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如果
  龔妍碧哭個不停，敘述著自己和弟弟這些年來的遭遇和不公，簡直就是苦大仇深。

  明菲和龔遠和也不拉她，也不勸她，就在一旁看著她哭。

  這人呢，不管是哭還是鬧，或者是說笑話，都要有人捧場才能笑得起來哭得起來，如果是一直演獨角戲，沒幾個人能堅持下去的。

  果然龔妍碧見沒人搭理，很快就不哭了，也不傾訴了，抹了兩把眼淚，坐直身子，垂著眼輕輕道：“是我失禮了，倒叫哥哥嫂嫂看笑話了。”

  明菲不聲不響遞過一塊帕子，看了龔遠和一眼，轉身往外走：“我去廚下看看晚飯，二妹留在這裡吃晚飯吧。”

  龔妍碧縱身跳起：“不了，嫂嫂你莫走，我時間有限，你聽我把話說完。”

  龔遠和呵呵一笑：“這樣就對了嘛，總這樣哭，也不怕被人聽見了傳出去。你自己不是說日子難過麽，要是被那邊知道了，你和你姨娘、弟弟想必又更難過了。”

  龔妍碧有一瞬的沉默，隨即抬起眼來道：“哥哥說得對極，她知道了我們定然會更難過。但是，我們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
  姨娘這輩子都是姨娘，我最多就是嫁個什麽爛人罷了，弟弟還是一輩子都是給人賣命，跑腿的。能有什麽變化？
  但你們就不同了，是要眼睜睜地看著原本屬於自己財產被別人無恥地佔去，花光用光，自己縮著手過日子，還是要揚眉吐氣？有了錢，哥哥可以做更大的官，嫂嫂可以威風八面……”

  龔遠和輕笑了一聲：“那二妹的意思，到底是想怎樣呢？”

  有了錢就可以做更大的官？這個概念是誰灌輸給龔妍碧的？做官固然離不開錢打點，但並不是有錢就可以做官做大官。

  龔遠和的晚飯吃得比往常都要多，和那肉圓子仿佛有仇似的，一口一個，吃得明菲都看不下去，伸筷子夾住他的筷子，笑道：“不能再吃了，吃了不消化。”

  龔妍碧道：“哥哥，你們幫我們，我們也幫你們。”

  這一日就在柴米油鹽中匆匆渡過，申時，龔遠和命洗萃回來稟告明菲：“大爺說他從衙門裡出來就直接去袁家，然後還要去尋幾個朋友的，奶奶不要等他吃晚飯。夜裡也莫要等他，自行歇下就是。”

  龔遠和顯然沒心思和她湊趣，起身道：“你既然敢來尋我說這些，想必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拿出誠意再來找我。否則免談。”

  龔妍碧的臉猛地變得血紅，眼裡跳出一簇小火苗來，燒啊燒，突然泄了氣，轉身往外走：“今日不方便，明日我讓遠科去衙門裡尋你。”又朝明菲嫣然一笑：“嫂嫂，今後我和遠科的親事，少不得要多多麻煩你了。”

  明菲反手抱著他的頭，低聲道：“你到底怎麽了？和朱姨娘二妹他們合作，未必不是一條路，你為什麽要刺她？”

  只是他不肯說，不肯說也無所謂，只要不影響到她就行，誰還沒個秘密？

  龔遠和聽了她這句話，臉上還在笑，眸色卻是變冷了，淡淡地道：“你們怎麽幫我們？你們又想要什麽？”

  龔遠和垂著眼皮，面無表情：“你說是就是？口說無憑，我倒是想相信你們，只怕爹爹不信。”

  紫羅默了一默，笑道：“是。奶奶不放心您，怕您喝醉了就命奴婢來這裡候著。”

  紫羅沉默不語，低著頭打著燈籠不緊不慢地走著，剛好把他面前的路照得一片亮堂。

  明菲也就把這事兒丟開，轉而問龔遠和，“今日三叔去衙門裡尋你了沒？”

  紫羅剛出了門，門“吱呀”一聲就在她身後關上了。

  龔遠和很久才從思緒中清醒過來，這才驚覺天色晚了，天邊只剩幾絲亮光，正想叫人進來掌燈，突然發現明菲坐在自己身邊，拿著個繡花繃子，一根針，煞有介事地戳。

  睡著的明菲不是快活的，眉頭是微微皺著的，他低歎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撫平她的眉頭，將她摟進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閉上眼沉沉睡去。

  天亮以後。

  因為龔遠和第二日一早就要上衙門，二人早早上了床。

  她三哥三嫂該得的，這話聽著火氣很足，很理所當然啊。

  龔遠和聞言，腳步停了一停，笑了笑：“她倒是越發心細了。我沒醉，你前面走你的就是。”

  明菲注意到他的表情突然變了，有些摸不著頭腦，卻插不上話，只能靜靜坐在一旁觀望。

  梅子一聲笑出來：“姐姐，我們倆都是多余人兒。”

  龔遠和聰明如斯，怎會不知道區別在哪裡，當下笑道：“這個比以前的味道好許多，以後就要這個。”

  梅子的手指扒拉著喜福的毛，盯著紫羅的神情，不經意地道：“姐姐從前也慣常這樣接大爺的吧？”

  紫羅道：“奶奶還沒睡麽？”話音剛落，龔遠和已經越過她走進了屋裡，片刻後，屋子裡傳出龔遠和的笑聲：“明明已經困成這個樣子了，怎麽也不肯上床去等著？偏生要硬撐著？”

  龔遠和道：“我怎麽知道你們不是隨便說說？女人天生最擅長騙人。”

  暴飲暴食不是好習慣，化悲痛為飯量，更不可取。

  明菲也笑，知道叫人回來提前打招呼說明去向，這是個好現象，少不得要鼓勵著，叫他堅持下去才行。

  明菲奇怪了：“你那封信不是做的天衣無縫麽？難道他們沒看信？識破你了？”

  “尋了。”龔遠和撫撫她的臉，“討好不得好，難道你就不生氣？袁枚兒那樣子你是沒看見，我看著都生氣，多虧當初沒成，不然我每天看她臉色都要氣死。”

  梅子一人抱著喜福坐在廊下，勾著頭蹙著眉滿腹心事，聽到腳步聲，忙站起身來向龔遠和行禮：“大爺回來了？”目光從紫羅和她手裡那盞燈籠掃過，唇角帶出一個微笑：“姐姐辛苦。奶奶剛才還問起你呢。”

  話音剛落，花婆子等人就笑起來，道：“看吧，奶奶心疼大爺，大爺心中也記著奶奶。”

  梅子好心地道：“姐姐不知道，妹妹提醒你一聲。我們奶奶，最不喜歡人家自作主張。”彎腰將昏昏欲睡的喜福往地下一放，笑道：“貪吃貪睡的小東西，該不該你的都惦記著，吃得這樣肥，這樣沉，遇事想跑也跑不快！”

  龔遠和低聲道：“說過叫你放心的，我又不是孩子。”

  明菲正要回答，卻見他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裡面似乎蘊含了某種特別的情緒。

  龔妍碧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地瞟了明菲一眼：“你說的，也包括嫂嫂麽？”

  明菲衝他眨眨眼：“你可以看書，我當然可以繡花。”

  龔妍碧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張口就來：“我們想要的，就是我和遠科都有一門好親，遠科再有個體面的出路。只要你們能幫我們做到這幾點，我們可以把這些年她和邵家怎樣合夥把你們的錢賺去、騙去的事告訴你們。”

  金簪給明菲尋了一身翠綠色的複瓣折枝芙蓉隱紋花羅衣裙，配上墨綠的織錦腰帶，越發顯得明菲粉嫩鮮亮，嬌脆欲滴。

  袁二老爺夫婦在這方面的確是有風骨，他說的這種情況完全有可能發生。

  明菲叫丹霞將早就準備好的喪儀給洗萃帶去，又再三叮囑：“勸著一點，莫要叫大爺喝得太醉。若是喝醉了，就花點銀子請店小二幫著一起送回來，慢些兒，莫磕碰著什麽地方。”

  有心想問龔遠科可真的去衙門尋了龔遠和，又因紫羅等人在身後立著，隻得罷了。

  洗萃笑道：“奶奶放心，爺說了，若是您不放心，就告訴您，他有分寸。”

  龔遠和這晚回來時已是亥時。他才走進垂花門裡，就見紫羅如同往日那般打著燈籠立在那裡，看見他過來，忙忙地迎上去，笑道：“公子，您可回來了。”

  龔妍碧笑道：“哥哥，我和遠科，好歹身上也和你流著一樣的血，不要這樣無情嘛。當年你被人騙進古井裡去，還是我姨娘偷偷背著夫人給你水和饅頭，你才熬過那七天七夜的，才會有今日的風光，才會有今日的嬌妻，才能和那個人叫板，你都忘了麽？這好歹，也算是救命之恩吧？”

  她知道他根本沒睡著。莫名的，明菲心中某個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她輕輕伸出手，試探地放在他的腰際。

  梅子幾次來看，要問擺不擺晚飯，都被花婆子給攔在外頭。

  她的膽子又大了點，手更伸長了些，環緊他的腰，輕輕把臉貼在他的背上。

  她對上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不用問，有你出手，肯定收下啦。”

  梅子唇邊勾起一個得意諷刺的笑，“紫羅姐姐，你先前不是給大爺做了醒酒湯麽，是你去取，我在這裡聽候吩咐呢，還是我去取？你留在這裡聽後吩咐？”

  龔遠和見她愁了，一聲笑出來：“不逗你玩兒了，他們的確不要，但是有人要。袁枚兒做主收了，說是這是她三哥三嫂該得的。我想，她大約是猜到一些了。我看她那模樣，似乎不忿得很。”

  明菲先有些氣悶，隨即又釋然，要怎麽做，是她自己的事，別人怎麽想，又是別人的事。

  龔妍碧慢吞吞地笑了笑，“這個麽，我們自然不是隨便說說的。”說到這裡，她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剛才那個還在哭泣柔弱，哀痛悲憤的少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正當青春，冷靜自持的靚麗少女。

  興許，他還以為她今夜特意給他熬醒酒湯，特意等他，給他梳頭是想知道袁家的情形？真是個孩子。

  紫羅笑道：“我去吧。”今夜是她和梅子上夜，總要留一個人在外聽候吩咐的。

  紫菱和紫羅卻是把目光投在明菲微微敞開的領口處，白嫩頎長的脖子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兩個紅紅的印子。

  明菲知道他心中不好過，根本就沒看進書去，便也拿了針線活坐到他身邊，就著暮光胡亂戳幾針。

  紫羅面色不變，充耳不聞，走到簾下道：“奶奶，要熱水麽？”

  耳根突然清淨下來的明菲很是有些不習慣，透著帳外昏暗的燈光，她能看見他半側著身子抱著雙臂，輕輕地呼吸著，偶爾，眼珠子在眼皮裡輕輕滑動一下，白皙漂亮的臉上是一種很冷很冷的平靜。

  “我討厭她那種自以為是的口氣。”龔遠和笑著掰開明菲的手，“我沒事兒，剛才是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了，餓了嗎？這就叫她們擺飯吧。”

  龔妍碧走後，龔遠和一直坐在窗前拿著本書裝模作樣的看。

  更何況，那畫賣得的錢果然也是該袁司璞和他妻兒得。

  龔遠和卻伸手將她抱住了，把頭抵著她的頭，低聲道：“你就愛和我叫板。”

  才走了兩三步，梅子又道：“啊呀，我忘了給奶奶說你已經備下醒酒湯了，奶奶又親手去小廚房做了一碗，花媽媽已經送進去隔水溫著了。你不必去了。”

  明菲捏著他鼻子：“我才不生氣，我隻做自己覺得該做的。她要實在放不下，那是她的事。”

  龔遠和喝完明菲送上的醒酒湯，笑道：“這味道不一樣。”

  就像他爹龔中素，一門心思想做官，想往上爬，錢花的如流水，還不敢貪，卻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除了那手藥膳還做得不錯之外，白白生了那張臉，簡直就是一無是處。你，哪裡和我有著一樣的血？要沒那個本事，就乖乖的等著人家高興了賞你剩飯吃，別跑到我這裡來學狗叫。”

  明菲明顯帶著睡意的聲音道：“我不放心你啊，再困也要等著的。上次是實在太累熬不住。”

  明菲道：“去拿來吧。”並不問她剛才去了哪裡，紫羅有些慶幸，卻又有些失望。

  龔遠和愜意地微閉著眼睛，任由明菲伺弄。等明菲弄完方低笑了一聲：“你今日對我怎麽突然這般好？是不是我今早將你伺候舒服了？原來你喜歡那個。”

  待明菲熟睡之後，龔遠和輕輕握住她的手，小心的翻了個身，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的睡顏。

  龔遠和吸了一口氣，將筷子放下，笑道：“我聽媳婦兒的。”

  龔遠和大約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有些糾纏不清：“如果，我是說如果，袁三身體不是那麽差勁，你會不會答應他們家的親事？”

  龔遠和笑著將她抱起走向床邊，輕聲道：“別鬧，別鬧。我有事要同你說。你知道我今日去袁家，袁家有沒有收下那鋪子和地？”

  明菲被他引笑了，“假，我手藝怎趕得上紫羅？你分明就是吃著難吃，猜到是我做的，想哄我開心，特意裝糊塗騙我來著。”

  龔遠和沒有動，也沒有出聲，仿佛是睡得很熟。

  一向貧嘴愛逗笑的龔遠和今晚上顯得特別安靜，上了床就閉著眼睛睡覺，半句多話都沒有。

  燈光下，他在翹著嘴角笑，眼裡卻沒有半點笑意。

  龔遠和垂著的眼皮跳了跳，露齒一笑：“有這回事麽？我怎麽忘了？還有，不要亂說，我娘是正經的嫡出小姐，你的姨娘，只是個卑賤的奴婢，現在也還抬不起頭來。

  明菲道：“那你說，怎麽個不一樣法？”

  明菲愁道：“你見著他妻兒沒有？難道沒提留給他妻兒？”

  鬱悶的心情突然變好，探手將她手裡的繃子拿開，在她的鼻頭上輕輕彈了彈：“調皮！亮都沒有，你繡什麽花！”

  龔遠和心情很好，笑道：“你怎麽還等在這裡？是奶奶叫你來等我的？”轉念一想，卻覺得不可能是明菲，上次他出門去尋薛明貴，明菲也沒等他，多半還是紫羅如同從前的習慣那樣來等他的。

  明菲狠狠拽了他的頭髮一把：“狗嘴裡就吐不出象牙來。我什麽時候對你不好了？”

  紫羅的腳步頓下，回頭笑道：“拿來了就好。”

  龔遠和道：“看了，哭成一團，但還是不要。說是他病中畫不了多少畫，根本賣不了這麽多銀子。所以不要。我又不敢提是你這裡的畫賣的。”

  龔遠和將她放在床上，跟著躺了上去，笑道：“錯！他家不要。”

  明菲朝她揮了揮手，龔遠和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地上某一處，半天沒挪開。

  她可以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很有力，很年輕，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龔遠和笑道：“只要是你做的，我吃著就好吃。”眼睛看到提著熱水進來的紫羅，快步上前接過紫羅手裡的水，揮揮手道：“你們去歇著吧，你們奶奶來伺候我。”

  明菲狀似不經意地提了提衣領，剛好把那個紅印給遮住，笑道：“讓人進來回話吧。”

  “媽媽，讓她們進來掌燈擺飯吧。”明菲可以肯定，龔遠和除了爭產這件事之外，一定還有事瞞著她。

  明菲待龔遠和洗漱完，用熱水給他泡著腳，將他頭上的簪子取下，取了一柄牛角梳貼著著他的頭皮從正前方往後梳了五十下，又分別從兩側往後各梳五十下，輕聲道：“累吧？以後每日這樣梳梳，頭髮又穩固，身體也通泰。”

  紫羅垂頭“嗯”了一聲。

  花婆子有些頭疼，這小兩口，天黑了，燈也不掌，一個看書，一個繡花，也不知道在弄些什麽，能看得見嗎。

  明菲正色看著他：“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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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那隻小手，你們懂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