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皇宮，似乎萬籟俱寂。

但仔細側耳傾聽，仍能許多輕細的微聲，以及人們小心放輕的足音。

路德維希離開後，林安腦海中一時被雜亂的思緒佔據，想了想，索性離開四葉花廳，走到楓宮的庭院中。

深夜的月光比午夜之前更皎潔，初夏的微風習習，將烏雲吹散，月華灑落。

夜色籠罩下的皇宮，也呈現一幅和白日完全不同的景象。

巍峨的宮殿群猶如一頭沉睡的巨獸，趴伏下身軀，靜靜地盤踞在夜幕之下。

梅林的宮廷建築風格以莊重質樸聞名，其中一大特點，就是喜歡使用雕塑。

作為代表性的建築，皇宮中搜集了許多來自各地名家之手的雕塑，更多的是梅林皇家歷代傳承下來的古董雕像。

從千年以前文藝復興時代大雕塑家羅切托爾大師的「仰望星空者」，到神聖帝國近年新興藝術大師奧切克的「叛逆之徒」，再到抽象派大家的幻想系列最高作品「理想鄉」……

皇宮的任意一個角落，路徑轉折，柳暗花明之間，遊覽者隨時可能驚喜地發現一座隱藏在深林密叢中的具有珍貴藝術價值和悠久歷史的雕塑。

藝術作品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它們的作者在創造它們的過程中所融入的想象和思考，往往能引起旁人的共鳴。

即便同一座雕塑，在不同時間不同心態的同一個人眼中，也會被發現與平常目光下截然不同的風貌。

林安為這些在夜色下顯露出不同特質的雕塑所吸引住了，暫時忘記了心中的思慮，不知不覺欣賞過一座座風格各異的雕像。在流連中漸漸深入庭院楓林深處，遠離了宮殿。

直到宮殿中從窗門裡映出的燈火光芒完全被楓葉林蔭遮擋住，林安才發覺自己偏離了路線。

在一座名為「獻祭的少女」的雕像旁再三回顧後，林安打算原路返回。

忽然，敏銳的耳力捕捉到輕微的衣袂微響，皮膚感受到氣流的異常流動，林安警覺地朝上方望去。

楓林並不濃密。透過稀疏的枝椏。林安可以清晰看到空中落下一個黑影，以比飄落稍快一點的速度，斜斜向這邊飛來。像一片從枝梢飛落的楓葉，落到不遠處一片月華疏淡的平地上。

「原來是琳法師。」

中年學者模樣的賴斯大師穿著黑袍，法袍左胸前的口袋中拉出一根銀鏈，牽引到衣襟重合相疊的位置隱沒。對林安點點頭：

「夜深人靜，沒想到琳法師還有心情遊覽夜色。」

「剛剛冥想完畢。心緒靜不下來，就想出來走走。」

林安微微欠身，回答，又問道：

「大師今夜輪值？」

賴斯大師露出淡淡微笑。點頭默認。

雙方對彼此問答中平等的態度並無適應不良，林安以為場面上的寒暄已經結束，正想告辭。賴斯大師卻出乎意料地發出邀請：

「時間還早，您如果還有興緻的話。不妨陪我走走？」

雖然名義上早已經是宮廷法師團的一員，但身為首席*師的賴斯大師從未與林安有過私下交談。

論交集的機會，愛爾柏塔大師和唐吉坷德大師，甚至是尤利西斯大師，和林安的關係都比賴斯大師要熟悉。

但賴斯大師這個邀請內容平平，看不出什麼隱藏深意，林安一時無法判斷這是心血來潮，還是別有用意，想了想，還是順從了賴斯大師的話，欣然應道：

「正求之不得。」

兩人就這麼慢慢散步起來。

可能是由於偏離了主殿位置，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什麼巡邏的侍衛。

林安偶爾看到一兩座隱藏在楓林中的雕塑，賴斯大師隨口說出一兩句與之相關的典故，不算詳盡，但卻精簡，往往能讓林安產生一針見血之感。

這種感覺，也正和賴斯大師給林安的一貫印象相近：簡練，注重效率，很少做多餘的事情。

雖然眾所周知，賴斯大師是約克雅丹的老師，但這位首席宮廷*師給人的感覺，卻相當低調，似乎無所作為。

但如果有人因此小看賴斯大師，那就免不了吃大虧了。

從冰原到帝都，從梅林皇室到神聖帝國，從法師塔到隱世傳承，林安沒有真正見識過這位賴斯大師的出手，但很多事情中，背後似乎有這位大師的痕跡留下。

但林安從沒有抓住過賴斯大師的真正把柄。

這位大師人脈龐大，影響力難以計算，如果說他無所作為，沒有個人魅力，實在的不了解他的人才能說出的話。

據林安所知，賴斯大師的弟子勞倫斯在北線法師塔就頗具影響力，連約克雅丹都能在他的影響下，對皇位產生覬覦之心。

能教導出這樣兩個弟子的老師，性格上不可能平凡無奇。

林安很早之前，就已經意識到很矛盾的一個現象：

皇帝對約克雅丹的期望，從一開始，應該就是往類似唐吉坷德大師的方向發展的，並且賴斯大師不可能不知道這點。

可是皇帝卻對約克雅丹後面偏離軌道視而不見。

有趣的是，賴斯大師縱容這一點，也不擔心皇帝的想法。

林安不知道這些老傢夥心裡有多少盤算。

但隻從皇帝和賴斯大師之間看似親信但又疏遠的奇怪氣氛中，林安感覺，這位大師似乎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他在想什麼，要做什麼，令人雲裡霧裡，看不清他的目的，唯一感覺就是，這位大師不可輕視。

當然，這並不代表林安懼怕賴斯大師。

否則她就不會順水推舟同意這個突然的同遊邀請。

「其實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更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關注您。」

路過一叢低矮的灌叢，賴斯大師沒有徵兆地開口：

「在勞倫斯從冰原的來信中第一次提及您的時候，我已經開始關注您。」

勞倫斯是賴斯大師的大弟子——目前的。

之所以說勞倫斯只是賴斯大師目前的大弟子。是因為賴斯大師他並不是賴斯大師的第一個弟子。

賴斯大師早期所收的弟子，都並沒有活過他們的老師，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賴斯大師沉心於鑽研魔法，並未再收下弟子。

直到約克雅丹成為他弟子之前的幾年，賴斯大師才開始重新遴選合適的學徒，似乎有意在壽命終結之前。培養出一個繼承衣缽的弟子。

約克雅丹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為了賴斯大師的小弟子，以及外人口中的衣缽傳人。

這段歷史，並不是秘密。帝都很多人都知道。

當人處於一個較高的位置上時，不需要多打聽，很多信息就會自動往耳朵裡傳。

但林安第一次聽說的時候，就感覺其中彷彿有內情。尤其在得知宮廷法師團中還有一位出身皇室的唐吉坷德大師之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約克雅丹會成為賴斯大師的弟子。是一次安撫，收買，抑或妥協？

從後面的發展看，林安直覺傾向於最後一個。

賴斯大師與皇室之間的真實關係。究竟是什麼？

他這麼多年的所作所為，目的在哪裡？

林安聯想到了一點，總覺得已經相當接近真相了。但腦海中總是缺乏某個關鍵，令林安無法將所有的線索合理地串連起來。

腦海中思緒眾多。但林安微微吃驚地道：「我深感受寵若驚。」

賴斯大師卻看穿了林安社交口吻下的疏離。

「琳法師，您不必太過戒備，我並無惡意。」

他微微一笑，如學者般儒雅，「正如您與約克雅丹早已化敵為友，我想您應該看得出，排除利益上的衝突之外，我對您並沒有什麼偏見。」

這倒是真的。

自從開始接觸這個宮廷以來，賴斯大師從未對她表露過特殊態度，無論是關注還是為難——甚至連多一個目光都沒有。

正因為如此，林安才會戒備。

她想了一下，籌措語言。

「我認識的法師，大多數都很理智，但我個人認為，能夠企及得上您的人，很少很少。」

望著前方，林安不疾不徐地說：

「很多人擁有強大的自控能力，他們絕大多數時候能約束自己的私心，控制自己的行為，這都很正常。」

「但如果一個人在關注另一個人的時候，連一個多餘的眼神，一句無關緊要的對話，都從沒有過，那麼這個人的理智和自控能力，已經達到一個登峰造極的程度。」

「我相信您剛才所說的話。」

「我也自信自己感知的敏銳程度。」

「所以，您正是上述所說的這麼一種人。」

林安的話令賴斯大師露出少許興味，那雙似乎蘊藏著淵博智慧的眼眸正若有深意地注視林安，溫和地接話：

「哦，很有意思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人當面評價我自己……這麼說，您正是為此而戒備我？」

「不。」

林安卻否認了。

「不僅僅如此。」

「享受，以及縱容實現自己的*，是人的一種本能。就算是最離群孤僻的法師，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愛好，或者古怪癖性。」

「可是我在您身上看不到這些。」

「……您自律，理智，身處這個宮廷中，但很少主動接觸外人，利用資源發展人脈……我在您身上看不出對權力的攫取*，可是，我偏偏發覺到，您把手伸到了冰原，甚至意圖涉足皇位更替之事。」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