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頭過來的速度很快，他褲腿都還扎在小腿肚沒放下去，腿上的稀泥巴都還沒有乾。

  一看就知道他先前是在田裡乾活，得了消息就立馬趕來的。

  看著躺在木板床上，臉色蒼白如紙的么女，周老頭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兩隻手也抖得厲害。

  周老頭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深吸一口氣上前，聲音有些哽咽：“明月，不怕，不怕啊，爸來了，爸來接你回家了。”

  早知道把女兒嫁進何家是今天這種結果，當初就算是被人戳斷脊梁骨，他也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明月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眼就看見了周老頭眼底實實在在的疼惜。

  明月又看向周老頭的身後，發現隻來了他一個，眼裡都還沒來得及聚集失望，周老頭就仿佛已經猜到了她的想法，急忙擺著手解釋說：“爸不是一個人來的，咱們一家子都來接你了，你大哥二哥去借擔架去了，你媽和你大嫂二嫂腳程慢要一會兒才到，我還讓人給你三哥四哥去電話了，叫他們明兒個就請假回來。”

  大溝村的幾個大娘聽了這話，都不由得怎舌，周家對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是真的疼啊！

  現在可是上工時間，就是她們幾個都是得了村長的好請，想著鄉裡鄉親的，這一家子又確實可憐，才來何家幫忙照看的。

  可周家那麽多壯勞力，說請假就請假了，損失可不小啊。

  這年月都是生產隊集體勞動製，大家都靠工分吃飯，一個村民一個工分兩分九厘，一個男人一天下來約莫能拿七八個工分，一天差不多能賺兩毛錢。

  可別小看了這兩毛錢，這會兒的物價極其低廉，火柴兩厘一盒，雞蛋五厘一個，豬肉六毛就能買上一斤……不過由於生活用品的匱乏，如油、肉、面、鹽、煤油、布之類的，都得憑票供應。

  周家人這一來，那就是一兩塊錢沒了，可不得叫人驚訝麽？

  不過想想人周家老三老四有出息，都在縣城的工廠裡乾活，那福利待遇可好著呢。而且老三還娶了個城裡媳婦兒，聽說那老三媳婦兒家可有錢了，也怪不得周老頭這麽硬氣。

  “爸，我，我怕……”就像是在外面受到欺負的小孩，終於見到了能替自己撐腰的家長，明月雙手攥緊了被子，眼淚落得更凶了。

  她巴掌大的小臉上盡是憔悴虛弱，叫人瞧著就覺得可憐。

  周老頭想要給女兒擦眼淚，抬手又看到手上還有泥巴，他忙把手上的泥巴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後才上去用手背給女兒擦著眼淚，放輕了聲音哄道：“不怕不怕，有爸在，莫哭了明月，莫要哭壞了眼睛，回家就好了，一切都會好的。”

  “爸……”明月一下子就撲進了周老頭的懷裡，肩膀一上一下地聳動著，眼淚是啪嗒啪嗒往下掉。

  周老頭滿是心酸的拍著女兒的背，一聲聲安撫著：“爸在這裡，在這裡……”

  王三嬸子見狀，遞了塊帕子上去，勸道：“快別哭了，都過去了，你還這麽年輕，可得保重好身體啊，不然以後老了後悔都來不及。”
    李二嬸的語氣有些酸：“就是啊，你家裡人這麽疼你，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這年頭大多數人家都重男輕女，懷了孕就去找神婆摸肚子，好多女娃都還沒面過世，就死在了娘肚子裡。還有好些女娃就是生出來了，也溺死在了河裡。李二嬸年輕的時候就打了三個還溺死了一個，才終於生下兒子耀宗。所以現在她看到這種場面，心裡就多少有些不得勁兒，就覺得怎還有男人這麽稀罕女娃兒？不應該啊！
  邊上的吳大娘抹著淚，覺得這一幕確實很感人。但是吧，周家父女怎麽半句都不提何家的小子們？她心裡就尋思著還是得做個提醒才好，畢竟周明月還有娘家人，但何家那五個小子可憐啊，就剩這麽個嫂子可以依靠了。

  吳大娘擦了擦眼角，走近了些：“大強媳婦兒啊，雖然你沒了孩子，但你還有大東他們啊，只要你對他們真心實意，將來你的福報還在後……”

  就等著這一句話出現的明月心裡樂了，不等吳大娘的話說完，明月就開始了她的表演。

  “不，”明月突然大叫了一聲，猛搖著頭，聲音尖利又嘶啞：“不，不要，他們是壞人，他們一家都是魔鬼，我怕，爸，我不要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會害死我的，會害死我的……”

  她的臉色白得跟紙一樣，一雙烏黑的眸子裡滿是驚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嘴裡不斷地重複著害怕和會被害死，周身都開始忍不住顫栗。

  周老頭被嚇壞了，用力地握緊了女兒的手，急聲說：“明月，你這是怎麽了？你不要嚇我啊，明月？”

  其他幾個嬸子也被嚇了一跳，這，這到底是怎麽了啊？

  吳大娘整個人都懵了，她也沒說什麽啊！

  她張了張嘴想描補兩句，卻又不敢再說什麽，生怕再把人給刺激壞了，會被周家人給活撕了。

  而明月就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她瞪著眼睛看著何家五個小的住那屋的方向，臉上充斥著強烈的恨意，還夾雜著一絲難以遏製的恐懼，眼淚是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突然她扭過頭來緊緊地盯著周老頭，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指甲都陷進了他的手背肉裡。

  “爸，何家害我，何家人害我啊，”明月表情扭曲，咬牙恨齒地說：“我都聽到何大強和他爸說了，當初我會掉進堰塘，都是他們父子算計好的。而且，是何大強，是他撒了豆子在地上，我才會摔倒的，是他害死了我肚子裡的女兒。還有何大東他們，昨晚上我也是踩到了豆子，是他們……”

  說到這，她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她使勁搖著頭，聲音裡滿是驚恐：“這家人都是壞人，都是惡魔，不要，我不要再和他們在一起……”

  這會兒屋裡本來就安靜，明月的聲音又格外的尖利，那些話語清晰的落到了所有人的耳朵裡。

  她話裡的信息量太大，村裡的幾個大娘愣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吳大娘更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不，不能吧？”何家那幾個小子才那麽點大，怎麽可能會害人？
  然而這時根本就沒人理會吳大娘，眾人都沉浸在了震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