏上,不爭一眼凝注,有些楚楚可憐的韻味。

夜晚到來,合掩的花瓣羞羞開啟。

香氣從淡微一轉馥濃,中夜傾盡,迷醉有心之人。

樊香實常常被迷得忘記離開。

鑽進花叢中,她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枝椏垂得極低,小白花開在她的四周。

躺在這個小所在仰望穹蒼,明月如玉盤,皎亮逼人,彷彿那月華具有生命,溫潤似佳人,能傾聽亦能慰藉。

嘩啦——

有水聲!

她心頭一跳,快睡著的眸子陡然一瞠。

有水聲表示有人進溫泉池,而「夜合盪」是公子特意為小姐保留的一座天然泉池,但都這麼晚了,小姐已上榻歇息才是,會在這個時候進「夜合盪」的……唉,不是公子還能是誰?

她內心掙扎了片刻,仍輕手輕腳蹭蹭蹭,匍匐前進,然後用兩指壓低橫在眼前的綠葉與枝椏——

「夜合盪」裡,男人光裸身軀背對她。

泉水漫至他腰際,月輝灑在他道勁有力的背部肌理上。

他肩膀好寬,腰板瘦削,當那修長身軀往池中略深之到坐下時,一頭直長烏絲遂浮在池面上,宛若玄黑扇面。

他挪動了坐向,於是面龐坐轉過來,寬額、挺鼻、略深的人中、有型的唇瓣,那是極勻稱又極清俊的輪廓,此時他輕掩長睫,睫毛微翹的弧度在月光烘托下竟顯得……顯得……柔軟可愛?

樊香實用力閉眸,思緒有些混亂。

她下意識咽了咽唾液……撤!對,非撤不可!

再看下去她鼻腔脹熱,好像快噴鼻血似的,真落到那般田地,那、那那實在太難看!呃……等等!不行不行,不能撤!公子耳力絕佳,她一動不如一靜,還是老老實實窩在原處,她不看總成吧?這點定力她應該還拿得出。

伏在地上,她把小腦袋瓜埋在臂彎裡,很努力地調息。

嘩啦——嘩啦啦——嘩啦嘩啦——

可以不看卻無法不去聽。她鼻中漫開夜合花香,那香氣如此實在,耳裡不時傳來水波聲響,水聲化成景象,很實在地浮現在她腦海中,浮得她心浮氣噪。

不良!樊香實,你太不良!

不知為何,腦中晃過今兒個公子透過紗簾看向她時的那兩道眼神。

好像攏著許多意緒和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寵,她看不懂,卻渴望明白。

花叢外,水聲已靜下好半晌……公子離開了嗎?呼……

突然——

「阿實,我需要凈布。」聲音淡靜,徐徐吩咐。「還有乾淨衣物。」

樊香實僵在地上好半晌,若由上往下俯看,都跟隻裝死的小蛤蚧差不多模樣。

外頭男人撥撥水,再次出聲——

「越大越難使喚了嗎?你真要你家公子自個兒取布、取衣物去?」

這人……他這人怎麼這樣嘛!肯定一開始就知道她窩在花叢裡……這麼玩她?她、她很好玩嗎?!

驚嚇得血液都快逆流,樊香實好不容易吐出梗在喉中的濁氣,虛握著圓圓小拳頭,揉了揉眼,又蹭蹭面頰,內心哀聲長嘆。

「公……公子等一會兒……阿實馬上去取。」

悶聲答話,再窸窸窣窣一陣,她終於鑽出來。

不敢多看溫泉池是的男子,她低頭快步繞開,再幾個大步躍進建在離池畔不遠的一座六角亭台。

亭台六面皆有細竹垂簾,此時有兩面竹簾子高高捲起,她在一張巨大的紅木躺椅前矮下身子,拉開設置在躺椅下的暗櫃,裏頭備有好幾疊白棉布,以及男子與女子款式的乾淨衣物各三套,另外還有乾淨的鞋襪等等,都是方便在浸泡過溫泉後,用以替換之物。

她取出主子指定的東西,迅速捧回池邊。

她把一疊凈布和乾淨衣物擱在他脫下後隨地亂拋的衫子上頭,自始至終,她眼觀鼻、鼻觀心,頭抬也未抬。

「公子,我把……呃!」

嘩啦啦水聲輕響。

浸在溫泉池裏的男人竟然……竟然緩緩立起,扇面般的濕發離開水面,因他起身的動作改而服貼在他寬肩與背脊上。

樊香實不是沒服侍過公子在寢房內浴洗,但通常僅是備妥熱水和衣物,收掉主子換下的臟衣,然後便垂垂守在屏風外聽水聲,等候差遺,若被喚去幫主子沐發,他身上也都還披著單衣,然而今晚……現下……他、他……

想也沒想,行動全憑本能,她一把抓起白棉布一抖,攤敞開來,既寬且長的凈布隨即圍住主子的裸身,吸去他發上、膚上的水珠。

她的臉僵硬地撇向一邊,喉嚨堵得難受仍硬挺著。

「阿實,調息。」

聽到那聲低柔命令,她驀地轉向他,眼眸瞠圓,似平不曉得發生何事,然後……她遵照命令大大、大大地吸了口氣。

原來她一直憋氣,憋得滿臉通紅,難怪胸口又綳又悶。

「不是說要當我的貼身小廝?太久沒讓你服侍,都忘了規矩。」陸芳遠淡淡道,俊龐似笑非笑,他主動接過凈布擦拭身軀,目光一直放在她臉上。

噢,對……她是說過那樣的話。樊香實心是苦笑。

六多前她被帶進「松濤居」,當時她剛檢回一條小命,身子仍在將養中,公子讓符伯撥出一個獨立小院落讓她靜心療養,但在某日深夜,有人來探,來的人是小姐。

那晚,小姐冷冷地拋給了她一袋碎銀和一小包金葉子,說已為她備好馬,要她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事發突然,她被攪得頭昏腦脹,然後一是因睏乏得要命,不想走,二是因騎馬這本事她尚未學好,不太好走,她那時賴在床榻上一臉茫然,還沒理出頭緒,公子便踏進小院來。

結果公子才一現身,小姐臉色立時變了,起身就走,而她還繼續傻在榻上。

隔日清早,她將養之處就從獨立小院換到公子的「空山明月院」內,而且與公子的寢房相連在一塊兒,中間留有一道小門相通。

這樣的安排還讓她著實開心好一陣子,但公子笑說,那僅是一間小廝房,有什麼可開心?她說,那她就當他的貼身小廝,服侍他飲食起居。

只是後來,她這個「貼身小廝」當得不太像樣,食衣住行各方面,她家公子很能自個兒動手,用不著她服侍吃穿,反倒這幾年公子眨著她習武練氣,教她讀書寫宇,還時不時幫她葯補,補小姐一個不夠,竟連她一塊兒關照下去……如此算來,她確實佔公子許多便宜呢!

「服侍公子是阿實的……榮幸。」她硬把話擠出來,抖開一件裏衣等著他把長臂套進來,雖已恢復呼息,臉膚仍紅得幾要滲血。

站在他面前的「貼身小廝」當年身長僅及他胸口,經過六年調養,小小身於抽長不少,若拔背挺直了,頭頂心還能抵著他顎下。

陸芳遠垂目打量她的臉,不禁微笑。幾多來,姑娘家的臉蛋倒沒多大變化,腴頰圓顎,蜜是透紅,娃娃臉未脫稚氣,清眸湛著光,尤其在望向他之時,落在她瞳心裏的兩抹光亮會格外耀目。

寬棉布掩著他下半身,他慢條斯理將臂膀伸進裏衣衣袖內,見她有些撐不住了,眼珠不安地飄移,就是不太敢定在他身上。

別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後,他終於道:「去亭子那兒取雙鞋來。」

「啊?」樊香實眨眨眼,一意會過來,連忙點頭。「是!」

她再次奔回六角亭台,再次打開暗櫃取物,待她回到溫泉池邊時,發現她家公子已將裏衣、裡褲穿妥,還罩上寬寬外衫,衫子的衣帶系得相當隨興,於是襟口寬舒松垮,卻很是瀟灑。

他是故意支開她嗎?

因為看出她臉紅心跳到快要暈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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