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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與不救
師刀房女冠離開後沒多久,裴錢就躡手躡腳從屋裏邊走出來,額頭貼著黃紙符籙。

石柔站在屋門那邊,神色緊張,即便已經察覺不到女冠的絲毫氣機,仍是心有餘悸。

她是女鬼陰物,大搖大擺行走人間,其實處處是兇險。沐猴而冠,只是惹來恥笑,可她這種鳩佔鵲巢、竊據仙蛻的歪門邪道,一旦被出身譜牒仙師的大修士看破根腳,後果不堪設想。

裴錢到了陳平安和朱斂身邊,瞥了眼牆根那邊。

朱斂笑道:「一根靈氣殆盡的狐毛而已,也要撿起來當個寶?」

他伸手一抓,將牆角那根支撐起狐妖障眼法幻術的黑色狐毛,雙指撚住,遞給裴錢,「想要就拿去。」

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後,小心翼翼問道:「能賣錢不?」

朱斂指尖擰轉那根韌性極佳的狐毛,竟是沒能隨手搓成灰燼,微微訝異,仔細凝視,「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很難有實實在在的用處,若是能夠剝下一整張狐皮,說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陳平安提醒道:「這種話少說為妙。」

朱斂笑道:「確實是老奴失言了。」

這邊的動靜顯然已經驚動其餘兩撥捉妖人,複姓獨孤的年輕公子哥一行人,那對修士道侶,都聞聲趕來,入了院子,神色各異。看待陳平安,眼神便有些複雜。本該半旬後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現身,這是為何?而那抹凌厲刀光,氣勢如虹,更是讓雙方心驚,不曾想那佩刀女冠修為如此之高,一刀就斬碎了狐妖的幻象,之前獅子園給出的情報,狐妖飄忽不定,無論是陣法還是法寶,尚無任何仙師能夠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

陳平安將狐妖和師刀女冠的那場衝突,說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沒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著一頭章?不過她很快釋然,所謂的譜牒仙師,可不就是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隨自家公子,一起遊歷山河,一路上的江湖見聞,以及多次上山下水尋訪仙人,有幾人能夠讓公子刮目相看?難怪公子會次次乘興而往敗興而歸。

這位婢女突然發現那人身後的黑炭小丫頭,正望向自己。

婢女對裴錢展顏一笑。

裴錢咧咧嘴。

陳平安對那老者說道:「我突然想起,原來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術法,能夠以此搜尋狐妖,就不賣了。」

老者灑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來,既然陳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就不勉強了。」

他們走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對裴錢正色道:「知道師父為何不肯賣那根狐毛嗎?」

裴錢乾脆利落道:「那人說謊,故意壓價,心存不軌,師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願節外生枝,萬一那狐妖暗中窺視,白白惹惱了狐妖,咱們就成了眾矢之的,打亂了師父佈局,本來還想著隔岸觀人筆劄上看到,佛經上有說,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知道什麼意思嗎?」

裴錢抬起頭,輕輕搖頭。

陳平安笑道:「以後就會懂了。」

裴錢眼睛一亮,「師父,這句話能不能刻在一片小竹簡上,送給我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話,再加上河伯祠廟那兩句?」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後為裴錢就狐毛賣與不賣這件小事,比較少見地給她說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但是如果連防人之心都沒有,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壞人?時時刻刻都講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誠,對誰都掏心窩子,財帛動人心,反而只會讓江湖更加險惡。真正的待人以誠,自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護好它,不傷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積攢江湖閱歷了。」

朱斂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書上的真正道理。」

陳平安嗯了一聲,「朱斂說得比我更好,話還不絮叨。」

陳平安取出最後三壺桂花釀裏邊的一壺,遞給朱斂。當初范家捎來不少桂花釀,只不過分兩種,一種讓陳平安路上喝,數量不少,只是這一路這一壺那一壺,徐遠霞一壺,張山峰一壺,這還沒走到青鸞國京城,就快沒了。另外一種極為稀少,據說是桂夫人在桂花島上親手釀造,只有六壇,當時便是范峻茂都眼饞,死皮賴臉順走了一壇。

裴錢轉頭望向朱斂,好奇問道:「哪本書上說的?」

朱斂哈哈笑道:「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

裴錢最受不得師父給人壓了一頭,就對朱斂嗤笑道:「那我還學海無邊,書囊無底呢,隨便瞎謅幾句誰不會,還是我師父說得好,好多了!」

朱斂搖頭晃腦喝著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沒有跟這個丫頭頂針的心思。

陳平安對裴錢說道:「別因為不親近朱斂,就不認可他說的所有道理。算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

陳平安最後還是覺得急不來,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認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腦兒灌輸給裴錢。

像裴錢這麼記性好的,背了幾萬字幾十萬字的聖賢書,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兩句書上教誨。

朱斂在河伯祠廟有一句無心之言,說得讓陳平安十分深思,聖賢書歸還聖賢,陳平安便開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讀書人,自己讀看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卻也其實不算少,那麼仔細思量一番,這些年還給聖賢的聖賢書何曾少了?

陳平安嘆息一聲,說是去屋子練習拳樁。

在院子這邊,太過惹眼。

屋內女鬼石柔,聽到陳平安說的那句佛經言語後,她怔怔出神,最終微微嘆息,收了收心緒,屏氣凝神,開始以崔東山傳授的一門口訣,開始呼吸吐納,點點滴滴,以水磨功夫,煉化這副仙人遺蛻。

在陳平安關門後,裴錢小聲問道:「老廚子,我師父好像不太開心唉?是不是嫌我笨?」

朱斂笑眯眯問道:「要不喝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嘛。」

裴錢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我已經在崔東山那邊吃過一次大虧了,你休想壞我道心!」

朱斂差點一口酒水噴出來,「你個丫頭片子,有個屁的道心?」

裴錢站起身,雙手負後,唉聲嘆氣,不忘回頭用憐憫眼神瞥一眼朱斂,大概是想說我才不樂意對牛彈琴。

朱斂在她轉頭後,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踹得黑炭丫頭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長久以來的山水路途和習武走樁,讓裴錢雙手一撐地面,翻轉了個,立定後轉身,惱羞成怒道:「朱斂你幹嘛暗箭傷人,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沒多久的新衣裳!」

朱斂問道:「想不想跟我學自創的一門武學,名為驚蟄,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響,別說是跟江湖中人對峙,打得他們筋骨酥軟,就算是對付魑魅魍魎,一樣有奇效。」

裴錢反問道:「你誰啊?」

朱斂倒不是不介意什麼好心當做驢肝肺,只是不想聽這傢夥接下來的歪理,揮手道:「滾滾滾,練你的瘋魔劍法去。」

裴錢一肚子話語說不得,有些苦悶,就去自己屋內拿了行山杖出來,開始練習同樣是她「自創」的這門武學,在路上那次降服了那條路邊土狗後,她信心暴漲,這段時日除了老老實實跟隨陳平安六步走樁,白猿背劍術和拖刀法都給她暫時擱放一邊,偶爾敷衍幾下而已,更多是主攻這套威力極大、立竿見影的絕世劍術。

裴錢樂在其中。

看得身為遠遊境武夫的朱斂……那叫一個傷眼睛。

朱斂環顧四周。

並無異樣。

看來挨了那一記法刀後,狐妖長了些記性。

小院兩間屋內,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遺蛻修行崔東山傳授的上乘秘法。

陳平安則是以天地樁倒立而走,雙手隻伸出一根手指。

同時心神沉浸在那座煉化了水字印的「水府」當中。

根據崔東山的解釋,那枚在老龍城上空雲海煉製之時、出現異象的碧遊府玉簡,極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瀆龍宮的珍貴遺物,大瀆水精凝聚而成的水運玉簡,崔東山當時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財一事上,頗有幾分先生風采。至於那些篆刻在玉簡上的文字,最終與煉化之人陳平安心有靈犀,在他一念升起之時,它們即一念而生,化作一個個身穿碧綠衣裳的小人兒,肩抗玉簡進入陳平安的那座氣府,幫助陳平安在「府門」上繪畫門神,在氣府牆壁上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更是一樁千載難逢的大道福緣。

以至於心高氣傲如崔東山,都不得不坦言,除非是先生學生二人精誠動天,否則即便他這個學生殫精竭慮,萬般謀劃,在大隋煉化金色文膽那第二件本命物,品相很難很難與第一件水字印齊平。

對於這些,陳平安自然看得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但是在這虛無縹緲的得失之間,陳平安還是喜歡家鄉螃蟹坊四塊匾額裡的一塊,那上邊的四個字,莫向外求。

求神拜佛,先要精誠求己,再談冥冥天命。

隨著養劍葫內的小煉藥酒喝完,加上這一路的調養,如今陳平安已經恢復大半,武道修為,差不多相當於藕花福地跟丁嬰一戰前的水準。

在河伯祠廟牆上題字後,陳平安隱隱約約發現,體內那座宛如水府的竅穴,似乎生出某些感應,大瀆之水流速提高些許,霧靄升騰,籠罩水面,偶爾甚至會流溢出「水道」,瀰漫氣府,只是在水府大門那邊受到阻擋,重返牆壁上的水道,恢復平靜。

所以今天陳平安就以粗淺的山上「內視」之法,試圖好好觀察一下。

不曾想身為主人,差點連府門都進不去,一時間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純粹真氣,洶洶殺到,大概有那麼點「主辱臣死」的意思,要為陳平安打抱不平,陳平安當然不敢任由這條「字小人兒駕馭下,趕緊給陳平安打開了大門,對陳平安做出愧疚難當的作揖賠罪狀,「陳平安」一點內視靈光走入後,別有洞天,驚艷之感,比起初見四面環山的獅子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煉化的玉簡懸在這處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則在更高處懸停。

那些綠衣小傢夥,依舊在勤勤懇懇修繕屋舍各處,還有些個頭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牆壁上的大水之畔,繪畫出一朵朵浪花兒的雛形。

不但如此,一些質地並不精純的水霧從大門湧入府邸之後,大多緩緩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細若髮絲的一丁點兒,飛入綠衣小人筆下「水花」當中,一經飛入,水花便有了神氣,有了流動跡象。只是牆壁上這些碧綠衣裳的可愛小傢夥們,大多無所事事,它們其實畫了許多浪花水脈,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數。

所以當水邊它們見著了陳平安,模樣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鍊些靈氣啊。

陳平安自知是長生橋一斷,根骨受損嚴重,使得這座水府的源頭之水,太過稀少,而且煉化速度又遠遠當不得天才二字,兩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這些綠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陰,無法忙碌起來,陳平安隻得羞愧退出府邸。

在「陳平安」走出水府後,幾位個頭最大的綠衣童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陳平安並未就此打斷內視之法,而是開始循著運,轉嫁到柳清青身上,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舉,柳清青一個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夠承受得起這些……」

老嫗已經被不斷收縮的黑繩,勒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頭頂柳條花環的一片翠綠柳葉,枯萎凋零之後,老嫗的臉色又稍稍好轉幾分。

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斬斷那幾條「縛妖索」,問道:「可是我卻知道狐妖一脈,對情字最為敬奉,大道不離此字,那頭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說更不該如此乖張行事,這又是何解?」

身為此方土地的老嫗搖頭道:「不敢欺瞞仙師,我也不知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獅子園的風水變化,做不得假!柳氏這一輩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門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經仕途徹底斷絕,而柳氏祖蔭與陰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當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該受此無妄之災的……」

老嫗再次無法開口言語,又有一片柳葉枯黃,煙消雲散。

陳平安與朱斂對視一眼,後者輕輕點頭,示意老嫗不似作為。

一拍養劍葫,卻隻掠出了如白虹的飛劍初一,一一斬斷束縛老嫗的五條繩索。

劍靈留下了三塊斬龍台,給初一十五兩個小祖宗飽餐了其中兩塊,最後剩下薄片似的磨劍石,才賣給隋右邊。

如今兩把飛劍的鋒銳程度,遠遠超出以往。

老嫗如獲大赦,戰戰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見劍仙前輩!」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這麼客氣。」

老嫗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聲道:「懇請劍仙前輩速速替天行道。前輩既然能夠就出老朽,又有大宗師扈從,更是一劍可破萬法的劍仙,救下獅子園只是隨手之舉……」

陳平安正要說話。

老嫗抬起頭,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愴,「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座書香門第,毀於一旦,難道忍心那大妖逍遙法外?!」

朱斂皺了皺眉頭。老嫗與那遞香人,所求之事,一般無二,只是所行之法,則天壤之別。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這件事上,佝僂老人和枯骨艷鬼倒是如出一轍。

老嫗砰砰磕頭十數下,再次抬頭盯著陳平安,「懇請劍仙出手,力挽狂瀾,斬殺大妖!柳氏子弟定然會銘記大恩,此後世世代代,為劍仙前輩敬奉香縟節,先留下一人照顧弟子便是,至於柳敬亭那邊,連家族都快覆滅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回頭與他說了已經救下他女兒,那書獃子一樣只會感恩戴德,哪敢計較這些雞毛蒜皮!」

朱斂看著那老嫗側臉。

朱斂負後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響。

陳平安突然問道:「聽說過君子不救嗎?」

老嫗呆若木雞,有些懼怕了。

只是陳平安接下來的舉動,又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嫗鬆了口氣。

讓朱斂去趕緊與柳敬亭解釋此事。

讓石柔去喊醒裴錢。

陳平安輕輕幫老嫗擦拭袖子上的塵土,低頭之時,輕聲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寬心。只希望獅子園逃過此劫,若是遇上類似事情,量力而行後,也能救上一救。」

到了那棟綉樓底下。

朱斂已經返回,點頭示意柳侍郎已經答應了。

陳平安便登樓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錢只是跟在身後,額頭上貼著黃紙符籙,只要跟在師父身邊,倒是不怎麼怕。

石柔緊隨其後。

朱斂站在最下邊,遲遲沒有挪步,只是看著陳平安的登高背影。

佝僂老人仰著脖子,撓撓頭,覺得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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