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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188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
  第188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
  那個外鄉劍仙開口之後,身為姚家家主的姚衝道,便陷入左右為難之地。

  不愧是左右,說話做事,很容易讓人左右為難,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個劍心崩壞的先天劍坯,想必最能夠對姚衝道當下的處境,感同身受。例如當初出劍之時,半點不為難的,那個劍心氣象曾如蓮花滿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場就極為淒涼,只剩下一湖的殘敗枯荷,跌落神壇,淪為整個南婆娑洲笑柄,最終只能悄然遠走寶瓶洲,在這期間,虛耗光陰百年,至今無法破境躋身玉璞境。要知道當年曹峻可是公認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材。

  已經有別處劍仙察覺到此地異樣,個個泛起笑意,打算看戲了,喜歡喝酒的,已經打開酒壺。

  到底不是大街那邊的看客劍修,駐守在城頭上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劍仙,自然不會吆喝,或者吹口哨。當然也是怕左右一個不高興,就要喊上他們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劍術太高,劍氣太盛,比較不講道理,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

  姚衝道臉色很難看。身為姚氏家主,心裡的窩火不痛快,已經積攢很多年了。

  就在姚衝道打算喊左右去城頭南邊打一場的時候,陳平安硬著頭皮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佬。他輕輕放下寧姚,喊了一聲姚老先生,然後讓寧姚陪著外公說說話,他自己去見一見左前輩。

  寧姚拉著自己外公散步。

  陳平安身如箭矢,一閃而逝,去找左右。

  沒了那個毛手毛腳不規不距的年輕人,身邊只剩下自己外孫女,姚衝道的臉色便好看了許多。

  對於女兒女婿,老人興許心情複雜,傷心、遺憾、埋怨、惱怒、悵然……很難真正說清楚,但是對於隔了一輩人的寧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與愧疚。

  在對面城頭,陳平安走向一個背對自己的中年劍仙,於十步外停步,無法近身。尋常劍修與其他三教百家練氣士,幾個擱置本命物的關鍵竅穴,能夠蓄滿靈氣,然後稍稍開疆拓土,就已算不易,而陳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幾乎全部竅穴,皆已劍氣滿溢,好似時時刻刻,都在與身外一座大天地為敵。

  見到了左右,陳平安抱拳道:“晚輩見過左前輩。”

  左右無動於衷。

  陳平安便稍稍繞路,躍上城頭,轉過身,面朝左右,盤腿而坐。

  無數劍氣縱橫交錯,割裂虛空,這意味著每一縷劍氣蘊藉劍意,都到了傳說中至精至純的境界,可以肆意破開小天地。也就是說,到了類似骸骨灘和鬼域谷的接壤處,左右根本不用出劍,甚至都不用駕馭劍氣,完全能夠如入無人之境,小天地大門自開。

  陳平安見左右不願說話,可自己總不能就此離去,那也太不懂禮數了,於是乾脆就靜下心來,凝視著那些劍氣的流轉,希望找出一些“規矩”來。

  約莫半炷香後,兩眼泛酸的陳平安心神微動,只是心境很快就趨於止水。

  方才見到一縷劍氣似乎將出未出,就要脫離左右的約束,那種刹那之間的驚悚感覺,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嶽,就要砸向陳平安的心湖,讓陳平安提心吊膽。

  左右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但總算開口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問道:“文聖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後我如果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該如何尋找?”

  左右臉色稍緩,淡然道:“先生已經離開穗山,去開辟一座儒家歷代聖賢久久無法開山破關隘的遠古之地。有一位中土神洲的前輩,持仙劍開道,先生則負責鞏固道路,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頭道:“感謝左前輩為晚輩解惑。”

  左右問道:“求學如何?”

  陳平安答道:“讀書一事,不曾懈怠,問心不停。”

  左右說道:“效果不如何。”

  陳平安說道:“讀書是長遠事,快而多,晚輩資質不行,難免浮淺,不如慢且對,求個深厚。”

  左右默不作聲。

  對面牆頭上,姚衝道有些吃醋,無奈道:“那邊沒什麽好看的,隔著那麽多個境界,雙方打不起來。”

  寧姚欲言又止。

  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脈絡關系,劍氣長城這裡的人知之甚少,寧姚哪怕在白嬤嬤和納蘭爺爺跟前,都沒有提及半句。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陳平安跟左右沒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氣,興許都懶得睜眼,更不會為陳平安開口說話。

  所以姚衝道這會兒其實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左右這種劍外無事的古怪劍修,先前為何為了一個陳平安,會跟自己較真。姚、寧兩家的家務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些?若非那個姓陳的小子多此一舉,從中斡旋,他姚衝道這會兒,已經在城頭以南的廣袤戰場,親身領教左右的劍術是不是真有那麽高了。

  至於輸贏,不重要——反正都是輸。

  姚衝道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劍仙,但已是遲暮之年,早就破境無望。數百年來戰事不斷,積弊日深,他自己也承認,他這個大劍仙,越來越名不副實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紀輕輕的身為地仙的各姓孩子,一個個朝氣勃勃的玉璞境晚輩,姚衝道很多時候,是既欣慰,又感傷。只有遠遠看一眼自己的外孫女——那一眾年輕天才中當之無愧的領銜之人,被阿良取了個“苦瓜臉”綽號的老人,才會有些笑臉。

  曾經有人喝酒喝高了,說自己一看到姚老兒那張好像刻著“欠債還錢”四個大字的苦瓜臉,便要良心發現,記起那些賒欠多年的酒水錢。

  在那之後,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樓酒肆,就再沒賣過那個家夥半壺酒,欠下的酒水錢,也不用他還。

  此時姚衝道隨口問道:“看樣子,他們兩個以前認識?”

  寧姚只能說一件事,道:“陳平安第一次來劍氣長城,跨洲渡船路過蛟龍溝受阻,是左右出劍開道。”

  這件事,劍氣長城有所耳聞,只不過大多消息不全,一來倒懸山那邊對此諱莫如深,因為蛟龍溝變故之後,左右與倒懸山那位身為道老二嫡傳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劍,好像從來不需要理由。

  老人與寧姚,其實見面不多,聊天更少,所以比那左右和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於蛟龍齊聚處斬蛟龍,救命之恩,晚輩這些年,始終銘記於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與你無關。”

  陳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實並不被左前輩視為晚輩。”

  左右說道:“不用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風景,屈指可數。”

  陳平安又說道:“我也沒覺得一定要認左前輩為大師兄。”

  左右笑了笑,睜開眼,卻是眺望遠方,道了一聲:“哦?”

  陳平安神色平靜,挪了挪,面朝遠方盤腿而坐,道:“並非當年年少無知,如今年輕氣盛,就只是心裡話。”

  左右依舊沒有動怒,反而說了一句離題萬裡的言語:“人生在世,除了確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闊,還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證明本我之真實。”

  陳平安緩緩道:“那我就多說幾句真心話,可能毫無道理可言,但是不說,不行。左前輩一生,求學練劍兩不誤,最終厚積薄發,跌宕起伏,精彩萬分,先讓無數先天劍坯低頭俯首,後又出海訪仙,一人仗劍,問劍北俱蘆洲,最後還問劍桐葉洲,力斬杜懋,阻他飛升。做了這麽多事情,為何獨獨不去寶瓶洲看一眼?齊先生如何想,那是齊先生的事情;大師兄應當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師兄該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道:“這就是我此次到了劍氣長城,聽說左前輩也在此地後,唯一想要說的話。”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左右卻說道:“與前輩說話,別站那麽高。”

  陳平安隻得將道別言語,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說實話,陳平安城頭此行,已經做好了討一頓打的心理準備,大不了在寧府宅子那邊躺個把月。

  兩兩無言。

  陳平安問道:“左前輩有話要說?”

  左右搖頭道:“懶得講道理,這不是我擅長之事,所以在猶豫出劍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煩事。”

  陳平安可不覺得左右是在開玩笑,於是說道:“文聖老先生,愛喝酒,也喜歡遊歷四方,就沒有來過劍氣長城?這邊的酒水,其實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喝道:“滾蛋!”

  前輩發話,晚輩照做,陳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寧姚一聲,祭出符舟,在城頭之外懸停。姚衝道對寧姚點點頭,寧姚禦風來到符舟中,與那個故作鎮靜的陳平安,一起返回遠處那座夜幕中依舊燈火輝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輕人,尤其是那根極為熟悉的白玉簪子,然後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砥礪劍意。

  與先生告刁狀,一告一個準,還能佔著理,這種事情,當年所有人都還年少時,同門師兄弟當中,誰最擅長?

  姚衝道來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與大城池,問道:“左右,你很看重這個年輕人?”

  左右淡然道:“我對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著年紀大,就與我說廢話。”

  姚衝道氣得火冒三丈,真當自己是沒脾氣的泥菩薩了?
  打就打,誰怕誰。你左右還真能打死我不成?

  這時那位老大劍仙笑著走出茅屋,站在門口,仰頭望去,輕聲道:“稀客。”

  陳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來者是客不是敵,那就不用擔心了。陳清都只是一跺腳,立即施展禁製,整座劍氣長城的城頭,都被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來更多沒有必要的窺探。

  除了陳清都率先察覺到那點蛛絲馬跡,幾位坐鎮聖人和那位隱官大人,也都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沒有人能夠如此悄無聲息地不走倒懸山大門,直接穿過兩座大天地的天幕禁製,來到劍氣長城。不但鎮守倒懸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恐怕就連浩然天下那些負責看守一洲版圖的文廟陪祀聖賢,手握玉牌,也一樣做不到。

  城頭之上許多駐守劍仙,尚且沒有意識到有人潛入城頭,劍氣長城之外,對此更是毫無察覺。等到城頭出現異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難。何況誰也不敢妄動,諸多劍仙便繼續潛心修行。

  左右愣了一下,然後就要站起身,結果就被一巴掌拍在腦袋上,有人質問道:“就這樣與前輩說話?規矩呢?”

  左右猶豫了一下,還是要起身,先生駕臨,總要起身行禮。結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腦袋上,來人又道:“還不聽了是吧?想頂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左右隻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地停在那邊,與姚衝道說道:“是晚輩失禮了,與姚老前輩道歉。”

  然後姚衝道就看到一個窮酸老儒士模樣的老頭兒,一邊伸手扶起了有些局促的左右,一邊正朝自己咧嘴燦爛笑著,嘴裡忙不迭道:“姚家主,姚大劍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個好女兒,幫著找了個好女婿啊,好女兒好女婿又生了個頂好的外孫女,結果好外孫女,又找了個最好的外孫女婿。姚大劍仙,真是好大的福氣,我是羨慕都羨慕不來啊,也就教出幾個弟子,還湊合。”

  左右總算可以站著說話了,後退一步,作揖行禮,道:“先生!”左右四周那些驚世駭俗的劍氣,對於那位身形縹緲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無影響。

  姚衝道一臉匪夷所思,試探性問道:“文聖先生?”

  老秀才一臉難為情,擺手道:“什麽文聖不文聖的,早沒了,只是運氣好,才有那麽一丁點大小的往昔崢嶸,如今不提也罷。我不如姚家主歲數大,可當不起先生的稱呼,喊我一聲老弟就成。”

  姚衝道有些犯愣,不知道該如何跟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聖打交道。浩然天下的儒家那些繁文縟節,恰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最嗤之以鼻的。

  老秀才舉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來得匆忙,得趕緊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劍仙,咱們聊聊?”

  陳清都坐在茅屋內,笑著點頭,道:“那就聊聊。”

  一位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主動現身,作揖行禮,道:“拜見文聖。”

  坐鎮此地的三教聖人,也會輪換,光陰長短,並無定數。這位儒家聖人,曾經是享譽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劍氣長城之後,身兼兩教,學問神通,術法極高,是隱官大人都不太願意招惹的存在。

  老秀才感慨道:“吵架輸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學尚未精深,又不是你們佛家學問不好,當時我就勸你別這樣,乾嗎非要投奔我們儒家門下,現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為一個人吃得下兩教根本學問?如果真有那麽簡單的好事,那還爭個什麽爭,可不就是道祖和佛祖的勸架本事,都沒高到這份上的緣故嗎?再說了,你只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這種言語,落在文廟學宮的儒家門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離經叛道,最少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那位辯論輸後便更換門庭的儒家聖人微笑道:“無量時,便是自由處。”輕輕一句言語,竟是惹來劍氣長城的天地變色,只是很快被城頭劍氣打散異象。

  老秀才搖頭晃腦,唉聲歎氣,一閃而逝,來到茅屋那邊,陳清都伸手示意,笑道:“文聖請坐。”

  老秀才收斂神色:“文廟需要與你借三個人。”

  陳清都問道:“為何是你來?不是更加名正言順的禮聖、亞聖,也不是中土文廟副教主?”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臉皮厚啊。他們來了,也只有灰頭土臉的份。”

  陳清都搖頭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這就不太善嘍。”

  左右來到茅屋之外。

  沒過多久,老秀才便一臉惆悵走出屋子,嘴裡叨叨:“難聊,可再難聊也得聊啊。”

  左右問道:“先生什麽時候離開這裡?”

  老秀才撓撓頭,道:“總得再試試看,真要沒得商量,也沒轍,該走還是要走。沒法子,這輩子就是勞碌命,背鍋命。”

  左右說道:“不見見陳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言語。

  不愧是文聖一脈的開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虛,拍了拍左右的肩膀,道:“左右啊,先生與你比較敬重的那個讀書人,總算一起開出了一條路子,那可是相當於第五座天下的遼闊版圖,什麽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後一時半會兒,也多不到哪裡去,不正合你意嗎?不去那邊瞧瞧?”

  左右搖頭道:“先生,這邊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嶄新的天下更好,因為此處,越往後人越少,不會蜂擁而入,越來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這個先生,當得委屈啊,一個個學生弟子都不聽話。”

  左右輕聲道:“不是還有個陳平安?”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左右啊,你再這麽戳先生的心窩子,就不像話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為何不與陳平安見面?”

  老秀才又笑又皺眉,神色古怪,道:“聽說你那小師弟,剛剛在家鄉山頭建立了祖師堂,掛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實挺不合適的,偷偷掛書房就可以了嘛,我又不是講究這種小事的人。你看當年文廟把我攆出去,先生我在意過嗎?根本不在意的,世間虛名虛利太無端,如那佐酒的鹽水花生,一口一個。”

  左右說道:“勞煩先生把臉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聲,發現那個姚老兒已經不在城頭上,便揉了揉臉,跳起來,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腦袋上,罵道:“還好意思說別人廢話,你自己不也廢話一籮筐?弟子當中,就數你最不開竅。”

  左右有些無奈,垂頭道:“到底是寧姚的家中長輩,弟子難免束手束腳。”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沒說你束手束腳不對啊,可你劍氣那麽多,有些時候一個不小心,管不住一絲半點的,往姚老兒那邊跑過去,姚老兒又嚷嚷幾句,然後你倆順勢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劍道。等到打贏了姚老兒,你再扯開嗓子奉承人家幾句,美事啊。這也想不明白?”

  左右點頭道:“弟子魯鈍,先生有理。”

  老秀才轉身跑向茅屋,丟下一句話:“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價。”

  左右走到城頭旁邊。片刻之後,老秀才很快就又長籲短歎,來到左右身邊。

  左右問道:“先生,你說我們是不是站在一粒塵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塵埃上,就已經是修道之人的極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樹與一棵樹,會在風中打招呼;一座山與一座山,會千百年啞然無聲;一條河與一條河,長大後會撞在一起。萬物靜觀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垂頭道:“懇請先生說得淺些。”

  老秀才說道:“你那問題,先生又不知道答案,隻好隨便糊弄你了。”

  左右沒話說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巔,人間道路自塗潦。”

  左右說道:“先生是在責備學生。”

  老秀才搖搖頭,沉聲道:“我是在苛求聖賢與豪傑。”

  隨後左右便陪著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風景,再無言語。

  天亮後,老秀才轉身走向那座茅屋,說道:“這次要是再無法說服陳清都,我可就要撒潑打滾了。”

  左右一直安安靜靜等待結果,晌午時分,老秀才離開茅屋,撚須而走,沉吟不語。

  左右低聲道:“陳平安要與寧家提親,老大劍仙答應當那個媒人。”

  老秀才愕然,隨即捶胸頓足道:“陳清都這老東西,臭不要臉!有他什麽事,當我這個先生死了嗎?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的一聲,老秀才本就縹緲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團虛影,消失不見,無影無蹤,就像突兀消失於這座天下。

  左右眯起眼,握住劍柄,面朝茅屋那邊。不過瞬間,又有細微漣漪震顫,老秀才飄然站定,顯得有些風塵仆仆,疲憊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劍的胳膊。左右仍然沒有松開劍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點事。”

  陳清都出現在茅屋門口,笑問道:“你就打算這麽賴著不走了?”

  老秀才歎了口氣,道:“我就算想久留,也沒法子辦到啊,喝過了酒,我立即卷鋪蓋滾蛋。”

  這就是天地厭勝。當初陸沉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驪珠洞天,也不輕松,會處處受到大道壓製。

  陳清都笑著提醒道:“咱們這邊,可沒有文聖先生的鋪蓋。順手牽羊的勾當,勸你別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對,也行。”

  不打仗的劍氣長城,其實也很安詳,也會有高門府第外的車水馬龍,和小街陋巷裡的雞鳴犬吠。只不過這裡沒有文武廟、城隍閣,沒有張貼門神、春聯的習慣,也沒有上墳祭祖的風俗。

  那條稀爛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補,匠人們忙忙碌碌,而那個罪魁禍首,就坐在一間雜貨鋪門口的板凳上,曬著日頭。

  寧姚在和疊嶂閑聊,生意冷清,很一般。陳平安見疊嶂好像半點不著急,他都有些著急。

  只是雙方到底才見過幾次面而已,陳平安不好輕易開口。對心愛女子身邊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個屁大點的孩子摸摸索索湊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壯起膽子問道:“你叫陳平安對不對?”

  陳平安笑問道:“乾嗎,找我打架?”

  孩子嚇得後退了幾步,仍是不願意離開,問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給你錢。”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

  孩子堅持道:“你要是嫌錢少,我可以欠帳,以後學了拳殺了妖掙了錢,一次次補上。反正你本事高,拳頭那麽大,我不敢欠錢不還。”

  陳平安雙手籠袖,肩背松垮,懶洋洋問道:“學拳做什麽,不該是練劍嗎?”

  孩子懊惱道:“我不是先天劍坯,練劍沒出息,也沒人願意教我,疊嶂姐姐都嫌棄我資質不好,非要我去當個磚瓦匠,白給她看了幾個月的鋪子了。”

  陳平安笑道:“習武學拳一事,跟練劍差不多,都很耗錢,也講資質,你還是當個磚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興許是早就猜到有這麽個結果,打量著那個聽說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輕人,心想,你說話這麽難聽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啊,於是說道:“你長得也不怎地,寧姐姐乾嗎要喜歡你?”

  陳平安有些樂呵,問道:“喜歡人,只看長相啊?”

  孩子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笑道:“我長得也不難看啊。”

  孩子蹲在那兒,搖搖頭,歎了口氣。

  陳平安便有些受傷,自己相貌比那陳三秋、龐元濟是有些不如,可怎麽也與“難看”不沾邊吧。他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著下巴的胡碴子,應該是沒刮胡子的關系。

  浩然天下是楊柳依依的春季,劍氣長城這邊就會是秋風肅殺時分。一門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時節,更有著截然不同的風俗。

  在劍氣長城,活下去不難,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但是想要在這裡活得好,就會變得極其艱難。所以有本事經常喝酒,哪怕是賒帳喝酒的,都絕對不是尋常人。

  當然,大姓子弟過著不輸王侯錦衣玉食的生活,理由也很簡單。實打實的祖上積德,都是一個個劍仙、劍修先人拿命換來的富貴日子,何況上陣廝殺,能夠從城頭上活著走下來,享福是應該的。

  有這個膽大孩子牽頭,加上可能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比較好說話,四周就鬧哄哄多出了一大幫同齡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遠處的少女。

  很快,陳平安的小板凳旁邊,就圍了一大堆人,嘰嘰喳喳,熱熱鬧鬧。看著那個一口氣打了四場架的外鄉人,一雙雙大大小小的眼睛裡,裝滿了好奇。

  能夠從倒懸山進入城池的外鄉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門扎堆的那邊,不愛來這邊。

  陳平安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也跟寧姚聊過城池裡的許多人事風物,知道這邊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對於那座咫尺之隔的浩然天下,有著各種各樣的態度。有人揚言一定要去那邊吃一碗最地道的陽春面;有人聽說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柔柔弱弱,柳條腰肢,東晃西晃,反正就是沒有一縷劍氣在身上;有人則想知道那邊的讀書人,到底過著怎樣的神仙日子。

  這會兒圍在陳平安身邊的人,也是七嘴八舌,問題雜而多。陳平安對有些問題回答,對有些問題則裝作聽不到。

  有個這輩子還沒去過城頭南邊的孩子問,你家鄉那邊,是不是真有那數不清的青山,特別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後,深呼吸一口氣,都能聞見花草的香氣?

  有個稍大的少年,詢問陳平安,山神水仙們娶親嫁女,城隍爺夜間斷案,還有山魈水鬼,到底都是怎麽個光景?
  還有人趕緊掏出一本本皺巴巴卻被奉作珍寶的小人書,問:書上畫的寫的,都是真的嗎?問:那鴛鴦是不是躲在荷花下避雨?那邊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張網攔著在簷下做窩的鳥雀拉屎?還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大冬天時分,下雨下雪什麽的,真不會讓人凍著嗎?還有那邊的酒水,就跟路邊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錢就能喝著嗎?還有那鶯鶯燕燕的青樓勾欄,到底是個什麽地方?花酒又是什麽酒?那邊的耕田插秧,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那邊的人死了後,都一定要有個住的地方?難道就不怕活人都沒地方落腳嗎?浩然天下真有那麽大嗎?
  最後一個少年埋怨道:“你曉得不多嘛,問三個答一個,虧你還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陳平安手腕悄然擰轉,取出養劍葫蘆,喝了口酒,揮手道:“散了散了,別耽誤你們疊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開口與陳平安掰扯的那個屁大孩子,蹲在小板凳旁邊道:“鋪子又沒啥生意,再聊聊唄。”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瞎聊了半天,我也沒掙著一枚銅錢啊。”

  怨聲四起,鳥獸散。

  那屁大點的孩子跑出去很遠,然後轉身喊道:“寧姐姐,這家夥太摳門小氣,喜歡他做什麽嘛!”

  陳平安作勢起身,那孩子腳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處,又探出腦袋,扯開更大的嗓門,喊道:“寧姐姐,真不騙你啊,方才陳平安偷偷跟我說,他覺得疊嶂姐姐長得不錯,這種花心大蘿卜,千萬別喜歡。”

  寧姚在鋪子裡邊,斜靠櫃台,跟疊嶂相視一笑。

  陳平安又作勢要追去,小屁孩一溜煙跑沒影了。

  鬧哄哄過後,日頭和煦,安安靜靜,陳平安喝著酒,還有些不適應。

  突然,陳平安站起身,原來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道:“長大了,辛苦了。”

  疊嶂往鋪子外面看了眼,有些奇怪。劍氣長城這邊的讀書人,真不多,這裡沒有學塾,也就沒有了教書先生,如她疊嶂這般出身的陋巷孩子們的識文斷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這些石碑隨隨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認幾個字,真要用心學,日子久了,也能翻書看書,至於更多的學問,也不會有就是了。

  寧姚雖然沒有見過文聖,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當下感觸不深,唯一的感覺,就是與自己遊歷浩然天下之時,看到的一些尚未徹底禁絕書籍上的文聖畫像真是不像。那些書籍大同小異,無論是半身像,還是立像,都把文聖給畫得氣宇軒昂,現在看來,其實就是一個瘦老頭。

  見疊嶂有些疑惑,寧姚說道:“我們聊我們的,不去管他們。”

  鋪子外面,是一場不期而至的久別重逢。陳平安除了笑容,也沒什麽言語。

  老秀才轉頭望向鋪子裡的兩個小姑娘,輕聲問道:“哪個?”

  陳平安小聲道:“好看些的那個。”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讓老先生稍等,去裡面與疊嶂招呼一聲,搬了椅凳出去。聽疊嶂說鋪子裡沒有佐酒菜,陳平安便問寧姚能不能去幫忙買些過來。寧姚點點頭,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過來,除了幾樣佐酒菜,杯碗都有。陳平安跟老先生已經坐在小板凳上,將那椅子當作酒桌,顯得有些滑稽。陳平安起身,想要接過食盒,被寧姚瞪了一眼,他趕緊縮回手。寧姚擺好菜碟,放好酒碗,將食盒擱在一旁,然後對老秀才說了句“請文聖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與陳平安一起站著,這會兒越發笑得合不攏嘴,所謂的樂開了花,不過如此。

  寧姚喊了疊嶂離開鋪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聲,狠狠抿了口酒,打了個寒戰似的,深呼吸一口氣,暢快道:“累死累活,總算做回神仙了。”

  陳平安緩緩喝酒,笑望向這位好像沒有什麽變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夾起一筷子佐酒菜,見陳平安沒動靜,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動筷子動筷子,光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就悶了。我當年那會兒是窮,只能靠聖賢書當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開始誤以為一邊喝酒一邊看書,真是什麽文雅事,就有樣學樣了,哪裡曉得若是我兜裡有錢,早在酒桌上擺滿菜碟了,去他娘的聖賢書。”

  罵自己最凶的人,才能罵出最有理的話。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嫻熟。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不知可以講什麽,不可以講什麽。

  老秀才下筷如飛,喝酒不停,也虧得寧姚買得夠多。老秀才的酒碗空了,陳平安就彎腰伸手幫著倒酒。

  吃完了菜,喝過了酒,陳平安將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漬湯汁。

  這時左右瞬間飄落在店鋪門口。

  老秀才問道:“怎麽來了?”

  左右答道:“學生想要多看幾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著的椅子,氣笑道:“你劍術最高,那你坐這兒?”

  左右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隻得讓出自己的那條小板凳,繞過椅子,走到老秀才身邊。老秀才坐在椅子上,陳平安這才落座。

  老秀才問道:“你們倆認了師兄弟沒有?”

  左右說道:“沒覺得是。”

  陳平安說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當然是偏袒自己的關門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腦袋上,責備道:“你怎麽當的師兄,不過是早些拜師求學而已,你瞎了不起個啥,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別的不說,隻說在這件大事上,咱們文聖一脈,如今就靠你小師弟撐場面了!帶著一把劍,跑東跑西,是能幫你暖被窩啊,還是能幫你端茶遞水啊?”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先前在城頭上,打算教晚輩劍術來著,但是左前輩擔心晚輩境界太低,所以比較為難。”

  毫無懸念,左右又挨了一巴掌,他黑著臉,想著等先生離開劍氣長城,我左右就半點不為難了。

  陳平安又說道:“不過左前輩在剛見到姚老先生的時候,還是給晚輩撐過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聲,轉過頭,輕描淡寫道:“那方才一巴掌,是先生打錯了。左右啊,你怎個也不解釋呢?打小就這樣,以後改改啊。打錯了你,不會記恨先生吧?要是心裡委屈,記得要說出來,知錯能改,改過不吝,善莫大焉,我當年可是就憑這句話,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籮筐的高深道理,聽得佛子道子們一愣一愣的,對吧?”

  先生自然是都對的,所以左右悶不吭聲,不過他決定要教那小子兩場劍術,一場是肯定不夠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山崖書院的副山長,一直很掛念……先生。”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稱呼文聖老先生,為簡簡單單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個酒嗝,豎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誰,什麽?再說一遍。”

  左右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笑道:“茅師兄很掛念先生。”

  老秀才轉過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陳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願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書育人,耐心極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強起來就死腦筋,轉不過彎來,我當年都舍了一張老臉不要,私底下幫他打點好關系了,偏不去,我當先生的,只差沒綁著茅小冬,往麻袋裡一塞,再往禮記學宮一丟。唉,都沒法子。”

  左右突然問陳平安道:“為何當年不願承認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認了先生?”

  陳平安答道:“當年我都沒讀過書,憑什麽認先生,就憑先生是文聖嗎?那是不是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出現在我身前,他們願意收,我就認?先生願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門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讀過三教百家書,就像那貨比三家,最終認定先生果真學問最好,我才認,哪怕先生反悔不認了,我自己都會孜孜不倦拜師求學,如此才算真心誠意。”

  左右愣了半天。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陳平安你小子家裡是開道理鋪子的啊?

  三場!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腳,催促道:“杵著乾嗎,拿酒來啊。”

  左右無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歡喝酒,何況陳平安身上多的是。”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錢什麽的,都不用怕的。”老秀才用語重心長的口氣以理服人,循循善誘道,“你小師弟不一樣,有了自家山頭,馬上又要娶媳婦了,這開銷得多大?當年是你幫先生管著錢,會不清楚養家糊口的辛苦?拿出一點師兄的風范氣度來,別給人看輕了咱們這一脈。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頭那邊嚎一嗓子,就說自個兒是陳平安的師兄,免得先生不在這邊,你小師弟給人欺負。”

  左右裝聾作啞。在曾經的求學生涯當中,這就是左右對自家先生最大的抗議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拿出了兩壺酒,遞給老秀才。都是龍泉家鄉的糯米酒釀,其他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給了倒懸山看門的那個抱劍漢子。

  老秀才遞給左右一壺。左右也沒拒絕。陳平安自己又取出一壺。

  老秀才笑眯眯地問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隻得說一句盡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語,道:“還行。”

  老秀才搖搖頭,嘖嘖道:“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才會說出來的話了。”

  老秀才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果然沒有讓老秀才失望,笑道:“白喝的酒水,滋味最佳。”

  老秀才哈哈大笑。

  笑了半天,發現陳平安看著自己,老秀才便咳嗽幾聲,道:“放心,以後讓你大師兄請喝酒。在劍氣長城這邊,只要是喝酒,甭管是自己,還是呼朋喚友,都記帳在左右這個的頭上。左右啊……”

  左右歎了口氣,說聲“知道了”。

  老秀才又喊了聲“左右啊”。

  左右立刻接上道:“不委屈。”

  老秀才這才心滿意足。

  陳平安喝著酒,總覺得越是如此,自己接下來的日子,越是難熬。

  不料老秀才已經善解人意道:“你師兄左右,劍術還是拿得出手的,不過你要是不樂意學,就不用學,想學了,覺得該怎麽教,與師兄說一聲便是,師兄不會太過分的。”

  左右說道:“可以學起來了。”

  陳平安立即說道:“不著急。”

  左右身體前傾,盯著陳平安。陳平安看向老秀才。老秀才心領神會,立即伸手按住左右腦袋,往後一推,教訓道:“讓著點小師弟。”

  左右開始大口飲酒。

  很奇怪,文聖對待門中幾個嫡傳弟子,好像對左右最不客氣,但是這個弟子,卻始終是最不離先生左右的那一個。就連茅小冬這樣的記名弟子,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只不過左右師兄脾氣太孤僻,茅小冬、馬瞻他們,其實都不太敢主動跟左右說話。

  那會兒尚未欺師滅祖的崔瀺,是光彩奪目的文聖首徒,學問高,修為高,棋術更是高到絕頂,讓中土神洲所有學宮書院、君子賢人們都要黯然失色,但一樣經常被左右罵得還不了嘴。至於崔瀺當時是不願,還是不敢,茅小冬他們是注定已經沒機會去知道答案了。

  至於左右的學問如何,作為文聖一脈的嫡傳,就足夠說明一切,只可惜被他的劍術掩蓋過去了。

  故而世人每每提及大器晚成的劍仙左右,隻說他劍術很高、極高或是人間最高,卻忘記了他的文聖弟子身份。

  一人力壓世間所有的先天劍坯,這就是左右。

  但是今天坐在小鋪子門口小板凳上的這個左右,在老秀才眼中,就只是當年那個眼神清澈的高大少年,登門後,說他沒錢,但是想要看聖賢書,學些道理,認了先生後,欠了的錢以後會還,可若是讀了書,考中狀元什麽的,幫著先生招徠更多的弟子,那他就不還錢了。

  少年當時說這番話,很認真。

  那會兒年紀還不算太大的窮秀才,還沒有成為老秀才,更沒有成為文聖,只是剛剛出版了書籍,手頭有些寬裕,不至於囊中羞澀到吃不起酒,便答應了。他想著崔瀺身邊沒個師弟,不像話,何況窮秀才當時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桃李滿天下,有了大弟子,再來個二弟子,是好事,‘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嘛,到底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好句子。那會兒,只有個秀才功名的窮秀才,是真沒想太多,也沒想太遠,甚至會覺得什麽桃李滿天下,就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念想,就像身處陋巷時候,喝著一兩斤家中的濁酒,想著那些大酒樓裡賣的一壺壺美酒,過去許多年,還能夠依稀記得,有座酒樓掌櫃的小女兒,好像美極了。遠遠見之,如飲醇酒,不能多看,會醉人。

  所以後世有位儒家大聖人訓詁老秀才的某部書籍,將老秀才寫得道貌岸然,太過古板,將本意篡改許多,讓老秀才氣得不行。男女情動,天經地義。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草木尚且能夠化作精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聖賢也會有過錯。更不該奢求凡俗夫子處處做聖賢,這般學問若成唯一,不是將讀書人拉近聖賢,而是漸漸推遠。老秀才於是跑去文廟與他好好講道理,對方也硬氣,反正就是你說什麽我聽著,偏偏不與老秀才吵架,絕對不開口說半個字。

  可恰恰是這樣一位大有不近人情嫌疑的聖人,卻以自身修為消磨殆盡作為代價,硬生生為浩然天下撐起了那道關隘的入口,直到老秀才和那個手持仙劍的讀書人聯袂出現在他眼前,對方才終於放下擔子,對老秀才會心一笑,悄然隕落,溘然長逝,徹底魂飛魄散,再無來世可言。

  人生忽然而已。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老秀才喝完了一壺酒,沒有著急起身離開椅子,他雙手抱住酒壺,曬著別家天下的太陽。

  左右輕聲道:“先生,可以離開了,不然這座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可能會一起出手攔截先生離去。”

  陳平安剛要起身說話,老秀才抬起手,輕輕按下,道:“不用說什麽,先生都知道。先生許多言語,暫時不與你多說。”

  老秀才背靠椅子,意態閑適,喃喃自語道:“再稍稍多坐一會兒。先生已經很多年,身邊沒有同時坐著兩個學生了。”

  一左一右兩學生,先生居中坐。

  先生身邊,終於不獨獨只有左右了。

  當寧姚和疊嶂返回鋪子這邊,疊嶂驀然停步,不敢再往前走。因為疊嶂對那個突然出現在自己店鋪門口的男人,很敬畏。

  對方可是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大劍仙左右。

  尋常別洲劍修,在家鄉的脾氣再不好,到了劍氣長城,都得收一收脾氣,左右前輩不一樣。剛到劍氣長城,就有一個駐守城頭的本土仙人境劍仙,試圖問劍被視為浩然天下劍術最高之人的左右,結果左右前輩就隻回了一句話:“我的劍術,你學不會,但是有件事,可以學我,打不過的架,就乾脆別打。”

  當時一旁的隱官大人也跟了句:“好像是哦。”

  於是那場萬眾矚目的城頭切磋,就沒打起來。

  這會兒震撼過後,疊嶂又充滿了好奇,為何對方會如此收斂劍氣?

  舉城皆知,劍仙左右,從來劍氣縈繞全身。大戰之中,以劍氣開路,深入妖族大軍腹地是如此,在城頭上獨自砥礪劍意,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的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一身劍氣收斂,破天荒沒有流露半點。

  寧姚是得知文聖老先生已經離開,這才返回,不承想左右還沒走,便帶著疊嶂又逛街去了。

  老先生臨走之時,還專程與她打了聲招呼,道了聲謝,寧姚其實挺犯迷糊,不知道自己有什麽事情,是需要被一位文聖老前輩道謝的。

  鑒於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微妙關系,寧姚不難理解兩人各自的所思所想,所以也沒在陳平安跟前說左右什麽。她說什麽都不合適,何況陳平安在人生大事上,自有主見,根本不用她寧姚指手畫腳,出謀劃策都不用。

  疊嶂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走遠了後,以心湖漣漪詢問寧姚:“陳平安認識左大劍仙?”

  寧姚點頭道:“早就認識了。”

  陳平安那本山水遊記上,都記著,而且篇幅還不小。

  疊嶂笑道:“能不能多講講?”

  寧姚搖頭道:“不能。”

  疊嶂扯著寧姚的袖子,輕輕晃蕩起來,明擺著是要撒嬌了,可憐兮兮道:“寧姐姐,你隨便講講,總有能講的東西。”

  寧姚想了想,道:“你還是回頭自己去問陳平安,他打算跟你合夥開鋪子,先別答應,可以拿這個作為交換條件。”

  疊嶂很快琢磨出寧姚言語之中的意思,分明是給自己挖了個陷阱,疊嶂氣笑道:“我就沒打算答應跟他合夥做買賣啊。寧姚,你給我適可而止啊。”

  寧姚笑道:“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實在是陳平安說得對,你做生意,不夠靈光,換成他來,保證細水長流,財源廣進。”

  疊嶂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

  寧姚瞥了她一眼,便知道了她心中所想,解釋道:“陳平安身上帶著一件方寸物、兩件咫尺物,除了家鄉尋常酒水和一堆竹葉,便空蕩蕩了。要真的只是為了在這劍氣長城,學那跨洲渡船的眾多商賈,靠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我們劍修手上掙神仙錢,他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暴殄天物,早就塞得滿滿當當了。陳平安與你合夥做買賣,隻掙良心錢。這是習慣使然,陳平安從小就喜歡掙錢,不純粹是喜歡有錢,這一點,我必須為他打抱不平。”

  疊嶂如釋重負,重新有了笑臉,道:“這就好。不然我可要當面罵他豬油蒙心了,這個剛認的朋友不當也罷。”

  老秀才剛走,左右就將手中酒壺輕輕放在椅子上。

  喝酒本就不是他喜歡的,況且壓製一身劍氣也麻煩。

  天底下嫌棄自身劍氣太多的,左右是獨一個。

  陳平安還在小口喝著酒,瞧著還挺優哉遊哉。

  左右冷笑道:“沒了先生偏袒,假裝鎮定從容,辛苦不辛苦?”

  陳平安堅決不說話。

  左右問道:“之前不知道先生會來劍氣長城,你請陳清都出山,沒有問題,如今先生來了,你為何不主動開口?答應與否,是先生的事情,問與不問,是你這個學生的禮數。”

  陳平安將酒壺放在椅子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傾,望著那條正在翻修的街道,輕聲道:“先生如今怎麽個情況,我又不是不清楚,開這個口,讓先生為難嗎?先生不為難,學生心裡不會良心不安嗎?哪怕我心裡過意得去,給整座劍氣長城惹來麻煩,牽一發而動全身,直接導致雙方大戰開幕,先生離去之時,豈會真的不為難?”

  左右點點頭,算是認可這個答案。

  先生多愁思,弟子當分憂。

  左右想起那個身材高大的茅小冬,記憶有些模糊了,隻記得是個一年到頭都一本正經的求學年輕人,在眾多記名弟子當中,不算最聰明的那一撮,治學慢。最喜歡與人詢問疑難,開竅也慢,崔瀺便經常笑話茅小冬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所以隻給他答案,卻從來不願與他細說。只有小齊會耐著性子,與茅小冬多說些。

  左右緩緩道:“早年茅小冬不願去禮記學宮避難,非要與文聖一脈捆綁在一起,還要陪著小齊去東寶瓶洲創建山崖書院。當時先生其實說了很重的話,說茅小冬不該有如此私心,隻圖自己良心安放,為何不能將志向拔高一籌?不應該有此門戶之見,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學問裨益世道,在不在文聖一脈,並不重要。然後那個我一輩子都不怎麽瞧得起的茅小冬,說了一句讓我很佩服的言語——茅小冬當時扯開嗓子,直接與先生大喊大叫,說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鈍,隻知先尊師,方可重道,兩者順序不能錯。先生聽了後,高興也傷心,只是不再強求茅小冬轉投禮聖一脈了。”

  陳平安重新拿起酒壺,喝了口酒,道:“我兩次去往大隋書院,茅師兄都十分關照我,生怕我走上歧路。茅師兄講理之時,很有儒家聖人與夫子風范。”

  左右笑了笑,道:“那你是沒見到他被我勒緊脖子說不出話來的模樣,與自家先生說話,道理再好,也不能噴先生一臉口水。你說呢?小師弟!”

  陳平安悄悄將酒壺放回椅子上,隻敢“嗯”了一聲,依舊打死不多說一個字。

  左右站起身,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壺,然後看了眼腳邊的食盒。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我自己掏錢。”

  左右又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隻得繼續道:“以後也是如此。”

  左右這才準備離去。

  陳平安突然說道:“希望沒有讓師兄失望。”

  左右沉默片刻,緩緩道:“還好。”

  陳平安松了口氣,笑道:“那就好。”

  左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從今日起,若有人與你說些陰陽怪氣的言語,說你只是因為出身文聖一脈,得了無數庇護,才有今日成就,你不用與他們廢話,直接飛劍傳信城頭,我會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無言以對,實在是有些不太適應。

  左右停頓片刻,補充道:“連他們爹娘長輩一起教。”

  陳平安見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煩,瞅著是要先教自己劍術了,想起野修當中廣為流傳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貧道”,隻好趕緊點頭道:“記下了。”

  左右不再辛苦壓製自身劍氣,化虹遠去城頭。從城池到城頭,左右劍氣所至,充沛天地間的遠古劍意,都讓出一條稍縱即逝的道路來。

  到了城頭,左右握酒壺的那隻手,輕輕提了提袖子。袖子裡面裝著一部裝訂成冊的書籍,是先前陳平安交給老秀才,老秀才又不知為何卻要偷偷留給左右,連他最疼愛的關門弟子陳平安都隱瞞了。

  左右以劍氣隔絕出一座小天地,將那本書放在身前城頭上,心意一動,劍氣便替他翻書。於是他一邊喝酒,一邊看書。

  左右不知不覺喝完了壺中酒,轉頭望向天幕,先生離別處。

  先生自從成為人間最落魄的儒家聖賢後,始終笑容依舊,左右卻知道,那不是真開懷,是弟子流散,漂泊不定,先生在愧疚。唯有見到那個架子比天大、如今才願意認他作先生的小師弟後,先生哪怕笑容不多,言語不多,哪怕已經分別,此刻注定正在笑開顏。

  那個陳平安可能不清楚,若是他到了劍氣長城,聽說自己身在城頭之後,便要匆匆忙忙趕來自己跟前,稱呼自己為大師兄,自己才會失望。

  小齊怎麽會選中這麽一個小師弟?

  左右覺得,若是陳平安悄悄在家鄉建造了祖師堂,懸掛了先生畫像,便要主動與自己邀功一番,自己會更失望。

  先生為何要選中這麽一個關門弟子?
  若是陳平安覺得左右此人劍術不低,便要學劍,左右就會最失望。

  自己為何要承認這麽一個師弟?
  但是都沒有,那就證明陳平安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個小師弟了。

  甚至比自己最早隻存在於想象中的小師弟形象,還要更好些。

  當年蛟龍溝一別,他左右曾有言語未說出口,是希望陳平安能夠去做一件事。不承想,陳平安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走過三洲,看遍山河。

  此時左右看過了書上內容,才明白先生為何故意將此書留給自己。所以此時此刻,左右覺得早先在那店鋪門口,自己那句別別扭扭的“還好”,會不會讓小師弟感到傷心?
  若是當時先生在場,估計又要打人了吧?
  左右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天地之道,博厚也,高且明也,悠且久也。

  惜哉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雲來。

  在左右沒出劍就離開後,陳平安松了口氣,說不緊張那是自欺欺人,趕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鋪子,自己就坐在門檻上,等著寧姚和疊嶂返回。

  左右來時,悄無聲息,去時卻沒有刻意掩飾劍氣蹤跡,所以劍氣長城那邊的大半劍仙,應該都清楚左右這趟離開城頭的城池之行了。何況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鋪門口,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示。

  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現身之前,其實施展了神通,遮蔽天地,隻讓店鋪那邊知曉。左右到了之後,老秀才便撤掉了術法。

  文聖一脈,從來多慮,多慮之後行事,歷來果決,故而看似最不講理。

  寧姚跟疊嶂返回鋪子,陳平安起身笑道:“我在此待客,麻煩疊嶂姑娘了。”

  疊嶂笑問道:“老先生的身份,我不問,但是左大劍仙,為何要主動來此與你飲酒,我得問問看,免得以後自己的鋪子所有家當,莫名其妙沒了,都不知道找誰訴苦。”

  陳平安說道:“左右,是我的大師兄。先前居中而坐的,是我們兩人的先生,浩然天下儒家文聖。”

  在劍氣長城,反正靠山什麽的,意義不大,該打的架,一場不會少,該去的戰場,怎麽都要去。更何況學生崔東山說得對,靠自己本事掙來的先生、師兄,沒必要故意藏藏掖掖。

  疊嶂默默走入鋪子,沒法子聊天了。

  寧姚與陳平安一起坐在門檻上,輕聲道:“所幸如今老大劍仙親自盯著城頭,不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邊,不然下一場大戰,你會很危險。妖族那邊,算計不少。”

  陳平安笑道:“先生與左師兄,都心裡有數。”

  寧姚點點頭,問道:“接下來做什麽?”

  陳平安說道:“一是勤快修行,多煉氣,爭取早點躋身洞府境,同時磨礪金身境,一旦躋身遠遊境,廝殺起來,會便利許多;二是將初一和十五徹底大煉為本命物。不過這兩件事,暫時都很難達成。其中隻說湊足五行之屬本命物,就是難如登天。金、火兩件本命物,可遇而不可求,實在不行,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總要先搭建成長生橋,應對下一場大戰。寧姚,這件事,你不用勸我,我很仔細地權衡過利弊,不談修行路上其他事宜,隻說本命物,當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其實已經足夠支撐我走到地仙境,甚至是玉璞境。此事不能太過苛求圓滿,修行路上,確實不能太慢,不然遲遲無法躋身中五境,難免靈氣渙散。如果在這種情形下,武學境界卻到了七境,一口純粹真氣運轉起來,或多或少要與靈氣相衝,其實會拖累戰力。在這期間……”

  說到這裡,陳平安愁眉不展,歎了口氣,道:“還要跟師兄學劍啊。”

  寧姚說道:“也挺好,左前輩本就是最適合、最有資格教你劍術的人。別忘了,你師兄自己就不是什麽先天劍坯。”

  陳平安無奈道:“總不能隔三岔五在寧府躺著喝藥吧。”

  寧姚笑道:“沒事啊,當年我在驪珠洞天,跟你學會了煮藥,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

  陳平安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笑道:“我又不是沒見過你親手煮藥,你敢煮,我也不敢喝啊。”

  寧姚嘖嘖道:“認了師兄,說話就硬氣了。”

  陳平安立即苦兮兮說道:“我喝,當酒喝。”

  疊嶂看著門口那倆,搖搖頭,酸死她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轉頭笑道:“疊嶂姑娘,如果我能幫鋪子掙錢,咱們四六分帳如何?”

  疊嶂笑道:“你會不會少了點?”

  陳平安說道:“那就隻好三七了?疊嶂姑娘,你做生意,真的有些劍走偏鋒了,難怪生意這麽……好。”

  疊嶂給氣得說不出話來。寧姚有些幸災樂禍。

  陳平安笑道:“這雜貨鋪子,神仙也難掙額外錢。我知道自己這次要在劍氣長城久留,便多帶了些家鄉尋常的酒水,不如咱們合夥開個小酒肆,在鋪子外面只需要多擱些桌椅凳子,不怕客人多了沒座位。不過只要酒好,蹲地上喝,也是好滋味。”

  疊嶂好奇道:“你自己都說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釀,咱們這邊酒鬼多,就算酒賣得出去,也有賣完的時候。再說價格賣高了,容易壞人品,我可沒那臉皮坑人。”

  陳平安拈出一枚綠竹葉子,靈氣盎然,蒼翠欲滴,道:“把這個往酒壺裡一丟,價格就嗖嗖嗖往上漲了。不過這是咱們鋪子販賣的第一等酒水。次一等的,買那大酒缸,稍稍多放幾片竹葉,我還有這個。”

  陳平安攤開手心,是一隻跟魏檗借來的酒蟲。酒蟲此物,哪怕是在浩然天下,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魏檗也是開了三場神靈夜遊宴,再加上暗示,將某位山水神祇能夠缺席第四場夜遊宴,作為補償,這位山水神祇才忍痛割愛,舍得上貢一隻酒蟲。

  陳平安胸有成竹道:“我試過了,光有酒蟲,依舊算不得多好的醇釀,比那價格死貴的仙家酒水,確實還是遜色很多,但是若再加竹葉,酒水味道便有了雲泥之別。所以咱們鋪子在開張之前,要盡量多收些價格低廉的尋常酒水,越多越好,先囤起來,數量湊夠了,我們再開門迎客。我們自己買酒,估計壓不下價,買多了,還要惹人懷疑,所以可以給晏琢和陳三秋一些分紅,意思意思就成了,不用給他們太多,讓他們去買酒。他們有錢,咱倆才是兜裡沒錢的人。”

  寧姚斜靠鋪子大門,看著那個聊起生意經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家夥。

  疊嶂有些猶豫,不是猶豫要不要賣酒,對賣酒這件事,她已經覺得不用懷疑了,肯定能掙錢,掙多掙少而已,而且還是掙有錢劍仙、劍修的錢,她疊嶂沒有半點良心不安,喝誰家的酒水不是喝?真正讓疊嶂有些猶豫不決的,是這件事要與晏胖子和陳三秋攀扯上關系,按照疊嶂的初衷,她寧肯少賺錢,成本更高,也不讓朋友幫忙。若非陳平安提了一嘴,可以分紅給他們,疊嶂肯定會直接拒絕這個提議。

  陳平安也不著急,把酒蟲收入袖中,又將竹葉收入咫尺物。咫尺物中竹葉竹枝一大堆,都帶來劍氣長城了。他微笑道:“疊嶂姑娘,我冒昧說一句啊,你做買賣的脾氣,真得改改。在商言商的事情,若是自己覺得是那盈虧不定的買賣,最好不要拉上朋友,這是對的,可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還不拉上朋友,就是咱們不厚道了。不過沒關系,疊嶂姑娘要是覺得真不合適,咱們就把酒肆開得小些,無非是成本稍高,前邊少囤些酒,少賺銀子,等到大把的銀子落袋為安,我們再來商量此事,完全不需要有顧慮。”

  疊嶂似乎陷入了一個新的糾結境地,擔心自己拒絕了對方實打實的好意,陳平安心中會有芥蒂。

  陳平安笑問道:“那就當談妥了,三七分帳?”

  疊嶂笑道:“五五分帳。酒水與鋪子,缺一不可。”

  陳平安卻說道:“我扛著桌椅板凳隨便在街上空地一擺,不也是一個酒肆?”

  疊嶂道:“我就不信寧姚丟得起這個臉。就算寧姚不在乎,你陳平安真舍得啊?”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

  寧姚正要說話。

  疊嶂急匆匆道:“寧姚!我們這麽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寧姚原本想說我連幫著吆喝賣酒都無所謂,還在乎這個?只是疊嶂都這麽講了,寧姚便有些於心不忍。

  於是最後砍價砍到了四六分帳。

  理由是陳平安說自己連勝四場,使得這條大街聲名遠播,他來賣酒,那就是一塊不花錢的金字招牌,更能招徠酒客。

  疊嶂是真有些佩服這個家夥掙錢的手腕和臉皮了。不過疊嶂最後還是問道:“陳平安,你真的不介意自己賣酒,掙這些瑣碎錢,會有損寧府、姚家長輩的臉面?”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疊嶂姑娘,你忘記我的出身了?不偷不搶,不坑不騙,掙來一枚銅錢,都是本事。”

  寧姚忍著笑。估計這個掉錢眼裡的家夥,一旦鋪子開張卻沒有銷路,他都能賣酒賣到老大劍仙那邊去。

  疊嶂沉默許久,小聲道:“我覺得咱們這酒鋪,挺坑人啊。”

  陳平安揮揮手,大言不慚道:“價格就在那兒寫著,愛買不買。到時候,銷路不愁,賣不賣都要看咱倆的心情!”

  疊嶂這才稍稍安心。掙大錢買宅子,一直是疊嶂的願望,只不過疊嶂自己也清楚,掙錢,自己是真不在行。

  疊嶂本以為談妥了,陳平安就要與寧姚返回寧府那邊,不承想陳平安已經站在櫃台那邊,拿過了算盤。疊嶂疑惑道:“不就是買酒囤起來嗎?很簡單的事情,我還是做得來的。”

  陳平安一臉震驚,這次真不是假裝了,氣笑道:“天底下有這麽容易做成的買賣嗎?疊嶂姑娘,我都後悔與你搭夥了!你想啊,與誰買散酒,總得挑選一些個生意冷清的酒樓酒肆吧?到時候怎麽殺價,咱們買多了如何降價,怎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得先琢磨些?要先定死了契約,省得見我們鋪子生意好了,對方反悔不賣酒了。就算不賣,如何按契約賠償咱們鋪子,零零散散,多了去了。我估計你一個人,肯定談不成,沒法子,我回頭覆張面皮,你就在旁邊看著,我先給你演示一番。何況這些還只是與人買酒一事的粗略,再說那鋪子開張,先請哪些瞧著挺像是過路客的酒客來壯聲勢,私底下許諾給他們幾壺千金難買的上等竹葉酒水;什麽境界的劍修,讓哪個劍仙來負責瞎喊著要包下整個鋪子的酒水,才比較合適,不露痕跡,不像是那托兒,不得計較計較啊;掙錢之後,與晏胖子、陳三秋這些個酒鬼朋友,如何親兄弟明算帳,咱們可是小本買賣,絕對不能記帳,但總得早早有個章程吧……”

  疊嶂氣勢全無,越來越心虛,聽著陳平安在櫃台對面滔滔不絕,念叨不休,她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適合做買賣了。怎麽突然覺得比練劍難多了啊?
  寧姚站在櫃台旁邊,面帶微笑,嗑著瓜子。

  疊嶂怯生生道:“陳平安,咱們還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就行。”

  陳平安剛要點頭答應,結果立即挨了寧姚一手肘,陳平安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帳,說好了的,做生意還是要講一講誠信的。”

  陳平安側過身,丟了個眼色給疊嶂。我講誠信,疊嶂姑娘你總得講一講誠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帳。

  疊嶂點點頭,然後對寧姚一臉無辜道:“寧姚,陳平安偷偷對我擠眉弄眼,不知道啥個意思。”

  陳平安又挨了一手肘,齜牙咧嘴對疊嶂伸出大拇指,讚道:“疊嶂姑娘做生意,還是有悟性的。”

  兩人又聊了諸多細節,疊嶂一一用心記下。

  陳平安和寧姚兩人離開小小的雜貨鋪子,走在那條大街的邊緣,一路經過那些酒樓酒肆,陳平安笑道:“以後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寧姚輕聲道:“謝了。”

  陳平安笑道:“應該的。”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疊嶂喜歡一位中土神洲的學宮君子,你開解開解?”

  陳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幫,這種事情,真幫不得。”

  寧姚雙手負後,悠悠然稱讚道:“你不是很懂兒女情長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天地良心,我懂個屁!”

  疊嶂藏在陋巷當中的小宅子,囤滿了一隻隻大酒缸。她本錢不夠,陳平安其實還有十枚谷雨錢的家當私房錢,但是不能這麽傻乎乎掏出一枚谷雨錢買東西,容易給人往死裡抬價,就跟寧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錢。能買來便宜劣酒的酒樓鋪子,都給陳平安和疊嶂走了一遍。這些酒水在劍氣長城的城池街巷,銷量不會太好,這就是劍氣長城這邊的古怪之處,買得起酒水的劍修,不樂意喝這些,除非是賒欠太多又暫時還不起酒債的酒鬼劍修,才捏著鼻子喝這些。而大小酒樓實打實的仙家酒釀,價格那是真如飛劍,遠遠高出一門之隔的倒懸山,劍仙都要倍覺肉疼。如今倒懸山和劍氣長城之間出入管得嚴,酒客們的日子越發難熬。

  陳平安彎腰揭開一隻酒缸,那隻酒蟲子就在裡面泡著,優哉遊哉如一尾小遊魚,醉醺醺的,很會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蟲子三天才算醇酒,裡面都擱放了幾片竹葉和一根竹枝。沒取名為疊嶂最先提議的竹葉青,或是寧姚建議的竹枝酒,而是陳平安一錘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別名青神山酒。愣是把一個習慣了掙良心錢的疊嶂,給震驚得目瞪口呆。

  陳平安當時便語重心長言語了一番,說自己這些竹葉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產,至於是不是出自青神山,他回頭有機會可以問問看。如果萬一不是,那麽賣酒的時候,那個“別名”就不提了。

  除了準備開酒鋪賣酒掙錢,陳平安每天在寧府,還是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氣,偶爾會長達七八個時辰。

  寧姚讓出了斬龍崖涼亭,更多的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場上練劍。

  陳平安在休憩時分,就拿著那把劍仙蹲在小山腳,專心磨礪劍鋒。

  偶爾晏胖子和董黑炭他們也會來這邊坐會兒,晏胖子逮住機會,就一定要讓陳平安觀摩他那套瘋魔拳法,詢問自己是不是被練劍耽擱了的練武奇才。陳平安當然點頭說是,每次說出來的理由,還都不帶重樣的。陳三秋都覺得陳平安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讓人扛不住。有一次連董黑炭都實在是遭不住了,看著那個在演武場上惡心人的晏胖子,便問陳平安:“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難道晏琢真是習武天才?”陳平安笑著說“當然不是”,董黑炭這才心裡邊舒服點。陳三秋聽過後,長歎一聲,捂住額頭,躺倒在長椅上。

  在這期間,幾乎每天都有個袖子裝滿糕點的小姑娘,來寧府門口嚷嚷著要拜師學藝。一次她被寧姚拖進宅子大門,痛打了一頓,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天,不承想隔天小姑娘就又來了,只不過這次學聰明了,喊了就跑,一天能飛快跑來跑去好幾趟,反正她也沒事情做。最後被寧姚堵住去路,拽著耳朵進了宅子,讓小姑娘欣賞那個演武場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說這就是陳平安傳授的拳法,還學不學了?

  小姑娘眼眶含淚,嘴唇顫抖,說哪怕如此,拳還是要學啊。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淚,哽咽著說原來這就是娘親說的那個道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寧姚沒轍,就讓陳平安親自出馬趕人。當時陳平安在和白嬤嬤、納蘭爺爺商量一件頭等大事,寧姚也沒說事情,陳平安隻好一頭霧水跟著寧姚走到演武場,結果就看到了那個一見到他便納頭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場架,小姑娘是最怎怎呼呼的一個,他想不注意都難。

  陳平安也不好去隨便攙扶一個小姑娘,趕緊挪步躲開,無奈道:“先別磕頭,你叫甚名字?”

  小姑娘趕緊起身,朗聲道:“郭竹酒!”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長歎道:“不巧,名字不合,暫時無法收你為徒,以後再說。”

  郭竹酒一臉誠摯說道:“師父,那我回去讓爹娘幫我改個名字?我也覺得這個名字不怎地,忍了好多年。”

  陳平安搖頭道:“不成,我收徒看緣分。第一次,先看名字,不成,就得再過三年了。第二次,不看名字看時辰。你到時候還有機會。”

  郭竹酒十分懊惱,重重跺腳,跑了,嚷嚷著要去翻黃歷,給自己挑選三年後的黃道吉日。

  晏琢和陳三秋呆立一旁,看得兩人差點眼珠子瞪出來。

  郭竹酒是個小怪人,從小就腦子拎不清,說笨,肯定不算,是個極好的先天劍坯,被郭家譽為未來頂梁柱;說聰明,更不算,小姑娘鬧出來的笑話茫茫多,簡直就是陳三秋他們那條街上的開心果。她小時候最喜歡披著一張被單瞎跑,走門串戶,從來不走大門,就在屋脊牆頭上晃蕩。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長了點記性,不然估計這會兒還是如此。還有傳聞,隱官大人其實挑中了兩個人選,除了龐元濟,就是郭竹酒。

  陳平安顯然也有些不敢置信,問道:“這也成?”

  陳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計還得看郭竹酒明天來不來。”

  陳平安望向寧姚。寧姚說道:“難說。”

  陳平安也沒多想,繼續去與兩位前輩議事。

  關於老大劍仙去姚家登門提親當媒人一事,陳平安當然不會去催促。

  在陳平安廂房屋子裡,白嬤嬤笑問道:“剛才什麽事?”

  陳平安笑道:“還是那個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師學藝,給我糊弄過去了。”

  納蘭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個記名弟子,其實也不錯。”

  陳平安搖頭苦笑道:“這麽大的事情,不能兒戲。”

  白嬤嬤說道:“郭家與我們寧府,是世交,一直就沒斷過。”

  陳平安愣了一下,望向白嬤嬤的眼神,有些問詢意味。

  白嬤嬤點頭道:“算是唯一一個了,老爺去世後,郭家舉家前來寧府祭奠。後來關於斬龍崖一事,郭家家主直接與齊家劍仙當面頂過。不然換成別的小姑娘這麽瞎胡鬧,咱們小姐都不會兩次拖進家裡。不過收徒一事,確實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沉聲道:“那郭竹酒這件事,我要認真想一想。”

  納蘭夜行笑道:“這些事不著急,我們還是聊陳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長生橋一起,陳公子才會真正理解,何謂修道。之後,即使不是先天劍坯,亦可勉強成為劍修。別小看了‘勉強’二字,身為練氣士,是不是劍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別。其中緣由,陳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問老大劍仙。”

  一天清晨時分,劍氣長城新開張了一家寒酸的酒鋪子,掌櫃是那年紀輕輕的獨臂女子劍修,疊嶂。

  身邊還站著那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親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極的爆竹後,笑容燦爛,朝著四面八方抱拳。

  疊嶂沒有回頭路可走,因為已經砸下了所有本錢。她其實也很想去鋪子裡躲著,就當這座酒鋪跟自己沒半枚銅錢的關系了。

  兩人身前擺滿了一張張桌凳。

  寧姚和晏琢幾個躲在擺滿了大小酒壇、酒壺的鋪子裡,饒是晏胖子這種臉皮厚的,董黑炭這種根本不知臉皮為何物的,這會兒一個個是真沒臉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剛剛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樓的掌櫃夥計們,一個個站在各自門口,罵罵咧咧。

  因為那小破爛鋪子門外,竟然掛了副楹聯,據說是那個年輕武夫提筆親撰的:
  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麽?
  好你個純粹武夫陳平安,求你這個外鄉人要點臉皮行不行!
  這還不算什麽,聽說那小小鋪子,賣的還是什麽與竹海洞天青神山沾邊的酒水!

  錢算什麽?要是真不算什麽,你他娘的開什麽鋪子掙什麽錢?

  大街兩邊,口哨聲四起。

  疊嶂到底是臉皮薄,額頭都已經滲出汗水,臉色緊繃,盡量不讓自己露怯,忍不住輕聲問道:“陳平安,咱們真能實打實賣出半壇酒嗎?”

  陳平安微笑道:“就算沒人真正捧場,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舊萬事無憂,掙錢不愁。在這之前,若有人來買酒,當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後,依舊沒個客人登門,疊嶂越發憂慮。

  陳平安扯開嗓子喊道:“開門酒一壇,五折!僅此一壇,先到先得。”

  然後還真來了一個人。

  疊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請來的人?”

  陳平安也有些意外,搖頭道:“當然不是。”

  來者是那龐元濟。他坐在一張長凳上,笑眯眯道:“來一壇最便宜的,記得別忘了再打五折。”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呆呆的疊嶂,輕聲笑道:“愣著乾嗎?大掌櫃親自端酒上桌啊。”

  疊嶂趕緊拿了一壇“竹海洞天酒”和一隻大白碗,放在龐元濟身前的桌上,幫著揭了沒幾天的酒壇泥封,倒了一碗酒給龐元濟。委實是覺得良心難安,她擠出笑臉,聲如蚊蚋道:“客官慢飲。”

  然後陳平安自己多拿了一隻酒碗,坐在龐元濟桌邊,自顧自拎起酒壇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濟兄,多謝捧場,我必須敬你一碗。就憑元濟兄這宰相肚量,劍仙跑不了,我先喝為敬!”

  疊嶂看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哪有賣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龐元濟等陳平安喝過了酒,竟是又給陳平安倒了一碗酒,不過沒倒滿,就一小壇酒,能喝幾碗?幸虧這店鋪精心挑選的白碗不大,才顯得酒水分量足夠。

  龐元濟都有些後悔來這裡坐著了,以後生意冷清還好說,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還不得被罵死?他手持酒碗,低頭嗅了嗅,還真有那麽點仙家酒釀的意思,比想象中的要好些,可這一壇酒才賣一枚雪花錢,是不是價格太低了?這般滋味,在劍氣長城別處酒樓,怎麽都該是幾枚雪花錢起步了。龐元濟只知道一件事,莫說是自家劍氣長城,天底下就沒有虧錢的賣酒人。

  陳平安與龐元濟碰了一下酒碗,各自一飲而盡。然後陳平安又去拎了一壇酒出來,放在桌上,笑道:“半價嘛,兩壇酒,就只收元濟兄一枚雪花錢。”

  龐元濟覺得喝過的酒水滋味還湊合,也就忍了。

  龐元濟喝過了一壇酒,拎起那壇差點就要被陳平安“幫忙”打開泥封的酒,拍下一枚雪花錢,起身走了,說下次再來。

  疊嶂抹了一把額頭,笑容燦爛地從陳平安手中接過那枚雪花錢。

  然後又隔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在疊嶂又開始憂心店鋪“錢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禦風而來飄然落地的客人,她便忍不住轉頭望向陳平安。

  她發現陳平安說了句“還是個意外”後,竟然有些緊張?
  來者是與陳平安同樣來自寶瓶洲的風雪廟劍仙魏晉。

  魏晉要了一壺最貴的酒水,五枚雪花錢一小壺,酒壺裡放著一枚竹葉。

  魏晉沒有著急喝酒,笑問道:“她還好吧?”

  陳平安如坐針氈,又不能裝傻扮癡,畢竟對方是魏晉,隻得苦笑道:“她應該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點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晉這是砸場子來了吧?
  關於最早的神誥宗女冠、後來的清涼宗宗主賀小涼,陳平安對寧姚沒有任何隱瞞,一五一十說過了前因後果。

  好在寧姚對此倒是沒有流露出任何生氣的神色,隻說賀小涼有些過分了,以後有機會,要會一會她。

  但是魏晉今天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平安還是有些背脊發涼,總覺得鋪子裡,透出森森劍氣。

  魏晉喝過了一碗酒,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清楚。”

  魏晉點點頭,又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後,笑道:“掌櫃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之後魏晉獨自坐在那邊,喝酒慢了些,卻也沒停。

  世間癡情男子,大多喜歡喝那斷腸酒,真正持刀割斷腸的人,永遠是那不在酒碗邊上的心上人。

  陳平安蹲在門口那邊,背對著鋪子,難得掙錢也無法笑開顏,反而愁得不行,因為魏晉喝第三碗酒的時候,拍下一枚小暑錢,說以後來喝酒,都從這枚小暑錢裡扣去。

  晏胖子和陳三秋很識趣,沒多說半個字。可是那個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來了一句“我覺得這裡面有故事”。

  陳平安總算明白為何晏胖子和陳三秋有些時候,那麽害怕董黑炭開口說話了,一字一飛劍,真會戳死人的。

  魏晉尚未起身滾蛋,陳平安就如獲大赦,趕緊起身了——原來是小姑娘郭竹酒拽著幾個同齡人,鬧哄哄過來捧場了。

  郭竹酒開門見山,畢恭畢敬稱呼陳平安一聲“三年後師父”,繼續說道:“我和朋友們,都是剛知道這邊開了酒鋪,來買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長輩!三年後師父,真不是我非要拉著她們來啊!”

  然後郭竹酒丟了眼色給同伴們。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專程敲門提醒別忘了此事的小姑娘們,一個個無精打采,給了錢買了酒,乖乖捧著,然後等待郭竹酒發號施令。

  她們是真不稀罕從郭竹酒這邊掙那三枚雪花錢啊。

  這都給郭竹酒煩了好多天了。有人恨不得直接給郭竹酒六枚雪花錢,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說要湊人頭。

  最後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枚雪花錢,買了壺酒,又解釋道:“三年後師父,她們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掐指一算,三年減半,一年半後,就可以看看是否適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壺,一手握拳,使勁揮動,興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個買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黃歷果然沒白白給我背下來!”

  有了龐元濟和魏晉,還有這些小姑娘們陸續捧場,酒鋪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勢,保本不難。這已經足夠讓疊嶂喜出望外了。

  疊嶂逐漸忙碌起來。

  賣酒一事,事先說好了,得疊嶂自己多出力,陳平安不可能每天盯著鋪子。

  一直在思考著某些故事的董黑炭,已經被陳三秋和晏胖子牽走了。

  寧姚斜靠在鋪子櫃台邊上,嗑著瓜子,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沒生氣吧?”

  寧姚說道:“怎麽可能。”

  陳平安哭喪著臉道:“到底是怎麽可能沒生氣,還是怎麽可能不生氣?”

  寧姚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你猜。”

  陳平安哀歎一聲,道:“我自己開壺酒去,記帳上。”

  寧姚突然笑道:“賀小涼算什麽,值得我生氣?”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輕聲問道:“知道我為什麽輸給曹慈三場之後,半點不鬱悶嗎?”

  寧姚問道:“為何?”

  陳平安笑道:“因為寧姚都懶得記住曹慈是誰。”

  然後陳平安也斜靠櫃台,望向外面的酒桌酒客,輕聲道:“見到你後,泥瓶巷長大的那個窮孩子,就再沒有缺過錢。”

  寧姚看著他越來越藏不住的笑臉,停下嗑瓜子,問道:“這會兒是不是在笑話我缺心眼?”

  陳平安立即收起笑臉,然後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聰明半點,一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寧姚遞過手裡的瓜子,陳平安抓起些也開始嗑。

  寧姚嗑著瓜子,說道:“這樣那樣的女子喜歡你,我不生氣。”

  停頓片刻,寧姚又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歡我之外的女子,我會很傷心。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你不用與我說什麽對不起,更不用來親口告訴我這種事情,我不想聽。”

  陳平安伸手按住寧姚的腦袋,輕輕晃了晃,道:“不許胡思亂想。我這輩子可能很難成為修為多高的人,一山總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約定,但是陳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歡寧姚的人,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酒鋪子生意越來越好,陳平安反而當起了甩手掌櫃。

  每次他到鋪子這邊,竟然更多的還是跟那幫小屁孩聊天,或者坐在小板凳上,與孩子們借那小人書翻閱。

  偶爾,陳平安也會教他們識字。

  再後來,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吃飽了撐的放著錢不掙,擱著一座寧府斬龍台不去抓住機會淬煉靈氣,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紙。有孩子詢問其中不認得的文字,年輕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只是粗淺地說文解字,再不說其余事,哪怕孩子們詢問更多,年輕人也只是笑著搖頭。教過了字,便說些家鄉浩然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見聞。

  有一天,頭別玉簪的青衫年輕人,曬著異鄉的和煦陽光,教了些字,說過了些故事,將竹枝橫放在膝,輕聲念誦道:“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見陳平安停了下來,便有孩子好奇詢問道:“然後呢?還有嗎?”

  陳平安便雙手放膝,目視前方,緩緩道:“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發緩行,以使志生……”

  圍繞在那條板凳和那個人身邊的孩子們,沒人聽得懂在說些什麽,但是願意安安靜靜聽他輕聲背誦下去。

  於劍氣長城偏遠街巷處,就像多出一座也無真正夫子、也無真正蒙童的小學塾。

  秋去冬來,光陰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頭就能遠遠看到南邊劍氣長城的輪廓,陳平安都要誤以為自己身在白紙福地,或是喝過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

  哪怕陳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沒有懈怠,甚至可以說是很忙碌,可他依舊覺得這不成事,於是請了白嬤嬤幫著喂拳。不承想白嬤嬤如何都不願出死力,至多是傳授未來姑爺一些拳架招式。陳平安隻好在意猶未盡的練拳之外,喊了納蘭爺爺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場,除了借此熟悉一位玉璞境劍修的飛劍殺力外,同時跟這位從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學習隱匿潛行之法。但許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如“白晝近身如夜行”,必須是劍修才能習得,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

  除了修行之外,一得閑,陳平安還是盡量每天都去酒鋪那邊看看,每次都要待上個把時辰,也不怎麽幫忙賣酒,就是跟一幫屁大孩子廝混在一起,繼續當他的說書先生,最多就是再當當那教字先生和背書夫子,不涉及任何學問傳授。

  雖說陳平安當了甩手掌櫃,但是大掌櫃疊嶂也沒怨言,因為鋪子真正的生財手段,都是陳二掌櫃提綱掣領,疊嶂說到底不過是掏了些本錢,出了些死氣力而已。何況酒鋪順順利利開業大吉後,花樣還是多,比如掛了那副楹聯之後,又多出了嶄新的橫批:“飲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樓酒肆掌櫃們,都快崩潰了,被搶走不少生意不說,關鍵是自家明擺著已經輸了氣勢啊,這就導致劍氣長城的賣酒之地,幾乎處處開始掛楹聯和懸橫批。

  只是看來看去,許多酒鬼劍修,最後總覺得還是疊嶂鋪子的韻味最佳,或者說最不要臉。

  在幾乎所有酒鋪都開始依葫蘆畫瓢之後,這間鋪子又開始用新手段。

  店鋪裡掛滿了一堆平安無事牌樣式的小木牌,上面都是讓疊嶂懇請前來喝酒的劍修,以劍氣刻名字,留下的墨寶,說是討個好兆頭。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會有高下之分,誰先寫就先掛誰的木牌,正面一律寫酒鋪客人的名字,若是願意,木牌背面還可以寫,愛寫什麽就寫什麽,文字寫多寫少,酒鋪都不管。

  如今已經在酒鋪牆上掛了無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劍仙就有四位,有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劍氣長城本土劍仙高魁,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還有在深夜獨自前來喝酒的劍氣長城玉璞境劍修陶文。原本四位劍仙都只是寫了名字,後來是陳平安找機會逮住他們,非要他們在無事牌背面也寫了字,不寫總有法子讓他們寫,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疊嶂大開眼界,原來生意可以如此做。

  於是,魏晉刻下了“為情所困,劍不得出”;獨眼大髯、瞧著很粗獷的漢子高魁,寫了“花好月圓人長壽”;風流瀟灑的元青蜀寫了“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劍仙陶文最上道,聽說可以白喝一壇竹海洞天酒後,二話不說,便寫了句“此地酒水價廉物美,絕佳,若能賒帳更好”。

  最年輕一輩的天才劍修當中,就有包括龐元濟、晏琢、陳三秋、董畫符在內十數人寫了字,掛了牌。當然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寫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綠端之外,還在背後偷偷寫了“師父賣酒,徒弟買酒,師徒之誼,感人肺腑,天長地久”。

  還有不少的地仙劍修,不過多是暫時抹不開面子隻留名不寫其他。何況陳平安也沒怎麽照顧生意,疊嶂自己實在是不知如何開口,後來陳平安覺得這樣不行,便給了疊嶂幾張字條,說是見著了順眼的元嬰境劍修,尤其是那些其實願意留下墨寶、只是不知該寫些什麽的,就可以在結帳的時候,遞過去其中一張。

  於是一位性格粗獷、不通文墨的元嬰境老劍修,原本還在與掌櫃疊嶂推托,擺一擺架子,不承想在瞧見其中一張字條後立即變臉,讓疊嶂速速取來無事木牌,以對敵大妖的認真姿態,偷偷照搬字條上的字句寫下了那詩句,走的時候,還多買了一壺最貴的青神山酒,故意壓了劍氣,一邊酣暢飲酒,一邊踉蹌離去,嘴裡翻來覆去吟詠的就是“才思湧現,親筆撰寫”的那篇詩詞:“昔年風流不足誇,百戰往返幾春秋。痛飲過後醉枕劍,曾夢青神來倒酒。”

  一夜過後,在劍氣長城的酒鬼賭棍當中,這名莫名其妙就會寫詩了的元嬰境劍修,名聲大噪。不過據說這名劍修最後挨了一記不知從何而至的劍仙飛劍,在病榻上躺了好幾天。

  還有個還算年輕的北俱蘆洲元嬰境劍修,也自稱月下飲酒,偶有所得,在無事牌上寫下了一句“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酒鋪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枚雪花錢一壇的,滋味最淡。更好一些的,一壺酒五枚雪花錢。不過酒鋪對外宣稱,鋪子每一百壺酒當中,就會藏有一枚竹海洞天價值連城的竹葉。劍仙魏晉與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證明此話不假。

  頭等青神山酒,得花費十枚雪花錢,還不一定能喝到,因為酒鋪每天隻賣一壺,賣了後,想喝的只能明兒再來。

  一時間小酒鋪人滿為患,只不過熱鬧勁過後,就不再有那眾多劍修一起蹲地上喝酒和搶著買酒的光景,不過六張桌子還是能坐滿人。

  疊嶂雖說已經很滿意店鋪的收入,但是難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陳平安所料,鋪子名氣大了後,買酒就成了天大的難事,許多酒樓酒肆寧肯違約賠錢給疊嶂,也不願意賣出原漿酒,明擺著是要讓她的店鋪斷了源頭。一旦有幾次無酒賣,生意就會一直走下坡路,曇花一現的喧囂,生意難以長遠。

  疊嶂都看得到的近憂,那個甩手二掌櫃當然只會更加清楚,但是陳平安卻一直沒有說什麽,到了酒鋪,要麽與一些熟客聊幾句,蹭點酒水喝,要麽就是在街巷拐角處當說書先生,跟孩子們廝混在一起。疊嶂不願事事麻煩陳平安,就只能自己尋思破局之法。

  這天深夜,陳平安與寧姚一起來到即將打烊的鋪子,鋪子裡已經沒有飲酒的客人。

  疊嶂取來帳簿,陳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枚雪花錢,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掌櫃喝酒,也得掏錢,這是規矩。

  陳平安一邊喝酒,一邊仔細對帳。

  晏琢幾個也早早約好了,過來一起喝酒,因為陳平安難得願意請客。

  陳平安跟寧姚坐一張長凳上。晏琢一人獨霸一張長凳,董畫符和陳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著坐在那邊仔細翻看帳本的陳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著的疊嶂,忍不住問道:“疊嶂,你不會覺得陳平安信不過你?”

  陳平安會心一笑,也沒抬頭言語,只是舉起酒碗,抿了口酒,就當是承認自己不地道,所以自罰一口。

  疊嶂沒好氣道:“什麽亂七八糟的,做買賣,不就得這麽規規矩矩嗎?本來就是朋友,才合夥做的買賣,難不成明算帳,就不是朋友了?誰還沒個紕漏,到時候算誰的錯?有了錯說句沒事沒事,就好啊!就這麽你沒錯我沒錯,稀裡糊塗的,生意黃了,就全錯了。”

  晏琢委屈道:“疊嶂,你也太偏心了,憑啥跟陳平安就是朋友合夥做生意,我當年挨的打,不是白挨了?”

  疊嶂笑道:“我不是與你說過對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撇嘴道:“當年聽你說對不起,還挺高興來著,這會兒總覺得你誠意不夠。”

  陳平安翻過一頁帳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總是這麽糟心。”

  晏琢擺擺手,道:“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陳平安遞過酒碗,與晏琢的碰了一下,笑道:“我是見你晏家大少爺膀大腰圓,處處都裝著錢,結果次次摳摳搜搜買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氣比一個綠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隨口念叨念叨你。”

  疊嶂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道:“晏琢,三秋,能不能與你們商量個事?”

  晏琢有些疑惑,陳三秋似乎已經猜到,笑著點頭:“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道:“是想拉我們倆入夥?我就說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過一眼,再掂量著這一天天的客人往來,就曉得這會兒賣得剩不下幾壇了。如今大小酒樓個個眼紅,所以酒水來源成了天大難題,對吧?這種事情好說,簡單啊,都不用找三秋,他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躺著享福的主,完全不懂這些,我不一樣,家裡好些生意我都有幫襯著,幫你拉些成本較低的原漿酒水又有何難?放心,疊嶂,就照你說的,咱倆按規矩走,我也不虧了自家生意太多,爭取小賺一筆,幫你多掙些。”

  疊嶂神色複雜。

  陳平安有些無奈,合起帳本,笑道:“疊嶂掌櫃掙錢,有兩種開心:一種是一枚枚神仙錢落袋為安,每天鋪子打烊,打算盤結帳算收成;一種是喜歡那種掙錢不容易又偏偏能掙錢的感覺。晏胖子,你自己說說看,是不是這個理?你這麽扛著一麻袋銀子往店鋪搬的架勢,估計疊嶂都不願意打算盤了,晏胖子你直接報個數不就完事了?”

  晏琢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早說啊,疊嶂。你早這麽直截了當,我不就明白了?”

  疊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著酒,求饒道:“怪我怪我。”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與疊嶂說了些盈虧緣由和注意事項。

  其實晏琢不是不懂這個道理,應該早就想明白了。有些好朋友之間的隔閡,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無,一些傷過人的無心之語,不太願意解釋,一解釋會覺得太過刻意,也可能是覺得沒面子,於是就拖著。運氣好,有那做些更好更對的大事彌補,便不算什麽;運氣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那時說與不說,也就更加無所謂。

  在座所有同齡人,包括寧姚,都有自己的心關要過,不獨獨是先前所有朋友當中唯一一個陋巷出身的疊嶂。

  陳平安不過是借助機會,言語婉轉,以旁人身份,幫著兩人看破也說破。早了,不行,裡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與疊嶂兩人,各自都覺得與他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變得不太妥當了。這些思慮,不可說,說了就會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陳平安自己思量。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護。“好人有好報”這句話,陳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種誠心誠意的篤信,但是不能隻奢望老天爺回報。人生在世,處處與人打交道,其實人人是老天爺,無須一味向外求,往高處求。

  不管我如何思慮重重看待人間事,看起來好像不夠以誠待人,可若是循規蹈矩,最終所作所為,無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裨益世道,再來捫心自問,緩緩在“良知”二字上砥礪,就是修心。這就是自家先生文聖所謂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後發現不過是兜兜轉轉,走了一圈繞回原地,也是頭等功夫,我不與天地索取絲毫,天地之間卻能白白多出一個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豈不美哉?豈非善哉?
  天地那個一,萬古不變,唯有人心可增減。

  三教學問,諸子百家,歸根結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過之後,就只是朋友們一起喝酒。

  陳三秋說了個小道消息,最近還會有一名北俱蘆洲劍仙,趕赴劍氣長城,好像這會兒已經到了倒懸山,只不過這邊也有劍仙要返鄉了。

  北俱蘆洲劍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場大戰過後,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內接連兩場大戰,讓人措手不及,絕大多數北俱蘆洲劍修都主動滯留於此,再打過一場再說。

  不過還是會有一些劍仙和地仙劍修,不得不離開劍氣長城,畢竟還有宗門需要顧慮。對此,劍氣長城從無任何廢話,不但不會有怨言,而且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每當一名外鄉劍仙準備動身離去時,與之相熟的幾個本土劍仙,都要請此人喝上一頓酒,為其送行,算是劍氣長城的回禮。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望向大街。

  那邊走來六人,皆是劍仙!
  其中一名女子劍仙,陳平安不但認識,還挺熟悉,正是北俱蘆洲浮萍劍湖宗主酈采。她曾經說過,問劍太徽劍宗新晉劍仙劉景龍之後,就要來劍氣長城出劍,除了完成與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約定之外,還要為已經破關失敗、兵解離世的後者,多殺一頭大妖。

  其余五人,陳平安隻認識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面的須發雪白的高大老者是董氏老家主。這位老者脾氣那是真不好,當年陳平安在城頭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對老大劍仙直呼名諱,大聲質問陳清都為何打殺董觀瀑,還差點直接與老大劍仙打了起來,撂了一句“別人都怕你陳清都,我不怕”。所以陳平安對這位老人,印象極為深刻,對那位被老大劍仙隨手一劍斬殺的董觀瀑,也有些好奇,因為按照寧姚的說法,這位“小董爺爺”,其實人很好。

  只能說這就是所謂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了。一座劍氣長城,驚才絕豔的劍仙太多,紛擾更多。

  陳平安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劍仙,猜出了其中兩人的身份——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與祖師堂掌律老祖黃童。

  董三更與剛到劍氣長城的酈采一行人,好像就是奔著這間小酒鋪來的。

  陳平安他們都已經站起身。

  董畫符朝那董三更喊了聲“老祖宗”後,便說了句公道話:“鋪子不記帳。”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沒帶錢?”

  董畫符搖頭道:“我喝酒從來不花錢。”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孫,這種沒臉沒皮的事情,整個劍氣長城,也就咱們董家兒郎做得出來,而且都顯得格外有理。”

  疊嶂難免有些戰戰兢兢。

  這個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在城頭上邊刻下了那個“董”字的老劍仙!
  阿良當年最煩的一件事,就是與董三更切磋劍術,所以他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讓董三更給錢,不給錢,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頭那座茅屋旁邊挨打。不去城頭打攪老大劍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頂那邊趴著。

  董三更大手一揮,挑了兩張桌子拚在一起,對那些晚輩說道:“誰都別湊上來廢話,隻管端酒上桌。”

  陳平安主動與酈采點頭致意,酈采笑了笑,也點了點頭。

  不承想太徽劍宗老祖師黃童,反而主動朝陳平安露出笑臉,陳平安隻好抱拳行禮,也未言語。

  董三更落座後,瞥了眼店鋪門口那邊的楹聯,嘖嘖道:“真敢寫啊,好在字寫得還不錯,反正比阿良那蚯蚓爬爬強多了。”

  疊嶂的額頭,已經不由自主地滲出了細密汗珠子。陳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

  沒辦法,他們在董三更跟前,挨句罵都夠不著,他們家族大部分劍仙長輩,倒是都結結實實挨過董三更的揍。

  這群晚輩中還算鎮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寧姚和陳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壺酒便起身離去,其余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仙,一同告辭離開。同樣是來自北俱蘆洲的韓槐子、黃童和酈采,則留了下來。

  陳平安讓疊嶂從店鋪多拿了一壇好酒,自己一人拎著走過去放在他們的酒桌上,施禮道:“晚輩陳平安,見過韓宗主、酈宗主、黃劍仙。”

  酈采笑眯眯道:“黃童,聽聽,我排在你前面,這就是不當宗主的下場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這就是你酈采劍仙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

  不承想黃童笑眯眯道:“我在酈宗主後面,很好啊,上面下面,也都可以的。”

  剛落座的陳平安差點一個沒坐穩,顧不得禮數了,趕緊自顧自喝了口酒壓壓驚。

  先前遊歷北俱蘆洲,沒聽說過太徽劍宗這位劍仙,是如此性情中人啊。

  劉景龍為何沒提過半句?為尊者諱?

  看來黃童劍術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蘆洲,哪裡能夠混到上五境。

  酈采冷笑道:“預祝你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魚。”

  黃童哈哈大笑,半點不惱,反而快意。

  韓槐子卻是極為穩重、極有劍仙風采的一位長輩,對陳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們的胡說八道。”

  黃童收斂了笑意,再無半點為老不尊的神色,道:“如今倒懸山那邊的飛劍傳信,每一把的往來根腳、內容,都被死死盯著,甚至許多還被擅自封鎖起來,都沒辦法說理去。好在我們家劉景龍的書信寫得聰明,沒被攔下封存。既然陳平安與我們劉景龍是至交好友,酈采你更是家鄉劍修,那麽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了。首先,我感謝你酈采率先問劍,幫著劉景龍開了個好頭,與書院交好的那位,緊隨其後,逼著白裳那個老東西不得不顧及顏面,才有了劉景龍不但以劍仙身份在北俱蘆洲站穩腳跟,還連得三場劍道裨益的天大好事,這件事,我們太徽劍宗是欠了你酈采一個天大人情的。”

  說到這裡,黃童微微一笑,又道:“所以酈宗主想要前面後面,隨便挑,我黃童說一個不字,皺一下眉頭,就算我不夠爺們!”

  酈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薑尚真已經是仙人境了。”

  黃童立即說道:“我黃童堂堂劍仙,就已足夠,不是爺們又怎了嘛。”

  狗日的薑尚真,就是北俱蘆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夢,當年他那金丹境就能當元嬰境用,之後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當仙人境用,現在仙人境了?不談這家夥的修為,一個簡直就像扛著糞坑亂竄的家夥,誰樂意牽扯上關系?朝那薑尚真一拳下去,一劍遞出,真會換來屎尿屁的。關鍵是此人還記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連黃童都不願意招惹。歷史上北俱蘆洲曾經有個元嬰境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費二十年光陰,鐵了心就為了打死那個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禍害,結果便宜沒掙多少,師門下場那叫一個慘不忍睹。整座師門的愛恨糾纏,被薑尚真胡亂杜撰一通,寫了好幾大本的鴛鴦戲水神仙書,還是有圖的那種,而且薑尚真喜歡見人就白送。

  此時韓槐子笑道:“師兄,這裡還有晚輩在,你就算不顧及自己身份,也好歹幫著景龍攢點好印象。”

  黃童咳嗽一聲,喝了口酒,繼續道:“酈采,說正事,劍氣長城這邊的風俗與北俱蘆洲看似相近,實則大不相同。城頭南邊的戰場廝殺,更是與我們熟悉的捉對廝殺有著天壤之別,許多別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幾天的接觸戰當中。別仗著玉璞境劍修就如何,妖族裡,也有陰險至極的存在。戰場之上,廝殺起來,相互算計,一著不慎,就是隕落的結局。”

  黃童手腕一擰,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本書,兩舊一新,推給坐在對面的酈采,道:“兩本書,劍氣長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紹妖族,一本類似兵書,最後一本,是我自己經歷了兩場大戰後所寫的心得。我勸你一句話,不將三本書翻閱得爛熟於心,就去戰場,那我這會兒就先敬你一杯酒,以後到了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我不會遙祭酈采戰死,因為你酈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黃童為你祭劍!”

  酈采收起三本書,點頭道:“生死大事,我豈敢自負托大。”

  黃童歎了口氣,轉頭望向師弟,也就是太徽劍宗的一宗之主,道:“酈姑娘那是宗門沒高人了,所以只能她親自出馬,咱們太徽劍宗,不還有我黃童撐場面?師弟,我不擅長處理庶務,你清楚,我傳授弟子更沒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蘆洲,再幫著景龍登高護送一程,不是很好嗎?劍氣長城,又不是沒有太徽劍宗的劍仙,有我啊。”

  韓槐子搖頭道:“此事你我早已說定,不用勸我回心轉意。”

  黃童怒道:“說定個屁的說定,那是老子打不過你,只能滾回北俱蘆洲。”

  韓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劍宗,好好練劍便是。”

  黃童憂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繼續道:“可你終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個黃童,我太徽劍宗,足夠問心無愧。”

  韓槐子說道:“我有愧。太徽劍宗自從成立宗門以來,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戰死劍氣長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飛升境劍仙。後者,有劉景龍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前者。”

  黃童黯然離去。

  不過在去往倒懸山之前,黃童在酒鋪的木牌上以劍氣寫了自己的名字,在木牌背後寫了一句話。

  老人離去之時,意態蕭索,沒有半點劍仙意氣。

  酈采聽說了酒鋪有刻木牌的規矩後,也興致勃勃,但隻刻了自己的名字,卻沒有在無事牌背後寫什麽言語,隻說等她斬殺了兩頭上五境妖物,再來寫。

  韓槐子卻是名字也寫,言語也寫:“太徽劍宗第四代宗主,韓槐子。”“此生無甚大遺憾”。

  其間,陳平安一直安安靜靜喝酒。

  等到酈采與韓槐子兩位北俱蘆洲宗主並肩離去,走在夜深人靜的寂寥大街上,陳平安站起身,喊道:“兩位宗主!”

  韓槐子輕聲笑道:“別回頭。”

  不承想酈采已經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笑道:“酒水錢。”

  酈采詢問韓槐子,疑惑道:“在劍氣長城,喝酒還要花錢?”

  韓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酈采皺了皺眉頭,對陳平安道:“隻管記在薑尚真頭上,一枚雪花錢你就記帳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笑著點頭。

  兩位劍仙緩緩前行。酈采覺得有些奇怪,照理說,就陳平安的脾氣,不該如此才對,轉頭望去。

  年輕人雙手籠袖,正望向他們兩個,見到酈采轉頭後,才坐回酒桌。

  也好,今晚酒水,都一股腦兒算在他這個二掌櫃頭上好了。與寧姚,與朋友,加上老劍仙董三更與兩位本土劍仙,再加上韓槐子、酈采與黃童。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終於有些明白,為何劍氣長城那麽多的大小酒肆,都願意喝酒之人欠錢賒帳了。所以店鋪不許欠錢的規矩,還是不改了吧。

  畢竟自家酒鋪的酒水,便宜,不過真要有人喝了酒不給錢……也行,就當欠著。

  大可以求個有欠有還,晚些無妨。

  韓槐子以言語心聲笑道:“這個年輕人,是在沒話找話,大概覺得多聊一兩句都是好的。”

  酈采無奈道:“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韓槐子想了想,竟然還真給出了一個答案:“劍修與劍修。”

  寧府相較以往,其實也就是多出一個陳平安,並沒有熱鬧太多。

  寧府沉寂的緣由,太過沉重。

  原本寧府在寧姚出生後,有機會成為董、齊、陳三姓這樣的頂尖家族,雖然如今皆已成過眼雲煙,卻又有陰霾揮之不去。

  倒是疊嶂的鋪子那邊,因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的返鄉酒,老劍仙董三更親自出馬,總計六位劍仙拚桌喝酒,又有三位劍仙在無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鋪剛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過後便生意興隆得不像話,蹲著喝酒的劍修一抓一大把。與此同時,酒鋪推出了晏記鋪子獨有醬菜,買一壺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嫌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醬菜,滋味絕佳。

  陳平安在寧府的衣食住行,極有規律。

  撇開每天待在斬龍崖涼亭六個時辰的煉氣,往往在清晨時分,與白嬤嬤一起灑掃庭院半個時辰,在此期間,詳細詢問練拳事宜。雖然在獅子峰李二幫忙喂拳時說得足夠詳細,但是不同的巔峰宗師,各自闡述的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異,風光大不一樣。而且老嫗經常說到細微處,便親自演練拳招,陳平安得以有樣學樣。白煉霜的拳法,與絕大多數世間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內斂,打熬到一個仿佛圓滿無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談向敵遞拳。老嫗其實尤為欣慰,因為陳平安在街上一戰當中,就已經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

  每天午時,與納蘭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場上,熟悉一位玉璞境劍修的飛劍,約莫消耗半個時辰。子時時分,還有一場演練。這都是納蘭夜行的要求,想要學習到他截然不同的兩種劍意精髓,這兩個時辰,就是最佳時分。

  與納蘭夜行學劍,不比與白嬤嬤學拳,經常要負傷,即使納蘭夜行出劍已經極有分寸,陳平安還是傷痕累累,皮開肉綻。雖然都是小傷,可白嬤嬤卻次次心疼。有一次陳平安稍稍受傷重了些許,結果白嬤嬤按照老規矩,對子時練劍過後與陳平安正喝兩盅的納蘭夜行就是一通罵,罵了個狗血淋頭。納蘭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還嘴。其實練劍一事,陳平安說過,寧姚也幫著說過,都希望白嬤嬤不用擔心,可不知為何,可謂知書達理的老嫗,唯獨在這件事上,擰不過彎,不太講理,苦的就只能是納蘭夜行了。

  後來聽說陳平安劍氣十八停瓶頸松動,有了破關跡象,老嫗這才忍著心疼,勉強算是放過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納蘭夜行。

  關於阿良修改過的十八停,陳平安私底下詢問過寧姚,為何隻教了這麽些人。

  寧姚神色凝重,說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幾人,而是不敢。

  陳平安當時坐在涼亭內,悚然驚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嚇出了一身冷汗——教得多了,整個蠻荒天下年輕一輩的妖族劍修,都可以齊齊拔高劍道一籌!
  寧姚望向陳平安,陳平安說道:“我至今為止,隻教了裴錢一人。”

  寧姚點頭道:“那就沒事。”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詢問城池這邊除了兩本版刻書籍,還有沒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劍仙筆劄,無論是本土或是外鄉劍修著作,不管是寫劍氣長城的廝殺見聞,還是遊歷蠻荒天下的山水遊記,都可以。寧姚說這類閑雜書籍,寧府自身收藏不多,藏書樓多是諸子百家聖賢書,不過可以去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樓,碰碰運氣。

  陳平安卻猶豫起來。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腳,是名副其實的海市蜃樓,卻長久凝聚不散,成為實質,瓊樓玉宇,氣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將近四十余座各色建築,能夠容納數千人。城池本身戒備森嚴,對於外鄉人而言,出入不易,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有長久貿易的巨商大賈,都在那邊做買賣,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寶重器,應有盡有。那座海市蜃樓每百年會虛化,在那邊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樓重新自行凝聚為實,再搬入其中。

  寧姚曾經就在那邊遭遇一場刺殺,白嬤嬤也是在那場刺殺中從十境武夫跌為山巔境。純粹武夫跌境並不像練氣士那麽常見,由此可見,當年那場偷襲,何等險峻且慘烈。

  陳平安沒有答應寧姚一起去往那邊,只是打算讓人幫著搜集書籍,花錢而已,不然辛苦掙錢圖什麽。

  如果不說手段盡出的搏殺,隻談修行快慢,陳平安哪怕不跟寧姚比較,隻與疊嶂、陳三秋他們幾個做比較,還是會由衷地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場上,說要“代師傳藝”,傳授給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絕世拳法。陳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鬧,只是抬頭瞥了眼陳三秋與董畫符在涼亭內的煉氣氣象,以長生橋作為大小兩座天地的橋梁,靈氣流轉之快,讓他目不暇接。他便有些揪心,總覺得自己每天在那邊呼吸吐納,都對不住斬龍崖這塊風水寶地。

  寧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長生橋尚未完全搭建,他們兩個又是金丹境修士,你才會覺得差距極大。如今你的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寶瓶洲五嶽土壤和木胎神像,品秩夠好,已經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雛形。等你湊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輔,也可以跟他們一樣。要知道哪怕是在劍氣長城,絕大多數地仙境劍修,都沒有這麽複雜的丹室。”

  陳平安笑道:“劍修,有一把足夠好的本命劍,就行了,又不需要這麽多本命物支撐。”

  寧姚說道:“我這不是與你說些寬慰言語嗎?”

  陳平安笑道:“心領了。”

  陳平安記起一事,問道:“疊嶂每天忙著鋪子生意,當真不會耽擱她修行?”

  寧姚搖頭道:“不會,除了下五境躋身洞府境,以及躋身金丹境,是在寧府,疊嶂其余破境,全靠自己。每經歷過一場戰場上的磨礪,疊嶂就能極快破境,她是一個天生適合大規模廝殺的天才。上次她與董畫符切磋,你其實沒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戰場,與疊嶂並肩作戰,你就會明白,疊嶂為何會被陳三秋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除我之外,陳三秋每次大戰落幕,都要詢問晏胖子和董黑炭,看清疊嶂的後腦杓了沒有,到底美不美?”

  寧姚說道:“故而董、陳兩家長輩,對於出身不太好的疊嶂,其實一直都刮目相看,尤其是陳家那邊,還有意讓一名年輕俊彥娶疊嶂。陳三秋的那個兄長都點頭答應了,只是疊嶂自己沒答應。董爺爺願意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送行,選在疊嶂的鋪子,與你無關,隻與疊嶂救過董黑炭的性命有關。疊嶂曾經說過一句話:‘若我必死,無須救我。’董爺爺特別欣賞。”

  寧姚笑道:“這些事情,我沒有跟疊嶂多說,她心思細膩,總會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對於那些戰功彪炳的前輩劍仙,太過仰慕,過猶不及。先前在店鋪,你應該也察覺到了,不管是左右,還是董爺爺,或是韓槐子、酈采他們,疊嶂見到了,都會很緊張。”

  陳平安點點頭,道:“確實發現了,你要是答應,回頭我可以與她聊聊。關於此事,我比較有心得。”

  寧姚盯住陳平安,問道:“這有什麽不答應的,還是說,你覺得我很不近人情?”

  陳平安伸出雙手,捏住寧姚的臉頰,笑道:“怎麽可能呢?”

  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晏胖子一個不慎,被學了他拳腳武藝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門上,還渾然不覺,給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轉頭一瞧,倒抽冷氣,師父恁大膽,果然是藝高人膽大!自己更是聰明絕頂運氣好,此次拜師學藝,穩賺不賠!
  寧姚站著不動,任由那家夥雙指捏住兩邊臉頰,道:“本事這麽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練練手?”

  陳平安趕緊收手,然後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伸向演武場,微笑道:“請。”

  寧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場靠近南邊的那處芥子天地,飄然站定,輕輕擰轉手腕。

  陳平安跑了個沒影。

  寧姚也沒追他,只是祭出飛劍,在芥子天地中閑庭信步,連練劍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讓自身飛劍見天日罷了。

  修行一事,對於寧姚而已,實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審時度勢,能伸能屈,吾師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問道:“綠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這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學那青衫劍客師父當初在大街一役,對敵之前,擺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負後的瀟灑姿勢,搖頭道:“你心不誠,資質更差。”

  晏琢有點蒙。

  寧姚招手道:“綠端,過來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後就開始跑路,好歹是個中五境劍修,禦風逃遁不難,就是不如未來師父那般行雲流水罷了。

  弟子不如師,無須羞愧。只可惜被寧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剛好的一陣細密劍氣,裹挾郭竹酒,將其隨隨便便拽到自己身邊。

  郭竹酒一個踉蹌站定,輕喝一聲,雙手合掌,然後十指交纏掐訣,喃喃道:“天靈靈地靈靈,寧姐姐瞧不見,打了也不疼!”

  晏琢雙手捂住臉,狠狠揉搓起來,自言自語道:“要我收綠端這種弟子,我寧肯拜她為師。”

  郭竹酒若是以為自己這樣就可以逃過一劫,那也太小覷寧姚了。

  最後,小姑娘鼻青臉腫、蹦蹦跳跳地離開寧府。出門的時候,她還問寧姐姐要不要吃糕點,並且拍胸脯保證,自己就是走路不長眼睛,摔跤摔的,結果莫名其妙又被寧姐姐抓住小腦袋,往大門上一頓撞。

  有些暈乎乎的郭竹酒,獨自一人離開那座學拳聖地,可憐兮兮地走在大街上。她摸了摸臉,滿手心的鼻血,然後隨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腦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練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隨便就能學會的絕世拳法?等自己學到了七八成功力,寧姐姐就算了,師娘為大,師父未必願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後走夜路,就得悠著點嘍。

  腰間懸掛一枚明晃晃碧綠抄手硯的小姑娘,一直仰頭看著萬裡無雲的蔚藍天空,輕輕點頭,今兒是個好日子。

  這天陳平安與寧姚一起散步去往疊嶂的酒鋪。

  以往兩人煉氣,各有休歇時辰,不一定湊得到一起,往往是陳平安獨自去往疊嶂酒鋪。今天寧姚明明是中斷了修行,有意與陳平安同行。

  陳平安也沒多想。

  路過那些生意遠遠不如自己鋪子興隆的大街酒肆,陳平安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聯橫批,與寧姚輕聲說道:“字寫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遠了,對吧?”

  寧姚說道:“有家大酒樓,請了儒家聖人的一個記名弟子,是個書院君子,親筆手書了楹聯橫批。”

  陳平安笑道:“這只是學去一點皮毛的拙劣生意經罷了,不成事的。我敢打賭,酒樓生意不變差,那邊掌櫃就要燒高香了,休想酒客領情。在這邊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余家,人人賣酒,浩然天下出產的仙家酒釀百余種,想喝什麽酒水都不難,可歸根結底,賣的是什麽?”

  寧姚問道:“是什麽?”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繼續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聯內容。

  寧姚說道:“不說拉倒。”

  陳平安趕緊說道:“當然是要那些買酒之人,飲我酒者,不是劍仙勝似劍仙,是劍仙更勝劍仙。小鋪子,粗陋酒桌板凳無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疊嶂說掙了錢,就要更換酒桌椅凳,學那大酒樓折騰得嶄新鮮亮,這就萬萬不成。晏胖子提議用他自己的私房錢入夥,拿出記在他名下一間生意不濟的大綢緞鋪子,也被我直接拒絕了。一來會壞了風水,白白折損了如今酒鋪的獨有風采;再者,咱們這座城池不算小了,數萬人,算它半數是女子,會賣不出綾羅綢緞?所以我打算與晏胖子說道說道,別繼續添錢入夥我們店鋪,我們反而要出錢入夥他的綢緞鋪子。在這裡,真正願意掏錢的,除了喜歡飲酒的劍修,就是最喜歡為悅己者容的女子了。綢緞鋪子的新楹聯,我都打好腹稿了……”

  寧姚緩緩道:“阿良說過,男子練劍,可以僅憑天賦,就成為劍仙,可想要成為他這樣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過女子言語如飛劍戳心的情傷,不挨過女子遠去不回頭的情苦,不喝過千百斤的魂牽夢縈酒,萬萬別想。”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眨了眨眼睛,道:“說得對啊,過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遠遠鄉,仙人飛劍也難及,唯有練拳飲酒解憂。”

  下一刻,陳平安驀然驚慌失措起來,寧姚的臉色,有些沒有任何掩飾的黯然。

  那一雙眼眸,欲語還休。她不善言辭,便從來不說,因為她從來不知如何說情話。

  以前那個練拳一百萬才走到倒懸山的草鞋少年,也如她一般言辭笨拙,所以她不會覺得有什麽,好像就該那樣,你不言我不語,便知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輕輕抹過寧姚的眉毛,輕聲道:“不要不開心,要愁眉舒展。”

  寧姚說道:“我就是不開心。”

  陳平安一個彎腰,抱起寧姚開始奔跑。寧姚不知所措。

  陳平安抱著她,一路跑到了疊嶂酒鋪,坐在酒桌邊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劍修幾十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其中還有不少妙齡女子,多是慕名而來的大家閨女,見此場景,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更有膽大的女子,豪飲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個嫻熟。

  陳平安將寧姚放下,大手一揮,笑道:“還沒結帳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後陳平安又補充道:“二掌櫃說話未必管用,以疊嶂大掌櫃的意思為準。”

  酒客們齊刷刷望向疊嶂,疊嶂笑著點頭,道:“那就九折。”

  頓時響起喝彩聲。

  他娘的能夠從這個二掌櫃這邊省下點酒水錢,真是不容易。

  陳平安拎了張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處那邊當說書先生了,他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

  疊嶂來到寧姚身邊,輕聲問道:“今兒怎麽了?陳平安以前也不這樣啊。我看他這架勢,再過幾天,就要去街上敲鑼打鼓了。”

  寧姚斜瞥了眼遠處一桌嘰嘰喳喳的鶯鶯燕燕,笑了笑,沒說話。

  疊嶂忍住笑,在寧姚跟前,她偷偷提過一嘴,鋪子這邊如今經常會有女子來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著那個聲名在外的二掌櫃來的。有兩個沒羞沒臊的,不但買了酒,還在酒鋪牆壁的無事牌上刻了名字,寫了話語在背後。疊嶂如果不是鋪子掌櫃,都要忍不住將無事牌摘下。寧姚先前翻開了那兩塊無事牌,看過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圍了一大群孩子,依舊是說上次沒說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斷在關鍵處,笑眯眯撂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

  身邊全是抱怨聲。

  那個比郭竹酒還更早想要跟陳平安學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陳平安腳邊,從陶罐裡摸出一枚銅錢,道:“陳平安,你接著說,有賞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加錢。”

  陳平安伸手推開孩子的腦袋,笑道:“一邊涼快去。”

  然後陳平安從懷中取出一張拓碑而來的紙張,輕輕抖開,問道:“這上面,有沒有不認識的字?有沒有想學的?”

  有個少年悶悶道:“不認識的字,多了去了,學這些有什麽用,特沒勁。不想聽這些,你繼續說那個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對於識文斷字,陋巷長大的孩子,確實並不太感興趣,新鮮勁兒一過去,很難長久。

  識字一事,在劍氣長城,不是沒有用,對於那些可以成為劍修的幸運兒,當然有用。可是在這邊大街小巷的貧寒人家,也就是個解悶的事兒。如果不是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書上那些畫像人物到底說了些什麽,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從小到大再到老到死,雙方一直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沒什麽關系。

  陳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隻與你們解一字,說完之後,便繼續說故事。”

  陳平安拿起膝蓋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寫出一個字:穩。

  陳平安笑問道:“誰認識?”

  有人說出。

  然後陳平安揚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隱約有靈氣縈繞的竹枝,說道:“今天誰能幫我解字,我就送給他這根竹枝。當然,必須解得好,比如至少要告訴我,為何這個‘穩’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帶個著急的‘急’字,難道不是相互矛盾嗎?莫不是當初聖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為咱們瞎編出這麽個字?”

  一大幫孩子,大眼瞪小眼,乾瞪眼。能夠認出它是“穩”字,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誰還曉得這個嘛。

  一個鬼鬼祟祟藏在眾人當中的小姑娘,輕聲道:“未來師父,我曉得意思。”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你從小讀書,你來解字,對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饞師父手裡的那根竹枝,這要是被她得了,回到自家大街那邊,那還不威風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惱,恨恨道:“早知道就不讀書了。”

  眾人發現郭竹酒後,有意無意,挪了腳步,疏遠了她。不單單是畏懼和羨慕,還有自卑,以及與自卑往往相鄰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毫無感覺,對自己腰間懸掛的那枚抄手小硯台觸碰泥地也無所謂。

  一個眉清目秀卻衣衫打著補丁的貧苦少年,鼓起勇氣,微微漲紅了臉,指著陳平安身前地上的那個字,言語顫抖,輕聲道:“禾急為穩,禾苗其實長得快,卻長得緩慢。我家靈犀巷,有塊小石碑,上面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說法,我問過疊嶂姐姐,她說知道意思,但是也沒見過什麽稻秕稃。我覺得這個‘穩’字,有那以禾為本、急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疊嶂姐姐新開的酒鋪子,掙錢快,但是花錢慢,就有了家底,疊嶂姐姐就可以買更大的宅子。”

  陳平安對這個少年早就看在眼裡,是聽故事、說文解字最認真最上心的一個。少年也是當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學徒之一。

  但是陳平安卻發現少年體魄孱弱,不但已經失去了練拳的最佳時機,而且確實先天不適合習武,這還與趙樹下不太一樣,不是說不可以學拳,但是很難有所成就,至少三境之苦,就熬不過。

  陳平安還不死心,與寧姚問過之後,寧姚遠遠看了眼少年,搖頭道,少年沒有練劍的資質,第一步都跨不過去,此事不成,萬事皆休,強求不來。陳平安這才作罷。

  興許不是少年真正多愛識字,只是從小孤苦,家無余物,無所事事,總要做點什麽,若是不花錢,就能讓自己變得稍稍與同齡人不一樣些,寒酸少年就會格外用心。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張嘉貞,你解‘穩’字,對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陳平安遞過竹枝,沒想到陳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徹底漲紅了臉,慌慌張張,使勁搖頭道:“我不要這個。”

  陳平安收回了竹枝,笑問道:“怎麽,想學拳?”

  張嘉貞還是搖頭,道:“會耽誤長工。”

  陳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長,才是最緊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難過上好日子,到時候怨天尤人,就會處處有理,覺得人好都是個錯,這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齡人當中,數他識文斷字最多,可是真正學問,豈會知道?但陳平安這些言語,到底不是聖賢道理,就只是些粗淺的家長裡短,張嘉貞到底還是可以聽出一些,比如陳平安會認可他打長工掙錢,養活自己,這讓少年心安許多。

  能夠被人認可,哪怕是一點點,對於張嘉貞這樣的少年來說,可能就不是什麽小事了。

  那個捧著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當磚瓦匠!沒出息,討到了媳婦,也不會好看!”

  陳平安伸手按住身邊孩子的腦袋,輕輕晃動起來,笑道:“就你志向高遠,行了吧?你回家的時候,問問你爹,你娘親長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問,有這英雄氣魄,我單獨給你說個神怪故事,這筆買賣,做不做?”

  “我皮癢不是?故事你常說,又跑不掉。但是我娘親一發火,我爹只會讓我頂上去挨揍。”那孩子舉起陶罐,氣呼呼道,“陳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錢不掙,你是傻子嗎?”

  陳平安笑道:“今天說完了後半段故事,我教你們一套粗淺拳法,人人可學。不過話說在前邊,這拳法,很沒意思,學了,也肯定沒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覺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聲,覺得也行,不學白不學,於是抱緊陶罐。

  陳平安對那孩子笑呵呵道:“錢罐子還不拿來?”

  孩子問道:“騙孩子錢,陳平安你好意思?你這樣的高手,真夠丟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學拳,不然以後成了高手,絕不像你這樣。”

  小板凳四周,笑聲四起。

  哪怕是張嘉貞這些歲數較大的少年,也羨慕那個孩子的膽大包天,敢這麽跟陳平安說話。

  陳平安繼續說完那個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後站起身,將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們也紛紛讓出空地,看著那個青衫男子,緩緩六步走樁。

  陳平安站定,笑道:“學會了嗎?”

  郭竹酒目不轉睛,絕頂拳法,宗師風范!
  那個捧著錢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

  孩子輕輕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張牙舞爪的出招,氣喘籲籲收拳後,孩子怒道:“這才是你先前打贏那麽多小劍仙的拳法,陳平安!你糊弄誰呢?一步步走路,還慢死個人,我都替你著急!”

  陳平安指了指地上那個字,笑道:“忘了?”

  陳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樁,依舊緩慢,悠悠出拳,邊走邊說:“一切拳法功夫,都從穩中求來。有朝一日,拳法大成,這一拳再遞出……”

  走樁最後一拳,陳平安停步,傾斜向上,拳朝天幕,孩子們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陳平安已經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準備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問道:“這一拳打出去,也沒個雷聲?”

  其余人也都紛紛點頭,覺得半點不過癮。

  陳平安笑道:“我又沒真正出拳。”

  氣氛便有些尷尬了。

  郭竹酒氣沉丹田,大聲喊道:“轟隆隆!”

  陳平安伸手捂額,是有些丟人現眼,不過不能傷了小姑娘的心,便昧著良心擠出笑臉,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余大小孩子們,都面面相覷。散了散了,沒勁,還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陳平安喊了聲“張嘉貞”,少年一頭霧水,來到陳平安身邊,惴惴不安。對於少年而言,這個名叫陳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陳平安緩緩而行,手腕擰轉,偷偷取出一枚竹葉,塞給張嘉貞,輕聲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與那拳樁一樣,都無用處,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麽,事實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願意學拳,每天多走幾遍,再有這小小竹葉,能幫你略微抵禦風寒。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時節,有這兩樣,做長工做得輕松些。”

  張嘉貞攥緊竹葉,沉默片刻,問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習武和練劍?”

  陳平安點頭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紅,低頭不言語。

  陳平安望向前方,道:“小小年紀,就能夠對自己負責,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張嘉貞,你不要看輕自己。”

  少年抬起頭。

  陳平安笑道:“嘉貞這個名字,是你自己在看的那麽多碑文中擷取的二字?”

  少年點點頭,道:“爹娘走得早,爺爺不識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陳平安轉頭說道:“嘉為美好,貞為堅定,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劍氣長城的日子,不太好,這是你完全沒辦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認命,但是怎麽過日子,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以後會不會變得更好,不好說,可能會更難熬,可能你以後手藝嫻熟了,會多掙些錢,成了街坊鄰居都敬重的匠人。”

  說到這裡,陳平安轉頭笑道:“但是至少,我以後與其他人說山水故事的時候,可能會跟人提起,劍氣長城靈犀巷,有一個名叫張嘉貞的匠人,手藝之外,興許別無長處了,但是打小就喜歡看碑文,識文斷字,不輸讀書人。”

  從頭到尾,郭竹酒都沒說話,就是在張嘉貞走後,她抬起頭,看著一年半後就是自己師父的男人,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只見陳平安掐指一算,然後說道:“收徒一事,還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歎了口氣。

  陳平安繼續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鋪,錢財如流水,盡收我囊中,遠遠瞧著就很喜慶。

  心情不錯的陳平安便隨口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說是天下百凶,才可以養出一個文章傳千古的詩人。”

  郭竹酒搖頭道:“未來師父的學問大,未來弟子學問小,不曾聽說過。”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風水,已經蔓延到劍氣長城這邊了嗎?沒道理啊,罪魁禍首的開山大弟子和朱斂這些人,離這邊很遠啊。

  郭竹酒好奇問道:“後面還有話吧?”

  陳平安點點頭,道:“膾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麽,你們所有人,祖祖輩輩,在此萬年,足可羞殺世間所有詩篇。”

  郭竹酒問道:“師父,需不需要我幫你將這番話,大街小巷嚷嚷個遍?弟子一邊走樁練拳一邊喊,不累人的。”

  陳平安無奈道:“別。”

  郭竹酒偷著樂。方才這句話,可藏著話呢,自稱弟子,喊了師父,今兒賺大發了。

  到了酒鋪,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寧姚身前,笑道:“寧姐姐,你今兒特別好看。”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這些。”

  郭竹酒見寧姐姐難得不揍自己,見好就收,回家嘍。

  小時候,會覺得有好多大事真憂愁。長大後,就會忘了那些憂愁是什麽。

  寧姚與陳平安一起返回寧府。

  寧姚問道:“真打算收徒?”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是不記名的那種。郭家待人厚道,我難得能為寧府做點什麽。”

  不知何時在鋪子裡喝酒的魏晉,好像記起一件事,轉頭望向陳平安的背影,以心聲笑言:“先前幾次光顧著喝酒,忘了告訴你,左前輩許久之前,便讓我捎話問你,何時練劍?”

  陳平安轉頭對疊嶂喊道:“大掌櫃,以後魏大劍仙在此飲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晉取出一枚谷雨錢,放在桌上,道:“好說。”

  寧姚問道:“怎麽了?”

  陳平安苦笑道:“我得馬上去劍氣長城一趟,讓白嬤嬤準備好藥缸子,若是太晚不見我,你就去背我回來。”

  劍氣長城。

  左右面朝南方,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許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也不願接受,於是最終孑然一身,選擇遠離人間是非,向大海禦劍而去。

  這並不是一件如何劍仙風流的事情,事實上半點都不愜意。

  不過當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邊,那個小師弟,膽子敢如此之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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