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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 下》第五章
小廝回過神,又是一臉著急,拉住了姬千日,「是我家爺,請大夫快點跟我走,我家爺遭人暗算,被毒蛇給咬了……」

元潤玉一直到很久以後,都還是記不起詳細的過程,因為,在聽到藏澈被毒蛇咬傷的那一剎那,她腦海裡一片空白,當她有意識時,已經揪住了她姬叔叔的衣袍,求著他帶她一塊兒去……

在小廝把姬千日與元潤玉帶回畫舫時,藏澈已經是昏迷不醒,姬千日做完診斷,及時縫住右前臂的傷口之後,才站起身,看向站在一旁,明明沒有受傷生病,卻臉色蒼白得就算下一刻倒落也不意外的元潤玉。

「看他這樣子,發的是陰症,該是百步蛇或七步蛇一類的,若是赤尾蛇一類引起的陽症,他現在應該已經是高燒不止,就算是活下來,被咬的這隻手只怕也保不住。」

姬千日沒有保留地說出診斷的結果,他知道元潤玉只是表面上看起來脆弱,從她那一雙美眸裡,可以看見在慌亂之中,越發鎮靜的堅持。

說完,他轉過頭,對一旁的小廝問道:「你們家爺的傷口是誰動手割開放血的?是你嗎?做得倒是不錯,事前有用火酒消過毒,下手也俐落乾淨,及時把大部分的毒血放出來,只要能熬過今天晚上,讓人妥善照顧喝葯換藥,應該就沒有生命危險了。」

「……不是我,是爺。」小廝想起了那場面,心裡還是余駭難止,「是爺自個兒動手割肉放血,我只是幫忙擦了火酒而已。」

聞言,元潤玉怔住,看著躺在床上牙關緊咬,因為咽喉腫痛,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困難的藏澈。

姬千日則是暗暗怎舌,他見了那刀工,若是沒有小廝告訴他,他絕對不會相信那種下手的狠勁,是藏澈劃在自個兒身上的,就算陰症的毒蛇傷口,會有麻痹的現象,但總歸是自個兒的血肉,當真沒有絲毫猶豫?!他不得不說,這人的心,夠冷靜,也夠狠。

看見藏澈昏迷不醒的樣子,元潤玉確實心慌,但幾年的小總管經驗,讓她很快冷靜下來,環視周遭,隨即發現了不太對勁之處,她問小廝道:「其他人呢?怎麼不見桑梓公子他們人呢?你家爺怎麼中了蛇毒,還一個人在這裡?他該回『雷鳴山莊』接受更好的照顧才對啊!」

小廝聞言,忙不迭地搖頭,「爺說不想驚動晴夫人,要小的無論如何都不能通知桑梓公子他們幾個人,桑梓公子前幾天來過,還來過幾趟,後來爺說要他少來打擾,想一個人清靜,到現在為止,小的沒聽說爺有回去過山莊,他一直都留在這裡,沒回去過。」

為什麼?!他為什麼不肯回去?『至誠齋』的事情之後,他與『京盛堂』之間的僵局不是應該已經冰解了嗎?內心的疑問,元潤玉沒問出口,眼眉微蹙地盯著藏澈,這時,在畫舫上負責燒飯的廚娘端了湯藥過來。

她搶先小廝一步接過盛著葯碗的承托,轉頭對姬千日說道:「姬叔叔,告訴我該如何做,我要留下來照顧他,至少,要讓他撐過今天晚上,你說他撐過今天晚上,就會沒事了,對不對?」

「未能完全痊癒,但不會有生命之危。」姬千日頷首,再開口,話裡卻帶著一絲擔憂,「玉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不會忘了自己……」

元潤玉飛快地開口打斷姬千日接下來要說的話,「姬叔叔,玉兒很清楚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我已經不是三歲孩兒,對於自己所做的決定,必能一力承擔,當初,我們在金陵時,藏大總管對我有恩,如今他有難,我不可能置他於不顧,夫人那兒我會讓人傳口信回去,我相信夫人一定能體諒我不能對恩人見死不救的心情,所以,姬叔叔,請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做,才能夠保藏大總管妥妥噹噹的脫離險境?」

在知道能夠照顧藏澈的人,只有小廝與廚娘,以及一個渡船的老人家,在那一刻,她就下定了決心,想要親自照顧藏澈,不放心將他交給任何人。

元潤玉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親眼確保藏澈渡過了險境,無論要她付出任何代價都願意。

「玉兒,你……」

喜歡這個男人嗎?姬千日終究沒開口,因為不必問,只是看著她哪怕是拋棄性命,都要保護藏澈的神情,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最後,他點點頭,開始對她娓娓道來,把該如何照顧的方法,說得一清二楚。

昏暗不明的月夜,空曠的湖面幾乎沒有一絲毫光亮,寂靜得只能夠聽見水漪一陣一陣打在船身上的聲響。

藏澈感覺自己好像被包在一團黑暗中,不停地搖晃著,他覺得喉嚨很痛,胸口很悶,幾次想要喘息,卻再用力都還是覺得空氣稀薄,他覺得自己是清醒的,但是,聽不見任何聲音,雙眼勉強睜開一絲縫隙,但是,卻只看見了一片黑霧般的朦朧。

他在哪裡?他為什麼會如此難受?

對了……他被毒蛇咬傷。

藏澈好笑地心想,這些年來,他處處小心謹慎,以為自己不會輕易被設陷傷害,卻沒料到會栽在一個行走江湖,專門以耍蛇維生,在兩年前被蕭興成收養在身邊的孩子身上。

那男孩大概只有十齣頭歲吧!曬得黝黑的巴掌瘦臉,那一雙眼,黑白分明,看起來應該是個頑固而倔強的傢夥。

大概是多年來難改的習慣,讓他多看了那孩子一眼。

這幾年,他鮮少再從路上撿孩子回家了,從一開始是陳嫂收容了桑梓與陸雪龍幾個人,後來是他自己也撿了幾個孤兒回去,『京盛堂』設有專門的學堂與舍院,供他們學習居住。

只是,隨著他在商場上的地位越高,行事也就越小心,對人更是不自覺地防範再三,倘若十幾年前的蘇小胖,換作現在才出現在他面前,或許,他不會再將那個當年僅六歲,來路不明的漂亮男孩帶回身邊,養大成人。

但是,藏澈不以為自己是慈悲為懷的好人,這些年來,他讓這些人都各自習了一身本事,為他所用,他讓陸雪龍進朝為官,好讓『京盛堂』在官商兩道都更加堅固難摧,他讓桑梓習商,以後,這個他所信賴的兄弟,會是他任命為大掌櫃的第一人選。

在蘇染塵八歲時,他讓人看出了那小胖子根骨奇佳,讓他開始習武,方便日後必要時,為他除掉一些人,還有屠封雲……

驀然,藏澈一口氣梗在胸口,痛苦地蜷縮喘息,就在他以為自己陷落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就要沉沒之時,有人在他的嘴裡塞進了一顆藥丸之類的小東西,餵了他一些溫水,讓他乾燥得彷彿要起火般的嘴可以慢慢含化那顆藥丸。

那人似乎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他聽不見,只是可以感到說話時候吐出的熱息,隨著藥丸慢慢化開,他也覺得胸口舒服了些。

藏澈堅信自己有睜開眼睛,因為,他在一片黑霧之中,看見了一道纖細的女子身影……是女子,因為,她以溫熱的巾子為他拭去冷汗的手背,柔軟得彷彿絲緞般,拂過他的眉梢與臉頰。

是蓮惜嗎?

想到這個如今名動京師的第一花魁,藏澈更覺得自己心狠手辣,第一次遇到蓮惜時,他二十歲,而她只是一個被賣進青樓,被一位名妓挑在身邊伺候的十三歲小清倌,他喜歡這個聰明漂亮,總能說話逗他開心的小丫頭,但是,還不夠喜歡到為她贖身。

甚至於,在他心裡,蓮惜別有他用,這些年,他供她首飾金銀,以及綾羅綢緞,讓人教會她媚惑男人的手段,當她的後台大官人,讓她在短短幾年,就從一個青澀可人的清倌,成為京師權貴捧著銀兩博她一笑的花魁,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隻除了他不能控制她喜歡上他的心情。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但他不能心軟,他想變得更加強大……為了保護對他而言重要的人,他必須要更加強大才可以……當年,就是因為他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弱小到沒有絲毫能力的孩子,他才不能保護他的爹娘,以及姐姐……

所以他不能心軟,他不能。

這一刻,藏澈咬緊了根本未曾松過的牙關,昏昏沉沉之中,彷彿聞見了一絲茉莉花香,清冽的甜美氣味,教他不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張白凈的嬌顏,那靈動的嗔與笑。

一瞬的心旌神動,就像是極度痛苦之中,滲進了一縷甜美的甘泉,教他再不能堅強地剋製住隱藏在自己內心的脆弱,沙啞的嗓音,分不清楚是喉嚨腫痛還是哽咽,在一片包圍的黑暗之中,他彷彿看見了他爹與娘的身影,他爹還是如同他兒時般慈祥溫和,他娘一如記憶中秀麗溫婉。

看見他們轉身要走,他忍不住開始呼喊,想要挽留他們。

「爹,娘……別走,澈兒已經長大了,已經有能力可以保護你們了……你們相信我,別擔心,兒子這次一定可以……我一定可以……所以,你們別留下我一個人,爹,娘,晴姐姐,不要離開……我可以保護你們,澈兒已經可以了……相信我,你們信我……」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洶湧,教他幾乎快要窒息。

自從讓『至誠齋』被官府查封,讓藏良根一家都得到應有的報應,讓蕭興成為他當初的錯誤決定付出代價,從那一天之後,他夜裡總會做夢,把過去的往事,想起一次又一次。

那年的他才七歲,他的晴姐姐總以為他當初年紀小,什麼都還不懂,卻不知道他記得一清二楚,爹親死前的哀痛與掙扎,娘親在彌留之際,任他怎麼喊娘,都得不到回應,他都記得……

記得當年雷宸飛來到桃花湖畔的『花舍客棧』,他是如此巧妙開口,把當初姐姐想要趕走的人留下來。

當年的他,其實不是那麼清楚那個男人是間接害死他爹娘的人,只是直覺這個人可以幫助他們姐弟,幫他得到想要的東西。

起初懵懂,後來他也知道了,當年晴姐姐嫁給雷宸飛,卻把他留在湖畔的『花舍客棧』,是不想將他扯進復仇的渾水裡。

然而,他最終還是成為雷宸飛掐住姐姐的七寸之地;他也知道,當年祥清叔幾次來回京城與『花舍客棧』,表面上是代替姐姐照顧他,為他送東西,實際上,是在替主子辦事,當作是監視他的眼線。

他都知道,卻故作天真,反過來利用祥清叔對他的好,讓這位長輩提供諸多幫忙,讓他得以學習成長茁壯。

只是,就算所有的事情,在他的心裡都是清楚而明朗的,每一晚,在漆黑的夜裡,與陳嫂他們道過夜安之後,回到他自個兒的房裡,他會開始忍不住想爹,想爹,想晴姐姐,想不願自己一個人孤單。

在每一個蜷裹在被褥裡,強迫自己快點入睡的夜晚,他總想,如果自己可以快點長大,可以保護得了自己的親人,是不是一切結果就可以改變?

最後,在忍耐蟄伏了那麼多年,終於養出一雙強大的羽翼,可以保護對他而言重要的人時,卻在沉靜下來細思的時候,才像是驀然驚覺般,想起了他已經沒有爹娘,晴姐姐已經有雷宸飛可以倚靠,眉兒天生像她爹一樣,除了手腳笨些,其他方面,根本不需要他來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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