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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時
這天夕陽西下,天邊掛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遊曳於天幕,人間不得見其全身。

青峽島釣魚房主事,一位資歷極老的龍門境修士,親自帶著一位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門。

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類似大驪王朝的粘桿郎,老修士名為章靨,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靨是最早追隨劉志茂的修士,沒有之一,那個時候劉志茂還只是個觀海境野修,章靨卻是正兒規矩,要麼青峽島打上門去,直接搶人,連同茅月島一起吞併了,別說是一個曾掖,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財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財,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所以章靨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後,沒有討價還價,就給了那筆神仙錢。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問道:「茅月島那邊開了什麼價?」

章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保守點,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陰靈各一,二十年內,最少相當於兩個洞府境修士,再刨開將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島開價十顆穀雨錢。」

陳平安想了想,「到了我這邊,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人力耗費,那就當十五顆穀雨錢算,先記在青峽島帳上,回頭我與其它開銷,一併支付。」

章靨點頭道:「沒問題。」

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顧璨也好,鼓鳴島呂採桑、黃鸝島元袁也罷,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後生,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為樂,以此作為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

章靨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畢竟這些小崽子,他見著了都要笑臉相向,可到底章靨心裡頭是不舒服的。

只是如今什麼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這讓章靨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

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為,讓章靨心生一絲好感。

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硬是一顆雪花錢都不掏,他章靨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著鼻子認了?

不過這點好感,不頂用就是了。

章靨一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悶,總覺得哪裡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書簡湖就是這樣了。

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仁至義盡,在人人奮發、朝氣勃勃的書簡湖,章靨無異於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後者,練氣士對於自己的身軀腐朽、魂魄凋零,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那種彷彿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靨還算心寬,性情並不極端和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了,反正在為惡無忌、行善找死的書簡湖,多的是發泄法子。

少年曾掖就這麼在青峽島住下。

在陳平安隔壁屋子裡。

當茅月島少年關上門,坐在床邊,隻覺得恍若隔世。

一宿沒睡踏實,迷迷糊糊睡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曾掖睜開眼後,看著極為陌生的住處,一臉茫然,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思來想去,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結果剛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傢夥坐在隔壁門口,在小竹椅上嗑著瓜子,正轉頭望向他。

曾掖差點沒嚇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

顧璨問道:「你就是曾掖?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

曾掖額頭已經滲出汗水。

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曾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只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可是那些個邸報內容,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態語氣,都讓曾掖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曾掖不希望見到,不然多半就是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踏平茅月島的那天了。

顧璨沒好氣道:「原來是個傻子。」

曾掖哪敢還嘴。

顧璨竟然沒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腦袋瓜子,曾掖都差點想要跪地謝恩。

幾乎讓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氣氛,陡然間一掃而空。

原來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門口。

他對顧璨說道:「你現在身子骨弱,屬於盛極而衰,比尋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陰寒煞氣滲透氣府,趕緊回春庭府修養。」

顧璨點點頭,看了看手中還剩下一小堆瓜子,遞給陳平安,「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接過瓜子,撿起一顆嗑了起來,說道:「回頭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讓她來找我,我有東西給她。」

顧璨笑容燦爛,「好嘞。」

陳平安在顧璨離開後,對曾掖遞出手中瓜子,後者趕緊搖頭。

陳平安轉身去屋子裡邊搬了條椅子,遞給曾掖,自己坐在顧璨原先那條竹椅上。

曾掖戰戰兢兢把屁股擱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裡。

陳平安嗑著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邊,短則兩三年,長則七人該有的風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與馬遠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內,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差點沒忍住,就要把劉重潤關於馬遠致的看法說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對於這位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唯有嘆息一聲。

一想到自己最少還要再去趟珠釵島,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

陳平安只能對馬遠致保證,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更沒有半點念想。

馬遠致心滿意足了,在大廳落座前,瞥了眼陳平安,說道:「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我還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現在這副模樣,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裡去,可以放一百個心!」

陳平安摘下背後竹箱,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無奈道:「那我謝謝你的信任。」

之後雙方開始交易。

馬遠致對這座底座篆刻有「下獄」二字的閻王殿,嘖嘖稱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著那座小巧玲瓏的木質閣樓,直言不諱道:「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麼多年,就是想著哪天能夠憑藉功勞,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實在不行,攢夠了錢,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需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不過呢,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這就是最低的那種,就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了,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鬼修,手上閻王殿是『大獄』品相,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修士分出陰神遠遊,行走其中,陰風陣陣,鬼哭神嚎,十分愜意,還能夠裨益修為。」

陳平安說道:「哪天我離開書簡湖,說不定會轉手賣給你。」

馬遠致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這句話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錢,此後馬遠致領著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井底的水井旁,讓陳平安將那座閣樓放在地上。

馬遠致取出招魂幡,腳踩罡步,念念有詞,運轉靈氣,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落地後紛紛化為陰物,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援在井口,緩緩爬出,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強,哪怕離開了水井監牢,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連站立都極為艱難,馬遠致不管這些,敕令眾鬼走也好,爬也罷,陸陸續續化作芥子大小,進入那座閻王殿。

陳平安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在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那邊,其實已經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

看著像是淒風苦雨,實則是大日曝曬之苦。

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鬼修沒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你何苦來哉?勞心勞力勞神,還半點不討好。」

陳平安輕聲道:「輸,肯定是輸了。求個心安吧。」

馬遠致譏笑道:「就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心安的人,是劉重潤,為了她,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還有那人擔任太上皇的藩屬國,你連性命都搭上了,我怎麼沒見你有心疼和後悔?」

馬遠致愕然,無言以對。

他突然笑道:「不一樣的,我這樣做,還是為了能夠討長公主殿下的歡喜,希冀著能夠與她結為道侶,哪怕只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這輩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麼?」

陳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說。」

馬遠致哀嘆一聲,「咱倆難兄難弟,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討女子喜歡的醜八怪,同命相憐啊,以後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見著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這次輪到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平安背上竹箱,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還邋遢,可怎麼都至於淪落到跟馬遠致一般境地吧?

他陳平安答應。

自己爹娘也不答應啊。

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後,笑了笑。

紅酥如今已經不在朱弦府,被劉志茂讓管家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任丫鬟,據說還有個女官身份,手底下管著十幾號婢女。

鬼修馬遠致估摸著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待的這點小事。

陳平安專程去見過一次紅酥,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蒞臨橫波府,當時紅酥興緻不高,陳平安知道,肯定是因為她一個朱弦府外人,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關鍵是竟然還當個了小官,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重排擠。

不過見著了陳平安,紅酥還是很高興。

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讓紅酥領著自己逛了一趟橫波府,這才告辭離去。

在那之後,紅酥有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離開等級森嚴、人人拘謹的橫波府,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屋門緊閉,紅酥站在門外,還跑去了渡口那邊,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位帳房先生的消瘦身影。

紅酥隻好略帶失望,返回橫波府,將肚子裡的那些感激和謝意,先攢下來余著了。

她卻不知,其實陳平安當時就一直坐在屋內書案後。

一如當初年幼時煮葯,除了藥材好壞,最最重要,就是火候。

過猶不及。

紅酥的感激,陳平安當然心領。

但是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份,與紅酥所處的境地。

劉志茂那天拜訪,故意提及顧璨一手造就的開襟小娘,這在陳平安看來,就是很失水準的行為,所以就以聽聞真君擅長烹茶,來提醒劉志茂不要再動這類小心思了。

劉志茂當然一點就透,不再有意無意地在陳平安和顧璨之間,煽風點火。

在書簡湖,憑空多出一個真誠以待的朋友,要為此額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將來需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

陳平安知道。

但是陳平安更清楚,在青峽島有紅酥這樣的一個朋友,對於自己的心境,其實很重要。

如溝渠明月映照之水,細水潺潺,對於乾涸心田,無濟於事,但是有和沒有這條清澈水淺的溝渠,天壤之別。

陳平安當年為了報恩,為顧璨家裡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搶水,知道每當大旱時分,哪怕搶不到水,搶不過那些半夜巡遊虎視眈眈的青壯男子,可只要溝渠裡邊還流淌著水。

就有希望。

別人總有鬆懈、要回去睡覺的時候,那個時候,貓在暗處的陳平安,就可以飛奔而去,刨開水源上遊田地壟邊的泥土小水壩,聽著嘩啦啦的水流聲,沿著田壟往下歡快奔跑,直到跑到顧璨他們家的田壟旁邊,蹲下身,建造小水壩,溝渠流水,就會湧入田地中去,看著水位一點一點往上漲,慢慢等著,水滿之後,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壩,由著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裡,顧璨他們家幾乎從來沒有為搶水一事,犯過愁,從來沒有跟同鄉街坊莊稼漢紅過臉,吵過架。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報答恩情。

那就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世事難平,事情擺不平,先將自己心坎擺平了,日子就總能過下去,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多苦。

————

曾掖這天跌跌撞撞推開屋門,滿臉血跡。

陳平安已經站在門外,攙扶他走回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藥,品秩不高,是青峽島密庫的尋常丹藥,價值一顆小暑錢,一般都是洞府、觀海境修士向密庫大量購買,對於曾掖這種三境練氣士而言,綽綽有餘。靈氣過於充沛的上品丹藥,下五境練氣士根本留不住,沒本事淬鍊轉化為氣府積蓄。

曾掖服下丹藥後,臉色慘淡,愧疚難當,幾乎要落淚了,「陳先生,對不起,是我心急了。」

陳平安擺擺手,為少年解釋道:「事情不可走極端,你今天其實並不是心急,而是你必須要咬牙跨過的關隘之一,只是沒能成功罷了,所以這幾顆丹藥,我不會記帳。貪功冒進,與畏難不前,兩者區別,先分辨清楚,以及你應該去追尋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來的修行過程裡,務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後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頸,就會本能後退,畏畏縮縮,只會阻礙你大道精進。」

曾掖抹了把臉,笑道:「我記住了!」

陳平安說道:「記住了,還要多想,不然始終不會成為你往上走的大道台階。你既然承認自己比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聰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費功夫,多吃苦。」

曾掖點了點頭。

道理淺顯,這還是聽得懂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唯有竭盡所能和萬般努力之後,你才稍微有點資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會說猶然不可怨天尤人。

此時此地,陳平安卻不會再說這樣的言語。

陳平安讓曾掖自己吐納療傷,消化丹藥靈氣。

陳平安剛起身,突然轉頭望去。

曾掖隨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窗外湖景蕭瑟,並無異樣。

陳平安皺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氣凝神。

陳平安站起身,幫忙關上門,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渡口散心賞景。

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內。

將那座閻王殿從竹箱中取出,丟入一顆顆雪花錢。

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神仙錢,就在於靈氣純粹,不分陰陽。

修士能用,鬼魅亦可。

道無偏私。

四季輪轉,生老病死,陰陽相隔,光陰流逝。

陳平安坐在書案那邊,翻開岸邊一部全部是手稿記錄的「帳本」。

掏出一顆珠釵島水殿秘藏丹藥,輕輕咽下,然後開始閉目養神,當那股靈氣緩緩流淌進入自身水府後,略有盈餘,陳平安睜開眼睛,再看了一遍帳本首頁的那些個名字和他們的家鄉籍貫、生平事跡,這一頁記載,總計九人。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指併攏掐劍訣,指向桌上那座閻王殿,以鬼道敕令將九位魂魄殘缺的陰靈鬼物請出。

屋內早已貼符和布陣,形成一塊適合鬼魅重返陽間落腳的陰冥土地。

三張符籙分別是《丹書真跡》上的「雲水鎮宅符」,符膽中央,有金書三山九侯先生諱字。

以及「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氣如煙火鬼形,即可壓勝,又可敕召,全看張貼符籙之人的心意。

最後一張是陰陽家修士附贈傳授的符籙,名為「桃木為釘符」,對於鬼魅陰物的凶戾本性,能夠先天克制,盡量恢復其清明神志。

至於那座為孱弱陰物在陽間提供「立錐之地」的陣法,學自月鉤島地仙俞檜,陳平安為此讓人幫忙,搬了一條巨大的書簡湖水底青石上岸,削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鋪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還埋有託付青峽島修士從別處島嶼購買而來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個方位依次填埋。

陳平安每報出一個姓名籍貫,就會有一位陰物走出閻王殿,站在那塊佔據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這九位陰物,都來自當年青峽島首席供奉與顧璨大師兄那兩座府邸,既有開襟小娘,也有府上雜役。

先前陳平安已經通過鬼修秘法,作為一座閻王殿的暫時主人,同時卻又是分別告知閣樓內一間間屋子內,所有的陰物鬼魅,告訴他們,他是誰,與顧璨是什麼關係,為何在青峽島此地,要做此事,又會如何做將來事。

此時。

九位慘遭橫死又在死後飽受煎熬的陰物。

有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驚喜,冷漠,恐懼。

陳平安緩緩道:「你們有無臨終遺願?有無未了之事卻必須要做的?為自己,為親人,為師門,都可以說,我會儘力幫你們完成心願。」

桌上除了堆積成山的帳本,還有用來提神的養劍葫,以及出自清風紙許氏精心打造的六張「狐皮美人」符籙紙人,可以讓陰物棲息其中,以所繪女子容貌,行走陽間無礙。

陳平安停頓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確實欠了你們,因為顧璨那條小泥鰍,是我贈送給他。所以我才會將你們一一找出,與你們對話。我其實又不欠你們什麼,因為我們雙方所在位置,是這座書簡湖。佛家因果,我當然有,卻不大,今生苦前生因,這是佛家正經上的話語。若是按照法家學問,更是與我沒有半點關係,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斷絕紅塵,遠離俗世,清靜求道,更不該如此。可是我不會覺得這樣是對的,所以我會儘力。」

沒有誰率先開口。

屋內,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些陰物不管當下是什麼情緒和心態,當它們看著那個坐在書案後的年輕人,它們眼中所見的帳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緒,與身邊陰物各有不同。

如鏡自照。

悲歡相通。

一位開襟小娘驀然厲色道:「我想你一命償命,你做得到嗎?!」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做不到。」

她獰笑道:「那你做什麼假善人,偽君子?!你就該死,就該跟顧璨那個雜種一起去死,挫骨揚飛,死無葬身之地!」

陳平安看著她。

她臉龐扭曲,刻骨仇恨,一衝而去,只是剛要衝出那塊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飛出去,她跌倒又掙紮起身,來到在那道無形屏障,張開五指,貌若瘋癲,以指甲瘋狂割劃那條無形的門檻,「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這裡惺惺作態,最該死,比顧璨那個傢夥更應該死……」

她最後癱軟在地,嗚咽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餘八位陰物幾乎同時向後退出一步。

陳平安繞過書案,來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她抬起頭,「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著,有錯嗎?」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道:「你叫白離草,原名白梅兒,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國姑蘇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樁娃娃親,十四歲那年,被青峽島釣魚房修士發現有修道資質,便用三百兩銀子跟你爹娘買下了你,你爹娘最後臨時變卦,想要多要三百兩銀子,結果被修士當著你的面子,全部打殺當場,到了青峽島,被島上首席供奉相中,收為開襟小娘,你嫌棄白梅兒這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白離草,為此還在香火房那邊多花了十二顆雪花錢,最後死在顧璨那條蛟龍扈從之下,屍體慘不忍睹,你執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了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馬遠致擄去,關押在水井當中,想要將你培養成一名鬼卒。然後我將你帶出水井,進了那座閻王殿。」

她抹去眼淚,「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是顧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會記住他顧璨……」

她眼神堅毅,「還有你!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妨直接將我打得魂飛魄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陳平安搖搖頭。

站起身。

一位同樣是開襟小娘出身的年輕陰物,怯生生開口道:「哪怕是以陰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願意,再就是以後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如果還有什麼心願,想到了,還可以告訴我。」

她雀躍起來,姿容婉約,向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

一個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陰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閻王殿,「我想投胎轉世,再也不用再被拘押在這種鬼地方,做得到嗎?」

陳平安說道:「放你去轉世,當然不難,但是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再世為人,尤其是下輩子能否享福,我都無法保證,我只能保證到時候會,為做出跟你一樣選擇的陰物,舉辦一場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陸道場,幫你們祈福,此外還有一些盡量增加你們福報的山上規矩,我一樣會做,例如以你們的名義,去已經戰亂的石毫國開設粥棚,救濟難民,我可以做的事情,並不少。」

她愣了一下,似乎改變主意,「我再想想,行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當然。」

她突然問道:「你也知道我叫什麼?」

陳平安輕聲道:「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聯,都是你寫的,我專門去找過,可惜如今改名為春庭府的那裡,都換上新的了。」

她驀然流淚。

陳平安說道:「對不起。」

她默不作聲,只是哭泣。

其中一位最早最為驚恐慌張的陰物,是一位習慣性與人說話時彎腰的中年雜役男子,他顫聲道:「神仙老爺,我叫賈高,不曉得小人的名字也沒關係,更不用記,我就是想要能夠去我爹娘墳頭上香,可是有些遠,不在石毫國,是在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春華國,若是神仙嫌麻煩,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爺真的能夠開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再幫著咱們積攢些陰德,順順利利投胎轉世,我就不怨那顧璨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你籍貫,春華國也會去的,到時候再將你請出來。」

賈高頓時泣不成聲,彎腰致謝道:「上墳的開銷,就有勞神仙老爺破費了,只能下輩子有機會再還。」

陳平安轉身去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遠處,「就這樣嗎?就這些嗎?」

中年男子陰物胡亂擦了把臉,「足夠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綳著臉色,沒有說話。

突然又有陰物搓手而笑,是一個壯年男子,諂媚道:「神仙老爺,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讓神仙老爺做那些費勁的事兒,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心願,既不花費神仙老爺一顆雪花錢,也不會讓神仙老爺半點分心。」

陳平安眯起眼,面無表情道:「趙史,說說看。」

那個春庭府前身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邊幾位開襟小娘陰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願,就是想著能夠在神仙老爺的那座仙家府邸裡邊,一直待著,然後呢,可以繼續像在世之時那般,手底下管著幾位開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著可以去她們住處串串門,做點……男人的事情,活著的時候,只能偷瞧幾眼,都不敢過足眼癮,今兒懇請神仙老爺開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話……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開襟小娘,名為白離草的少女,滿臉冷笑。

陳平安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行啊。這點小事。」

男子低頭哈腰,「神仙老爺英明。」

陳平安不用去翻那本帳本,就緩緩道:「趙史,與祖輩一樣,是青峽島出身,燈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約束十數位開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薪水俸祿,每年還有兩次機會離開書簡湖,去石毫國在內周邊地界,為青峽島燈花府尋覓雜役弟子,根據香火房秘檔記載,關於你的生平事跡,就只有一樁事情,大概就是你上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經在雲樓城與一位外鄉女修起了衝突,憑藉青峽島的名號和人脈,你請雲樓城當地修士將其凌辱致死,屍體投湖。」

男子臉色尷尬,「教神仙老爺笑話了。」

陳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這頭陰物的脖頸,面無表情道:「笑話?我不覺得好笑。」

脖頸被陳平安五指攥緊,男子陰物如入油鍋烹煮,痛苦哀嚎起來,「陳平安!你說話不算話!我詛咒你……」

陳平安手臂抬高,將其懸空,不讓這頭垂死掙扎的陰物多說半個字,緩緩道:「算話啊,下輩子,你像憑本事對付那個遠遊雲樓城的年輕女修一樣,自己投個好胎就行了。至於你魂飛魄散後,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我就管不著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女修的名字嗎?我記得,叫魏青玉。」

陳平安手中那頭陰物,灰飛煙滅,砰然四散。

陳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幾聲,走回書案後邊,望向青石板那邊,

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別竊喜與狐疑的兩頭陰物,不知為何,開始跪下磕頭。

一個時辰後。

陳平安打開門,走出屋子。

曾掖已經站在門口,看到了他的身影,轉頭驚喜道:「陳先生,下雪了!鵝毛大雪!是咱們書簡湖今年的頭場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有些悻悻然。

對於陳先生這樣的大修士而言。

人間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好有什麼意義?

陳平安抬起頭。

雙手籠袖。

大雪茫茫。

但是化雪之時,才是天最冷的時候。化雪之後,更是會道路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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