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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眼》第26章
旗袍店打烊, 王芮之沒整理操作台上的東西,立在門口望著巷子外面。

梁承下樓倒水,鼻梁上有一丁點眼鏡架過的凹痕, 他看書坐久了, 需要活動一下筋骨, 走過去說︰“拉卷閘門麼?”

王芮之應道︰“拉吧,唉,快十點了,苑林怎麼還不回來, 他今天不上補習班。”

按照出租車的速度早該到家了,梁承說︰“打電話問問。”

“他下午發信息來著, 說放學被老師留下, 回來得晚。可這也太晚了,學校規定不讓逗留太久。”

梁承當年讀書時十點半下晚修,這兩年野慣了, 更沒個準點,因此不覺得有什麼。

王芮之仍不放心,怕喬苑林挨了訓,心情不好摔一跤,萬一鬧起病就麻煩了, 說︰“我去巷口等他吧。”

梁承忽然想起那一晚喬苑林坐在門庭下喂蚊子, 他捏了下眉心,說︰“我去吧。”

巷口黑漆漆的看不清什麼,街上亮一些,零星幾家店鋪還沒關門,閃爍的彩色招牌俗氣但親切。

一輛公交車減速靠停,喬苑林從後門下了車。

車站離巷口還有一段路, 他走出了穿越撒哈拉的絕望,書包從左肩換到右肩,雙胛被汗水洇濕。

中途停下,他掏出手機翻到梁承的號碼,撥了過去。

響了三聲,梁承接通︰“喂?”

喬苑林微怔,手機傳出的聲音和梁承真實的聲音不太一樣,帶著一點電流,和夜風與蟬鳴混合在一起。

“哥,在家嗎?”他說,“我快到家了,你先把空調打開。”

梁承說︰“不在家。”

喬苑林大失所望︰“這麼晚了,你又去追債了?無語了我!怎麼平海市這麼多欠錢不還的啊?還有沒有王法啊?”

梁承說︰“我出門喝汽水。”

喬苑林炸起的毛一根根柔順服帖,吵吵完的嗓子也有點乾,他問︰“你在哪,我也想喝。”

梁承回答︰“扭頭。”

喬苑林立刻扭頭,旁邊是一棵大樹,樹那邊是街。他迷茫地扭向另一邊,原來正對著便利店的窗戶,梁承坐在窗內的高腳椅上。

那是他們吃宵夜坐過的位置,梁承握著一瓶可樂,而他面前的桌上,放著店裡最後一杯梅子梳打,青綠的梅子和白色的碎冰一起浮光晃動。

電話沒掛,喬苑林問︰“給我買的嗎?”

梁承回道︰“下單。”

喬苑林忘了尊嚴是什麼玩意,低聲道︰“沒有錢了,哥哥。”

梁承望著他,說︰“限時免費。”

便利店老板見又是他們倆,嘆口氣放慢盤貨速度。

喬苑林屁股沒坐穩,迫不及待地剝開吸管插進去,他吸溜一大口,松開嘴巴陶醉地“哈”出氣來。

解了渴,他掀開蓋子遞給梁承,說︰“哥,你嘗一下。”

梅子的酸冽味道很濃,梁承不適,甚至是厭惡地皺眉,說︰“我不踫酸的。”

“很爽啊。”喬苑林替飲料委屈,蓋回去自己喝,“我喜歡。”

他們沒待多久就回家了,王芮之問被老師留下有什麼事,喬苑林偷看梁承一眼,含糊地說沒什麼。

臨睡覺,喬苑林盤腿坐在床上,床頭擺著學察部部長的競選申請書。

他答應了段思存的條件。

德心中學很重視學生對各種事情的參與度,學察部是由學生組織,進行學習方面自我糾察和互助的部門。

對於部長,要求績點為年級前二十名,成績優異、穩定,無記過處分,具有班委經驗的學生。

競選方式很國際,一共兩輪公開演講,第二次演講後進行民主投票。

喬苑林抬手扶住額頭,在心裡罵人。

——段思存是不是更年期?擺明有意推薦梁承,為什麼還要為難他?

他還不能提前告訴梁承,萬一競選失敗,段思存真的不推薦怎麼辦?況且,他想給梁承一個驚喜。

那天在同一張桌上用功,他看得出來,梁承是喜歡讀書的,應該結束漂泊的日子回歸校園。

喬苑林頓時有了決心,一把抓起申請書。

為了他的救命恩人,拚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梁承對此一無所知,漸漸發現喬苑林一夜之間忙得分身乏術,連上廁所都夾著兩張稿紙。

起初,喬苑林嚴格保密,但有一晚熬到了凌晨兩點,趴桌上睡著了。梁承把他拎起來,看見了一輪演講的稿子。

他坦白要競選部長,沒說別的,梁承也不會問。

從小受林成碧的燻陶,喬苑林很擅長寫稿子,怎麼奮力鏗鏘,怎麼溫柔煽情,他能拿捏得很到位。

對他而言,難的是當眾演講,畢竟他在親戚面前表演彈鋼琴都會想翻臉走人。

稿子潤色後,他爬到天台上熟讀,怕開著燈引人注意,於是打著手電筒在黑夜裡激情朗誦。

結果梁承一上樓,就見陽台上一束白光飄來蕩去,鬧鬼似的。

喬苑林讀到嗓子沙啞,將稿紙咬嘴裡從梯子上爬下來,爬到一半,發覺梯子神奇得牢固不動。

到陽台一轉身,梁承抱臂斜靠在走廊上,不知站了多久。

“你……”稿子從喬苑林的唇間飄落,乘著風,“你在這兒幹什麼?”

梁承伸手接住,一抖︰“我以為美國大選了,隨便聽一下。”

喬苑林覺得丟人,沒信心地問︰“那你聽了,感覺怎麼樣?”

梁承覺得少年音色清澈,英文發音也標準,但語速忽快忽慢,節奏不好。他轉身回房,說︰“風太大沒聽清,下次在屋裡練。”

喬苑林追上去︰“哪有風,梯子都不晃了。”

周三舉行了一輪演講,喬苑林的領帶第一次系得規規矩矩。上台前姚拂對他說,別緊張,把講台當成鋼琴,把台下的人當成姑姑舅舅叔叔伯伯。

他感覺十指有點抽筋。

當真正的站在演講台上,喬苑林看不清台下的面孔,腦中想起梁承,想起那一杯咽下去就變成甜的梅子梳打。

演講很順利,二輪演講前可以進行校園拉票。

其他候選者利用課間或晚修,進入每個班級拉票。喬苑林巋然不動,每個課間都趴在桌上補眠。

串班太耗費體力,他嫌累。

拖到周五中午,喬苑林終於行動,帶著(1)班會樂器的幾個同學,殺到幾乎全校師生都在的地方——食堂。

單簧管,小提琴,薩克斯,喬苑林搞了一場演奏會,舞蹈社和音樂社的成員被帶動,所有人在食堂又吃又喝、又唱又跳地開了一場大派對。

為了犒賞幫忙的同學,喬苑林請大家吃飯。點菜時,他躲到一邊給喬文淵打電話,服軟說︰“爸,快給我打錢,打兩個月的。”

當天夜裡,梁承靠著床頭將手機靜音。

喬苑林賴在書桌前,非要再練一遍二輪的演講稿,說︰“明天上午就決戰了,你再幫我聽一下。”

梁承服了他︰“最後一遍。”

“嗯。”喬苑林遞上稿子,他背熟了,“那我開始了。”

已經夜深,樹上的蟲子都在夾翅而眠,喬苑林穿著睡覺的純棉短褲,指甲勻速地在膝蓋上抓,穩住了節奏,膝頭卻一片粉紅。

梁承垂眸看稿,倏地,抬起眼看他。

他卡殼,慌張地問︰“怎麼突然看我?”

梁承說︰“難道觀眾不能看你?”

喬苑林吞沒心中冒出的句子——你和觀眾不一樣。

梁承打了聲哈欠。

喬苑林喪失了繼續的興致,失落道︰“是不是很無聊?”

“還行。”梁承回答,“都是演講沒什麼新意,要不你換一種形式?”

“換成什麼?”

梁承戲謔地說︰“相聲。”

喬苑林一愣︰“你不耍我能死啊!”

他離開椅子撲過去,想給梁承一拳,卻沒打中,拳頭被梁承用手掌一包,把他輕巧地摔在了床裡側。

一沾柔軟的床褥,喬苑林四肢百骸都丟盡力氣,他疲憊地不想動了,打商量道︰“大哥,我今天在這兒睡行嗎?”

梁承說︰“不行。”

喬苑林戀戀不舍地離開,到門口關了燈,在在黑暗中看梁承躺下的輪廓,小聲說︰“明天我一定要做到。”

第二天梁承醒來,二樓靜悄悄的。

德心的大禮堂坐滿了人,喬苑林立在幕後,襯衫的翻領上別著校徽,胸前的口袋裡裝著那顆白色紐扣。

上台前,他撥通梁承的號碼。

梁承戴著耳機,靠在陽台的欄桿上接聽。

漫長的通話將機身耗熱,喬苑林這一次想著偷拍的生物資料,想著遒勁潦草的注解,想著三年前從他臉上呼過的手。

那隻手開摩托很帥,揮拳時很凶,可他更希望能握筆,將來遵從理想握手術刀。

段思存坐在台下第一排,腿上放著一隻檔案冊,裡面是寫好的推薦信,以及應聘實驗助教要填的個人信息表。

掌聲如雷響起時,梁承掛了線。

樓下廚房在燉木瓜桃膠,清甜氣飄得滿屋都是,梁承回房,在床頭翻一本新書。

一小時後,出租車拐進巷子一直開到樓下,乘客心急地甩上門,在司機的抱怨聲中揚起頭大喊︰“梁承!哥!”

喬苑林鞋都沒換,上樓沖進臥室,喘著,激動得臉色發紅。

梁承瞳孔漆黑,不易察覺其中淡淡的笑意,他立起來,說︰“看來選上了。”

喬苑林根本不在乎當部長,他手忙腳亂地解開檔案冊,將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傾倒在床上。

他咧開嘴︰“你看!”

梁承瞥向那些紙,實驗助教聘請說明,個人信息表,推薦信壓在底下,他抽出來,看清段思存的簽名。

眸光已經冷卻,他問︰“這是什麼?”

“實驗助教的推薦信!”喬苑林一臉興奮,“段老師是項目學務長,有他推薦你就可以應聘了,只要通過考試,就能在德心當助教!”

梁承又看了一眼個人信息表,面上一絲慌惘閃過,說︰“段思存給你的?他還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喬苑林仰著頭,神采飛揚地邀功︰“他說我當選部長才行!”

梁承捏皺手中的紙,冷聲問︰“你是為了這個去競選?”

“對啊,這是段老師提的條件。”喬苑林說,“我希望你參加招聘,就求他,他說我要選上部長。我真的選上了,今天一下台他就給我了!”

梁承沉默片刻,氣得笑了一聲,譏諷道︰“白癡,他提條件你就答應?”

“為了你,我當然答應。”喬苑林靠近,雙手捉住梁承的胳膊,“哥,你先填個人信息,有免冠照嗎?沒有我們下午去照一張,還要銀行卡,打工資用。”

倏地,梁承甩開他,說︰“我不會去的。”

喬苑林呆住︰“為什麼?”

“不為什麼。”梁承的抵觸顯而易見,“我沒讓你做過這些事,以後別再自作主張。”

喬苑林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因為是梁承所以愈發的冷,滿身熱氣都散盡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聲︰“我沒告訴你……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梁承說︰“我不需要。”

喬苑林語無倫次地問︰“不需要什麼?工作,驚喜,還是不需要我?因為不需要,所以不在乎?”

“對。”梁承淡漠道,“這些我都不在乎。”

“可你成績那麼好,你根本放不下書本。”喬苑林不肯放棄地說,“為什麼非要去追債,去冒險?這份工作難道不比那些亂七八糟的合適?”

梁承回答︰“我的生活本來就亂七八糟的,輟學,打打殺殺,哪天被人捅一刀,時不時有警察找上門,你看不順眼可以把我趕出去。”

喬苑林忍耐到極限,大聲嚷道︰“我不想你過這樣的生活!”

梁承逼視著他,也抬高音量︰“我是死是活、我怎樣過不妨礙你吧?你這朵溫室裡的花能不能別管野草受什麼罪?”

“你救過我,我報答你有錯嗎?”

“我不用你報答。”梁承每個字咬得很重,“我也不想欠你的情。”

“什麼情?”喬苑林問,“友情?”

他今天說了太多,嗓子刺痛,喊出來幾乎破音︰“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你拿我當住對門的,當小狗,心情不錯就對我好,沒興致就拒我於千裡之外!”

他完全爆發了︰“梁承,跟你熟一點,離你近一點,怎麼就他媽那麼難?!應小瓊可以,老四可以,小樂也可以,為什麼就我不行!”

梁承刀槍不入,殘忍地說︰“因為我們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喬自我感覺是病秧子,但說乾就乾不知困難為何物;邀功的時候自我感覺很機靈,其實笨拙的一匹,吵完甚至有點迷茫︰怎會這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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