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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從前那些縹緲無蹤, 柔弱無依的溫情,在今夜徹底粉碎。

  留下的只有殘情的齏粉。

  荔知直視謝蘭胥的雙眼,不肯有一寸一毫的退讓。掩埋在內心深處的倔強和叛逆在這一時佔據了她的身體,一切都是偽裝, 她從未有片刻溫順。

  謝蘭胥看著她不服輸的雙眼, 有一瞬怔愣。

  荔知趁機擺脫了他的桎梏。

  她不願和他有絲毫肢體接觸,一個沒有心的人, 任何觸碰都讓她覺得心中發寒, 發顫。

  “我是去了不錯。”她站了起來, “身為前朝公主,當朝太子妃, 卻只能葬在孤零零一棵柳樹下,無名無碑。鹿昭儀突然令我去東宮尋貓, 我來不及和你商量, 本想將她帶出東宮後, 再與你商議重新安葬的事宜——”

  謝蘭胥冷笑起來:“如此說來,我倒該謝謝你”

  事已至此, 再多的婉轉也只是浪費時間。

  他從未對她提起過崔朝公主。

  在太子妃看來,能夠照顧他,並且願意照顧他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她大約是不願我一個人留下,孤苦伶仃地受苦。所以想要將我也一並帶走。”

  那一晚出現的是母親,是身為太子妃的母親。

  荔知已不願浪費時間在謝蘭胥身上。

  “誰知道呢螞蟻搬走的吧。”

  “你的母親,究竟是怎麽死的”她開門見山道。

  “母親病重時,我才十一歲。她神志清醒的時候,會掙扎著下床給我洗衣做飯,教我讀書寫字。父親請過幾次禦醫為母親看病,但都被母親拒絕了。”

  “因為她也要殺我。”他說。

  “服毒自盡。”

  崔朝公主將他打的滿身淤青的時候,太子妃每次出現,都會紅著眼睛為他上藥。

  謝蘭胥沉默半晌,說:
  “她應當早就不想活了。”

  眼前的人,變得如此陌生。

  謝蘭胥臉上的漠然,讓荔知隻覺萬分膽寒。

  謝蘭胥學會了用最快的速度辨別兩人,然後選擇逃跑或是留下。

  荔知已經不在乎說出口的謊言能不能騙倒謝蘭胥,謝蘭胥同樣如此。

  他幾乎是故意說著蹩腳的借口, 以此激怒荔知作為回報。

  太子妃記得自己嫁了人,生了一個孩子,而崔朝公主不記得。

  她真的了解過謝蘭胥嗎
  她真的有靠近過這個人的內心嗎
  “……為什麽”

  提起,也不過是徒增她的悲傷。

  謝蘭胥心中沒有絲毫愧疚。

  “她怕我受苦。”謝蘭胥說。

  他知道安神茶裡有什麽,但他順從地照做了。

  即使心中有過千萬次設想, 荔知依然沒有想到,謝蘭胥會漫不經心,用一種毫無所謂的口吻說:
  “我的母親,是我殺的。”

  青煙一般的月華從木格窗外傾瀉而入,橫亙在只有一步之遙的荔知和謝蘭胥中間,像一條割裂兩人的銀河,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遙不可及。

  她的悲傷已經夠多了,再多一絲一毫,她也承受不住了。

  那柄斧子,似乎沒有傷害到他,而只是將他短暫地劈暈了片刻。在這片刻之間,他想起了某種往事,因而臉上露出惘然的神色。

  “她為什麽要殺你”

  謝蘭胥有片刻沉默。

  憤怒脹滿了荔知的胸腔, 她說不出話來,好像下一刻就要從內往外爆裂。她的呼吸急促起來, 怒目圓瞪著謝蘭胥。

  她的話像一柄沉重而鋒利的斧頭,迎頭劈向謝蘭胥。

  在他看來,一切那麽理所當然。

  那一晚,似乎也是和今夜如出一轍的月夜。

  “她的屍骨發黑,分明是中毒身亡——”

  那一晚,太子妃給了他一杯安神茶,要他盡數喝下。

  “她的小腿脛骨也沒有了。”

  太子妃以為是消魔儀式裡受的傷,或者是宮人們的私下欺辱。

  “你既然這麽想知道, ”謝蘭胥看著她的眼睛, “告訴你也無妨。”

  太子妃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崔朝公主出現的時候越來越多。母親本身的腿疾也愈發嚴重了,受過傷的那隻腳幾乎不能下地,下雨的時候,常常疼得滿地打滾,以頭搶地。每到這種時候,崔朝公主就會更加狂暴。

  “自盡死的。”謝蘭胥說。

  太子妃自知命不久矣,而他那時才十一歲不到。

  在太子妃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安神茶後,他離開了太子妃的房間,把嘴裡的茶水吐在了屋外的樹下。

  那是一棵不知名的大樹,無論雷雨摧殘都屹然不倒。

  太陽出來之前,他去太子妃房間的時候,太子妃的身體還殘留著余溫。

  他爬上太子妃的床,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擁抱自己的母親。

  “真暖和啊。”

  他在心裡想。

  等太子妃的體溫完全冰冷後,他依然將她安置在床上,每日將飲食用度所需端至她房中,再在第二天再將食盤端走。

  像她還活著那樣。

  那棵好像世界終結時依然不會凋零的大樹,自那以後也漸漸枯死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太子妃去世的消息。

  每日上岸的兩個仆從隻管送水送菜,他不說,他們也不問。

  “我只是解脫了她。”謝蘭胥神色坦然,“我沒有錯。”

  世間森羅萬象,究竟是誰在評判對錯
  誰有資格評判對錯
  在謝蘭胥看來,他只是做出了選擇,做出了對所有人都好的選擇。

  至於枕在母親冷卻的臂彎裡,心中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是什麽,他已經不再在意。

  “我回答了你的疑問,現在輪到你了。”他說,“你挖開魏婉儀的墳墓,在找什麽”

  荔知不由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在找的,是這個嗎”

  謝蘭胥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疊起來的油紙。

  他抖開油紙。

  油紙上赫然是一張藏寶圖,曲折的線條裡夾雜著複雜的地標,荔知瞪大了眼睛,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這是從魏婉儀的小腿脛骨上拓印下來的藏寶圖。”謝蘭胥說,“你想要的,就是這個。”

  “對麽”他問。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南逃時候,前朝皇帝知道窮途末路,死到臨頭。他必須要將藏寶圖流傳下去,以待崔朝後人東山再起。”
    “他選中了和謝松照青梅竹馬的三公主,因為他知道,謝松照必定會出面求情,留三公主一命。”

  “以謝慎從多疑的性格,即便留下三公主的性命,一定也會嚴加搜查。將密信藏在血肉裡的例子並不少見。為了更加穩妥,前朝皇帝想到了更隱秘的辦法。”

  “那就是將圖畫,直接留在人體骨骼上。”

  藏寶圖是如何刻上太子妃小腿脛骨的,太子妃當時是清醒著還是被迷暈了,小腿脛骨是直接取出描刻還是剝開筋膜就這麽在骨面上刻畫,當初的種種,都已經隨著太子妃的逝去,而永遠埋葬到了地下。

  事情如何發生,並不重要。

  他只知道的,是母親在陰雨天慘痛的嚎叫。

  太子妃死後,屍身逐漸腐爛,脛骨上的圖案自然顯露出來。

  他取走折磨母親半生的小腿脛骨,將其他部分包裹在被單裡,一起葬在了湖邊的一棵柳樹下。

  那棵柳樹時常讓他想起母親。

  有時弱不禁風,有時又堅韌不拔。

  樹怎麽會像人呢,真怪。

  他嘲笑自己的妄想。

  他又怎麽會相信,有人真的會因為他本身,而留在他的身邊呢
  謝蘭胥走到油燈前,毫不猶豫將油紙投入燈罩。

  紅色的火苗倏然猛烈,舔舐著油紙的邊緣,衝出了燈罩口。

  “不!”

  荔知瞪大雙眼,心裂膽魄,想也不想衝到桌前,一把打翻了燈籠。

  燃著火的地圖從燈籠裡飛了出來,荔知剛要撲上去,就被謝蘭胥從身後按倒。

  她拚命掙扎,而謝蘭胥使勁壓製著她。

  他多麽希望她看看他,看看就在眼前的他,多希望她服一服軟,像從前那樣,像珍寶那樣哄騙著他。

  只要是她,哄騙他也認了。

  可她從始至終,眼裡都只有那張藏寶圖。

  她越是為藏寶圖奮力掙扎,他就是越是心痛如絞,委屈不平。

  男女體力的差距在這一刻顯露無疑。

  無論她如何踢打,撕咬,謝蘭胥既不還手,也不松手。就這麽面無表情地,讓她親眼看著藏寶圖在眼前燒成灰燼。

  荔知心中的希望,也隨著藏寶圖一並燒盡了。

  掙扎打鬥間,本就腐朽的紅繩斷裂開來,八顆黯淡的貝殼,如斷了線的珍珠分散墜落。

  火已經熄滅了。

  無論是藏寶圖和燈籠裡燃燒的火焰,還是她心中的火焰。

  她的眼睛,始終望著淪為灰燼的藏寶圖和地上零落的貝殼。

  謝蘭胥松開手後,她從地上爬了起來,跪在地上,一顆一顆撿起貝殼,將它們放在顫唞的手心。

  淚水接連掉落在貝殼上。

  眼前浮現的是雙生姊妹溫柔的笑臉。

  她還在的時候,為她擋盡了風雨。

  她離開了,她才驟然驚覺,世間竟這麽冷。

  太冷,太冷了。

  “你對我……有過片刻真心嗎”

  謝蘭胥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的眼底露著一抹哀傷。

  荔知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

  她抬起頭來,用朦朧的淚眼,對居高臨下的謝蘭胥笑著說:
  “從未。”

  謝蘭胥轉瞬暴怒。

  回過神時,荔知已經被謝蘭胥掐住了脖子。

  如同閃電撕毀烏雲一般,謝蘭胥的憤怒也像是要將荔知大卸八塊。一向風淡雲輕,矜貴優雅的面孔,因交雜的愛恨而強烈扭曲,謝蘭胥怒視著她,未嚴絲合縫的嘴唇發白而顫唞,從深處傳來痛苦的喘熄,像是一個人正在忍受野獸的啃噬。

  “你再說一遍”他咬牙切齒道。

  他恨她。

  荔知看得分明。

  就像她也恨他一般。

  “我從未……”

  謝蘭胥收緊了手,將她剩余的話生生掐斷在了喉嚨裡。

  那些死去的人,荔香,荔惠直,還有神丹,他們對他來說不過是腳下的碎石,路邊的野草,踩了也便踩了,拔了也便拔了。而她,對她來說,他們卻是她的朋友,血親,她生命的倚靠之一。

  他間接奪去了她生命裡重要的人的生命,卻對此不屑一顧。

  即便他有苦衷,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即便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荔知也無法原諒他對生命的這種輕蔑。

  荔知喘不上氣來,呼吸困難。

  她以為謝蘭胥就要這麽殺了她,像他輕描淡寫地描述旁人的生死一樣。

  謝蘭胥卻忽然放開了她。

  她無力的身體癱倒在地上,而謝蘭胥順勢跨了上來。

  “你在說謊。”他靠近荔知的面龐,在她耳邊說,“我知道的,你又在說謊。”

  “我沒有……說謊……”

  “般般屬於阿鯉,阿鯉屬於般般。”他用臉反覆摩挲著她的臉,幾乎是乞求道,“我們約定過的。”

  荔知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她也閉上了眼睛,不願再去看他。

  她將自己當做一具屍體——她原本就是一具屍體,一具早已失去了名字,遊蕩在活人裡的孤魂野鬼。她沉默著,任由謝蘭胥從她身上掠奪。

  拿去吧,拿去吧,將她僅剩的所有,都拿去吧。

  她雖然活著,卻寧願自己死了。

  “你愛我麽”謝蘭胥孩子似地反覆問著,“般般……你愛我麽告訴我……”

  “告訴我,你愛我……”

  謝蘭胥的聲音,已經夾上泣音。

  多麽新奇的事情。

  荔知卻生不起一絲力氣睜開雙眼。

  她拚命祈求著墮入沒有傷害的黑暗。祈求窗外的月光就像帶走飄蕩在空中的塵埃那樣,也將她帶走吧。

  她像是乘在一艘船上,搖搖晃晃,飄飄蕩蕩,最終被拋入了無邊無際的幽空。

  終於,如願墜入黑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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