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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12章 下城頭
  第212章 下城頭

  蘆花島上,那座傳聞有道門高真修煉仙法的造化窟,一位有望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境瓶頸大妖,被左右先問一劍,試探出虛實,左右再出一劍,逼迫其遠遁離開蘆花島,最終還是在海上被斬殺。

  左右和王師子禦劍登岸後,扶乩宗有兩把飛劍先後傳信倒懸山春幡齋。

  與左右一同趕赴桐葉洲的金丹境劍修王師子盡量在傳信飛劍上將事情經過說得詳細。

  左右與那頭大妖交手後,王師子這個金丹境劍修就隻敢也只能遠遠觀戰了。王師子境界不高,眼界卻足夠,畢竟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見識過許多大妖驚天動地的出手,依稀辨認出那頭造化窟中大妖的境界,絕對不是一般的仙人境。

  當時王師子距戰場將近三百裡之遙,腳下依舊大浪滔天,潮水震動如雷鳴,還能夠清晰感知到左右劍意激蕩而出的劍氣漣漪。

  左右收劍後,找到王師子,隻說事了,兩人便繼續趕路。

  王師子實在忍不住,好奇詢問身邊一路沉默的“同齡人”劍仙“老前輩”。

  當然是問那頭大妖是否已經飛升境,左右搖頭,說還差了一線,若是晚到蘆花島,短則幾年,至多十數年,造化窟裡邊跑出來的,就會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飛升境,會很麻煩。

  然後左右又說了一句,如果是三五年後再遇到,自己無傷在身,其實也不算太麻煩。

  左右話本就不多,只要開口言語,從來有一說一,絕不會誇大其詞,也懶得刻意謙虛。

  至於事後左右那把扶乩宗傳信飛劍,很簡單,就一句話:此行去往桐葉洲,順路斬殺一頭仙人境妖族,劍下屍骨無存,功勞記在師弟陳平安頭上。

  如果春幡齋和劍氣長城只是收到左右一個人的傳信飛劍,估計真就當作一頭尋常仙人境的大妖了。

  春幡齋帳房那邊,晏溟與納蘭彩煥先是驚愕,然後相視一笑,不愧是左右。韋文龍反正是聽天書。

  米裕笑呵呵道:“文龍啊。”

  韋文龍頭皮發麻,抬起頭:“敢問米劍仙,有何指教?”

  米裕問道:“知不知道左右前輩的小師弟是誰啊?”

  韋文龍猜測道:“應該是隱官大人。”

  境界不高,腦子好使,說的就是韋文龍了。

  米裕看著這個把話聊死的家夥。

  韋文龍趕緊亡羊補牢道:“吧?”

  米裕笑著點頭:“猜得還挺準,不愧是隱官大人相中的人才。文龍,可有心儀女子卻求而不得?需不需要我教你些訣竅?放心,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歪門邪道,絕對真心誠意。”

  韋文龍趕緊搖頭。就算有,也絕不敢讓米裕認識。

  米裕手持折扇,笑問道:“若是與你相互心生歡喜的女子,會轉去喜歡我,還值得你去喜歡嗎?”

  韋文龍有些糟心。

  納蘭彩煥煩死了這個花花腸子,怒道:“空有一副臭皮囊,顯擺什麽。”

  米裕瀟灑合攏折扇:“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讓世間女子遇見了米裕,覺得有那半點礙眼,便是我米裕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納蘭彩煥冷笑道:“我可覺得礙眼至極。”

  米裕又打開折扇,遮掩面容:“願為納蘭姑娘多做些事情。”

  韋文龍大開眼界。

  扶乩宗祖山垂裳山上。

  原本宗主嵇海已經拒絕了鍾魁的提議,畢竟那門獨家秘術是他嵇海的大道根本,只會代代單傳給宗主繼承人,更何況嵇海其實已經相中了扶乩宗下任宗主,正是當年那個無意間揭穿隱伏大妖的年輕人,這個孩子與扶乩宗有緣。山上修道,道緣最重。

  只等那孩子從大伏書院求學歸來,嵇海就打算正式收其為關門弟子,先前並未在祖師堂敬香拜掛像,還算不得嵇海真正的關門弟子。

  鍾魁也知道只靠書院先生和太平山老天君的兩封密信,很難讓嵇海破例,再者於情於理,也確實是不該如此。如果不是被自家先生趕著過來,必須完成這樁任務,鍾魁自己也不願如此強人所難,只是師命難違,他便賴著不走了,隔三岔五就去和嵇宗主喝茶談心,嵇海被糾纏得只能借口閉關,結果鍾魁就在那處扶乩宗禁地的仙家洞府門口,擺上了幾案,堆滿了書籍,說是要為嵇宗主守關壓陣,每天在那邊讀書。

  嵇海不予理睬。

  其他事,都可以談,唯獨此事,別說是太平山和大伏書院說話不管用,就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淵、新宗主薑尚真一起來求情,也一樣不成。

  黃庭沒鍾魁那臉皮,獨自下山遠遊去了。

  不知為何,先前一直著急她修行關隘的師父宋茅與老天君祖師,如今反而讓她不用著急打破元嬰境瓶頸,慢慢來,修道之人,最講究自然而然,著急什麽。尤其是老天君,更是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大通亂七八糟的理由,最後連那“女子境界太高,不好找男人啊”的混帳說法都來了。

  在鍾魁與嵇海比拚耐心的時候,左右與王師子一路遠遊,從海上到了扶乩宗,嵇海這才不得不出關。

  然後嵇海便聽了本洲金丹境劍修王師子的那番言語,左右前輩於海上斬殺大妖,需要飛劍傳信倒懸山。

  嵇海作為一宗宗主,原本對於這位一人問劍過後導致桐葉宗半死不活的“罪魁禍首”印象就絕好,甚至可以說左右被嵇海視為恩人。

  如今桐葉洲最恨大妖之人,嵇海肯定算一個,因為他的道侶,當年便死在大妖手上。而那頭大妖,瘋狂逃遁,遠離陸地,嵇海當時身受重傷,無法遠遊追殺,桐葉洲另有三人追殺大妖,分別是太平山山主宋茅,當時的桐葉宗掌律老祖,玉圭宗薑尚真。好巧不巧,那頭仙人境大妖在海上遇到了左右,用薑尚真的說法,就是大妖莫名其妙見那左右前輩不順眼,不肯繞道,便一頭撞了上去,於是莫名其妙挨了一劍,然後就死翹翹了。

  如今左右登岸,第一個消息,便是又在蘆花島那邊斬殺一頭仙人境瓶頸大妖。

  何況看劍修王師子欲言又止、又不敢說太多的模樣,明顯左右在劍氣長城這些年的經歷不簡單。

  嵇海如何能夠不開懷?

  只是左右卻不太搭理這個過分熱情的宗主。

  對於桐葉洲,印象稍好的也就那座太平山了。所以下山之前,左右主動與鍾魁說了句話:“我小師弟借給你的那支小雪錐,你是想著稀裡糊塗蒙混過關,不打算還了?”

  鍾魁差點當場熱淚盈眶。還不還的,可以暫且不提,關鍵是與這位劍仙前輩是自家人啊。

  陳平安這小子可以啊,竟然成了這位前輩的小師弟,那麽我鍾魁與陳平安是好兄弟,左右就等於是我的師兄了。天底下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事情嗎?

  鍾魁委委屈屈,與自家師兄半點不客氣,下山路上,向左右開始說起了自己在扶乩宗的慘淡遭遇,不受人待見,吃閉門羹,挨白眼……把扶乩宗宗主嵇海氣得臉色鐵青,原本心中那點愧疚蕩然無存。

  左右思量片刻,先後以心聲詢問了鍾魁和嵇海,最後說道:“嵇海,你可以讓鍾魁發誓,那樁秘術不傳外人,既然他已經不是儒家門生,可以同時擔任扶乩宗供奉。不過我只是外人,隨口一提。”

  嵇海歎了口氣,竟是點頭答應下來。鍾魁也無異議。

  嵇海將左右一路送到了山門口,鍾魁再想到自己與黃庭先前登山的光景,真是比不了。

  左右剛好與鍾魁同行,要去趟太平山。

  鍾魁問道:“前輩,如何成了陳平安的師兄?”

  左右笑道:“先生強塞給我的小師弟,勉強認了。”

  鍾魁啞然。

  便是那市井灶房砧板旁邊的菜刀,剁多了菜蔬魚肉,年月一久,也會刀刃翻卷,越來越鈍。

  鈍刀需磨。可蠻荒天下一場緊接著一場的連綿攻勢,除了用堆積成山的妖族屍骸換取劍氣長城劍修的飛劍和性命,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不給城頭劍仙任何磨劍的機會,若想養劍些許,撤出戰場片刻,那就需要拿中五境劍修的性命和飛劍來換。

  以往蠻荒天下的攻城戰,不成章法,斷斷續續,意外極多,戰場上的調兵遣將,後續兵力的趕赴戰場,以及各自攻城、擅自離場,經常斷了銜接,所以才會動輒休歇個把月甚至是小半年的光景。一方曬完了日頭,就輪到一方看月色。戰事爆發期間,戰場也會慘烈異常,血肉橫飛,飛劍崩碎,尤其是那些大妖與劍仙突然爆發的捉對廝殺,更是光彩奪目,雙方的勝負生死,甚至可以決定一處戰場甚至是整個戰爭的走勢,但是絕對沒有如今這一場大戰,來得讓雙方都感到沉悶且窒息。

  好像沒有任何人能夠最終決定什麽,大妖各展神通,劍仙凌厲出劍,誰都未能一錘定音,生生死死,勝勝負負,最終都被戰場淹沒。

  最大的一場戰役,最為驚心動魄的那場廝殺,當屬大妖重光搬移五嶽到戰場上,王座大妖仰止,坐鎮其一,李退密三位劍仙先後拚死破局,左右隨後入場,各方隱匿大妖現身圍殺,老劍仙董三更離開城頭,增援左右,左右最終被隱官蕭愻一拳偷襲重創,以此落幕。

  蠻荒天下六十軍帳,源源不斷的兵力補給,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攻城,銜接緊密,滴水不漏,擺明了不給劍氣長城半點休養機會,尤其不願意給上五境劍仙半點喘氣機會。在這種形勢嚴峻、壓力極大的情況下,原本最初讓劍仙倍感束手束腳的出劍,那種依循隱官一脈規矩,不夠痛快的出劍,效果就逐漸顯露出來了。

  在這之前,城頭之上,個體殺力的強大無匹,個體劍仙的卓絕風采,作為一種必需的代價,都被無形中減弱了,換來的結果,就是整體劍陣的殺力更強一籌。

  如今當某位劍仙撤離戰場,養劍休歇,弊端也就隨之縮減。

  因為隱官一脈對劍陣的鑽研、滲透不斷下沉,別說是上五境劍仙,隱官一脈不但熟悉每一位元嬰境、金丹境劍修的飛劍與本命神通,如今對於其余三境劍修的本命飛劍,也到了一種爛熟於心的誇張地步。

  水無常勢,兵無常法,城頭劍修不斷變陣,更換駐守位置,與許多原本甚至都沒有打過照面的陌生劍修不斷相互磨合,以三三兩兩飛劍相互配合,甚至是數十把飛劍結陣,疊加本命神通,只要熬得過初期的磨合,便可以威力驟增。

  光是五行之屬的飛劍與神通結為一陣,劍氣長城之上如今就有三十一座劍陣之多。

  以前劍氣長城就像是一個大戶人家,家底之豐厚,到底有多少金銀、良田,可能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的劍氣長城,就是牆角縫裡的一枚銅錢都要撿起來,記在帳本上。

  能夠有此局面,隱官一脈,人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在這之中,又以愁苗劍仙對飛劍、神通的了解,林君璧的大局觀、統籌謀劃,郭竹酒某些靈光乍現的奇怪想法,最為建功。

  但是在此期間,隱官一脈的排兵布陣,不是沒有出現過紕漏,甚至有些過錯,還是需要戰場上的劍修拿飛劍與身家性命去彌補的致命錯誤。

  隱官一脈的劍修之間,也不是沒有大傷和氣的爭吵,相互怨懟,畢竟同一座小戰場上往往會出現存在分歧的兩種方案,在結果出現之前,兩種方案誰都不敢說勝算更大,更加穩妥。若是戰場走勢按照預期發展,還好說,一旦出現問題,就很麻煩,錯的一方,愧疚難當,對的一方也憋悶。

  最激烈的一場爭執,發生在徐凝與曹袞之間,爭得面紅耳赤,雙方差點就要問劍一場。

  避暑行宮制定出來一個方案,導致劍氣長城兩位地仙劍修戰死,連帶中五境劍修三十一人悉數人死劍毀。

  人人痛心,玄參負責制定具體方案,更是悔恨異常,徐凝的言語,雖然起先也只是牢騷一句,可到底是火上澆油。玄參神色黯然,心中有愧,沒有反駁什麽,與玄參關系極好的曹袞忍不了,直接開罵,讓徐凝嘴巴乾淨點,少當事後聰明人。徐凝直接把玄參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問候了一遍。

  玄參棋力高,不然也不會經常與林君璧對弈,還能夠互有勝負,罵人更是一絕,罵得徐凝臉色鐵青,就要問劍。

  當時大堂氣氛凝重至極,一旦問劍,無論結果如何,對於隱官一脈,其實沒有贏家。

  羅真意便說了句:“先前若是選用徐凝方案,豈會折損如此嚴重?如果沒記錯,就是被你們駁回的,徐凝怎麽就是事後聰明了?”

  常太清與徐凝、羅真意本就是一個山頭的,與徐凝更是生死好友,便說了句更重的言語:“事前蠢,事後犯錯不認,更是蠢。”

  外鄉劍修宋高元,雖然平時與羅真意他們走得近,但是在此事上,顯然是站在曹袞、玄參這邊,便直接與常太清針鋒相對,大吵起來。

  林君璧試圖勸架,結果兩邊不討好,董不得不好罵徐凝與玄參,罵一罵林君璧是沒負擔的。

  郭竹酒沒見過這種陣仗,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好像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個錯。

  如果不是陳平安與愁苗沉得住氣,本土劍修與外鄉劍修這兩座隱蔽的山頭,幾乎就要因此出現裂痕。

  愁苗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後,便先讓徐凝先閉嘴。

  然後陳平安開口,詢問他們到底是想講理,還是發泄情緒。如果講理,根本不用講,戰損如此之大,是整個隱官一脈的失策,人人有責,又以我這隱官過失最大,因為規矩是我訂立的,每一個方案取舍,都是照規矩行事,事後追責,不是不可以,還是必需,但絕不是針對某個人,上綱上線,來一場秋後算帳,敢這麽算帳的,隱官一脈廟太小,伺候不起,恕不供奉。

  如果是誰都有火氣,希望通過罵幾句,發泄情緒,則無不可,便是痛痛快快問劍一場也是可以的,三對三,鄧涼對陣羅真意,曹袞對陣常太清,玄參對陣徐凝,就當是一場遲來的守關過關,打完之後,事情就算過了。不過我那帳本上,就要多寫點各位劍仙老爺的壯舉事跡了。

  堂上眾人皆寂然。

  陳平安這才與愁苗、林君璧一起複盤,詳細分析曹袞方案的利弊得失,並沒有因為結果的糟糕,而去全盤否定方案本身。

  到了這個時候,劍修大多已經心平氣和。

  陳平安最後再一次蓋棺論定:“能夠坐在這裡的,都是極聰明的人,並且各有各的更聰明處。”

  “所以在座之人,要更加做事講規矩,做人憑良心。我相信徐凝最早那句言語,並無太多惡意,我甚至不覺得這句話不能說,恰恰相反,得挑明了講,得讓玄參明白,做錯了事情,不會因為你玄參的初衷是好心,就可以完全被原諒。”

  “既然是錯的,一樣不會因為大家是同僚,皆出自隱官一脈,便為你遮掩,恰恰相反,是朋友,才關起門來,當面罵你幾句。我們成為隱官一脈,已經一年多了,大致性情如何,相互間一清二楚,都是聰明人,挑錯,罵人,還不簡單?道理其實你們誰不懂?”

  愁苗劍仙隨即說道:“最需要拿出來說道的,其實不是玄參與徐凝,而是曹袞與羅真意的各自護短,一件事情,非要攪渾水,才叫重情重義?”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是有劍術通神的愁苗大劍仙坐鎮,你們都快要把對方的腦漿子打出來了吧?虧得我未卜先知,一撥三人登城殺妖,將你們分開了,不然今天少一個,明天沒一個,不到半年,避暑行宮便少了大半,一張張空書案,我得放上一隻隻香爐,插上三炷香,這筆開銷算在誰頭上?好好一座避暑行宮,整得跟靈堂似的,我到時候是罵你們敗家子呢,還是想念你們的勞苦功高?”

  來了來了。隱官大人的拿手好戲,久違的陰陽怪氣。

  愁苗劍仙說道:“還是隱官大人光風霽月,願意主動承擔最大過錯。”

  陳平安轉頭望向顧見龍,沒等到公道話,顧見龍默默轉頭望向王忻水,王忻水不願接過重擔,就去看郭竹酒,郭竹酒低頭看書案。

  陳平安隻得翻開一本冊子,專門記錄隱官一脈功過得失的己本,開始提筆書寫。

  片刻之後,愁苗問道:“徐凝、羅真意寫了,玄參、曹袞也寫了,吵架內容都寫了個大概,為何不見‘隱官’二字,也不見‘陳平安’三字?”

  陳平安笑道:“愁苗劍仙,那咱們打個賭?押注我在己本上到底寫沒寫自己的過錯?”

  愁苗點頭道:“賭。”

  陳平安一拍桌子:“人人可以押注。”

  除了郭竹酒,全部跟著愁苗押注隱官大人沒寫,小賭怡情,幾枚小暑錢而已。

  結果陳平安翻回去一頁,然後提起冊子,笑眯眯道:“諸位瞪大狗眼瞧好了!拿錢拿錢。”

  郭竹酒蹦跳起來:“收錢收錢!”

  所有輸錢的人,都望向愁苗。

  愁苗神色無奈,望向陳平安,苦笑道:“不承想賠上了名聲,那麽四六分帳就不行了,五五分吧。”

  陳平安怒罵道:“愁苗你他娘的又不是我的托兒!”

  顧見龍怯生生道:“隱官大人,容我說句公道話,錢財分明大丈夫,這就略微有些不厚道了啊。”

  王忻水點頭道:“滿臉怒容,故作震驚狀,過猶不及了。”

  郭竹酒歎了口氣。師父為了賺點私房錢,也真是辛苦。

  陳平安突然看了眼地上畫卷,沉聲道:“需要準備讓劍仙離開城頭,幫忙分開戰場了。”

  陳平安站起身:“先前幾次趕赴城頭的機會,我都讓給你們了,算是余著,所以現在我差不多有兩旬光陰,可以離開避暑行宮出城殺妖。在這期間,愁苗與林君璧負責主持大局,如果真有難以決斷之事,你們便以‘隱官’飛劍傳信城頭劍仙魏晉,他會通知我臨時返回這邊議事。”

  羅真意猶豫了一下,就要勸說這位年輕隱官不要意氣用事。

  羅真意不得不承認,隨著隱官一脈的劍修越來越配合默契,其實陳平安坐鎮避暑行宮,如今未必真的能夠改變大局太多,可有無陳平安在此,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至少許多沒必要的爭吵,會少些。

  不承想愁苗以心聲言語與羅真意說道:“讓他去,心中鬱悶最多的,不是我們。一個人從頭到尾,足足一年多,不流露出半點情緒起伏,並不輕松。”

  羅真意恍然,如果不是愁苗提醒,還真不曾在意過這件事情。

  陳平安站起身,走出大堂,在院子裡覆上一張老人面皮,背了一把劍坊佩劍,多穿了一件衣坊法袍。

  顧見龍小聲提醒道:“隱官大人,其實戴上另外那張面皮,更能遮掩耳目。”

  陳平安笑著轉頭,身形已經佝僂幾分,一身老態渾然天成,又以沙啞嗓音說道:“你這麽會說話,等我回來,咱倆慢慢聊。”

  不等顧見龍瞎扯什麽,陳平安背後長劍已經掠出劍鞘,他腳尖一點,踩在長劍之上,禦劍遠遊。

  大堂之內,面面相覷,不像是偽裝的劍修啊。

  避暑行宮,本來除了年輕隱官,便人人是劍修,而且個個天才,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愁苗笑道:“來,咱們押注隱官大人是不是真劍修,這次我坐莊。”

  然後愁苗立即說道:“郭竹酒你不許押注。”

  不然別說賺錢,虧本是肯定的,而且多半還會虧個底朝天,這丫頭別的不說,家當是真不少。

  剛要把全部家當都押上的郭竹酒,瞪眼道:“憑啥?!”

  結果不但是曹袞這撥人,就連羅真意、徐凝和常太清都押注陳平安是劍修了。

  愁苗一揮手道:“賭什麽賭,一個個小小年紀,境界稀爛,不務正業。還不趕緊開工做事?!郭竹酒,把東西都放回竹箱裡邊去!”

  郭竹酒翻了個白眼。連個托兒都沒有,還敢坐莊,師父可是說過,一張賭桌,連同坐莊的,一起十個人,得有八個托兒才像話。

  郭竹酒收攏好大大小小的物件後,愁眉不展,看了一圈,最後還是不情不願找了那個境界最高、腦子一般般的愁苗劍仙,問道:“愁苗大劍仙,我師父不會有事吧?”

  愁苗笑道:“放心吧。”

  其余劍修,一個個神色古怪。

  顧見龍說道:“隱官大人有事沒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你師父盯上的,肯定有事。”

  王忻水點頭道:“顧兄此語甚合我心。”

  眾人很快沉默下來,因為畫卷上出現了一次大的意外。

  戰場上,經常會有許多觀戰大妖的隨意出手。這次是坐在白骨王座上的大妖白瑩施展了一手神通,極其蠻橫無理,只見靠近城牆的戰場上,瞬間站立起十數萬白骨累累的傀儡屍骸,分散四方,試圖幫助大軍蟻附登城。雖然失去靈智的屍骨,以這種姿態重新站起於戰場,戰力遠遠遜色於生前,但兩軍對壘,最前線戰場上,刹那之間一方多出十數萬兵力,對於城頭劍修而言,並不輕松。

  結果不等這些白骨傀儡蜂擁靠近城牆,玉璞境劍仙吳承霈便首次祭出本命飛劍甘霖。

  吳承霈的飛劍現世之後,只見大地之上,戰場只要有鮮血處,便有“雨水”從地面升起,攢簇向天幕,暴雨倒掛,那幅畫面,就好似天地倒轉,唯有吳承霈的劍意雨水在正常降落。一陣暴雨過後,白骨傀儡與牆根一線的妖族大軍,幾乎瞬間死去。

  在那之後,吳承霈一次次運轉本命飛劍,從城牆根向外推移,戰場之上,接連五場大雨過後,僥幸不死的,十不存一,皆是境界夠高的妖族修士,或是尚未化作人形卻天生肉身堅韌的妖族,這些存在,於是就成了城頭劍修的箭靶子,如此一來,蠻荒天下的大軍攻城勢頭為之一滯。

  吳承霈隨之收劍,悄然換了一處城頭,繼續煉劍。

  很難想象,這只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的出手。

  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劍修鬼鬼祟祟登上了城頭,剛好近距離親眼見證了這一幕。

  隨後一位位劍仙齊齊出陣,趕赴戰場,更是令人神往。

  董三更、陳熙、齊廷濟,三位城牆刻字的老劍仙,陸芝、納蘭燒葦、嶽青、姚連雲、米祜在內這些大劍仙,也紛紛離開城頭。

  此外女子劍仙周澄、元青蜀、陶文等劍仙,也無例外。

  坐鎮劍氣長城的儒釋道三位聖人,更是開始施展神通,改天換地。

  劍仙深入大軍腹地後鎮守的那條戰線,極有講究。

  劍仙列陣的那一線之上,大地之上如江河滾走,是道家聖人以手中拂塵造就而成。河水兩岸,皆有金色文字,造就出兩條堤岸,河水之中,懸停一朵朵金色蓮花。

  老劍修跟隨中五境劍修,浩浩蕩蕩,一起禦劍離開城頭。

  落地之後,老劍修也沒敢衝在第一線,持劍在手,倒也有一把飛劍祭出,環繞四周,眼見四周劍修的本命飛劍皆是一往無前,好像過意不去,便駕馭飛劍,再次跟上其余劍修的飛劍,戳死了一個挨了其他飛劍的半死妖族,被身邊一位觀海境劍修瞪了眼。老劍修罵罵咧咧,又駕馭飛劍去戳其他半死的妖族了。戰場之上,針對妖族地仙境界之下的修士,唯有擊殺他們的人才有戰功。

  妖族大軍數量雖多,但相對而言修士較少,有些稍微值錢的戰功,實在是搶不過旁人了,老劍修還會碎碎念叨。

  一來二去,還是被老劍修撿漏了好幾個斬殺妖族修士的戰功,老劍修立即笑得合不攏嘴,一旁那位觀海境劍修大罵道:“你他娘的離我遠點!”

  老劍修回罵道:“我他娘的偏不!”

  前方戰場,一頭妖族龍門境修士先前竟是一直故意以真身現世,在觀海境劍修與廢物老劍修內訌之際,驟然前衝,幻化人形,一巴掌就要按住觀海境劍修的頭顱。

  觀海境劍修卻也是老江湖,與那行事不講究的老劍修對話,不過是些許分心,無礙他對戰場走勢的觀察,他迅速駕馭飛劍,刺向妖族修士的眉心處,卻被那妖族修士伸手阻擋住飛劍。妖族修士皮糙肉厚,體魄堅韌異常,雖然被飛劍洞穿,那把凝滯些許的飛劍卻被他握拳攥緊,同時禦風跟隨身形後撤的觀海境劍修,拚著一隻拳頭被炸碎,也要繼續一巴掌拍下,打爛觀海境劍修腦袋。

  觀海境劍修還有劍坊長劍,橫劍一抹,不承想來勢洶洶的龍門境妖族修士驀然挪步,以更快速度來到他一側,一臂橫掃,就要將其頭顱掃落在地。

  老劍修莫名其妙來到觀海境劍修與妖族修士之間,以兩根並攏手指擋住那條手臂,妖族修士被瞬間回過神的觀海境劍修以飛劍洞穿頭顱。

  老劍修立即回頭罵道:“你他娘的搶我功勞!這可是一頭大妖啊……”

  剛要向老劍修道謝的觀海境劍修,硬生生將那句言語憋回肚子,直接走了,還腹誹不已:“大妖你大爺。”

  老劍修卻死皮賴臉跟上了他。雙方臨時搭夥,並肩作戰,一次次險象環生,但是一次次毫發無損,等到觀海境劍修不得不誠心誠意道一聲謝的時候,那個老劍修已經不見了。

  觀海境劍修瞥了眼遠處,那老劍修好像替人挨了一個金丹境妖族的迅猛一拳,整個人倒飛出去,滿地打滾,一身塵土,站起身後,見那金丹境大妖已經被劍修圍毆,便踉踉蹌蹌又跑了。

  觀海境劍修就奇了怪了,若真是元嬰境、金丹境前輩,這般不要臉的,劍氣長城倒是還真有一些,不過數得著,而且一個比一個名氣大,比如那位喝了竹海洞天酒就突然會吟詩的,就屬於這類劍修前輩裡邊的個中翹楚,可這位,面孔瞧著卻很陌生啊。

  老劍修一路逛蕩,偶爾撿個小漏,最後被一個金丹境妖族糾纏上了,被追殺了百余丈,老劍修竟是又祭出了氣息近乎完全相似的一把本命飛劍,一邊躲避那頭大妖氣勢凌人的近身廝殺,一邊嘴上罵道:“不要逼我出全力啊,我這人飛劍可多!”

  金丹境妖族修士凶性大發,看似攻勢隨意,實則即將祭出一件本命攻伐法寶,只是他突然一愣,那老劍修竟是以蠻荒天下的大雅言,與之心聲言語:“速速收走其中一把飛劍,爭取活著捎去甲子帳。”

  金丹境妖族將信將疑,不管如何先抓取到手心再說,結果剛要伸手去抓那把果然慢了一線的近身飛劍,哪裡想到飛劍驟然加速,直接戳穿了他的腦袋,攪爛了他的一顆眼珠子。

  金丹境妖族劇痛不已,現出真身,同時祭出那件攻伐本命物,再怒吼一聲,想要將麾下妖族兵力聚攏過來,合力圍剿那個陰險至極的混帳玩意兒,不承想再一看,那個該死的老劍修已經沒影了。

  等到他現出真身,又拉攏了附近七八十頭麾下妖物,讓它們靠攏身邊,自然而然就已經被附近數位劍修專門針對了。

  遠離此處戰場,一位年輕劍修被人一撞,當場橫飛出去,原地則被妖族修士本命物砸出一個大坑,下一刻,年輕劍修被一個老劍修扶住身形,與此同時,周邊妖族便展開了一場圍殺,有埋頭前衝的,也有縱身飛躍的,密密麻麻,洶湧而至,鋪天蓋地。

  背劍在後的老劍修既沒有長劍出鞘,也沒有祭出飛劍,只是將那年輕人一掌推開,使得後者瞬間遠離戰場。然後老劍修隨便拉開一個拳架,拳意四散,四周皆齏粉。

  年輕劍修見了這一幕後,還來不及震驚,那老劍修便已經收了拳架,瀟灑站定,一手負後,抬手撫須而笑,沾沾自得道:“一身劍氣真無敵。”

  年輕劍修愣了半天,這一處戰場,已經空空蕩蕩,遠處一些個見機不妙的妖族,哪怕多是靈智未開,卻也知曉利害,紛紛繞路奔走,去往別處。

  老劍修一眼掃過戰場,其中幾個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兵器物件都已連同身軀魂魄一並粉碎,半點沒剩下,有些可惜了。下一次出手得稍微悠著點,蚊子腿也是肉。

  年輕劍修飛掠到老劍修身邊:“老前輩?”

  老劍修嗓音沙啞,撫須微笑道:“喊我劍仙前輩即可,我年紀不大,老這個字,當不起當不起。”

  年輕劍修錯愕無語。

  老劍修已經禦劍遠遊,長劍貼地,飛快鑿陣,如魚遊弋水草中,隻對那些妖族修士祭出飛劍,能殺便殺,能傷則傷。而且揀選出手的時機恰到好處,不會耽誤劍氣長城的劍修出劍。

  年輕劍修瞥了眼那位“劍仙前輩”的身影與出劍,也瞧不出境界高低、修為深淺,便按下心中疑惑,持劍往南,趕赴下一處戰場。

  這一次出城廝殺,劍氣長城有六千余位中五境劍修,聽上去數量極多,實則相較於千裡戰場,依舊會是人人身陷妖族大軍的險峻境地,加上數量眾多的洞府境、觀海境劍修,更多是為了砥礪劍鋒,熟悉戰場,必須兼顧殺妖與練劍兩事,就難免需要境界更高的同行劍修照顧一二。按照隱官一脈的規矩,這兩境劍修,先求活命,再求破境,最後才是追求殺妖更多。至於境界相對最高、殺力最大的地仙劍修,殺妖立功第一,護住洞府、觀海兩境劍修性命為第二。

  城頭有劍修鎮守,只要南北一線上不至於太過崩潰,不用擔心妖族繞過劍修,去往城頭。

  介於兩者之間的龍門境劍修,相對最為清爽直接,單獨一人,仗劍破陣殺妖也可,與同境好友成群結隊亦是無妨,並無太多規矩拘束。

  在這期間,還有許多三三五五的劍修隊伍,比較特殊,是相互間飛劍的本命神通可以疊加的劍修,此次出城迎敵,爭取在沙場之上飛劍配合嫻熟。為這撥劍修護陣的某位金丹境、元嬰境劍修,往往是庇護前者為第一要務,殺妖立功反而在其次。一旦前者劍修的性命大道、飛劍受損,這些地仙劍修就要承擔極大責罰,若想以戰功彌補,屬於極其不劃算的那種。

  一旦出城,隱官一脈制定出來的臨陣規矩,其實不多,所以每一條都格外讓劍修上心。

  老劍修路過一處遠離城頭的戰場,廝殺尤為慘烈。

  能夠將臨近城頭的妖族斬殺乾淨,一路往南方推進十數裡,本身就說明了這撥劍修的殺力不小,殺心更大。

  只是時下那七位劍修已經身陷重圍,妖族修士多達數十位,麾下兵馬更是數以千計,光是金丹境大妖便有三頭之多。

  老劍修見著了兩個熟人,龍門境劍修任毅和金丹境劍修溥瑜,都是當初大街上守三關的劍修。老劍修看了眼溥瑜,歎了口氣,這家夥還是那副額頭寫著“欠揍”二字的扎眼裝扮。

  也虧得這位英俊公子哥不是自家人,不然早就被老劍修罵了個狗血淋頭。一襲白衣飄飄,在城池裡邊喝酒、與人切磋劍術也就罷了,到了戰場上,非要這麽顯露謫仙人風采,不妥當啊。那衣坊法袍又不收你半枚雪花錢,披上一件又如何,如果不是規定只能白給劍修一件,老劍修都能披上個七八件,再扛個七八把劍坊佩劍,這才趕赴戰場。

  這位讓人喊他“劍仙前輩”的老劍修,自然就是如今聲名狼藉的隱官大人了。

  在繼“買賣公道二掌櫃”“一拳撂倒陳平安”之後,如今又多了個綽號——“見死不救真隱官”。

  城頭之上,先前隱官大人被叛變劍仙列戟“襲殺”之後。隱官一脈劍修遷往避暑行宮,隱官空懸多時,等到篆刻“隱官”二字的飛劍傳信城頭,其實劍氣長城的劍修,幾乎都已經心裡有數。畢竟在妖族祭出一條法寶洪流,以及蠻荒天下劍修問劍兩場大戰之中,城頭那道劍氣瀑布,其間變陣極多,擊殺元嬰境妖族修士頗多,這些個路數,一連串過後,劍修們稍稍咀嚼,也就嚼出了那座酒鋪的滋味來。

  如果不是巔峰大妖仰止虐殺劍仙、隱官飛劍阻攔劍修相救一事,那位當了二掌櫃再當隱官的年輕外鄉人,如今在劍氣長城的名聲,其實已經從極差變作了絕好。

  陳平安沒有著急出手,溥瑜作為金丹境劍修,應該就是這撥年輕劍修的護陣劍師,而任毅身為戰場上來去隨意的龍門境,應該是想要與相熟的溥瑜聯手破陣,既有個照應,也能殺妖更多,因為溥瑜的本命飛劍雨幕極具迷惑性,飛劍幻化極多,戰場之上,很容易蒙蔽對手,何況真假飛劍,轉換迅速,殺力也不算小。

  陳平安仔細看過了戰場,便更不著急,擺出了一副想要上前解圍又沒把握的姿態,還幾次繞路,截殺一些試圖繞過整座戰場,往北衝向城頭的妖族,畢竟妖族修士只要能夠攀緣城頭,便是一樁功勞,若是能夠登上城頭,又是一大功,哪怕最終身死,毫無斬獲,兩樁大小戰功,一樣會被蠻荒天下軍帳記錄在冊,封賞給部族或是嫡傳、親眷。

  陳平安盯住的,是一個不起眼的妖族修士,不是對方泄露了大妖氣息,就只是一種直覺上的“礙眼”,以及那種小戰場上的勝券在握、進可攻退可守的生死無憂,卻又有著絕對不合常理的必死之心。那個暫時不知境界有多高的妖族修士,出手看似怎怎呼呼,不遺余力,一件攻伐靈器耍得十分花哨,但是碰到了“老劍修”陳平安這個同道中人,也算他運氣不好。

  一個坐鎮戰場的金丹境妖族修士,也覺得那個繞來繞去就是不近身的老劍修十分礙眼,便讓三個麾下修士去探探虛實。

  陳平安在意的,不是那三個脫離戰場的妖族修士,甚至不是那個金丹境大妖的指揮調度,一直就只是那個深藏不露、極有可能在隱匿修為的妖族修士,所以越發確定是他提醒了金丹境妖族修士,來擺平自己這個小意外,免得壞了大事,例如絞殺溥瑜和任毅這兩位年輕天才。

  溥瑜和任毅畢竟境界不低,也完整參加過先前兩次攻守戰,如果他們真要舍了其余年輕劍修性命不顧,是有極大希望撤出戰場的。

  溥瑜與任毅是劍氣長城兩位毋庸置疑的年輕天才,不能因為他們所在的小山頭,有光彩奪目的齊狩、高野侯,便覺得他倆是什麽小人物。

  雖然董黑炭曾經私底下點評過守關兩劍修,對於境界低一層的任毅,反而是好話,說任毅是龍門境劍修裡邊年紀小的,飛劍快的,反而對溥瑜評價不高,說成了金丹境裡邊最為花架子的。但這種評價,是就捉對廝殺、劍修問劍而言,是事實,卻並不全面。隱官一脈對溥瑜和他本命飛劍的評價極高,因為他的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有奇效,所以被評為丙等,論品秩,僅次於齊狩那把被隱官一脈評為乙等的本命飛劍跳珠,至於甲等,則是吳承霈的甘霖,另外乙等還有嶽青的百丈泉、雲雀在天,婆娑洲劍仙元青蜀的本命飛劍,也在此列。許多劍仙的本命飛劍,雖然殺力極大,反而在避暑行宮那邊等級不高。

  當然這種劃分,是隱官一脈劍修隻考慮戰場的一種極其功利“市儈”的點評。

  既然確定了對方的真正後手,陳平安便不再猶豫,不再兜轉逛蕩,而是腳踩劍坊那把長劍,以正兒八經的劍修身份禦劍,衝向那三個嘗試著一探虛實的妖族修士。禦劍貼地畫出一個大弧,陳平安剛好躲過一道攻伐本命物的靈器流光,腳尖一點長劍,長劍繼續衝向前方一個妖族修士,腳下那把劍坊製式長劍,去勢之快宛如一把飛劍。

  陳平安自己則已經離開長劍,祭出一把被命名為帳簿的本命飛劍,針對另外一個妖族觀海境修士。飛劍洞穿對方頭顱,陳平安伸手“扶住”屍體,防止對方炸開本命竅穴,順手牽羊扯下對方腰間一件銅鈴鐺,收入袖中,再扯住斃命了的妖族修士身軀,砸向第三個妖族修士的一道絢爛術法。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好一個唯手熟耳。

  伸手一抓,將劍坊長劍駕馭返回,一步踏出,踩在長劍之上,舍了兩個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不去管,直奔那個躲躲藏藏的死士大妖。陳平安腳尖一點,避開幾道術法和攻伐靈器轟砸,將那劍坊長劍一腳踩入地面,整個人高高躍起,雙指掐訣,那把帳簿飛劍,和溥瑜的飛劍雨幕如出一轍,瞬間分出十數把,只是不同飛劍之上,劍氣劍意各有厚薄,劍尖直指那個妖族死士,轉瞬即逝。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溥瑜和任毅,嗓音蒼老沙啞:“別貪戰功,小心埋伏。”

  那個一場廝殺下來,看似撐死不過是觀海境的妖族修士,眼見著躲藏無用,搖身一變,不但成了劍修,至少也該是一位金丹境瓶頸劍修。

  眉心處劍光一閃,本命飛劍,神通玄妙,金光點點,飄浮不定,剛好護住了周身,一陣清脆響聲過後,竟是全部擊退了劍氣長城那個不知名老劍修的十數把飛劍。

  這個藏頭藏尾的妖族死士劍修,同樣以心聲提醒三個金丹境妖族:“金丹境劍修起步,飛劍古怪,把把飛劍皆真,與那溥瑜的雨幕飛劍還不一樣。你們不用留力了,爭取殺任毅、傷溥瑜,好引誘此人滯留於此,我們再將其圍困斬殺。”

  這個妖族劍修本命飛劍散發出來的一點點金光迅速聚攏,最終凝聚為一小粒,光彩越發璀璨,一線直去,取敵頭顱。

  眼光毒辣揭穿大妖身份的老劍修,一個急急墜地,身形靈巧,換了路線,繼續前衝。

  妖族死士隨手一抓,將戰場上遺落在地的一把劍坊長劍握在手心,微微側身,一劍劈出。

  老劍修雙膝微屈,驟然發力,腳下塵土飛揚,大地上響起一陣沉悶震動。他身影快如一縷煙霧,躲過一把飛劍,再躲長劍劍光,欺身而近。

  那妖族死士劍修心中大定,對方飛劍夠多夠古怪,駕馭得也火候足夠,但是殺力一般,算不得出類拔萃,飛劍多半還藏著暫時未知的本命神通,其實這才是最棘手的。但是眼瞧著對方竟然膽敢近身搏殺,這個妖族劍修便不再束手束腳了:“這老頭兒,不知死活,與我比拚肉身堅韌、體魄渾厚?!”

  轉瞬之間,雙方飛劍再次狹路相逢,又是一個變化出十數把,一個一粒金光凝聚又散開,雙方相距十數丈距離,火光四濺。

  等到雙方距離不足五丈,各自本命飛劍再次撞擊在一起,這一次星火點點,劍氣漣漪轟然炸開,靈氣紊亂,許多沾有殘余劍氣的火光飛濺開來,看似芥子大小的火光,許多妖族只要被觸及,就是一陣刺骨疼痛,再一看,碗大傷口,早已血肉模糊。

  妖族劍修心中越發鎮定,雙方飛劍對峙,自己猶有余力,對方卻多半是傾力而出。五丈距離,雙方面容,皆清晰可見,果不其然,那老劍修眼見著夠快夠多的本命飛劍無法得逞,就已經心生退意,眼神當中閃過一絲慌張,下一個前衝步伐驟然放慢一線,卻還要故作鎮定,然後一個停步,後掠出去,與此同時,竭力運轉飛劍,壓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因為飛劍再不藏掖絲毫,終於舍得祭出本命神通,一座相互牽連的劍陣,剛好擋在了兩個劍修之間。

  妖族劍修再無半點顧慮,眼前老劍修,雖非冊子上所載人物,但是多殺一個劍氣長城的金丹境劍修,也算意外之喜,大功一件!
  以本命飛劍破開對方劍陣,妖族劍修不給對方撤退遠離的機會,一掠而去,跟上那個神色焦急的老劍修,一劍當頭劈砍而下。敢救人,就得搭上一條命才行!

  老劍修慌亂之下,隻得歪過腦袋,伸出一隻手,去攔阻長劍,不然還是難逃被一劍劈成兩半的下場。

  片刻之後,妖族死士劍修有些神色恍惚,低頭望去,魂魄震顫,心絞不已。

  近在咫尺的老劍修面容依舊惶恐不安,但是左手卻穩穩握住了長劍,不但如此,右手如鐵騎鑿陣,鑿開了妖族劍修的胸膛,卻又未曾透過後背而出,拳頭虛握,剛好攥住了一顆虛無縹緲的金丹,在這之前就已經轟然炸開的沛然拳意,攪爛了妖族劍修本命竅穴的鄰近氣府,就像徹底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半點不給死士劍修炸裂金丹的機會。

  斃命之前,妖族死士劍修見到那老劍修還有心情在那邊演戲,一臉誠摯的心有余悸,然後展顏一笑,心虛愧疚道:“小勝小勝,僥幸僥幸。”

  蠻荒天下的攻城大軍,被三教聖人合力打造出來的那條金色河流一分為二。

  劍仙仗劍,據守長河,劍仙們身後的妖族,只能做那困獸之鬥,再無後援,必須要與那些離開城頭的中五境劍修亂戰廝殺。

  不過劍氣長城這撥劍仙想要守住長河,將戰陣攔腰截斷,長久阻滯後續大軍前移,也絕非易事。每一位劍仙都需要承受洶湧前衝的妖族大軍。

  戰場之外,甲申帳。

  這座軍帳之中,雖然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孩子,卻是六十軍帳當中的大帳,戒備森嚴,規矩極多。外來訪者,除非有重要軍務在身,否則即便身為劍仙大妖,膽敢擅自近帳,一律斬立決。

  今天甲申帳來了兩位身份極其顯赫的貴客。

  一位身穿大紅衣袍的魁梧老者,身上那件鮮紅法袍,燦若煙霞,紅光流溢,生生滅滅,倏忽不定,這是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傳聞最早得自那條大淵入口之一的曳落河,曾是大河根本壓勝之物,老人輩分極高,與仰止、黃鸞輩分相當,只是各有恩怨,關系極其複雜。

  老者是蠻荒天下英靈殿王座候補大妖之一,比大妖重光戰力更高,只是一直獨來獨往,名聲才不如重光。最近一次公開露面,便是當年被流浪途中的阿良事後所謂的“一個手癢沒忍住”,一劍砍塌了老人的大半巢穴,老人與重光聯手,氣勢洶洶追殺阿良數十萬裡,一直將阿良追殺到劍氣長城才止步,也“順便”領教了董三更出城一劍。

  老人身邊站著一個身後背了足足五把長劍的年輕大妖。年輕大妖身穿一件同樣大名鼎鼎的翠綠法袍束蕉煉,容貌英俊且年輕,只是一顆眼珠呈現出毫無生機的枯白色。年輕大劍仙也未刻意遮掩,甚至連障眼法都懶得施展。若不是被這顆眼珠子破壞了容貌,估計他都可以與劍氣長城的劍仙米裕,比拚皮囊之出彩。

  只是與玉璞境劍修米裕最不一樣的地方,還是這個劍仙大妖劍術極高,是上五境劍仙妖族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在那十三之爭當中,劍仙大妖堂堂正正,贏過了成名已久的大劍仙張祿,使得後者身敗名裂,以戴罪之身去看管倒懸山那道大門,只能與喜好坐蒲團看書的小道童朝夕相處。傳聞張祿與寧府劍仙夫婦關系極好,只是好像朋友三人下場都好不到哪裡去,兩個戰死,一個活了下來,卻淪為笑柄。

  甲申帳女子劍修流白,陪同軍帳領袖少年木屐,兩人一起出門相迎。

  木屐畢恭畢敬道:“拜見官巷老祖,綬臣劍仙。”

  流白言語要更加隨意,透著親昵,笑道:“見過官巷老兒,綬臣師兄。”

  大妖官巷笑著點頭:“流白丫頭越發俊俏了,以後到了浩然天下,我親自幫你抓些書院的君子賢人,讓你挑選。”

  這便是師承的好處了。

  流白的傳道恩師,是化名周密、自號老書蟲的王座第二高位,被譽為蠻荒天下的“學海”,而劍仙綬臣,剛好是流白的大師兄。周密諸多弟子當中的全部劍修,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加上流白,皆是托月山評點出來的百劍仙大道種子。

  托月山點評出來的天下百劍仙,不以境界高低分先後,流白這位綬臣師兄,不但當下境界高,排名更是極高,和劉叉嫡傳背篋、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緊挨著。

  流白發現了綬臣的異樣,憂心問道:“綬臣師兄?”

  不明白為何才幾年不見,綬臣師兄便遭此重傷。上次分別,綬臣師兄據說是領了師命出門遠遊。

  綬臣指了指自己那顆後來補上的眼珠子——大妖體魄堅韌,更何況是一頭上五境大妖,但是他既沒有重新生發一顆眼珠,也未煉化那顆後補眼珠,好像故意給人發現他瞎了一隻眼睛——笑道:“被那老瞎子剮去了一顆眼珠子,丟給了那條看門狗嚼碎了當吃食,辱人至極,不過如此。此仇不報心難安,但是想要報仇,又不容易,就隻好給外人瞧瞧,當個提醒,免得時日一久,自己忘了。”

  木屐心中震撼不已。不提那喜好驅使金甲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光是那條看門狗,據說便是一頭破開了瓶頸去尋釁的飛升境大妖,結果尋釁不成,留在那邊當起了一隻名副其實的走狗。

  當年大妖官巷帶著劍仙綬臣,一起去找老瞎子談事情,希望老瞎子能夠出力,一起殺去浩然天下,不承想鬧了個不歡而散。

  十二境打十三境,仙人境對峙飛升境,就算打不過,全無勝算,可好歹也不是不能逃。

  可一旦十二境、十三境對峙下一境,那就真是毫無道理可講了。當然,飛升境的劍仙,還是有一戰之力的,只要劍夠快,破得開大道顯化的那座天地。傳說中的十四境,人在何處天地在何處,大道壓製無處不在,絕非擁有一道屏障的小天地那麽簡單。劍仙之外的飛升境練氣士身在其中,最為難受。所以仙人境劍修綬臣吃了大虧,還真不是他的劍道如何不堪,就只是因為那老瞎子太強,強大到了一個外人身在蠻荒天下,一樣是那十萬大山廣袤疆域的老天爺。阿良曾經有個極其有意思的比喻,老瞎子就是蠻荒天下的“二大爺”,除非那個消失了萬年之久的“老大爺”不開心了,親自出手鎮壓,不然一切術法神通,不過是浮雲流水,皆是虛妄。

  大妖官巷笑道:“先說正事,甲子帳那邊怕你們這些孩子憋悶,根據軍帳記錄,這是甲子帳駁回甲申帳兩次大的建言了,所以讓我親自跑一趟,與你們說些內幕,等下進了甲申帳,我說過了情況,你們知道就行,絕對不可外傳。”

  甲申帳內人人起身,恭迎兩位前輩。一個歲月悠久,飛升境就擺在那邊,蠻荒天下的那本老皇歷,不少書頁上邊,都寫著官巷的化名和相關事跡。一個年紀輕輕,戰功彪炳,還是位劍仙。

  官巷笑著點頭,示意眾人落座,無須客氣。

  劍仙綬臣看了一圈,不是劍修的年輕人便一眼掃過,是劍修便多看幾眼。

  離真、背篋、雨四、涒灘,加上師妹流白,甲申帳擁有五位蠻荒天下的劍仙坯子。

  大妖官巷說道:“按照你們的計劃,連我和重光在內,飛升境、仙人境齊齊出馬,至多可以收獲幾顆劍仙頭顱?”

  木屐說道:“如果按照我們的策略,先隻殺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仙,而且必須先殺元青蜀、蒲禾在內的這撥外鄉劍仙,死上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仙絕對不會後撤,也容不得他們離開戰場,那麽最終結果,最好的情況,是我們可以擊殺四五位玉璞境劍仙,外加兩位大劍仙。最差的結果,也能有三位玉璞境,以及一位大劍仙。在這之後,那條守著長河出劍的劍仙,不管如何,都該撤退了。”

  大妖官巷點了點頭:“是一個絕好的結果,你們的冊子,甲子帳仔細翻閱過,方案縝密,就算與劍氣長城一換一,我們這邊也完全能夠接受。所以,這也是你們最不甘心的理由,對不對?”

  木屐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此之多的劍仙,好不容易被我們逼著離開了城頭,陷陣廝殺,即便三教聖人幫他們打造出一座天地,得了一定庇護,可又非牢不可破。前輩你們只要傾力出手,劍仙頭顱只要少於四顆,我木屐願意讓離真砍下頭顱,提頭去甲子帳向諸位前輩謝罪。”

  官巷笑道:“城頭上的三教聖人,能夠打造出幾次長河,幫忙割斷戰場,減緩城頭劍修壓力,你們可有推演結果?”

  木屐搖頭道:“有過猜測,但是太過玄妙,我們不敢以自己的猜測作為根據去推演戰場走勢。”

  官巷說道:“這確實也不能怪你們,這種大事,就只能是甲子帳給出答案,你們這些孩子,胡思亂想個一百年,都只能靠賭。甲子帳那邊的結果,是三次。三次過後,三教聖人,便會傷及大道根本。”

  木屐疑惑道:“甲子帳是直接想要三教聖人隕落於此?”

  官巷點頭道:“劍氣長城被攻破之後,浩然天下那些坐鎮天幕的陪祀聖人,會如何做,我們攔不住,但是三教聖人必須要死在劍氣長城。所以甲子帳那邊有了新的決定,不全盤接受你們的方案,但是也不會坐視不管,由著那些劍仙抖摟威風,我、重光、綬臣,還有十數位境界夠看的,皆會傾力出手。但是綬臣、流白的師父,背篋的師父,依舊不會出手。”

  木屐笑容燦爛,道:“前輩們的甲子帳深謀遠慮,甲申帳晚輩,心悅誠服。”

  官巷感慨道:“你們才是我們蠻荒天下的將來所在,我們腐朽老矣。”

  然後官巷轉頭笑道:“當然綬臣不算,還是很年輕的。”

  木屐突然說道:“官巷老祖,綬臣劍仙,我還有一個請求。”

  官巷說道:“說說看。”

  木屐便將那場甲申帳早已談妥的圍殺之局,與老人詳細說了一遍,希望下一場劍仙坐鎮長河之際,他們甲申帳五位劍修齊齊出陣,隱匿於大軍之中,合力圍剿劍氣長城新一任隱官陳平安。所以木屐希望甲子帳那邊,能夠安排一位前輩,負責鑿開一條撤退之路。當然,甲申帳自己也會審時度勢,不會一開始就匆忙現身,使得負責護陣開陣的前輩太過處境凶險。

  官巷說道:“此事甚大,我點頭答應也沒用,得去甲子帳那邊提一提,你們等我消息。”

  木屐道了一聲謝。

  流白說道:“綬臣師兄,千萬要讓師父點頭答應下來啊。”

  綬臣無奈道:“得看接下來你們的兩個大小方案,效果到底如何,不然師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

  除了針對那條金色長河的離城劍仙的大方案,其實還有雙方年輕一輩的某個較勁,已經暗流湧動,蓄勢待發。

  以甲申帳為首,數座軍帳聯手謀劃,精心揀選出來一大撥妖族死士,皆是一些停滯金丹境或是元嬰境瓶頸多年的地仙劍修。

  這些成了劍修依舊淪為死士的各方豪傑,在趕赴戰場之前,人手一本甲申帳撰寫的小冊子,上邊記錄了五十位劍氣長城天才劍修的全部消息。

  寧姚在首頁。齊狩,高野侯,龐元濟,司徒蔚然,羅真意,陳三秋,董畫符,疊嶂,晏琢,徐凝,常太清,顧見龍,郭竹酒,高幼清……

  一長串名字,境界,飛劍,飛劍的本命神通,性情,廝殺風格,極有可能出現在同一處戰場的熟悉朋友會有哪些,冊子上邊,皆有近乎煩瑣的記載。

  估計就算和劍氣長城隱官一脈的檔案有差距,也不會差太多。

  只不過龐元濟被記錄在冊,卻又被劃去名字,再以朱筆寫了“不可殺”三字。

  在這期間,有位主動要求擔任死士的妖族金丹境老劍修,在去往戰場之前,突然被軍帳修士找到,就地斬殺。

  一旁妖族劍修只是驚愕,也未多想。已經死了的,早死而已,沒死的,也無須看笑話,晚死而已。

  估計是一位想要與劍氣長城通風報信的叛徒。

  這個關於妖族與人類、劍修與生死、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小故事,就這樣永遠消失於光陰長河當中,好像一葉浮萍,長久漂流,打了個旋兒,便無影無蹤。

  這一代劍氣長城,天才輩出,被譽為萬年以來劍仙坯子的第二個大年份。蠻荒天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以己方地仙劍修的一條條性命作為代價,把對手的大年份硬生生消磨成一個小年份。

  看似做成了,也不算賺。實則不然。事實已經證明,劍氣長城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越是久遠的劍意,越是不排斥蠻荒天下的劍修,後者只要劍心純粹澄澈,一樣可以得到那些遠古劍意的青睞,抓住大道機緣。

  數座天下,隻說劍道氣運,劍氣長城是當之無愧的最為浩大鼎盛。

  那麽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劍仙死絕,加上活下來的年輕天才越少,蠻荒天下就攫取越多,百劍仙種子就可以在無形之中如獲甘霖,快速成長起來。

  戰場上,溥瑜也沒閑著,全力祭出本命飛劍雨幕,就算幫不上大忙,也爭取讓那位好像形勢不妙的老劍修不至於因為救他們反而身陷重圍。畢竟劍修溫養飛劍一事,除了淬煉劍意,養劍本身,還可以淬煉體魄,而妖族先天體魄堅韌,一旦還是劍修,那麽體魄之堅固程度,更是到了一種誇張的地步。

  任毅更是配合溥瑜的飛劍神通,以極快飛劍刺殺妖族修士,只是對方有金丹境妖族修士,故意舍了溥瑜和任毅,除非飛劍近身,不然就專門針對那些境界不高的年輕劍修,逼得兩位天才劍修很難真正酣暢出劍。

  其余年輕劍修已經得了溥瑜和任毅的提醒,暫時隻管相互策應,駕馭飛劍自保。

  那個偷偷摸摸得了一顆金丹偷藏入袖的老劍修,自己好像挨了一記重創,倒飛出去,翻滾起身後,“嘔血”在手掌,又祭出了飛劍,對著那個已經斷氣的妖族死士劍修一頓亂戳,然後又一個側飛出去,在地上滑出去數丈,歪斜搖晃著起身,往臉上抹了一把血跡。

  老劍修伸手一探,將那把地上的劍坊長劍握在手中。

  又有一道凌厲劍光瞬間而至。又是一個金丹境妖族劍修!

  老劍修手持長劍,擋住那道劍光,整個人倒滑出去,在地上犁出一道由深及淺的溝壑。

  劍坊長劍最終被劍光斷折,老劍修掐指馭斷劍,先後歸鞘背後,與單獨出陣的金丹境妖族死士劍修遙遙對峙。

  不光是溥瑜這些劍氣長城年輕劍修錯愕不已,便是那些金丹境妖族和麾下兵馬也十分茫然,何時自己一方,多出了兩個蠻荒天下最值錢的劍修了?

  陳平安心中大致有數了。

  蠻荒天下此次被割斷了戰場,也早安排有後手。比如溥瑜、任毅,就各自招來了一名金丹境劍修死士。

  歲數大,極有可能還是那種此生瓶頸難破、大道無望的劍修,擔任死士刺客,最是合適不過。

  一旦戰場上處處如此,是蠻荒天下早就預謀的一個縝密方案,對於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劍修,麻煩極大。

  所以陳平安打算不再停留太久,打掃過這處戰場,先飛劍傳信城頭魏晉,將消息傳給避暑行宮,然後就需要早點趕去那處戰場。畢竟,自己還是范大澈的護陣劍師,答應之事,總得做到。

  陳平安卷了卷袖子,一腳踩地,原地瞬間無身影。

  那名金丹境妖族劍修顯然有些不知所措,飛劍已出,找不到人,如何是好。

  刹那之間,這名暮氣沉沉的金丹境劍修就倒飛了出去,一副堅韌異常的身軀,直接撞開了整座包圍圈,被撞妖族,血肉碎爛,當場斃命。

  背劍坊長劍、穿衣坊法袍的那個老劍修,如影隨形,不等那金丹境妖族劍修身軀落地,便是第二拳遞出,將其身軀連同本命金丹,一起炸碎。

  下一刻,飄然落地的老劍修,悄然飛劍傳信城頭,城頭駐守地仙劍修,必須抽調出一部分,離開城頭之後,隱匿氣息,爭取反過來截殺對方死士劍修。

  這處戰場上的妖族大軍,如鳥獸散,瘋狂逃命,幾名金丹境妖族修士更是禦風極快,紛紛祭出防禦本命物法寶,只要不往南邊撤退太遠,轉換戰場繼續廝殺,並不算過錯。再者,如今戰場被攔腰截斷,蠻荒天下的督戰官還真管不了臨陣怯戰一事。上陣妖族,雖說個個都是拚死掙取功勞,可終究不是明知必死去找死,哪怕去摸幾下城牆都是好的,好歹也算一件功勞。

  溥瑜在內劍修,不過是追殺而已。

  任毅瞥了眼那位禦劍遠去的老劍修,神色複雜。

  溥瑜無奈道:“不用猜了,就是那個狗日的二掌櫃。”

  只是兩人都不太理解,為何才一年沒見,成了新任隱官的年輕人,就好像完全變了個人。尤其是最後一拳的殺心之重,便是劍氣長城的這些年輕人,都覺得心中不適,會有些窒息感覺。若是與之戰場敵對,又是什麽感覺?
  兩位久經廝殺的天才劍修,幾乎同時摒棄心中雜念,心境空明,劍心澄澈,盡量出劍更快。

  至於那個年輕隱官,是不是劍修,還是一種新的偽裝,雙方都懶得去猜,反正猜不到的,真相如何,只有天曉得了。

  不管如何,只知道那個其實算是同齡人的家夥,如今殺金丹境,如拾草芥。拳與劍下皆螻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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