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窗外翠柳鶯啼，堂內書聲琅琅，坐在最上頭搖頭晃腦的英俊無雙，才華蓋世的教書先生不是別人，正是在下，人稱一字千金的哀稚公子。

"先生！我，我，"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我，我皺著眉看向他，端起一副先生該有的嚴肅表情，訓斥道:“二牛！你怎麽又遲到了！你說說，這個把月裡你已經遲到了幾次了！”

二牛憨厚一笑，紅著臉道:“先生，今天我是真的有正當理由的！”

我冷哼一聲，挑眉道:“正當理由？你還能有正當理由？好，那你說說，你有什麽正當理由？”

二牛吸了吸鼻子，又傻呵呵地笑了幾聲，說:“我今天來上學，可是半路被王大嬸攔住了！”

我繼續哼道:“她攔你作甚？”

二牛眨了眨眼，大聲道:“她向我打聽先生的事情，她說先生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親啦！”

話音剛落，學堂裡就笑聲一片。

不只是誰先喊了句“先生，王嬸是想讓她閨女嫁給你！”

接著學堂就亂了套，學生們七嘴八舌，笑聲此起彼伏。

"先生，我家姐也喜歡你，要不你娶她吧！"

“先生才看不上你家姐姐呢！先生要娶也得娶城裡張員外家的小姐那樣的！”

“先生，要不你等幾年吧，我，我願意嫁給你！”

“你小姑娘家家的，真是不害臊！”

……

我揉著有些發麻的腦仁，一臉無奈地看著這些小孩兒們，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先生什麽時候說我要娶妻了？先生不娶媳婦的。”

“我知道！”妞妞大喊一聲，一臉很懂的樣子，說道，“先生不娶妻，先生是要嫁人！”

呃……我扶額長歎，天呢，我教出的都是什麽學生呀！真是太失敗了！

“胡說！”大胖反駁道，“先生是男人，如何嫁人？！”

“我才沒胡說！”妞妞嘟著嘴，叫嚷道，“我大哥上次說，先生長得比女人還好看！要是能娶先生這樣的，就算是男人我大哥也是願意的！”

我腦中瞬間浮現出了妞妞大哥那張比大胖還要油膩膩的臉，內心狂吼，可我不願意！不！願！意！

“也是！”大胖點著頭表示認同，末了還說了句，“那我也要娶先生！先生，你嫁給我當媳婦吧！”

“我也要娶先生！”

“先生是我的！”

“我是咱們學堂裡長得最英俊無雙的！先生肯定是要嫁給我的！”

……

咳咳咳，我一臉黑線地看著他們，怒吼道:“胡說八道！先生我世間無雙，世間再也找不出能配得上先生我的人了！你們，你們褻瀆先生，罰你們每人抄寫十遍千字文！”

五月，牡丹花終於又一次吐盡了繁華。

三年，是一個又漫長又短暫的時光。

三年前，我在牡丹花開的時候回到委羽村，委羽村依舊是過去的模樣，淳樸的民風，淳樸的人和淳樸的一切。

回來的第一年，我決定在委羽村開一個學堂，從此兼職成了委羽村唯一的教書先生。

三年來，慕名而來找我寫書的人依然絡繹不絕，我依然是三個條件，依然是個很傲嬌的寫書人。

三年來，來找我提親的人同樣絡繹不絕，委羽村是個偏遠的小地方，所以我猜想他們可能沒聽說過，人稱一字千金的哀稚公子早就把自己賣了，賣了一萬萬金。

也或許，他們也有所耳聞，但他們不曾相信，不過是當做一場笑談。

本來也不過是一場笑談罷了。

“稚兒啊，回來啦？”坐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趙奶奶大老遠就和我打著招呼。

我笑著大聲答道:“是呀！今天學堂課下得早。”

趙奶奶笑得一臉幸福的褶子:“我剛才看見又有人去你家啦，你快去看看吧，估計又有人找你寫書了！”

我“哎”了一聲，趕忙整了整衣衫，沒辦法，雖然哀娘不在了我的生活水平大為下降，吃穿用度皆比不得從前，但畢竟偶像包袱還是要有的。

果然，一個玄衣男人正等在我家門口。

我“嗯哼”一聲，那人聞聲回過了頭。

他戴著半張銀箔面具，嘴唇薄涼，忽地眼中充滿了笑意，他說:“公子能否為我寫個故事？”

那年，也是牡丹開盡的時節，他也是戴著這半張面具，同樣的一身玄衣。他與我做了筆交易，我為他寫一個故事，他陪我三個流年。

在遇到他以前，我從不曾想過有一天我也會變成自己筆下故事裡的人，不曾想過有一天我竟會將自己寫進故事機，更不曾想我竟會為了一個人歷經生死。

轉眼又是三年，那個人又站在我面前，他對我說，能否為我寫個故事。

當我把他請進屋的時候，太陽都已經落山了。

我點了一盞燈，看著燈火一時愣怔，我忽地想起了這三年裡，我一次次點亮燭火，獨坐在燈下恍惚的歲月，那時的我在想什麽？等的又是什麽？

嘴角邊忍不住扯出一絲自嘲，我回過神發現他正在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問:“你要寫什麽故事呢？”

他眉眼一挑，笑道:“一個很平淡無奇的故事。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後來他也喜歡上了我，於是我追隨他來到了一個很偏僻的山村，從此過上了平淡無奇的日子，一直到我們都老死了為止。”

我嗤笑一聲，問道:“那你要用什麽來交換呢？”

他手腕一轉，將骨扇展開擺出一副風姿卓絕的樣子輕扇了幾下，笑道:“就用我的一輩子，可好？”

我想起那年，我問他你可否不要天下，和我一起走？那時他選了天下。可我一點也不怨恨他，甚至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理所當然。他費勁心機才得到的天下怎麽可能隨便放棄？

我苦笑了一下，道:“這個故事，很好。可你給的東西，我要不起。”

他手中骨扇"啪"地收了起來，問道，“為何要不起？你若是都要不起，這天下就更沒人要得起了。你可是要讓我一輩子孤獨終老？”

我內心一陣慌亂，問道:“天下該將如何？你，你莫要再與我說笑了。”

他幾步走來，我隨及退後了幾步，他逼近我，在我耳邊沉聲道:“武王熏禪位給司馬大將軍司馬昂，用不了多久，這消息就該會傳到委羽村了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

我想了半天，才擠出一句“那那個小芷呢？”話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我說什麽呢！又不是怨婦！

小黑哈哈一笑，道:“那孩子根本不是什麽禁臠，是輕侯的弟弟，那段時間來玩的，本想著讓他陪你鬧一鬧，讓你開心些的，後來不曾想你誤會了，但我又不想解釋，想氣氣你。”說罷又哼笑道，“誰讓你老是氣我！”

我想我應該是這幾年上了年紀腦子不好用了，所以才會稀裡糊塗地答應和他做這筆交易。

我輕輕摘下他的面具，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半響才道:“委羽村生活清貧，以後飯要自己做，衣要自己洗，這樣的日子，你可習慣？”

他將我拉進懷中，在我耳邊笑道:“比起那些，我最不能也最不願習慣的是離開你。”

其實我想說你已經離開我三年了，可是我此時覺得那也不是那麽重要，以前的種種，在這三年間被清洗了太多遍，直到有一天，那些愛恨糾葛都變得模糊，曾經自以為重要的也可以變作不重要，曾經堅持的也可以變得不再堅持。

只是以後的歲月太漫長，一個人又太寂寞，如果有一個人願意用一輩子來與我做交易，那也不錯。只是，一個人不曾有過也就罷了，一旦有過，就會變得貪心，就會再也不願意放開。

我對他道:“這次，不要騙我。”

他笑著答道:“嗯，不騙你。”

我又道:“這次的交易，是不得作廢的。”

他依舊是笑著答:“嗯，不作廢。我說了用一輩子做交易，就是一輩子，你知道什麽是一輩子嗎？一輩子很長很長的，你也不能嫌我煩，當有一天我變成了老朽，你也依然不能嫌棄我。”

那天他一直喋喋不休，我覺得他變得囉嗦了，但是這也沒什麽不好，因為他現在又變回了小黑，而小黑，不是公子熏，他不必要有帝王的氣質，他只要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夠了。

以後的以後，是一個很漫長的故事。

但那漫長的故事，普普通通，平淡無奇。

有一個教書先生，還有一個寫書人，他們在一起，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們一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