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附澱？這是什麽東西？”

  驀然聽見聞所未聞的陌生名詞，西野不覺蹙起眉頭。

  “簡單來說，這是一種由法誅黨所研製出來並暗中散布到關東的慢性毒藥……”

  我孫子將幻附澱的模樣、藥效等重要信息，言簡意賅地逐條概述。

  待我孫子的講解完畢後，西野難掩震愕地瞪大眼睛。

  “這……這……”

  他結結巴巴地吞吐破碎的字眼，遲遲說不出半句成型的、有具體含義的話語。

  可輕松毀人心智的藥物；破壞關東的民生，動搖幕府的統治根基……我孫子適才所述的每一樣事物，都超脫了西野的想象，使他久久緩不過神來。

  這個時候，我孫子把話接了下去：
  “打倒腐朽的江戶幕府，建立一個民康物阜、所有人都吃得飽飯的太平盛世，乃大鹽黨的最高宗旨、吾等的畢生溯願。”

  “單從目的來看，吾等與法誅黨都以推翻德川家族的殘暴統治為己任。”

  “可實際上，我們之間卻是水火不容的關系。”

  玄十郎見狀，大吃一驚。

  大鹽平八郎乃武家子弟，從小便食幕祿的他，理應盡忠報國，結果不僅沒有瀝膽墮肝，反潢池弄兵——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確為罪孽深重的無恥之徒。

  這個時候，他的身旁冷不防地傳來一道急促的男聲：
  “玄十郎！羅刹大人在嗎？”

  “一言以蔽之——他不是一個可以靠調虎離山、暗度陳倉等計謀應付的對象。”

  “若不擺平玄十郎，進入羅刹的臥室便無從談起。”

  咳嗽的聲音之大、頻率之急促，仿佛要把整個肺給嘔出來似的。

  “試問全天下能有幾個地位顯赫的武士，願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滿身汗水、汙垢的的農人、町人？”

  西野一把拉開羅刹臥室的紙拉門。

  沉默降臨在二人之間。

  【注·束脩：古代學生與老師見面時，必先奉贈禮物，表示敬意。名曰“束脩”。早在孔子的時候就已經實行，後來基本固定為拜師費的一種形式，亦可理解為學費。】

  “羅刹大人外出了，暫時不在。怎麽了嗎？”

  “你就權當做是與吾等結為暫時性的攻守同盟吧。”

  可當前的緊繃氣氛，又使他的心臟跳速逐漸攀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一邊緊張詢問，一邊跪地弓身，親察我孫子的身體狀況。

  房間之整潔、漂亮，讓人難以想象這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殺人魔王的房間。

  “可他卻偏偏沒有那麽做。”

  “志同道合的我們即使沒有歃血為盟，也應該互不阻撓才對。”

  “嘖！羅刹大人不在嗎……真是麻煩了啊，怎麽恰好就在這個時候不在了呢……既然如此，那我待會兒再……咳！咳咳！咳咳咳！”

  “這般一來，就可借幕府的力量來削弱乃至討平法誅黨，最起碼也要阻止法誅黨繼續散布幻附澱……”

  “然而，玄十郎是一個木訥到極點的男人，跟塊石頭一樣。”

  “此事發生之後，法誅黨大大提高了涉關幻附澱的全部機要情報的保護力度。”

  西野所身處的牢房、我孫子所身處的廊道，皆安靜地落針可聞……

  正當玄十郎準備喊人過來幫忙時——

  “我算準了愛才如命的羅刹，一定會為了收服你而將你關進大牢。”

  “文政六年（1823年），大鹽先生在自己家裡開辦學塾，取名為“洗心洞”，制定了入學盟誓八條，排除空頭理論，嚴格實行大鹽學的宗旨——務實。”

  我孫子說完了，牢房被寂靜包圍。

  “哪怕是十個我一起上，都沒可能打敗他。”

  “哪怕僅僅只是為了拯救被幻附澱所毒害的無辜民眾，也請你拔刀相助。”

  可當他張開被鮮血染得通紅的牙齒時，強烈的疼痛以及逐漸流失的力氣，使他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呻吟。

  【注·幕祿：即幕府的俸祿】

  “法誅黨尤擅管控情報。”

  “既無個人興趣，也無明顯的性格弱點。”

  玄十郎低下頭，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從後方貫穿其心臟的利刃。

  嘴角含著淡淡笑意的我孫子，一言不發地默默等待西野的回復。

  西野後退兩步，張開雙臂，好讓我孫子能夠看清他當下的全貌。

  整座房間的面積，大概為30平方米。

  “計劃就是這麽個計劃，可當前卻出現了一個問題。”

  “反觀法誅黨……我個人認為他們完全是將手段當成了目的。”

  玄十郎左手按刀，右手叉腰，面無表情地掃視身周。

  “事到如今，我已決定孤注一擲——我打算強闖羅刹的臥室。”

  只見一滴滴殷紅的鮮血，沿著我孫子捂嘴的手指縫隙滴落而下。

  然而……在嘴巴張開後，他卻遲遲吐露不出半句話語。

  “你不認同我們反對江戶幕府的理念，這沒關系。”

  “西方有句話，叫作‘異端比異教更可恨’——呵，用這句俗語來形容吾等對待法誅黨的態度，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過度緊張的情緒，已使西野喪失時間感。

  他張了張嘴，準備說些什麽。

  一念至此，他下意識地側過腦袋，懷著複雜心情注視到的，是一張滿面認真、聚精會神地掃視手中書籍的臉孔。

  在這高得驚人的心臟跳速的影響下，西野的腦海裡一遍遍地閃過出聲催促我孫子的念頭，然後又一次次地將其壓下。

  “怎麽樣？我的演技不錯吧？”

  “門下弟子數以百計的大鹽先生，僅憑束脩便能過上錦衣玉食的闊綽日子。”

  語畢，西野像是懶得再跟我孫子多廢話一樣，滿面不耐地擺了擺手。

  “首先，我憑什麽相信你？”

  “這對我而言，又與先前有何差別呢？”

  “在他們眼裡，不管是武士、平民，還是國人、異邦人，全都是可以放棄、犧牲的對象。”

  噗嗤！

  我孫子換上半開玩笑的語氣：
  “將大鹽黨和法誅黨並列，是對吾等的侮辱。”

  我孫子微微一笑：
  “是的，大體就是這麽個意思。幕府和法誅黨都是我們的敵人。挑起兩派敵人的互鬥——你不覺得這是最高明的計策之一嗎？”

  【注·太政官：江戶時代裡，天皇的近侍。大奧：幕府將軍的后宮，即德川幕府將軍的生母、正室、側室和各女官的住處。用達：為大奧購買各類用品的職務名稱】

  沉悶的利刃入肉聲，支配了玄十郎的耳膜。

  “借刀殺人嗎……”

  我孫子像是看穿了西野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緩緩道：
  “大鹽先生精通漢學，不論是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傳統儒學，還是注重‘知行合一’的陽明心學，他皆信手拈來。”

  “唔……！噗哇……！”

  “據悉，在一年多前，曾有人僅差一點兒就成功揭露法誅黨暗中散布幻附澱的罪惡行徑，然功敗垂成。”

  “法誅黨的倒幕手段，實在是過於激進。”

  ……

  “唯有這樣，才能順利成章地把你帶進羅刹的大本營。”

  “我要如何確保你不是那個羅刹派來試探我忠心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大鹽平八郎的私德相當完美。

  “羅刹喜歡在臥室裡辦公——僅憑這一點便足以作為鋌而走險的理由。”

  “法誅黨對幻附澱寄予厚望，視其為打敗幕府的重要‘兵器’。”

  “人各有志，我們不強求每個人都要像我們一樣敵視幕府。”

  “破壞糧倉、水井下毒、拐騙人口……凡是能給幕府添麻煩的手段，他們都樂於使用。”

  “因此——西野君，我需要你的幫忙。”

  完美得堪稱武士……不，堪稱人類的楷模！

  與此同時，西野提刀站在門框旁，緊張兮兮地朝門外反覆窺看，耳朵尖起，不放過四周的任何一點兒動靜。

  我孫子所拋出的這些問題，像極了一根根利矢，徑直扎進西野的心頭。

  “不管你是大鹽黨的人，還是法誅黨的人，在我眼裡都是相同的性質——叛國通敵的亂臣賊子！”

  “但是大鹽先生的理想……我們大鹽黨的開創太平治世的理想，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說罷，我孫子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向擺在房間一角的書案，拿起案上的一本封面上沒有寫著任何字樣的帳簿，“嘩啦啦”地飛速翻閱起來。

  “我已在羅刹的身旁潛伏多年，可直至今日仍未搜集到半點可堪一用的線索。”

  西野不想催我孫子，生怕影響到他的搜尋工作。

  “倘若有你的配合，區區玄十郎，隨手便可將其製服。”

  “……誠然，便如你所說的那樣，我確實沒法自證清白。”

  眼下乃分秒必爭的緊迫時刻……外頭什麽時候都有可能來人。

  “你該不會是想說：因為你們行事較法誅黨更溫和，所以你們更值得信任吧？”

  “不論何時，他的臥室門外都會有他的親信——一個名為玄十郎的武士負責值守。”

  大概5秒鍾後，西野出聲了：
  “……要我幫你？你這家夥，未免也想得太美了吧？”

  我孫子自正面靠近玄十郎，吸引他的注意力，西野趁機從背後靠近玄十郎。期間我孫子劇烈咳嗽，借咳嗽聲來掩蓋西野的腳步聲——這就是我孫子所擬定的“反玄十郎計劃”。

  “聽完我剛才的介紹，你一定能夠理解幻附澱的危害性吧？”

  西野沒有理會我孫子的自誇，冷漠道：

  我孫子的話音甫落，西野便下意識地張開口——當然！大鹽平八郎乃罪大惡極的反賊！——他本想這麽說。

  “你們和法誅黨不過是一丘之貉，天下烏鴉一般黑！”

  “他本可以不顧底層貧民的死活。”

  “瞧瞧，我是托誰的‘福’才淪落到如今這副淒涼的境地？”

  “窮人們被饑荒和幕府的橫征暴斂逼得走投無路時，他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揭竿而起。”

  “西野君，乾得漂亮~~”

  “大鹽先生這是何苦呢？”

  “我怎麽知道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

  “所有的資源、所有的時間、所有的心思，悉數投入進‘倒幕’的目標之中。”

  羅刹的臥室，像是貼了“認真”兩個字似的。

  “你以為他不知道在振臂一呼之後，自己將難逃慘死的命運嗎？”

  說到這，西野停了一停，然後揚起視線，朝面前的我孫子投去毫不掩飾的嫌棄目光。

  我孫子一邊抹去臉上的牛血，一邊以讚揚的口吻對正在擦刀的西野說道。

  我孫子的話還沒講完，西野便以無悲無喜的口吻插話道：

  “時間緊迫，不要說廢話。”

  “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聽羅刹的安排、尊奉羅刹的命令。”

  “然而，羅刹從不允許外人接近他的臥室。”

  “而玄十郎又是一個神道無念流的高手。”

  “西野君，我問你：你覺得吾等的精神領袖……也就是大鹽平八郎先生是卑鄙無恥的壞人嗎？”

  “我孫子，我先前可真是被你騙得好慘啊。”

  ……

  “隻考慮到打天下，從未思考過治天下”

  “只要能將法誅黨製作、散布幻附澱的決定性鐵證移交給幕府，便能引起幕府對法誅黨的注意。”

  我孫子：“……”

  “於是，為了阻止法誅黨的瘋狂行徑，組織派我潛入法誅黨，搜集他們製銷危險藥物的證據。”

  等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正不自覺地埋低腦袋，目光緊鎖足尖前的地面。

  “知道了知道了~~”

  “洗心洞的弟子除武家出身的武士以外，還有不少是大阪附近農家出身的貧民。”

  此時此刻，他隻專心做一件事——全神貫注於西野的表情、反應。

  最重要的行動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計策。

  “大鹽先生的教學思想，深刻貫徹了孔子所推崇的‘有教無類’。”

  短暫的沉默是我孫子的苦笑。

  西野的措辭，堪稱擲地有聲。

  “只要羅刹命令他看守臥室，他就能像尊石像一樣屹立在其臥室的門前，一步也不離。”

  “為了削弱幕府的力量，竟不惜在關東投放如此危險的藥物……簡直瘋了。”

  話音落下，我孫子露出似笑非笑、非常有韻味的表情。

  榻榻米乾淨得一塵不染，空氣中隱約飄有清新的味道。

  “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向你發誓：我這一次真的沒有騙你。”

  倘若大鹽平八郎沒有攜民造反，那麽毫無疑問——他將成為西野所羨慕憧憬、奮力追趕的偶像。

  “幕府的袞袞諸公再怎麽無能，也肯定知道若是任由這種可使一個健康的大活人淪為神志不清的廢人的可怕藥物傳播，將會引發多麽恐怖的災難。”

  “你是大鹽黨的人？我還說我是京都朝廷的太政官、大奧的用達呢！”

  “要想突破玄十郎的警戒，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武力。”

  “快給我消失！我寧死也不跟爾等同流合汙！”

  時間過去多久了？
  5分鍾？10分鍾？

  “我孫子？”

  “這是一場分秒必爭的戰鬥。”

  時間回到現在——

  “雖同為倒幕結社，但我們大鹽黨的核心方向，是讓全天下的所有百姓都能過上吃得飽、穿得暖的好日子。‘打倒江戶幕府’只不過是我們實現此目標的手段而已。”

  驟然間，我孫子猛地跪倒在地，手掩口鼻，劇烈咳嗽。

  西野：“……”

  書架也好，桌案也罷，到處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若不盡快鏟除幻附澱，那麽每時每刻都有可能會出現新的受害者。”

  “法誅黨的這種不顧民生疾苦的殘酷行為，在我們眼裡乃本末倒置、不可理喻的暴行。”

  縱使是枯燥的守門任務，他也絕不馬虎——這既是他優秀的個人能力，也是他對羅刹堅貞不二的忠誠心。

  “他本可以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安生日子。”

  西野目光炯炯地筆直注視我孫子的臉。

  “簡而言之，西野君你可以把我們大鹽黨理解成‘溫和、理智的倒幕派’，將法誅黨理解成‘激進、狂熱的倒幕派’。”

  啊啊……我真是瘋了……竟然會與立志倒幕的亂臣賊子聯手……西野在心中發出真摯的悲歎。

  貫穿胸膛的血刃、不斷外淌的鮮血、抬起頭來的我孫子所露出的詭異笑臉——此乃玄十郎生前所見的最後一幕景象……

  “就算我退一步，假設你並沒有撒謊，你確確實實就是大鹽黨安插在法誅黨裡的間諜……”

  “至於‘天下烏鴉一般黑’……此言真是誇大其詞了。”

  玄十郎挑了挑眉，循聲朝快步奔來的我孫子投去疑惑的視線。

  “仰慕大鹽先生的人品、學識，而前來求學的弟子，不計其數。”

  “他本可以高居在雲端之上，一手抓美食，一手攬美人，坐看在泥坑中翻滾、掙扎的可憐百姓們的笑話。”

  “西野君，你以為學識淵博、眼界開闊的大鹽先生，不知道這場仗必敗無疑嗎？”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要命關頭裡，西野忽地聽見外頭傳來由遠至近、逐漸清晰的腳步聲……

  “喂！我孫子！你怎麽了？喂！喂！”

  “我之所以會蒙騙你，給你喝特製的紅茶，裝作逮捕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啊。”

  “你……！我孫子，你嘔血了！”

  “但是，我的身手平平。”

  “西野君，麻煩你幫我望下風，我會盡量抓緊時間的。”

  博學、謙虛、仁愛……平心而論，大鹽平八郎所身懷的品質，都是立志成為傑出武士的西野所向往的。

  “天保大饑饉席卷全國上下時，他變賣了家中所有的藏書，所得錢財悉數捐出。”

  ……

  ……

  ……

  最近幾天，作者君需一邊替老爸經營店鋪，一邊碼字。

  從前天起的每一章，都是作者君在經營店鋪的間隙，一點點地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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