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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虎記 下》第五章
「你不要做無謂的事情,不會有人感激你的。」問守陽與沈晚芽站在藤花架旁,目光瞅著大堆來賀的賓客,渾厚的嗓音有些冷淡。

壽宴選擇在許久不曾開啟的東院裏舉辦,一來是因為沈晚芽覺得這院子荒廢了很可惜,所以她在去年就派人將這裏重新打掃整理過,二來,在這春天裏,這院子裏的麝香藤花與牡丹都開得極好,將宴席設在這裏,可以讓壽宴也成為一場賞花宴,讓賓主盡歡。

「我沒想過要人感激啊!我就只是想做這些事情而已。」沈晚芽抬眸瞅著他,端視了好半晌,才又開口道:「好吧!如果你堅持一定不能舉行,那我就不做,吩咐他們取消,畢竟,在這『宸虎園』裡,你才是說話的主兒,我也只是聽話的份兒,是不?」

她話音未落,就見到他臉色一陣陰沉,「我說過,凡是你所說的話,份量與我齊等,這句話不是玩笑話,你最好將它記在心上。」

沒想到她所說的玩笑話會引起他嚴厲的反應,沈晚芽愣了一愣,像是心裏某個地方被打動了,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無法止息的漣漪。

這時,外頭傳來「唐家太爺到」的高唱聲,眾人聽見是唐桂清來了,紛紛給老人家讓出一條路,讓跟隨他而來的幾大篋賀禮也跟著進來。

兩個老人家寒暄了幾句,礙於場面上的人太多,再加上宴席也即將要開始,他們隻好約定改天再找機會跟對方話家常。

這時,唐桂清見到站在藤花架旁的問守陽與沈晚芽,屏退了在一旁伺候的人,拄著龍頭拐走緩步向他們。

沈晚芽笑著上前攙扶老人家,讓他坐在藤花架下的石椅歇腿,「太爺,讓您大老遠過來,辛苦了。」

「這把老骨頭越來越不中用了,不過,還是該來見見延齡這位老友,我們這年紀的人,見一面是少一面,而且,太爺我有事要問你不可,晚芽丫頭,最近你跟鳳家之間的事,你心裏究竟在打什麼盤算?」

唐桂清表面上笑呵呵的,一雙老眼卻依然銳利不減,「告訴太爺,你究竟想做什麼,別讓太爺給你懸著顆心啊!」

「讓太爺替晚芽掛心,真是過意不去,可是我沒覺得自己有危險,哪裏需要太爺給我懸著心呢?」

「你是真不知,還是跟太爺裝胡塗呢?」唐桂清沒轍地睨她一眼,轉頭向問守陽道:「守陽,你也管管她吧!你經商的時間長,比她知道厲害關係,不要讓她胡鬧,知道嗎?」

「既然把家裏的生意交到她手裏,我就沒打算問過。」問守陽勾著一抹淺笑,低沉的嗓音之中,透露出對沈晚芽的充分信任與授權。

聞言,沈晚芽抬眸瞅了他一眼,見他絲毫沒有說笑的意味,而唐桂清也看著他,眼底卻有一抹激賞。

「好,經過那件事情之後,你們是夫妻一心了!不過,雖然你這個當夫君的不過問,但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那個鳳熾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要是得罪了他,只要他一聲令下,當心沿海各省府的商家沒人再敢跟『雲揚號』做生意,如今的『刺桐城』是掐在他手裏的東西,貨物的出海吞吐要看他臉色辦事,太爺這麼說,晚芽丫頭,你能明白嗎?」

「嗯。」沈晚芽笑著點頭,「我明白太爺的顧慮,不過,人家說『富貴險中求』,若是只知道要害怕,還能成事嗎?再說,我並非要跟鳳家搶生意做,而是剛好做了幾件他們同樣也在做的生意而已,之前鳳家能夠獨佔,是因為除了他們之外,沒人能做,這一點,相信他們也是明白的,而如今並非是我搶著做,而是我們『雲揚號』能不能與他們做一樣的生意了,太爺放心,商場上的義理與先來後到,我身為晚輩不會不知道。」

「看來,你心裏已經有底了,好,太爺我就等著看。」他笑著拍拍她的手,轉頭望向問守陽,「守陽,太爺嫉妒你啊!有她在身邊幫你,你可是如虎添翼,沒有後顧之憂了!對太爺說說,都已經一年過去了,你這小子究竟是要到什麼時候才肯給人家正式的名分啊?」

沈晚芽沒料到老人家會忽然提起名分的事,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轉眸偷覷著問守陽的反應。

只見他淡然勾起一抹淺笑,黑眸深處有著不能窺見的光芒,「太爺不是說我們已經是一心了,給的是什麼名分,還會重要嗎?」

說完,他轉頭直視著她,那眼神似乎在指責她利用長輩來對他施壓。

沈晚芽見到他的眼神,心裏揪緊了下,聽見他的回答,在她的心坎兒裡有某個地方涼涼的,就像被冷風給灌了進去,不自主地打了個顫。

「我……」她啟唇欲言又止,想告訴自己並沒有打算利用老人家來達成任何目的,他要不要給她正妻的名分,她沈晚芽不稀罕!

只是,倘若她真的一點都不稀罕他是否要給她妻子的名分,那麼,當她聽見他擺明了是拒絕的回答時,為什麼……在她的心裏,竟然是一股幾乎無法承受的沉重?

唐桂清按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繼續說下去,笑著對問守陽說道:「晚芽丫頭沒跟我說什麼,是我這老頭兒心疼她,多說兩句都不行嗎?好了,要開席了,丫頭,攙著太爺,咱們去陪你太叔爺好好吃一頓壽宴。」

「是。」沈晚芽點頭,依言照做,扶著唐桂清離去。

臨去之前,她回眸淡淡地瞅了面無表情的問守陽一眼,在那抹瞥視之中,帶著一縷她對他未曾說出口的怨懟……

一頓壽宴吃下來,沈晚芽有些食不知味,途中,她從主桌離席,到另一張桌去陪了她義父一會兒。

因為他堅持身份有別,不願意一同坐在主位上,再加上他的身子骨依然不是十分硬朗,所以在吃用的菜肴上,沈晚芽特別吩咐要少油少鹽,不能吃的食材要用別的東西替上,味道還是要鮮美好吃才可以。

在這整個過程之中,她可以感覺到問守陽銳利的視線一直跟隨著她,有幾次,她裝作不經意往他的方向瞥過去,都可以見到他正在看著她,但她總是很快地轉開臉,故意裝作沒瞧見他想要對她說話的表情。

她沒有什麼不能釋懷的!沈晚芽如此告訴自己,過了眼下這一刻,過了今天,他與她還是會一樣過日子,但就這一刻,她不想見到他。

她不是想賭氣,而是這一口氣她需要時間才能咽下去。

東福在她離開回到主桌之後,讓人喚來了鳳九娘,告訴她多留心著沈晚芽一點,說他覺得今天他的義女說話的神情不太對勁,悶沉悶沉的,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多留心些總是比較好。

在壽宴吃罷之後,沈晚芽命人在東院的園子裏擺設茶食,讓客人們可以四處隨意欣賞園子裏正是盛放的花卉,配上絲竹雅樂,以及問延齡和唐桂清與一乾文人們比試著棋藝,空氣中瀰漫著藤花的香氣,賓主之間無不歡暢。

鳳九娘逮著了機會,在半途攔截住沈晚芽,將她拉到院子的一角,笑瞇瞇地說道:「好芽兒,來,把你的嘴巴張開,鳳姨賞你個甜吃。」

「鳳姨,你又想做什麼?」沈晚芽沒好氣地笑瞅著長輩,看她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教人忍不住要心裏忐忑。

不過,一直以來鳳姨就很喜歡喂她甜食細點,總說她白白瘦瘦的,再多養幾兩肉看起來會比較腴嫩俊雅。

「你別問,隻管把嘴巴張開。」鳳九娘笑道。

「好。」她笑嘆了口氣,「啊」地把嘴張開。

鳳九娘說了聲「乖孩子」,就從袖裏取出一個錦囊,從裏頭取出了一顆東西丟進她的嘴裏,伸手替她把嘴巴給合上。

「鳳姨,你這是給我吃了什麼……」她話還未說完,一股子熟悉的香甜味道湧上鼻息,她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忍不住反胃的衝動,捂著嘴巴,作勢要嘔吐出來。

「有應齋」的玫瑰糖。

這是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

「芽兒?」鳳九娘見她的臉色不對,一時之間慌了手腳。

目光一直追隨著沈晚芽的問守陽見她的臉色不對,箭步上前挪開她掩唇的手,「吐出來,不要忍著,把東西吐出來!」

她緊閉著嘴,朝著他搖頭,明明已經忍得眼淚都快要奪眶而出,但她還是不想讓這熱鬧的場面變得難看,作勢要把玫瑰糖給吞下去。

明明是摻合著玫瑰清香的甜味,吃在她嘴裏,卻好像吃進了腐味,而一段又一段她深藏在心裏的不堪回憶,隨著這味道,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從在小溪邊崩潰哭喊的那一天之後,她就怕了這味道。

曾經,她為了要試驗自己是不是已經可以接受了,吃過了一顆,卻才嘗到味道,就已經吐了出來,吐得胃裏再沒一點東西,吐得眼淚和鼻涕都跟著一起掉下來,可是她現在不能吐,在場的賓客眾多,她不能吐。

「鳳姨,你究竟給她吃了什麼?」問守陽見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氣急敗壞地對鳳九娘吼道。

「就……就不過是一顆玫瑰糖啊!」鳳九娘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聽說沈晚芽沒吃過「有應齋」的玫瑰糖,而這可是京城之中聞名遐邇的美味,她覺得沒吃過可惜,所以才特地買了一包,剛好見她今兒心情不好,想要給她一個驚喜,卻沒料到……

「吐出來。」問守陽回頭看著她,沉聲說道。

她用了全身的力氣克制住反胃的噁心感,對他搖頭,已經是淚水盈動的眼眸若有所指地望了在另一畔的賓客們,告訴他她做不到!

「你……你這個頑固的女人!」他低咒了聲,拉開一邊外袍,將她的頭按進胸膛,以袍服蓋住她大半個身子,「好了,吐吧!這樣他們就看不見了,都吐出來,別忍著,快!」

最後一個字,他幾乎是低聲咆哮出來。

「嘔……」還不等他再開口,她已經吐了出來,玫瑰糖香甜的氣味,被其他嘔吐物的酸腐味給徹底掩蓋過去。

問守陽感覺到胸口的衣料被濡濕,但他沒放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聽她痛苦的嘔吐聲音,讓他的心為之一陣揪扯,但他不作表情,就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鳳姨。」他看著鳳九娘,嗓音比自己想像中平靜,「請你回去招呼客人,拜託叔爺多擔待一點,我和她一時片刻之間是回不去了。」

鳳九娘擔心地看著在他懷抱裡的沈晚芽一眼,對於事情變成這樣,她有滿滿的歉疚,點了點頭,依言離開。

問守陽輕拍著沈晚芽的背,替她順氣,聽她在他的胸前吐到只剩下乾嘔聲,像是要把胃裏最後一點東西也吐出來,纖細的身子在懷抱裡顫抖。

「就真的那麼怕那糖的味道嗎?」他沉聲問,沒期待她能開口回答。

沈晚芽終於止住了不再乾嘔,點點頭,不能出聲回答。

她將臉蛋深埋在他厚實的胸膛,雙眼緊閉,讓淚水剛湧出眼眶,就染透在他胸口的錦緞上。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一些她以為自己早就咽下肚的痛苦,其實一直梗在心裏,就像一把錐子刺在心坎上,經年累月,早就生腐生爛了。

「不說原因嗎?」他抱著她,心揪疼著問。

沈晚芽頓了一頓,在他的懷抱裡數度啟唇,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閉上含著淚水的美眸,靠進了他的胸懷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見她不願意說出來,問守陽只是抿緊薄唇,沒再多問,他的大掌就像是在拍著孩子一般,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背。

他到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未曾懂過她。

在她這纖薄的身子骨裡,究竟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過去,直至這一刻前,他未曾有過興趣要知曉。

這些年來,他只知道自己的痛,未曾一刻想過,是否他以為在這天底下最快樂的小丫頭,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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