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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第46回 3山門賢人餞別 5河縣勢利熏心
話說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後和二先生商議要到南京去謝謝杜少卿;又因銀子用完了順便就可以尋館。收拾行李別了二先生過江到杜少卿河房裡。杜少卿問了這場官事余大先生細細說了。杜少卿不勝歎息。

正在河房裡閑話外面傳進來有儀征湯大老爺來拜。余大先生問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請表兄做館的了不妨就會他一會。”正說著湯鎮台進來敘禮坐下。湯鎮台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齋中得接光儀不覺鄙吝頓消隨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懸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這便是家表兄余有達老伯去歲曾要相約做館的。”鎮台大喜道:“今日無意中又晤一位高賢真為幸事。”從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將風度。”湯鎮台道:“這是事勢相逼不得不爾。至今想來究竟還是意氣用事並不曾報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卻也悔之無及。”余大先生道:“這個朝野自有定論老先生也不必過謙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來京貴乾?現寓何處?”湯鎮台道:“家居無事偶爾來京借此會會諸位高賢。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並莊征君賢竹林。”吃過茶辭別出來。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轎。余大先生暫寓杜少卿河房。

這湯鎮台到國子監拜虞博士那裡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隨往北門橋拜莊濯江裡面見了帖子忙叫請會。這湯鎮台下轎進到廳事主人出來敘禮坐下道了幾句彼此仰慕的話。湯鎮台提起要往後湖拜莊征君莊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請一會?”湯鎮台道:“這便好的極了。”莊濯江吩咐家人請出莊征君來同湯鎮台拜見過敘坐。又吃了一遍茶莊征君道:“老先生此未恰好虞老先生尚未榮行又重九相近我們何不相約作一個登高會?就此便奉餞虞老先生又可暢聚一日。”莊濯江道:“甚好。訂期便在舍間相聚便了。”湯鎮台坐了一會起身去了說道:“數日內登高會再接教可以為盡日之談。”說罷二位送了出來。湯鎮台又去拜了遲衡山、武正字。莊家隨即著家人送了五兩銀子到湯鎮台寓所代席。

過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請各位早到。莊濯江在家等候莊征君已先在那裡。少刻遲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莊濯江收拾了一個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此時正是九月初五天氣亢爽各人都穿著袷衣啜茗閑談。又談了一會湯鎮台、蕭守府、虞博士都到了眾人迎請進來作揖坐下。湯鎮台道:“我們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賢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緣。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後不知快晤又在何時?”莊沁江道:“各位老先生當今山鬥今日惠顧茅齋想五百裡內賢人聚矣。”

坐定家人捧上茶來揭開來似白水一般香氣芬馥銀針都浮在水面。吃過又換了一巡真天都雖是隔年陳的那香氣尤烈。虞博士吃著茶笑說道:“二位老先生當年在軍中想不見此物。”蕭雲仙道:“豈但軍中小弟在青楓城六年得飲白水已為厚幸隻覺強於馬溺多矣!”湯鎮台道:“果然青楓水草可支數年。”莊征君道:“蕭老先生博雅真不數北魏崔浩。”遲衡山道:“前代後代亦時有變遷的。”杜少卿道:“宰相須用讀書人將帥亦須用讀書人。若非蕭老先生有識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邊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裡書辦核算時偏生知道。這不知是司官的學問還是書辦的學問?若說是司官的學問怪不的朝廷重文輕武;若說是書辦的考核可見這大部的則例是移動不得的了。”說罷一齊大笑起來。

戲子吹打已畢奉席讓坐。戲子上來參堂。莊飛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園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傳了來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賞他一出戲。”虞博士問:“怎麽叫做‘梨園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這件風流事述了一遍。眾人又大笑。湯鎮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銓選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評騭可雲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後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眾人又笑了。當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戲到黃昏時分眾人散了。莊濯江尋妙手丹青畫了一幅“登高送別圖”在會諸人都做了詩。又各家移樽到博士齋中蝕別。

南京餞別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應酬煩了凡要到船中送別的都辭了不勞。那日叫了一隻校俊杯在水西門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舡上。杜少卿拜別道:“老叔已去小侄從今無所依歸矣!”虞博士也不勝淒然邀到舡裡坐下說道:“少卿我不瞞你說我本赤貧之士在南京來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積幾兩俸金隻掙了三十擔米的一塊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縣我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二十擔米每年養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就罷了。子孫們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現今小兒讀書之余我教他學個醫可以糊口我要做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時常寄書子來問候你。”說罷和杜少卿灑淚分手。

杜少卿上了岸看著虞博士的船開了去望不見了方才回來。余大先生在河房裡杜少卿把方才這些話告訴他余大先生歎道:“難進易退真乃天懷淡定之君子。我們他日出身皆當以此公為法。”彼此歎賞了一回。當晚余二先生有家書來約大先生回去說:“表弟虞華軒家請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請大哥到家教兒子目今就要進館請作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說了辭別要去。次日束裝渡江杜少卿送過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著拿帖子與乃兄看上寫:

愚表弟虞梁敬請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訓小兒每年修金四十兩節禮在外。此訂。

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華軒迎了出來心裡歡喜作揖奉坐。小廝拿上茶來吃著。虞華軒道:“小兒蠢夯自幼失學。前數年愚弟就想請表兄教他因表兄出遊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兒有幸了。舉人、進士我和表兄兩家車載鬥量也不是甚麽出奇東西。將來小兒在表兄門下第一要學了表兄的品行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兩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氣味還投合的來。老弟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一般我怎不盡心教導?若說中舉人、進士我這不曾中過的人或者不在行;至於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傳愚兄也只是行所無事。”說罷彼此笑了。擇了個吉日請先生到館。余大先生絕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朱拜見甚是聰俊。拜過虞華軒送至館所。余大先生上了師位。

虞華軒辭別到那邊書房裡去坐。才坐下門上人同了一個客進來。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舉人卻與虞華軒是同案進的學。這日因他家先生開館就踱了來要陪先生。虞華軒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開館。”虞華軒道:“正是。”唐二棒椎道:“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這些雜學荒了正務。論余大先生的舉業雖不是時下的惡習他要學國初帖括的排場卻也不是中和之業。”虞華軒道:“小兒也還早哩。如今請余大表兄不過叫學他些立品不做那勢利小人就罷了。”

又坐了一會唐二棒椎道:“老華我正有一件事要來請教你這通古學的。”虞華軒道:“我通甚麽古學!你拿這話來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話真要請教你。就是我前科僥幸我有一個嫡侄他在鳳陽府裡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門。他自從中了不曾到縣裡來而今來祭祖。他昨日來拜我是‘門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該用個‘門年愚叔’?”虞華軒道:“怎麽說?”唐二棒椎道:“你難道不曾聽見?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門是出在一個房師房裡中的了他寫‘門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該照樣還他?”虞華軒道:“我難道不曉得同著一個房師叫做同門!但你方才說的‘門年愚侄’四個字是鬼話是夢話?”唐二棒椎道:“怎的是夢話?”虞華軒仰天大笑道:“從古至今也沒有這樣奇事。”唐二棒椎變著臉道:“老華你莫怪我說。你雖世家大族你家過的老先生們離的遠了你又不曾中過這些官場上來往的儀製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裡不知見過多少大老他這帖子的樣式必有個來歷難道是混寫的?”虞華軒道:“你長兄既說是該這樣寫就這樣寫罷了何必問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曉得等余大先生出來吃飯我問他。”

正說著小廝來說:“姚五爺進來了。”兩個人同站起來。姚五爺進來作揖坐下。虞華軒道:“五表兄你昨日吃過飯怎便去了?晚裡還有個便酒等著你也不來。”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這裡吃中飯的麽?我怎日午後遇著你你現說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飯出來。怎的這樣扯謊?”

小廝擺了飯請余大先生來。親大先生席唐二棒椎對面姚五爺上坐主人下陪。吃過飯虞華軒笑把方才寫帖子話說與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氣得兩臉紫漲頸子裡的筋都耿出來說道:“這話是那個說的?請問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緊是科名要緊?”虞華軒道“自然是祖、父要緊了這也何消說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緊如何才中了個舉人便丟了天屬之親叔侄們認起同年同門來?這樣得罪名教的話我一世也不願聽!二哥你這位令侄還虧他中個舉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兒我先拿他在祠堂裡祖宗神位前先打幾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爺看見余大先生惱得像紅蟲知道他的迂性呆氣了講些混話支開了去。

須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進館去了。姚五爺起身道:“我去走走再來。”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該說在彭老二家吃了飯出來的了!”姚五爺笑道:“今日我在這裡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說在別處。”笑著去了。

姚五爺去了一時又走回來說道:“老華廳上有個客來拜你說是在府裡太尊衙門裡出來的在廳上坐著哩你快出去會他。”虞華軒道:“我並沒有這個相與是那裡來的?”正疑惑間門上傳進帖子來:“年家眷同學教弟季萑頓拜。”虞華軒出到廳上迎接。季葦蕭進來作揖坐下拿出一封書子遞過來說道:“小弟在京師因同敝東家來貴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書專候先生。今日得見雅范實為深幸。”虞華軒接過書子拆開從頭看了說道:“先生與我敝府厲公祖是舊交?”季葦蕭道:“厲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門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事。”虞華軒道:“先生因甚公事下縣來?”季葦蕭道:“此處無外人可以奉告。厲太尊因貴縣當鋪戥子太重剝削小民所以托弟下來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華軒將椅子挪近季葦蕭跟前低言道:“這是太公祖極大的仁政!敝縣別的當鋪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這兩個典鋪。他又是鄉紳又是鹽典又同府縣官相與的極好所以無所不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這個弊只要除這兩家。況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這樣人相與?此說隻可放在先生心裡卻不可漏泄說是小弟說的。”季葦蕭道:“這都領教了。”虞華軒又道:“蒙先生賜顧本該備個小酌奉屈一談;一來恐怕褻尊二來小地方耳目眾多明日備個菲酌送到尊寓萬勿見卻。”季葦蕭道:“這也不敢當。”說罷作別去了。

虞華軒走進書房來姚五爺迎著問道:“可是太尊那裡來的?”虞華軒道:“怎麽不是。”姚五爺搖著頭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華這倒也不錯。果然是太尊裡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邇同太尊密邇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們二位。我聽見這人來正在這裡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門裡的人他下縣來不先到他們家去倒有個先來拜你老哥的?這個話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麽光棍打著太尊的旗號到處來騙人的錢你不要上他的當!”虞華軒道:“也不見得這人不曾去拜他們。”姚五爺笑道:“一定沒有拜。若拜了他們怎肯還來拜你?”虞華軒道:“難道是太尊叫他來拜我的?是天長杜慎卿表兄在京裡寫書子給他來的。這人是有名的季葦蕭。”唐二棒椎搖手道:“這話更不然!季葦蕭是定梨園榜的高士。他既是名士京裡一定在翰林院衙門裡走動。況且天長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個人豈有個他出京來帶了杜慎老的書子來給你不帶彭老四的書子來給他家的?這人一定不是季葦蕭。”虞華軒道:“是不是罷了隻管講他怎的!”便罵小廝:“酒席為甚麽到此時還不停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酒席已經停當了。”

一個小廝掮了被囊行李進來說:“鄉裡成老爹到了。”只見一人方巾藍布宜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須酒糟臉進來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請先生我撞著來吃喜酒。”虞華軒叫小廝拿水來給成老爹洗臉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黃泥一同邀到廳上擺上酒來。余大先生席眾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廳上點起一對料絲燈來還是虞華軒曾祖尚書公在武英殿禦賜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猶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說‘故家喬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這燈我縣裡沒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氣勢我是親眼看見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說別的府裡太尊、縣裡王公都同他們是一個人時時有內裡幕賓相公到他家來說要緊的話。百姓怎的不怕他!像這內裡幕賓相公再不肯到別人家去。”唐二棒椎道:“這些時可有幕賓相公來?”成老爹道:“現有一個姓‘吉’的‘吉’相公下來訪事住在寶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請了家去陪著。三個人進了書房門講了一天。 不知太爺是作惡那一個叫這‘吉’相公下來訪的。”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爺冷笑道:“何如?”

余大先生看見他說的這些話可厭因問他道:“老爹去年準給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虧學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書子所以準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這一副酒糟臉、學台看見著實精神怎的肯準?”成老爹道:“我說我這臉是浮腫著的。”眾人一齊笑了。又吃了一會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沒中用的了。英雄出於少年怎得我這華軒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們這唐二老爺一齊會上進土雖不能像彭老四做這樣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選個縣官也與祖宗爭氣我們臉上也有光輝。”余大先生看見這些話更可厭因說道:“我們不講這些話行令吃酒罷。”當下行了一個“快樂飲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裡去睡;打燈籠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爺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裡又吐吐了又屙屎。不等天亮就叫書房裡的一個小小廝來掃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廝說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兩個進來。又鬼頭鬼腦不知說了些甚麽便叫請出大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鄉僻地面偏多慕勢之風學校宮前竟行非禮之事。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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