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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荔知回到宮正司牢獄的時候, 馬宮正已經拿出供狀,想要強迫鹿窈畫押。

  綁在架子上的鹿窈滿身鮮血,神智已經有些模糊,但仍記得雙手緊緊成圈, 不給宮正司強行畫押的機會。

  另一名司正正在馬宮正的授意下, 努力想要掰開鹿窈的拳頭。

  荔知帶著兩名紫微宮當值的太監走了進去。

  “你……”馬宮正見她去而複返,還帶著兩個來者不善的太監, 一時愣住。

  荔知開門見山道:

  “馬宮正, 皇上已將靜蘭閣巫蠱一案交由我全權審理。”

  “荔知, 你這可是越權!”另一名司正怒聲道。

  “皇上的旨意已下,兩位若是沒什麽事, 不若回宮正司值班”荔知面不改色,微笑道。

  幾次重複後, 鹿窈終於閉上了眼, 響起了均勻而微弱的呼吸聲。

  劉司正重重地哼了一聲,怒瞪荔知一眼。跟在馬宮正身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宮正司牢獄。

  荔知將兩人分開關押,依次問訊。

  想來春梅在宮中當值多年,也聽過這個說法。

  “奴婢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春蘭明顯慌了。

  茶香在荔知口中四溢,驅散了她所聞到的血腥氣。

  去請禦醫的太監走了回來,荔知朝燒得正旺的炭火揚了揚下巴。他了然地從牆上取下一塊鐵烙,走回到茶爐前,緩緩旋轉。

  “做一個不受寵的低位妃子的宮女,很難受吧”荔知忽然說。

  當環境足夠恐怖的時候,無聲就是隱形的攻擊。

  荔知視若未聞,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熱茶後,她才抬起眼,微笑道:

  “未必吧。”

  馬宮正看了荔知身後的兩名太監一眼, 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冷冷道:
  “也罷, 既然你硬要摻合這渾水,我也只能祝你一直有貴人相助。劉司正, 走吧。”

  “荔司正這是什麽意思奴婢真的把知道的都說了……”春蘭說,“難道荔司正懷疑是奴婢詛咒怡貴妃嗎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和怡貴妃無冤無仇,這詛咒怡貴妃……說不通啊!”

  春蘭等待時所待的房間,是荔知特意為她準備的,剛剛審問過鹿窈的牢房。

  “荔司正……不知想問什麽”春梅試探道。

  荔知剛剛是請春梅喝茶,現在是請春蘭看自己喝茶。

  荔知讓人將鹿窈抱去另一個乾淨的房間, 讓其中一位太監去太醫院請個禦醫回來。另一位太監, 則被她留在身邊以便狐假虎威。

  進了牢房後,她故作鎮定,發白的臉色依然掩藏不住心底的不安。

  荔知將她請到牢房中唯一一個圈椅上坐下。面色冷硬的太監就站在椅子背後,春蘭像前有狼後有虎似的,盡量將身體縮小,不斷用眼角余光瞥著前面的荔知和後面的紫微宮太監。

  鹿窈渙散的瞳孔從微睜的眼皮裡望著荔知, 也不知道她認出來沒有。荔知將小姑娘沾著血的發絲別到耳後, 輕聲安撫:“別怕,沒事了。”

  荔知慢慢道:“上次被我撞見你不在靜蘭閣,就是剛從瑤華宮回來吧”

  她微笑不語,看得春梅越發做如針氈。

  春梅將一壺茶硬生生喝光後,荔知看了眼一旁已經燒到底的線香,讓宮人將春梅帶走,換春蘭進來。

  第一個被帶到她面前的是春梅。

  她提起燒開的茶壺放到桌上,給自己慢悠悠地斟了一杯熱茶。

  “喝茶罷。”荔知笑道。

  春蘭在寂靜的拷問中已經磨滅了大部分意志,當她開始失去分寸,就離露出破綻不遠了。

  “宮裡的人,慣會踩低捧高。一個不受寵的妃子,只能撿別的妃子看不上的衣裳,禦膳房領餐也只能領到一些殘羹剩飯。身為她們的宮人,就更不必說了。去到哪裡,都是受氣的份兒。”荔知說,“我看過你的檔案,就在半年前,你還在瑤華宮當差。從寵冠六宮的貴妃宮裡來到無人問津的采女院裡,你的人生際遇很是極端啊。”

  “荔司正……你叫奴婢來,到底想問什麽奴婢知道的,都已經全部告訴你了……”春蘭不安道。

  專門用作審訊的牢房裡掛滿刑具,暗紅色的痕跡布滿牆壁縫和地面的枯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飄散在空氣中。

  兩人離開後,荔知立即解下了綁在木架子上的鹿窈。

  荔知請她坐下,什麽問題都沒問,只是請她喝了一壺茶。

  炙烤之下,黑色的鐵烙漸漸發紅。

  那間充滿新鮮血腥味的房間應該不太好過,春蘭進來的時候,臉色煞白,眼珠不安地四處轉動,打量牆上的各式刑具。

  紫微宮的當值太監,大家都臉熟。荔知不費吹灰之力就調動起了宮正司的力量,靜蘭閣的兩名宮女很快被帶來牢獄裡。

  春蘭愣了愣,不知道她突然說這個什麽意思。

  宮正司,所有宮人的噩夢。

  一旁的茶爐還燒著炭,黝黑的炭塊裡閃現著紅色的火光。冰冷的牢房因為熱氣熏蒸,慢慢有股不知何年留下的血腥味沁出。

  “那、那又怎麽樣……”

  宮人間時常流傳著一個說法,宮正司的拷問手法,是從詔獄裡學來的。進了宮正司牢獄的人,就別想全須全尾的出來。

  春蘭已經快坐不住了,荔知還在神色平靜地品茶。

  “那就說些你知道的吧。”荔知說,“埋在樹下的桐木偶人,很有意思,你發現了嗎”

  “什麽……”

  “上面刻的怡貴妃的生辰八字,是錯的。”荔知說,“這不有趣嗎大費周章做了個桐木偶人出來,卻連要詛咒的人的生辰八字都不清楚。這似乎也說不通吧”

  “我、我怎麽知道……人偶的事,你要問采女去……”春蘭結巴道。

  “這麽說,你對人偶毫不知情”荔知問。

  “當……”

  “死到臨頭,還在狡辯!”荔知砰地一聲放下茶盞,冷笑道,“春梅已經陳述,她在夜中聽到你的房間傳來削和刻的聲音。宮正司的人已經搜查了你的房間——”

  春蘭瞪大眼睛。

  “很乾淨。”沒等春蘭松一口氣,荔知接著說,“除了門縫。”

  春蘭的臉色馬上變了。

  “在門下的凹陷裡,我們發現了桐木屑。”荔知說,“和埋在地下的桐木偶人同出一塊木料。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可辯駁的”

  春蘭面若死灰,嘴唇哆嗦著想再垂死掙扎一下,卻發現自己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

  “動刑吧。”荔知說,“你聞一聞肉香,或許就想開口了。”

  太監拿起茶爐裡燒得通紅的烙鐵向春蘭走去。

  “別、別……我說……我說……”

  春蘭嚇得一骨碌滑跪在地上,拚命磕頭道。

  荔知讓太監手拿烙鐵等在一旁。

  “奴婢……奴婢本是瑤華宮的宮人,因為摔碎了怡貴妃的花瓶,被發回掖庭,後來成了鹿采女的宮女……鹿采女失了聖寵,全宮都在看笑話,鹿采女本人沒什麽好日子過,我們做奴婢的更是吃不飽穿不暖……奴婢,奴婢就想……想些法子,回瑤華宮去……”

  “你想出的法子,就是桐木偶人”荔知冷冷道。

  “奴婢知道怡貴妃不喜新入宮的鹿采女,所以覺著只要把鹿采女給除掉,就能將功贖罪回瑤華宮……”

  “怡貴妃知道此事嗎”

  春蘭搖了搖頭,慘淡地苦笑道:“怡貴妃要是肯見奴婢,肯原諒奴婢……奴婢也不會出此下策了……”

  荔知沒有輕信她的一言之辭,而是仔細盤問,反覆核對,終於明白了此事來龍去脈。

  馬宮正此前是誤以為春蘭背後站著怡貴妃,所以才執意要將鹿窈定罪。

  殊不知,此事只是春蘭一人所為。

  若非荔知出頭,真相就要永遠埋葬在無辜的鹿窈身下了。

  “荔司正,奴婢有一事不明……”春蘭說。

  “你說。”

  “奴婢的門縫裡……真的有桐木屑嗎”

  荔知沒有說話。
    春蘭懂了。片刻後,她絕望地笑了兩聲,突然,爬起來向牆上撞去!
  “攔住她!”荔知沉下臉。

  圈椅後邊的太監眼疾手快,在春蘭撞向牆壁的瞬間拉住了她。

  春蘭的身體軟綿綿地落了下來,太監往她鼻尖一試,抬頭說:“暈過去了。”

  “關起來,派人好生看著。”荔知說。

  巫蠱一案水落石出。

  因為洗清了鹿采女身上的冤屈,整頓了后宮中的風氣,荔知因功擢升為正五品宮正,而原本的馬宮正和劉司正,則因為拈輕怕重,無所作為,被一道口諭抄去家產,放逐出宮。

  聽說馬宮正出宮那日,望著宮門許久,眼中似有淚光閃爍。同身邊一臉憤恨不滿的劉司正不同,馬宮正一臉惆悵和惘然,什麽都沒說便轉身離開了她耗盡青春的深宮。

  荔知如今登上宮正之位,多得是和她打小報告的人。

  她的眼線,遍布后宮。

  無數宮人排著隊等著拍她馬屁。雖說地位在她之上的皇親國戚還有許多,但作為宮人,荔知隻用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就走到了這一行列的頂端。

  她的心中並無喜悅。

  冥冥之中,萬事萬物是否早已有注定好的命運
  鹿窈初入宮廷,惹怒龍顏遭到棄置。

  而她的一番插手,將鹿窈推上風頭浪尖。皇帝體諒無辜受了委屈的鹿采女,數次前往靜蘭閣探望。一周後,便歇在了靜蘭閣。

  第二日,皇帝龍顏大悅,一躍四級,將鹿窈封為正四品美人,遷居絳雪宮,坐側殿。

  雖然是側殿,但因為主位無人,所以就是實際上的絳雪宮主人。

  荔知想不通她努力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拯救鹿窈,還是害了鹿窈。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站到了絳雪宮外。

  她邁不進去,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面對鹿窈。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時,鹿窈的宮女春梅走了出來。

  春梅向荔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荔宮正,美人知道你在外邊等候,讓你進去說話。”

  “……”

  荔知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如何邁著這沉重的雙腳,走到鹿窈的床前。

  鹿窈看上去傷已經大好。她穿著華麗的衣裳,半躺在羅漢床上,百無聊賴地擺弄食桌上一盤瑪瑙般剔透的紫葡萄。

  看見荔知走近,她露出驚喜的笑容,主動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不由地伸手握住,春梅主動拿來鼓墩讓她坐下。

  “你……娘娘還好麽”

  “我很好,你怎麽這麽遲才來看我”鹿窈笑著說。

  她的開朗,出乎了荔知的想象。

  “宮正司事務繁多,奴婢初上任還沒有理清,直至今日才有機會向娘娘請安……”

  “荔姊姊在我面前不必自稱奴婢,若不是荔姊姊,我早就沒命了,又怎麽會有今日”

  鹿窈抬起光滑的真絲大袖,看著身上的緋色華服和食桌上冬日罕見的精致水果,意味深長道。

  荔知的胸口像被貓抓一樣,她幾乎忍不住要把鹿窈入宮的真相告知給她。

  “要不是我……”

  鹿窈緊緊握住她的手,攔住了她的話。

  “昨夜,是我主動向皇上邀寵。”鹿窈說。

  “……為什麽”荔知怔住了,呆呆道。

  鹿窈沒有立即開口。

  她抬起那雙明亮異常,像隨時都有水光閃耀的明眸,幽幽地看著窗外。

  窗外的天空,慘淡蒼白,圍困在四方的窗框之中。

  “在怡貴妃的宮人撕扯著我的頭髮,逼我跪在地上向貴妃行禮的時候,我只是傷心和害怕。”鹿窈輕聲道,“後來,當馬宮正板著臉命人鞭撻我的時候,我開始憤怒。”

  她轉過眼,烏黑得看不見底的眼睛認真看著荔知:

  “她只是一個奴婢呀,為什麽連她都可以肆意欺負我”

  荔知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然後,我終於明白。”她說,“在這吃人的后宮,光靠躲在屋裡不見人,是活不下去的。”

  “荔姊姊,我想活下去,我也不想再被打……”鹿窈低聲道。

  對鹿窈來說,一張聖旨,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原本在父母膝下,受盡疼愛。她曾以為男女之事離她還有很遠,比起高中狀元的鄰家哥哥,她更喜歡為了贏得鬥草,趴在草叢裡弄成一個大花貓,或是和手帕交圍著一碗清水,爭論是誰從織女手上乞到了巧。

  即便進了深宮,她也還在夢中,期望著有一日夢醒,她還能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

  夢醒了,她卻還在這裡。在這高高的宮牆之中。

  鹿窈抬起頭,看著荔知露出明媚的笑容:“荔姊姊,原來,說一些好話,皇上就會這樣開心。只要像討好祖母那樣,事事順著皇上,偶爾撒嬌放癡,就可以得到聖寵。”

  “我一點都不後悔。”鹿窈說,“我隻後悔沒有早些明白,永遠只是等待別人的拯救並不能解決問題。荔姊姊,我在宮中不認識別人,只有你對我好。”

  荔知什麽都說不出來。她怕一張口,自己就忍不住哽咽。

  “我比荔姐姐的位分還要大了。從今以後,我會保護自己,保護姊姊。”鹿窈笑道,“我要和阿爹阿娘去信,告訴他們,我長大了……他們一定會為我高興的。阿娘總是說阿爹忙了一輩子還是個芝麻小官,如今我有四品了,阿爹阿娘一定會為我驕傲的……你說對不對,荔姊姊”

  荔知只能點頭。

  她除了像個牽線木偶那樣,順著鹿窈自我安慰的話動作,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她說不出漂亮話,也不配說漂亮話。

  “謝謝你……荔姊姊。”鹿窈緊緊握著荔知冰冷的手,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像呢喃一般輕聲道,“只要我不是一個人……我就什麽都不怕。”

  荔知走出側殿的時候,空中懸著一輪敷衍而冷淡的紅日。

  苟延殘喘的夕陽灌滿整個院落。那些受到精心呵護的嬌嫩草花,在寒冬中依然盛放著美麗。

  春梅將荔知送到絳雪宮門口。

  荔知站住腳步,沒有立即離開。春梅略帶不解地看著她。

  她轉過身,和春梅四目相對。

  “你為什麽要做假證”荔知問。

  “……宮正什麽意思”

  荔知緩緩道:“靜蘭閣一年前經過翻修,你和春蘭的房間之間是三寸土牆,別說是削東西的細小聲音了,就是拖動桌椅,也傳不到你的房間裡去。”

  “你捏造口供,讓我懷疑到春蘭身上,為了什麽”

  好一會的時間,春梅沒有說話。

  荔知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再次開口。

  “荔宮正,算上今年,奴婢在宮中已經待了十一年了。”春梅露出一抹苦笑,“奴婢的父母在鄉下務農,當初想用三兩銀子將奴婢賣給一個駝背的瞎子,是宮中征召令的價錢更高,他們才改變主意,將奴婢送進宮來,好給弟弟換一房媳婦。”

  “奴婢進宮的時候,便下定決心要出人頭地。奴婢不甘心年滿三十五就被放出宮,奴婢寧死,也不願回到那個要用奴婢換錢的家。”

  “鹿采女要是死於巫蠱案,其他嬪妃也會嫌你晦氣,你便很難在掖庭等到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了。”荔知說,“所以你急切地想要一個替罪羔羊。”

  “靜蘭閣攏共就那麽大點,奴婢既然知道不是自己,也不是采女,那就只能是春蘭所為。”春梅說,“荔宮正若是抓錯了人,大約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了吧”

  “可你還是捏造了證據,引導了查案方向。”

  春梅慘笑起來:“奴婢願賭服輸,荔宮正帶我走罷。”

  “我不是來緝拿你的。”荔知說。

  春梅一愣。

  “如果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便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什麽問題”春梅急切道。

  “四年前的那天,”荔知說,“你在雨中見到的飛書之人是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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