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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爭
陳平安放下魚竿,來到裴錢身邊。

那邊的老嫗已經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滿了玩味,她抬起一條纖細胳膊,轎子驟然而停,連同白骨劍客在內,所有山精鬼怪都齊齊望來,陰氣森森。

陳平安拱手抱拳,主動向這支迎親隊伍表達歉意。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陰陽有別,世間有序,就像這場偶遇,若非裴錢犯了忌諱,明目張膽地投去視線,那麼這支山神娶親的隊伍,根本不會在意陳平安和裴錢的存在,它們過去就過去了,這也是世間許多樵夫漁民,世世代代臨近山野湖澤,依然少有災厄的原因。

老嫗見陳平安頗為識趣,點點頭,再次揮手,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重新開始敲鑼打鼓,繼續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點就闖下大禍,可陳平安這次倒是沒有責怪裴錢,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諳修行規矩,情有可原,這是他陳平安教導無方,怪不到她頭上,但是如果陳平安早早說了道理,她還是這般莽撞,就兩說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聽得到鑼鼓聲?」

裴錢小臉慘白,點頭道:「聽見了動靜,就爬起來了,還以為是做夢,太嚇人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裴錢眉心,幫著她安穩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汙穢陰物,凡夫俗子即便無法看見,對方也無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陽氣不盛,魂魄很容易飄蕩不安,無形中傷了元氣根本,世上坊間的諸多鬼怪之說,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於這類狀況,屬於陰陽相衝。

所幸裴錢並無大礙,陳平安告誡道:「雖然不清楚你為何看得見它們,但是以後再遇上,一定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煩,被對方視為挑釁,幸好今晚這支迎親隊伍,根腳偏向正統,估計附近山頭,身份類似陽間官吏,才沒有跟我們一般見識。」

裴錢心有餘悸,只能拚命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在南苑國這些年,可曾看到城內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錢哭喪著臉,使勁搖頭道:「以前我沒有見過這些髒東西啊,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若有所思,叮囑道:「遊歷在外,上山下水,不許冒冒失失稱呼它們為『髒東西』。」

裴錢哦了一聲,「記下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安慰道:「繼續睡覺吧,有我盯著,不會有事了。」

裴錢哪裏還敢睡覺,死活要跟著陳平安去溪畔,她這下子算是徹底老實了,病懨懨的,連帶著再不敢要什麼新衣裳新鞋子了,覺得跟在陳平安身邊能混個吃飽喝足,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平安重新拿起魚竿,裴錢拿著一塊石子在地上圈圈畫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都不敢抬頭看四方,總覺得陰暗處隱匿著那些恐怖瘮人的奇怪東西,問道:「你給我那本書上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看來是她得吃過苦頭,才能學進去東西,雖然這句聖人教誨,不應該如此註解,但是也不願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書上道理,便說道:「這句話道理很大,你這麼理解,不能說錯,但是遠遠不夠,以後讀書識字多了,就自然會明白更深。」

裴錢想著多跟陳平安聊天,才能壓下心頭的畏懼,隨口問道:「那為何書上還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方才就說了這麼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們的道理錯了,還是你錯了?」

陳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書,到時候就知道是我錯了,還是聖賢道理錯了。」

裴錢有些不樂意,悶悶不說話,她沉默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打不過它們?」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係嗎?」

裴錢抬起頭,眼神熠熠,「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願意賠錢就更好了。」

陳平安問道:「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裴錢愣了一下,擠出笑臉,「我們是一夥的啊。」

陳平安始終盯著溪水和魚線,好似自言自語,「對錯可沒有親疏之別。」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明確給出答案,自己能否勝得過那些此方山頭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後,心中忌憚全無,沒輕沒重。

對於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致修為,陳平安心裏有數。

無論是世俗衙門的縣令,還是管轄陰冥之事的城隍爺,若是出巡,必有儀仗,其中就有鳴鑼開道的習慣,若是品秩升上去,響聲就會更多。這次因為是迎親隊伍,絕大多數連綿不絕的鑼鼓喧囂,多是喜慶,也未讓鬼差持有「肅靜」「迴避」木牌、以及最風光矚目的那個官銜牌,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官場上的講究,比如依循禮製,鳴鑼九下,以此開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門面使然,在跟四方鄰裡和轄境鬼魅們擺譜呢。

這說明那位山神死後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廟和泥塑金身,還有資格開闢自己的府邸,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類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擔任禦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當於練氣士六境的修為,說不定就是七境,龍門境。

至於陳平安能否打得過,很簡單,俞真意身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經修出了龍門境的修士境界。

陳平安為何願意押注四幅畫卷,除了看重開國皇帝魏羨、武瘋子朱斂等人當下的武學境界,更在意這些人的資質。

事實上對此春潮宮周肥早有明言,一個南苑國國師種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躋身武道九境。

謫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薑氏的家主,還是十一境玉璞練氣士,眼光不會有錯。

只不過「有望」二字,遠遠不等於板上釘釘,畢竟武道之路,並不順暢,說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陳平安一開始的決定,每幅畫卷押注十顆穀雨錢,用以購買「有望」二字,絕對物有所值。

裴錢不知道釣魚有什麼意思,一坐就大半天,還沒什麼收穫,開始沒話找話,「你家鄉這邊,經常會遇到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傢夥嗎?那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很危險?以後我一定不會離你太遠。」

陳平安專註於釣魚。

也是一種修行。

無論大魚小魚,輕啄魚餌,魚線微顫,傳到魚竿和手心,然後甩竿上魚,這跟迎敵武夫罡氣,只有勁道和氣力大小之分,並無本質區別,巧勁,一切功夫只在細微處。而且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根纖細竹竿,溪澗水潭釣魚還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釣七打盡。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爭,就看道行誰更高、謀劃誰更遠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錢,兩人粗略吃過乾糧,就開始趕路,有意繞開了金璜府邸的那個方向。

陳平安一個箭步,飛快掠上一棵大樹枝頭,登高望遠,臉色凝重。

一場山神娶親的盛宴,為何殺得如火如荼?

十數裏外的一處戰場,有金甲男子施展術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背脊上,手持鐵槍。

白骨劍客已經失去一條胳膊,哪怕他竭力廝殺,還秘密籠絡了一撥練氣士,可對上這頭能夠呼風喚雨的大水妖,它與眾多府君扈從,仍是落了下風,只不過金璜府邸佔了地利,所以雙方皆是傷亡慘重。

一位金袍男子離開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門後,大步向前,身形暴漲,兩丈,三丈,五丈,等到他來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縱身而躍,一下子就跨過了廝殺慘烈的戰場,一拳砸在那頭青魚精怪的頭顱之上。

陳平安不再繼續觀戰,飄落回地面,沉聲道:「走了。」

裴錢試探性道:「我好像聽到了打雷聲呢,耳邊一直轟隆隆的。」

陳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張早就畫符成功的寶塔鎮妖符,雙指撚住,輕輕往裴錢腦袋上一拍,稍稍靠右邊,不會遮住她的視線,提醒道:「隻管趕路,它不會掉下來的,但是也別去撕它。有了它在,尋常妖魅鬼怪,見到你也會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事,戰場那邊傳來雷聲崩裂的巨大嘶吼聲。

她嚇得打了個激靈,哭喪著臉,有些腿軟走不動路,顫聲道:「我怕,腳不聽話了,走不了。」

對於那些她總覺得會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當下不是做樣子給陳平安看。

陳平安有些無奈,又拿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讓裴錢拿在手裏,「這兩張符籙,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夠庇護你。」

裴錢瞥了眼在眼前晃蕩的寶塔鎮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張陽氣挑燈符,抽泣道:「不然再給我一張吧,我兩隻手都可以拿著的。」

陳平安隻得再給她一張挑燈符,裴錢一手一張,走了兩步,晃晃蕩盪,還是沒啥力氣,嚇得不輕。

陳平安說道:「手上兩張符籙,值好多銀子,拿好了,額頭上那張更珍貴,隨隨便便就能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大宅子,你要是能夠自己走路,穩穩噹噹跟著我趕路,我可以考慮送給你一張。」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皺著黝黑臉龐,滿臉委屈道:「不騙人?」

陳平安點點頭。

她深呼吸一口氣,嗖一下就跑了出去,雙臂攤開,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緊兩張陽氣挑燈符,額頭上還貼著張鎮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後,沒見著陳平安,立即轉頭哭腔道:「你倒是快一點跑路啊!要是咱們給逮著了,你塊頭大,肯定先吃你的……」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默跟上。

好嘛,裴錢這個名字沒白取。

這次枯瘦小女孩沒敢偷懶,跑得飛快,也沒喊累。

陳平安拿出一把癡心掛在腰間,與養劍葫一左一右相呼應。

斜挎包裹,手裏還拿著魚竿,配合著裴錢的奔跑腳步,始終與她並肩而行。

陳平安其實不擔心安危,只要不身處戰場中央,就不會有什麼風險。

裴錢步伐緊促,奔跑速度時快時慢,但是為了逃命,所有機靈勁兒應該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氣跑出去了兩三裡山路,需知山路難行,遠勝市井坊間,之後她沒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陳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態前行,等到緩過來後,再開始撒腿奔跑,以此反覆。

這讓暗中觀察小女孩的陳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認,她的習武天賦很好。

這可不是驪珠洞天那個陳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殺了丁嬰之後的五境武夫陳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當初阮邛對待陳平安的態度那樣,只要不視為同道中人,法不輕傳一字一句,做不得師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狀元巷旁邊的那座武館,教拳老師傅並非什麼高人,都會堅持門內弟子若無武德,絕不可傳授高深拳法,讓弟子能夠養家餬口即可。

陳平安更是沒有半點傳授裴錢拳法的念頭。

心性遠遠跟不上修為,練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為非作歹,憑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還能做什麼?俞真意被說一句矮冬瓜,就要殺人,高人居高位,彈指揮袖,對於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終究有窮盡,不論裴錢天賦有多好,到底還是個九歲大的孩子,身體還孱弱,在跑出七八裡後,已經筋疲力盡,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站在原地,開始傷心乾嚎,淚眼朦朧望著陳平安那一襲白袍,她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傢夥肯定要拋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錢已經說不出話來。

但是她很怕這個人一走了之。

陳平安蹲在她身邊,裴錢立即趴在他背上,陳平安站起身後,她抱著他的脖子,滿臉淚花兒。

陳平安緩緩行走在林間小路上,輕聲道:「只要你不做壞事,我就不會不管你。」

小女孩使勁點頭,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膽氣,裴錢精神氣就好了幾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兒起就要當大好人。」

說完之後,她就把整個小臉蛋往陳平安肩頭狠狠一抹,來來回回兩遍,總算擦乾淨了鼻涕眼淚。

陳平安呲牙咧嘴。

趁著小女孩暫時卸下心房,陳平安笑問道:「你總覺得我有錢,就要給你銀子,這是為什麼?我有沒有錢,跟你有什麼關係?我有一座金山銀山,就一定要給你一顆銅錢?」

小女孩直截了當道:「對啊!幹嘛不給我,你不是好人嗎?你給我幾十兩銀子,不就是頭上拔根頭髮嗎?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該做好事呀。」

陳平安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如果你很有錢,然後有一天我沒有了錢,你會隨隨便便送給我銀子嗎?」

她默不作聲。

心想我不用銀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後把一顆顆大銀錠兒,全部撿回來帶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屍都不給你收。

只是這些心裏話,她可不敢當著面說。

但是想著想著,她倒是總算意識到一點,想要從這個傢夥手裏白拿銀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裏來那麼多讓人討厭的道理呢?真是書上讀出來的?她就覺得書上的每個字,都挺討厭。

兩人一時無言。

趴在陳平安溫暖的後背上,裴錢沉默了很久,小聲問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這個樣子的,對吧?」

陳平安沒說話。

不遠處山林震動,有龐然大物滾走聲勢驚人,不斷傳來樹木折斷聲響。

剛好直奔陳平安這邊,竟是一頭斷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鮮血淋漓,背脊上皮開肉綻,這頭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出一個腦袋,它以人聲咆哮道:「死開!」

陳平安其實已經料準了他橫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腳步。

雖然那頭水牛渾身凶煞氣焰,好似有無數冤魂縈繞纏身,顯然不是一場戰事積攢而來,可陳平安當下還是沒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發的水牛眼眸猩紅,竟是也改了路線,兇悍撞向那個惹眼的傢夥。

即便它是強弩之末,凡夫俗子在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陳平安伸出手繞過肩頭,從裴錢額頭摘下那張寶塔鎮妖符,丟向這頭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後瞬間拔劍出鞘。

一劍斬去。

青色水牛被鎮妖符鎮壓得前沖滯緩,心知不妙,剛要繞道,一道劍罡就當頭劈下。

砰然一聲,眼大如銅鈴的龐然大物,直接被一劍劈成兩半。

收劍歸鞘,駕馭那張靈氣不剩的鎮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兩半屍體,背著小女孩繼續前行。

遠處那位迅猛趕來的金璜府君,也是傷痕纍纍,他匆忙停在水神屍體附近,手中持有腳邊這尊大妖巨擘的法寶鐵槍,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雖然滿腹震驚,卻無太多畏懼,倒是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敬意,臉色肅穆,抱拳道:「恭送仙師。」

陳平安腳步不停,只是轉過頭,對著那位一身正氣的此地神祇,笑著揮了揮手,「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下次再有這種宴會,你們府上可莫要隨便邀請別人了,雖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過我以後再經過此地,肯定會叨擾府君,與府君討一杯酒喝。」

福禍看似遠在兩端,其實只在一飲一啄間。

那位山神府君汗顏道:「本府受教了。」

陳平安背著裴錢走出十數裡後,把她放下來,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兩兩對視。

她一臉茫然,裝起了傻。

陳平安伸出手。

她皺著臉將兩張挑燈符拍在陳平安手心,「就不能送給我一張嗎?我跑了那麼遠的山路,最後是實在跑不動了啊。」

陳平安緩緩前行,「那就以後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聲,默默走在他身邊。

鐵石心腸。

什麼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陳平安一把擰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裏說人壞話,可不好。」

裴錢踮起腳跟,哎呦呦嚷著,「不敢了不敢了。」

陳平安這才鬆開手。

片刻之後,陳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紅,信誓旦旦道:「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數步,陳平安剛伸手,裴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陳平安自顧自向前走。

她見他根本沒有停步的意思,趕緊停下哭聲,站起身,畏畏縮縮向前走,為了讓自己不在肚子裏罵那個傢夥,她找了一個能夠管住自己念頭的法子,就是開始碎碎念叨著那些書籍上的內容,真是淒淒慘慘。

陳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鬱鬱山林間。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陳平安愈發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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