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家院子裡的棗子熟了。這兒紅一塊， 那裡一抹泛黃，沉甸甸壓得枝條垂下。胡二說再不摘，就要被鳥兒偷吃了。

鬱清吃過早飯，等露水幹了， 便兜了籃子上樹摘。胡二在下邊吊著枝， 摘兩個， 便往嘴裡塞一個，愜意得很。

棗子清脆， 入口就是嘎嘣一下。胡二吃起來就跟花生豆子似的， 整顆嚼兩下，就能吐出籽來，壓根不需要啃。

鬱清收了一輪，分了些給鄰裡送去， 剩下的便和客人一塊吃。要是吃膩了，就讓胡二拿去賣了攢零花。

這家夥明明年紀不小了，口味卻跟小孩兒相當，喜歡吃甜吃零食。作為一隻混跡人類社會的狐狸精， 胡二幾乎已經很少吃生肉了。大部分捕到獵物的時候， 也是送進山去給崽崽，實在嘴饞，就纏著鬱清做。

“要不你學學做飯吧。”鬱清說。這樣他不在的時候，也不用擔心他餓著。

“我不。”胡二堅持道。“我可以等你回來了吃。再說還有老陶呢， 他會做。”

鬱清無可奈何。他今天打算送些果蔬去給爸媽，只能讓他們自己解決吃的問題了。

今天周末， 路上的車明顯比往日要多， 在市裡又堵了個把小時， 去時堵， 回來也堵，於是鬱清到村子時便晚了。

不過他大老遠就看到了個白點，眼巴巴在村口蹲著。不用看就知道是狐狸。

鬱清停車道：“不是跟你說了別等嗎。”

狐狸扒了一下窗口，他就打開門讓它上來。

“我樂意。”狐狸任性地說，開始扒拉後座的袋子，看有什麽好吃的。

鬱清問：“今天有客人嗎？”

“有，我帶回來的。”狐狸邀功道，腦袋都鑽到袋子裡了。“給我帶奶茶了嗎？”

“帶了。”

狐狸眼就眯成了彎，不扒拉了，一下車就急吼吼地嚷著要喝奶茶。

老陶看著有幾款很受歡迎的，便道：“哎喲，你買這玩意，沒少排隊吧。”

鬱清笑道：“還好，我去的時候人不多。”

586在那邊哼哼：“也就你會寵著胡二。”

胡二道：“小五不在的時候，小鬱可是天天念叨。”

586立即豎起了耳朵。“念了什麽？”

胡二狡黠地：“你給我買彩虹糖我就偷偷告訴你。”

於是586被誘惑去下單了。

鬱清：“……”結果花的還不是他的錢！

“謝謝，我們就不用了。”新來的客人道。

兩個女孩是同事兼閨蜜，其中一個那麽說，另一個也不好駁她，只是等回房了，才抱怨道：“洛洛幹嘛不要，不好意思白喝我們可以從他手上買嘛。”

“人家排了很久的隊給自己人買的，我們就別奪人所愛了。”梁洛淡淡地說，又提醒道：“還有，奶茶熱量高，你不是在減肥嗎？”

方嫿這才不去想奶茶的事了。

梁洛又道：“明天去迷宮，你準備好東西了嗎，可別到時候又磨嘰。”

“當然，我可是有備而來。”方嫿笑嘿嘿道：“再說不是有你在嗎？”

梁洛皺了皺眉，但最終沒說什麽。

然而第二天，她坐在樓下半天了，方嫿還沒下來，說是沒化好妝。

梁洛無語道：“去迷宮你化什麽妝？！裡面燈光很暗吧，不化妝又沒人會注意到。”

“就是暗才更要化啊，燈光不好多難看啊。你再等兩分鍾啦，我很快就好了。”

梁洛就在外邊越坐臉色越難看。

方嫿說好兩分鍾，結果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半小時……她還沒好。

“畫得不好看當然要重來嘛。”方嫿委屈地說。

梁洛一大早七點起來，吃過早餐，等了兩小時，都快坐麻了，她才磨磨蹭蹭下來了。

梁洛剛剛松了一口氣，忽然又想起她沒吃飯，臉又僵了回去。這女人沒吃飯，她還得繼續等！

方嫿撒嬌道：“你陪我一塊吃嘛，你看著我吃不流口水嗎？”

梁洛木然道：“不會。”

“可是我一個人好怪啊，你陪我吃啦。”

梁洛：“……”她不但得等著，還得陪吃！

好在今天老板在，旅館也有早餐。而且在這兒她可以逛逛院子，轉移一下注意力，慢慢消磨時間。不至於在外邊餐館裡，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邊吃還邊不死心地問：“真的不要嗎？我給你點了哦。來嘛一塊吃，你剛剛等了那麽久肯定又餓了。”

她也知道自己等了那麽久！就不能快點嗎？梁洛真是完全無計可施。

最終是方嫿自己吃完了兩份。

——所以那個每天晚上稱了體重就嚷嚷要減肥的女人哪去了？！

但這時梁洛一句也不敢多說。她怕說起來，會影響方嫿吃飯的速度。

她在院裡蕩了一會秋千，任夏風撥弄著頭髮，自拍一會，再去逗逗狗子，總算覺得時間好過多了。

在這裡，時間仿佛會慢下來，她似乎也沒那麽急躁了。甚至覺得迷宮什麽的，不玩也沒關系。原本放假出來玩，就是為了放松身心的，又不是為了玩而奔波。

所以方嫿吃完，一看時間，居然快中午了，自己反而鬱悶得不行，急切地拉著梁洛出門。

梁洛倒是悠哉了，道：“現在你知道我等你的時候有多急了吧。”

方嫿：“知道了嗚嗚嗚……你快點啊，去晚了我們就到不了終點了。”

“那有什麽，反正沒走完工作人員會領出來。”

“我不要嗚哇，我想拿獎品！”

“那你倒是早點出門啊。”

“我、我下次努力。”

你都努力六年了。梁洛無奈地想。

她和方嫿是大學同學，關系最要好。大概是命運的巧合，畢業後她們意外地實現了大學時的夢想——在同一家公司應聘成功，每天一起住，一起上下班，一起做好吃的一起逛街，就算另一個人不在身邊，買東西也必然買雙份。

兩人的友情越來越牢固。但漸漸的，梁洛就發現了一個要命的問題。方嫿實在太隨性了，做事沒規律，同步起來十分辛苦。

但友情也許就像陳年的酒，越來越濃，歷久彌新，無論有多少磕絆，還是難以割舍。

雖然對方總有令人生氣的時候，但方嫿不記事，梁洛又是個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的人。所以就算有矛盾，冷戰一段，不久又會寒暄起來，然後再次形影不離，仿佛之前的不快沒發生過。

可是工作後，時間越來越少，她不知道這種狀態能堅持到什麽時候……梁洛苦澀地想。她真的超級討厭等個沒完！

無論是工作上拖延的交接方，還是吃飯時排隊，甚至網購的快遞久久不到，方嫿半天沒回她消息，都能讓她煩躁。

為什麽大家就不能速度點呢？！

為什麽不能給句準話呢？

為什麽，自己總是等的那一方……梁洛鬱悶地看著黃昏的景區。兩人一塊上的洗手間，結果她出來半天了，方嫿還沒好，打電話催就是“馬上好了”。

等她出來，梁洛終於爆發了。

“馬上是什麽意思？是立刻，現在就！最快幾秒，最遲五分鍾，你看看你花了多長時間？”

這幾乎是方嫿的口頭禪了，無論距離還有多遠，還需要多長時間，她的答案永遠是“馬上”，她的“馬上”大概能以小時論。

“你能不能別每次都讓我在寒風裡孤零零等你啊？你知不知道外邊蚊子很多的啊！”梁洛崩潰地說。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就崩潰了。

明明白天在旅館的時候，還覺得可以不在乎的。因為是很好的朋友，因為畢業後還像她們這樣一直很要好的同學，幾乎沒了。因為經歷得越來越多，才越來越珍惜的。但是……

“啊，給你驅蚊水。對、對不起，現在是夏天啊，你……你很冷嗎？”方嫿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發脾氣，茫然地說，“對了，你等等，我去給你買條圍巾！剛剛我看到有賣！”

梁洛：“……”真是夠了！

她快被方嫿的腦回路給氣死了，卻又不想發火看她眼睛噙淚的樣子，感覺好像自己欺負了一隻小綿羊。所以她乾脆不說話了。

她只要不說話，氣場特別強，方嫿就明白了，戰戰兢兢跟著，再也不敢提任何事。她也好想乾脆點嗚嗚嗚，可是一直改不過來呀！

兩人在回旅館的路上一直沉默，直到了村口，發現了坐在樹下大石頭上的胡二。

“小二哥在這裡做什麽呢？”方嫿奇怪道。

她覺得旅館的員工好奇怪，青衣的帥哥勤勤懇懇，還算有點員工的樣子。但這個小二，感覺完全是老板在伺候著。

小二正一條腿屈起，一條腿晃蕩，身邊有個布兜，他抓起一顆棗，拋得老高，然後再張口接住，一口一個。

吃一個，他就下來踱兩圈，見她們回來了，就順手扔了兩個梨過去：“接住。”

然後道：“當然是在等小鬱啊。”

姐妹倆一陣慌亂，勉強接住了。

原來，旅館冰箱裡的冰激凌沒有了，最後一根雪糕胡二沒搶過586，一直碎碎念，鬱清就出去買了。

就為了個冰激凌……兩姐妹默默啃著梨。梁洛忽然道：“那我們也一塊等吧。”

“……”方嫿不吱聲，但也不敢走。她怕自己這一走，兩個人的旅途就真的結束了。因為她覺得梁洛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胡二高興道：“好啊，等他回來了，我請你們吃冰激凌。”

他一個人正無聊呢。多了兩個人，這下可以玩遊戲了！

於是三人就一塊坐在大石頭上，胡二拿起棗子笑嘿嘿道：“你們信不信，無論拋多高我都能吃到！這樣，你們來拋，我來吃好不好哇~”

兩個女孩禁不住他慫恿，便拿起棗子，開始投喂。畢竟是女孩子，她們扔得挺規矩，胡二原地坐著不動就能接到。

他一口接好幾個，然後再施展吐籽神功，說是“看誰吐籽最遠”。

於是鬱清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三人都在那兒噗噗噗。

“……”完了，狐狸又把客人帶壞了。

胡二第一個發現了車子，立即跳下石頭，一溜煙跑了過去，然後再招呼兩個女孩上車。

梁洛羨慕道：“你對員工真好。”

“嚴格來說我們是朋友。”鬱清難得開玩笑道：“再說，我這是尊重長輩，小二年紀比我大呢。”

家裡明明他最小，但每次胡二在這兒等，他就感覺自己跟個老父親似的。

方嫿吃驚道：“真的嗎？完全看不出來！”

小二得意洋洋道：“那是，我比他爺爺還大呢。”

方嫿：“……”

梁洛琢磨道：“算的輩分吧，聽說這個特別容易亂。”

鬱清笑而不語。胡二忙著從車載冰箱裡拿冰棍，一人一根，有了吃的，便沒人討論這個話題了。

副座上，胡二舔了一下雪糕，便沉醉地眯起了眼睛，伸過去道：“小鬱，這個口味好吃！給你咬一口！這邊，我麽咬過~”

梁洛和方嫿在後座，一人靠著一個窗口默默吃，假裝看風景，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被吸引了過去。

要不，就原諒她了吧……梁洛默默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想法起了作用，第二天她起來的時候，下意識就去叫身邊的方嫿：“起來了，你不是說今天要早點去……”

她說完，才想起昨天兩個人冷戰了，默默撒開了手。

方嫿迷糊翻身道：“我再睡五分鍾，馬上起來……”

梁洛：“！！”

她覺得自己得下樓去冷靜，消化一下這個“馬上”。

她不知道，自己剛出門，枕頭底下就鑽出了個小人。

……

方嫿猛地坐了起來，她剛剛夢見梁洛變成了一個只有輪廓的發光小人，拇指大小，背上還有個大蝴蝶結。小人拍拍她腦袋，說著聽不懂的話，她的頭上就長出了個蝴蝶結。

她一驚醒，就立刻照了照鏡子。

頭上真的有個蝴蝶結！

應該是梁洛弄的……不然還有誰呢。那種夢，怎麽可能是真的。

所以她們算是和好了吧？她松了一口氣。開心地下樓了，心想今天一定要準時去闖迷宮！一定能成功的。

不知為什麽，這個念頭一起，就在腦中不斷強調，還有個齒輪一樣的聲音轉了一下。

她打開化妝包，頭一次這麽效率，一下子就化好了，噔噔噔下樓，發現剛好有早餐吃，太好了！

她一下樓，就開心地對梁洛道：“我昨天把路線記住了，今天一定很順利。”

梁洛含糊地“哦”了一聲。雖然回來之後，氣消了點，但她可還沒說去不去呢。

算了，反正依方嫿的作風，估計早上也去不成。

誰知今天方嫿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精神抖擻地道：“出發！”

梁洛：“！！”

她居然吃得比自己還快！這不可能！

梁洛遲疑道：“你今天怎麽了？突然動作這麽快……”

“快嗎？”方嫿激動道，“是哦，我居然能趕上和你一塊吃早餐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上班的時候，她一直死亡踩點，早餐都是梁洛給她帶到公司的。

梁洛本來以為這是個巧合，但一天下來，方嫿確實沒再讓她等過。

“我也不知道，我老感覺腦子裡有個小人在催我。”方嫿傻乎乎地說，還把做的夢告訴她了。

“蝴蝶結？”梁洛說不是她送的。

“是不是小二送的，我看他昨天摸你頭。”

“是嗎……誒我怎麽拿不下來，你幫幫我。”

“我試試。咦這裡怎麽好像有個發條，可以轉動哎。”

“啊？！你不要嚇我啊嗚嗚。”

“放心啦不是長你頭上，是發卡的機關裝飾好像。你頭髮被纏住了解不開，要不回去剪斷頭髮吧。”

“我不要剪頭髮！”

“那……你戴著也挺好看的，就先這樣吧，我們回去再問問小二。”

“發卡？”鬱清奇怪道。

“不是我種的。”胡二舉手聲明道。

“種？”方嫿小臉白了一下。

鬱清一聽他話裡的字眼，就明白了。這八成是情緒小人乾的。

蝴蝶結中心有個小小的發條，轉動就會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聽起來仿佛真的給人上了發條一樣。所以方嫿今天行動才這麽乾脆嗎……

“嗯……昨晚吃完飯，我給你戴的，你忘了嗎？”鬱清研究完，一本正經道。

方嫿愣道：“有、有嗎？”

她人比較糊塗，而且昨天因為一直在想梁洛的事，心不在焉的，不記得有沒有這麽回事了。

梁洛則因為在糾結誰先開口，也沒注意她。

“有。”鬱清肯定地說，“你還問我要不要錢來著。我說是紀念品。”

“哦、哦哦。”方嫿總算放心了，又問：“那可以拿下來嗎？”

鬱清：“……”

小人可真是給他出了個難題。

他也拿不下來。老宅說只能等。

“到一定的時機，發條應該就會消失的謔。”老宅琢磨說，“不過，我可以問問小人，發條小人是個很好說話的家夥。”

於是夜裡，小人又造訪了方嫿的夢。

這次她明白了，那天晚上小人背上的不是什麽蝴蝶結，而是發條。

今晚它的發條在頭頂，像個竹蜻蜓一樣，轉動著從窗戶飛進來的。

小人落在她頭上，把發條拿走了。然後來到她手上，又種了一個，擰了幾圈，拍拍手，好像在說[大功告成]，飛走了。

第二天，方嫿發現自己手腕上多了個精致的手環。手環上有個發條狀的小裝飾，擰一擰，齒輪哢噠哢噠轉，她就莫名地，不論和梁洛約定了什麽，都很快行動起來。

雖然後來的她們，有時依然會相互等候，但都不會太長。

而旅館的胡二，依然時常在村口等候鬱清的車。等待有時很長，有時很短，他似乎從不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