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愛馬文才》72.還我熱血
?馬文才幾乎是咬著牙,看著滿臉慶幸的姚華扛走了他的錢箱子。是的,扛。
五千枚小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裝了大半箱,他說了句「謝謝啊」,扛上肩膀就走了,留下如同白癡一般的他。
現在囊中羞澀的,換成了他馬某人。
風雨雷電見主子臉色鐵青,也戰戰兢兢都不敢說話,眼看著馬文才深呼吸了三四次,才終於變回了平日裡風度翩翩舉重若輕的樣子,總算鬆了口氣。
「公子,我們把錢都換了糧食,是不是該寫信回去叫人送錢來?」
細雨擔心馬文才在山上吃苦,小心地建議。
「不必了。祖母的資產一直是我拿著的,家裡都知道我不愁用度,這時候突然寫信回去說沒錢了,我娘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白白讓他們擔心。」
馬文才板著臉:「這兩個月就先艱苦一點吧,過兩個月吳興那邊鋪子的管事就要來送錢加報帳,熬過這兩個月就好了。」
他看了看四人:「你們身上還有多少錢?」
風雨雷電面面相覷,摸了摸各自的袖袋,金銀這時候並不是硬通貨,錢帛才是平日裡用的,他們身上的東西加一起也沒有三千錢,平日裡跟著主人揮金如土慣了,沒身上帶錢的習慣。
「哎!」
馬文才眉頭皺的更深了。
「主子,這樣不是事啊,雖說你的膳食是入學前提前交了的不用花費,但每日點心還得另外讓家裡廚子準備。此外,三匹馬下個月草料和豆料就不止五貫了……」
追電負責管著馬文才日常的開銷,掰著手指開始給馬文才算帳。
「此外,公子的&&%¥%#,公子的&……&%¥……,還有公子平日裡交際要&……&¥#……」
追電越說,馬文才臉色越是僵硬,他本就不擅長經商,這輩子聚集財富全靠前世的回憶投機倒把,在家中有母親主持中饋,到了館裡有追電負責算帳,哪裡知道自己一日花銷多少?
當時留下五千錢,也是追電說五千錢夠用一月,他卻忘了這個月馬料豆料和其他開銷是支付過了的!
「你說,本公子現在把錢追回來可來得及……」馬文才憋了半天,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自己說完後都覺得好笑,揉了揉眉間搖頭:「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最不濟,不是還有騎射先生的兩貫嗎?」
想不到他居然有和傅歧一樣為了錢去上課的時候!
想到傅歧,馬文才心中有些放心不下,囑咐追電和隔壁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打個招呼後,便往徐之敬的院子而去。
***
姚華拉走了馬文才,而後兩人都走得沒了影子,隻留下隔壁的梁山伯和祝英檯面面相覷。
梁山伯被一頓猛揍後,還好沒有什麼內傷,可到處都有脫臼,正了骨之後館醫囑咐不要亂動,最好有人幫著端茶倒水伺候,等關節都不再疼痛了以後再隨意活動,否則可能日後會留下後遺症。
傅歧和梁山伯都沒有小廝隨從,這也是梁山伯當時沒有死撐著面子,要了那個傷他的護衛伺候自己起居的原因。
可那護衛不知道是回去稟報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已經這麼長時間了,也沒有過來,於是大眼瞪小眼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有些尷尬。
「你靠著牆難受嗎?要不要我扶你躺下?」
祝英台撓了撓臉,試圖沒話找話沒那麼冷場。
梁山伯動了動,將雙腿夾緊了些,有些不自在地說:「靠著,靠著比較好……那個……」
他看了看外面。
「馬兄沒有回來?」
「剛剛追電來了,說馬文才去看傅歧了。」
祝英台聳了聳肩,有些擔心地看他:「你一個人在這裡行不行啊?我還是守到那個傷你的人來吧。」
「你要是有事,可以離開的。」
梁山伯的臉微微紅了紅,眼神往恭桶放置的方向掃了一眼。
「我自己可以。」
「算了吧,你被傷成這樣,你說自己可以誰信啊!等下送晚飯的學工來了你都沒辦法爬起來接。」
祝英台哪裡真敢走,直接否決了他的提議。
梁山伯見她不走,只能認命地又換了個姿勢,無奈地仰首望著屋頂。
祝英台看了眼梁山伯,心裡也在亂七八糟的想著其他事。
自從伏安的事出了以後,梁山伯對她的態度就有些奇怪,說是厭惡倒沒有,但是確實是疏遠了,以前還能一起去上課去吃飯什麼,甚至還會分她粟米餅吃,現在幾乎很少能在閑暇時看到他。
可如果說他真的要和她疏遠不準備和她做朋友的話,可雅言的時候他也處處幫著自己,後來乙科的禮法課太重,她獨生子女,分不清那麼多親眷的區分方式,也是梁山伯幫她做了註釋。
至於明裡暗裡,幫的更多。
其實理智上,祝英台明白自己該離馬文才和梁山伯遠點,因為無論在哪個版本的故事裡,這兩個人都最終推動了她的死亡,但她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卻無法和這兩個人疏遠。
因為這兩個人實在是很優秀的人,一個代表了士族的行事方式,一個代表了寒門的處世哲學,這讓對這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有了最好的參考模板,也能藉由和他們的接觸更真實的了解這個世界。
更何況她來會稽學館時就已經下定決心絕不談戀愛,也不跟當年的祝英台一樣暗示別人自己是什麼性別,只要所有人把她都當男的,三年書讀完,她也應該藉由學館裡的生活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也許會找到新的出路。
乙科那個善於經營的劉元,也許就是個很好的合作對象,聽說他也經常借貸給離開學館的生徒做個小買賣什麼的,和他聊聊自己「生意」上的想法,也許能夠集思廣益。
等她想到了辦法,有了出路,能自己獨立了,還是離開祝家莊比較好。
祝家人雖好,可她對他們真的沒有感情,也沒辦法接受自己被隨便嫁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然後跟一群「姐妹」為那個男人生孩子,這時代連避孕手段都沒有,她要是真不喜歡自己嫁的男人,卻要不停不停不停地為對方生孩子,和賣到大山裡的女教師也沒什麼區別了……
想到那可怕的場景,祝英台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你冷?」
梁山伯立刻敏銳的發現了她的變化。
「沒有沒有,就是想到些事情……」
祝英台見梁山伯嘴巴有些乾,立刻站起身來。
「這麼久連口水都沒喝,你渴不渴?我給你去倒杯水!」
說罷,在屋子裡的提壺裡倒了杯水,殷勤地送到梁山伯的嘴邊。
「我,我不渴……」
梁山伯有些心驚肉跳地看著送過來的水杯,想要伸手去攔,肩窩處卻傳來一陣酸痛,竟沒有抬起手來。
「別動別動,你不必自己接,我喂你!」
祝英台以為梁山伯客氣,要自己喝,連忙湊得更近了點。
「越是生病的人,越得多喝水。」
因為離得太近,梁山伯的眼裡幾乎滿滿都是祝英台的影子。眼前的她眼神清澈明亮,表情認真專註,完全是一副「我要努力照顧好病人」的單純模樣。
哎!
他難道被當成布娃娃之類過家家的東西了嗎?
梁山伯嘆了口氣,認命地張開嘴,任由祝英台將水餵了下去。
「你這是什麼表情?我給你喂的是水,又不是□□!」
祝英台被梁山伯的樣子逗笑了。
「還要不要?再給你倒一杯?」
「不必了,多謝!」
梁山伯慌忙回答。
「哦。」
有些失望的祝英台放下杯子,尷尬地摸了摸臉,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梁山伯明明是個很會照顧場面的人,以前有他在,什麼時候都不會冷場,倒不是他詼諧幽默,而是他總能找到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聊一聊,現在好,變得沉默如金了。
「也是命苦啊!」
祝英台心累,淚流滿面。
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梁山伯有些坐不住了,終於開口說些什麼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祝家是鄉豪,以前都是在家學裡讀書嗎?」
梁山伯好奇地問:「是所有子弟都在一起讀書?」
所以祝家的女人也能學《五經》,能寫會算?
「祝家家學還不錯,除了家中有才學的長輩啟蒙教授,也會在外面請大儒來講課,我兄長曾在外遊學三年,給我帶回來不少典籍。」
祝英台見梁山伯終於主動開口了,幾乎是誠惶誠恐地回憶著,回答著他的問題:「無論嫡庶,都是要上家學的,不過庶出的和我們上課的時間不一樣。」
「庶出?」
「我阿爺七個子女呢,就我一個……不成器的。」她硬生生把嫡女咽了下去,「四兒三女,長兄和我是嫡出,其他都是莊中侍妾奴婢生的。」
這也是她實在受不了的地方。
祝家莊裡有兩個婢女替祝英台父親生了兩個兒子,可依舊還在做著婢女的事情,每天跑進跑出被人呼來喝去,沒人當她們是什麼姨娘,跟她前世看過的電視劇和完全不一樣。
能被稱作妾的只有兩個,養著自己和別人的兒女,可住的院裡家中主院,也是緊鄰奴婢住的地方,只不過待遇好一點。
祝家的主母除了自己一雙嫡子嫡女,其他子女都當小動物一樣養,連噓寒問暖的面子帳都沒有。
她曾好奇的問過祝母,得到的回答是:
「他們是庶孽,算不得祝家人」。
這時代的嫡庶之分,已經到了情願絕戶斷士都不會讓庶子承爵承祧的地步,而且因為門第的原因,高門不得混淆血統,也禁止嫡母將庶子收入房中為子嗣和收養異姓為子,只能在直系嫡出親屬中過繼。
梁山伯父親雖然是縣令,但家裡也沒娶過妾,聽到這裡哪裡不知道祝英台身份的貴重,士族高嫁低娶,她對於祝家的重要性,並不在祝家少主之下。
他怎麼還奢望她是庶出,就算她看起來窮酸,帶的下人也少,可能一擲千金,才學又如此出眾的,怎麼會是庶女……
梁山伯心中嘆了口氣,再抬起頭來時,眼神已經變得清明。
「祝英台,既然你家學不錯,為何要到會稽學館讀書呢?」
一個女人,會來學館裡和男人們一起混居,這已經不是用「膽大」能形容的了,若非有什麼信念支撐,根本無法解釋。
「你是第二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祝英台眨了眨眼,緩緩說了那個被割鼻子的少女的經歷。
每當她說起這件事,祝英台的心情總是變得不太好,等說完後,她臉上的笑意也蕩然無存。
「……祝家莊雖好,但自成天地,給外界猶如隔著一層壁壘。我想看看塢牆外的世界,所以就來了。」
她看了看梁山伯,露出了微笑。
「幸虧我來了,能認識你們,我十分幸運。」
「第一個問你這個問題的,是馬兄,對嗎?」
梁山伯問。
祝英台點了點頭。
「那難怪馬兄會饒了劉有助的斬手之罪,又出聲保住了那護衛的手。」
梁山伯喃喃自語。
「什麼保住了護衛的手?」
祝英台好奇地問。
梁山伯抿了抿唇,將今日那護衛後來被要求給個「交代」的事情說了一回,當說到虞舫讓他砍手謝罪時,祝英台倒吸了口氣捂住了嘴。
「所以,馬文才出聲製止了最後沒砍。你又饒了他重罪,讓他吃五十杖作為教訓?」
祝英台有些慶幸地點頭:「還好你精通律法,這樣的處置方式,既不算太過苛刻,也不算婦人之仁,說起來,那護衛遇到你們這樣以德報怨的人,也是他的幸運。」
看著面前拍著胸口連呼「幸好」的祝英台,梁山伯和煦地一笑。
「看樣子,馬兄對祝兄很是掛心,你的話,他都記著。」
祝英台能認識「梁山伯」,怎麼會只是她的幸運呢?
那護衛能活下來保住手,又怎是全靠幸運?
能遇見祝英台,明明是他們的幸運才是啊。
他今日不必再看見如同當年一般的砍手場景,不必再背負深重的血債,原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面前的祝英台。
一點善意的種子,一點「見其生,不欲見其死」的憐憫,會讓人漸漸消去對死亡的麻木。
他微微笑著,對面的祝英台卻搖了搖頭。
「不是我的功勞。」
祝英台語氣誠懇。
「一個心腸狠毒的人,無論我說什麼,都不會動惻隱之心的,因為他的心裡只有他自己。馬文才會出聲,是因為他原本就是心地善良的人,你被別人打成這樣還饒了他,也是因為你是個心懷善念的人。一個人的不忍能影響到別人,必定是因為那人原本就有這樣的善念。」
「我一直覺得晉律和梁律的量刑太過嚴苛,但有時候看到像是伏安這樣的人,又覺得不嚴苛,恐怕世道會更亂。大概你說的對,律法是死的,律例卻是活的,對待不同的人,也許有不同的例子可尋。」
祝英台表情嚴肅,「所以我才要去乙科,我也要和你一樣,好好去學律法,下次再遇見這樣的事,就知道究竟該怎樣在律例的變通下給別人一條活路。」
「和我一樣,好好學律法?」
梁山伯看著眼前語氣鏗鏘的祝英台,苦澀一笑:「不是這樣的,我沒有你那麼崇高的理由,家父是縣令,我是吏門出身,自然要學好律法。」
「我之前,連看一眼《晉律》都覺得辣眼睛。」祝英台說,「我是士族,尚且覺得這些律令如此殘酷,你身為寒門,看到律例裡對士庶的量刑如此天壤之別,看到律法之中對寒門視如芥子,卻依舊學了下去,並且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運用它們,我覺得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你出身吏門的緣故。」
祝英台想起那個琉璃子。
「你曾用律法的力量去約束仇三這樣的孩子,也曾用律法的殘酷引動了馬文才的惻隱之心,如果你不是個精通律法的寒門,今日仇三已經下了牢獄,劉有助也會毫無名譽的死去……」
劉有助死了,可他從不是以罪人的身份死的,也沒有連累到任何親鄰。
「在你身上,我曾看到了自己的傲慢和偏見,還有那些天真的自以為是,我覺得看到那些黑暗的東西都會讓我變得骯髒,可你為了幫助更多同樣處境的人,而甘願學習這些不公平的東西,難道不也是一種仁義嗎?」
祝英台心中有許多想法,可對著馬文才,有些話她並不能說,因為馬文才只會把她當做叛逆,最後給兩人都徒增煩惱。
但她知道梁山伯不同,梁山伯像是一顆被苦難磨礪過的珍珠,內心柔軟豁達,能夠接受任何荒謬的、不符合她身份的言論。
「所以劉有助出事後,我才決定去讀乙科。我從你這裡知道了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端看學會的人怎麼運用它。下次再遇見伏安這樣的人,我就不必驚慌失措地問自己『我該怎麼辦』,對這種人的憐憫,就是對劉有助和我這樣心軟之人的殘忍。時至今日,我還是覺得這些刑罰太重了,但我以後會把《梁律》當成自衛的工具,不會去濫用它。」
祝英台的話,讓梁山伯心頭慚愧,因為他根本沒想到只不過是點頭之交的祝英台,在心中居然這樣高看與他。
這是一種人格上的平等和尊重,祝英台是把他當做一個值得學習的人,而不是一個「有些聰明的寒門」來看待的。
這讓已經習慣了士族居高零下的梁山伯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即便他善言多謀,此刻也只能愣愣地聽著,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覺得我改變了馬文才,我實在是太慚愧了,因為馬文才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受到你的影響更大。」
「劉有助偷字時,我的哭喊改變了什麼嗎?最後讓馬文才改變主意的,是你敘述的過去、是老館主仁義的風骨。」
「我被人投蛇時,馬文才會幫你,難道是因為我替你求了情嗎?是因為你捨身護我,馬文才認為你沒有嫌疑,才會去做這種和他原本毫無關係的事情。」
「你說你被人圍毆苦苦掙扎時,是孔笙出手製止,難道他也是因為我嗎?哪裡有這樣的事情!就連虞舫想要息事寧人,也必定是因為你有什麼讓他不得不忌憚的東西。」
祝英台只是單純,卻不是自以為自己是瑪麗蘇的笨蛋。
「一直以來,我總覺得你太過妄自菲薄,非得靠『借勢』才去做事情;而馬文纔則太過相信自己,從不願向人求助,在別人還沒知道之前,就已經把事情處理完了,這樣背負的東西實在太重。」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們兩個的性子要能中和一下就好了,所以我一直希望你們能成為好朋友,你們為了同住的事情爭吵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難過。」
她的眼睛燦若星子,眼神裡炙熱的光芒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詭異。
梁山伯莫名地臉紅了紅。
「如果你們能成為知交好友,互相影響,就如同你像我描繪的『君子之交』,也許我會親眼見到兩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誕生。」
她露出神往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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