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下雨了。

“雨”一動不動， 沒有跑出去接雨水，只是趴在小水池裡打呼嚕。

鬱清在屋簷下看雨的時候，聽到門口一聲汽車喇叭， 還以為是許意來了呢，結果是客人。

同事任風的朋友，送了女兒沈玉來散心。

只是不巧，他們出門時天氣還好好的， 來到這兒就下起了雨。幸好鬱家院子挺乾淨，四處草地，也沒什麽積水。

沈玉一看就歎道：“我就說了不要來， 我最近運勢差， 只要出門準沒好事， 你看，下雨了吧。”

沈爸是個中年胖子，樂呵呵地先下車和鬱清打了招呼，才回來催促道：“下來吧， 裡邊很乾淨的， 你肯定喜歡。來嘛， 這是爸的老朋友開的，給個面子哈。”

車裡的女孩幽幽道：“早上還說是你朋友的朋友……”

沈玉長得挺漂亮，清秀中帶著點憂鬱氣質， 下了車， 身後雨景一襯，就是一幅天然和諧的畫。

然而她歎氣道：“我討厭下雨。”

鬱清：“……”

？！！

小水池裡， “雨”醒了， 水面升起了個弧度， 探出了頭， 然後慢吞吞出來，溜到草地上，開始接食雨水。

大概不是許意召喚的緣故，它行動得特別慢。好在它和水一樣透明，屋外還下著雨，誰也沒發現異常。

鬱清把父女兩個引進了屋，其他事等雨停了再說。

沈爸是和任風業務往來認識的，和鬱清聊了點工作，很快就熟絡了。

“我家小玉呢，喜歡胡思亂想，這不是聽說你這兒清靜嗎？我尋思讓她來住兩天，透個氣，說不定精神會好點。”

鬱清沒看出她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

沈爸一言難盡的樣子道：“你晚點就知道了。醫生說她有點抑鬱傾向，我就怕你們受不了。”

鬱清便細細問了。

原來這妹子雖然精神一直挺低落，但也沒做想不開的事，就是旁人常常會受她情緒影響，和她接觸多了，再開朗的人也會變喪。

家裡帶她去看了心理醫生，去了幾次，她一點沒變，人家醫生倒開始吃抑鬱藥了。

沈爸才尋思找個沒什麽人的鄉下小地方，讓她透個氣放松心情。本以為鬱清這兒偏僻沒什麽人，結果進了老宅，才發現有客人。

他頓時又有點擔心，萬一女兒把人家客人給帶喪了怎辦。

鬱清笑道：“沒關系，大家心理素質都挺強大的。”

有老宅在，根本不用擔心這些。

陳進也撓頭道：“我也覺得還好，你看她坐那兒，和小五章樹挺和諧的嘛。”

沈爸就看了過去，發現586一副冰山臉，章樹是個面癱臉，倆人臉上看著毫無悲喜。

章樹端了茶過去，也不說話。沈玉抬頭看了一眼，只見杯裡茶水映出自己孤獨的影子，心中就是一黯，剛想抒發一下，章樹就點個頭走開了。

想說的話沒能說出口，沈玉只能默默端起茶杯啜了起來。

沈爸深知她習慣，見她嘴唇動了動，捏了一把汗。

鬱清則是一點沒看出，還道：“可是你們平時一塊生活吧，我看您還挺開朗的。”

沈爸愣了一下，苦笑道：“她小時候很正常。而且我平時很忙，其實沒什麽空陪她。後來上了大學，學校發現了異常，我才知道的，不得已給她辦了休學手續。”

鬱清問：“她媽媽呢？”

沈爸歎道：“我們離婚了。”

“你這兒要是不方便，我再找別的地方吧。”他惆悵地說。

鬱清沒什麽不方便的，倒是怕他們不習慣。畢竟他除了開個房間，啥也不管，飯菜也一般，就是家常小菜。

“這沒啥，她自理能力沒問題。”沈爸絮絮叨叨地說，“我就擔心她想太多，醫生說她現在看起來不嚴重，但要是不管，可能就奔著抑鬱症去了。她其實很聰明，突然出了這個事，現在成績一落千丈……”

鬱清試探道：“和你們離婚有關嗎？”

“我們離婚那會，經過她同意的，她還挺淡定，那兩年也沒什麽不對啊。”沈爸發愁道，“後來上了大學，談了個戀愛，失戀了，就變這樣了。”

鬱清大概明白了，道：“沒事，我會讓員工留意她的。”

沈爸不放心，還多呆了兩天，這一呆自己反而有點樂不思蜀，不想走了。

老宅的環境設施都是獨一無二的，蝴蝶環繞，鳥語花香。更可貴的是都這個季節了，夜裡居然還有螢火蟲。

沈玉一見到，就歎息：“螢火蟲的壽命太短了，明天后天，也許它們就死去了呢……”

然而後來的每個夜晚，這裡的螢火蟲都未曾消失。

沈玉：“？？”

不僅如此，這兒的人似乎也和別處不一樣，奇奇怪怪的。

那兩個沒表情的員工就不必說了，惜字如金，無論她說什麽，都沒有半點反應，像是……沒聽懂的樣子。

那個常常晃來晃去的暴發戶二代……不，還是別招惹他了，他一開口，都沒她說話的份。

那對小姐妹倒是挺可愛的……

沈玉一整天都在45度望天，因為一低頭，看到地上的落花落葉，她就有點傷情，覺得自己也是那風吹雨打葉飄零的殘花，不知不覺撿起花瓣來……

何雪就跑過來積極地道：“我幫你撿！”

她動作麻利地一下子撿光光了。

沈玉：“……”

姚夢是個會認真聽她傾訴的人，聽她說戀愛史，代入特別強，時不時還會紅眼圈，掉眼淚，痛罵幾句渣男。她看起來嬌嬌軟軟的，罵起人來也很軟，哭起來……讓人心疼！後來沈玉都不好意思找她說了。

可是一轉眼，等沈玉離開，她又能擦了眼淚，跟何雪談笑風生了。

“……”

沈玉依然會時不時看著某樣東西發呆，即使是晴天，也總是散發一種明媚的憂傷，一直嘀嘀咕咕。

杯子摔了——

“今天也許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呢……”

杯裡的水涼了——

“我的人生就像這杯水，熱乎沒多久就涼了啊……”

明明最常見不過的東西和事情，在她眼裡仿佛都是灰色的。

“她的身上，有病氣謔。”老宅觀察了一陣說。“一切壞情緒都和疾病有關系，如果不能排解出來，病就會越來越嚴重，最後不需要誰動手，他們自己就……”

對樹屋來說，精神上的死亡遠比實體的消亡更可怕。如果主人出現精神上的疾病，等待樹屋的將是衰敗。最後，樹屋會在井乾涸之前死亡。

為了減少廢棄的井，樹屋們很謹慎地挑選主人，並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情緒小人，幫助人們排解壞情緒。

“我會為她輸送一些特製的空氣，等她通過呼吸把體內病氣全都換出，慢慢會好一些。在情緒小人出來之前，我只能做到這樣了謔。”老宅遺憾地說。

“換氣……真的有用嗎？”鬱清疑惑道。

“有的謔，空氣有很多種。愉悅的，平靜的，激烈的，舒緩的，甜的，早晨的，晚上的……製作空氣是我們樹屋天生的本領，也是我們日常的必要活動。因為我們呼出的氣體，和人類恰好互為所需，所以樹屋特別喜歡人類。我和你說過，樹屋需要主人的氣息，呼吸也是其中的一種。”老宅解釋完，躍躍欲試地說說，“小鬱想試試嗎？”

鬱清呼吸一下，仔細分辨，發現確實如此。原本空氣確實無色無味，但是老宅製作的空氣是有味道的，無法形容的味道，淡淡的，不易察覺。聞了之後，就會有相應的情緒湧上。

“空氣在我們的世界，是可以交易的謔。”老宅興致勃勃地說，“樹屋有很多傳承的配方，也有個人配製的獨門配方。人類很喜歡這個。”

那當然啊，這東西要是拿出市場，人們絕對會為之瘋狂的！

鬱清心想這個秘密絕對要讓老宅帶回去！不能被人發現了！

還好空氣本就是很不起眼的，無處不在，客人們絕不會想到會是什麽寶貝。

接下來幾天，沈玉確實安靜多了。

鬱清和老陶也不用避著她宰魚殺雞了。她平靜地路過，坐在小露台，也不看天了，開始看書。

只是鬱清偷瞄了一眼封面……《百年孤獨》。

“……”

果然，看了沒多久，沈玉又開始歎息，時不時擦擦眼淚。

鬱清沒轍了，只能給她備紙巾。

孤獨的影子小人爬到女孩頭頂，盤腿坐著，跟著她看書的樣子。女孩每撕一下紙巾擦淚，它也學著撕一下……紙巾的影子。

沈玉愣了一下。剛剛……是錯覺吧？

她把書合上又翻開，確定沒有什麽影子。

其實她已經好多了。這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洋溢著溫暖的氣息。

是的，溫暖。秋季已經開始有晝夜溫差了，但是很奇怪，這個屋子和小院裡沒有。

沈玉還試過了，只要出門，外邊即使晴空萬裡，也會有秋風襲來。那種涼意帶著蕭條，和夏天完全不一樣。但是只要踏進小院，就完全還是夏天的感覺。

本來她很討厭夏天的，又熱又黏膩，就連吃冰也化得快。但在這裡，沒有到處滾燙、悶熱的感覺。花草樹木充滿了生機，野趣橫生，是一種讓她覺得很舒服、十分眷戀的夏天感。

好奇怪，為什麽會眷戀，明明不是她的家……

唉，她的家，已經分成兩半啦……沈玉想起這事，又忍不住歎氣。雖然她是支持父母離婚的，沒感情了湊合在她面前演戲有什麽意思呢？但是，真的分開了她又很舍不得……

她鬱悶著，又想起了自己無疾而終的愛情。

傷心事湧起時，冷不丁眼前飄過一個泡泡。

沒有什麽風，它也悠悠忽忽、起起伏伏飄著，沒有落地。

泡泡的表面流淌著五顏六色，在陽光處特別絢爛。那個絢爛的映射裡，就像另一個世界，有著另一個她。

她下意識跟著看了過去，不由愣了。

不知是誰在吹泡泡，院子裡飄蕩了許多。它們有大有小，像蝴蝶一樣飛舞，又比蝴蝶輕盈許多，總能躲開人們。

何雪這個人來瘋，跑過去拍照，拍完了就戳著玩。

又一個泡泡往這邊飛來。沈玉下意識地伸手一接，泡泡就無聲地破了。

一個，又一個。

她覺得好像有什麽跟著泡泡消散了。

戳泡泡的遊戲持續了一會，很快就沒了。

這泡泡來得稀奇，每天不時出現幾個，有時在院子裡，有時在屋裡，有時沈玉在自己的房間也能看到。然而誰也沒找到吹泡泡的人。

何雪她們沒玩過癮，乾脆製作了泡泡水，自己吹起來了。沈玉只要見到了，就忍不住戳一下。

有一天，她也吹了起來。

她從來不知道吹泡泡有這樣神奇的魔力，吹出一個，仿佛心中的鬱氣全都吹出來了，再戳破，就像被消除了一樣。

她現在常常想不起自己情緒低落的那些日子。

那個曾經讓她愛恨交織的名字，也忘了。

雖然她還是會為書中的人物感動得不行，也偶爾寫一些傷感的文字，看電視劇也依然要備上紙巾，但事後就放下了。

如果沒有，她就吹一會泡泡。

很久過後，鬱清才發現了沈玉留下的憂鬱小人。

它坐在老宅的花園裡，一口氣吹出好多泡泡，然後伸手把兩個泡泡融合，再把另一個泡泡一抓，分成兩半，融合。

再吹，再融合。

最終的大泡泡上，出現了一幕催人淚下的……小人電影。

［哇哦！！］

在它身後，聚集的其他情緒小人們發出了驚奇又感動的聲音，開始看得入迷。

於是後來狐狸發現，家裡的紙巾時不時就莫名其妙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