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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28冊)出版精校版》第229章 一些個典故
  第229章 一些個典故
  終於從桂花島返回老龍城,在那城外島嶼緩緩靠岸,此次歸途,還算一帆風順,讓人如釋重負。

  魏晉一行三人離開圭脈小院,魏晉背劍在身後,米裕佩劍,腰系一枚酒葫蘆,韋文龍兩手空空,下船去往老龍城。在島嶼和老龍城之間鋪設有一條海上道路,桂花小娘金粟在師父桂夫人的授意下,一路為三位貴客送行,帶著他們去往老龍城另外一處渡口,到時候會更換渡船,沿著走龍道去往東寶瓶洲中部。

  在老龍城海上、陸地的兩座渡口之間,是隸屬於孫氏祖業的那條百裡長街。

  原本兼著桂花島管事的范家首席供奉,金丹劍修馬致,想要喊輛馬車,給魏晉婉拒了,說步行即可。

  金粟對風雪廟神仙台的這位年輕劍仙,打心底裡十分敬仰,先是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然後趕赴劍氣長城殺妖,如今才返回。

  魏劍仙作為東寶瓶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神仙,當之無愧。金粟可以斷言,魏晉此次從劍氣長城遊歷歸來,一回到風雪廟,肯定會為風雪廟贏得極大聲勢。

  早年曾流傳一些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是被傳得很懸乎,說魏晉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得以結茅修行,潛心養劍,那可是獨一份的待遇,與那劍氣長城的劍術最高者,當起了鄰居,大小兩座茅屋,傳聞魏晉經常會被那位老神仙指點劍術。

  這可是為整個東寶瓶洲練氣士贏得了好多的談資,每次談及此事,皆與有榮焉。如今一洲修士,每每談及劍修,必然繞不開風雪廟魏晉。

  我們東寶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最小者,可是我們的同鄉人魏晉,在那劍仙如雲的劍氣長城,不一樣是出類拔萃?

  甚至有仙師開始覺得神誥宗天君祁真一旦飛升,或是長久閉關再不理俗事,那麽下任一洲仙家執牛耳者,極有可能就是魏晉。一旦魏晉躋身仙人境,成為東寶瓶洲歷史上首位大劍仙,時來天地皆同力,等到一洲劍道氣運隨之凝聚在身,大道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至於魏晉那兩個不知來歷的朋友,金粟只能算是以禮相待,據說都是距離金丹地仙只差一步的得道之士。在圭脈小院,金粟偶爾陪著桂夫人與三人一起煮茶論道,也發現了些細微差異,姓韋的客人比較拘謹,不善言辭,但是對東寶瓶洲的風土人情極感興趣,難得主動開口詢問,都是問些老龍城幾大家族的經營方向、掙錢路線方面的,似是商家子弟。

  反觀那個皮囊極好,好似書上謫仙人的米公子,好像萬事不上心。

  道路兩側,被山上修士打造出一處類似荷花浦的形勝之地,故而道路熙攘,人頭攢動,遊客眾多。

  米裕行走其中,恍惚從天上走入人間的花間客,謫仙人。

  金粟即便早已心有所屬,對那孫嘉樹是癡心一片,也不得不承認,隻說姿容一事,這位米公子,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路上多有少女、婦人,明眸流彩,忍不住多看幾眼那米裕,不知不覺,看荷花浦美景的便少了,看那位翩翩公子的更多。

  神仙何處,燒丹傍井,試墨臨池。荷花十裡,清風鑒水,明月天衣。

  米裕呢喃著這兩句從晏家鋪子扇面上看到的語句,浩然天下的讀書人,文采確實好。

  而且這浩然天下,如果不談人,隻說各處風景,確實比劍氣長城好太多了。

  這還沒到老龍城,就有此景了。

  此刻走在路上,韋文龍以心聲感慨道:“這裡就是隱官大人和魏劍仙的家鄉啊。”

  無需魏晉如何提醒,“隱官”這二字稱呼,都是個不大不小的忌諱,不宜放在嘴邊時時念叨,韋文龍哪怕忍不住提起,也只能是心聲言語。

  魏晉笑道:“如果不是遠遊別洲,偌大個一洲之地,難談家鄉。”

  而魏晉不但對東寶瓶洲無甚掛念,事實上就算是對風雪廟,也沒什麽歸屬感。

  金粟伸手指向老龍城上空,為兩個外鄉人介紹道:“以前我們老龍城有座雲海,傳聞是不低於半仙兵品秩的遠古仙人遺物,乘坐雲上渡船,俯瞰可見,身在城中,便瞧不見了,只是不知為何,前些年雲海突兀消失,如今成了一樁山上奇談,好些山上練氣士專程趕來確定消息真假。”

  韋文龍下意識開始盤算一件半仙兵,在東寶瓶洲的估價。

  米裕神色自若,以心聲與魏晉笑道:“你們東寶瓶洲,有這麽多吃飽了撐著的人?”

  魏晉對米裕印象本就不差,加上與大劍仙米祜、嶽青都是相逢投緣的好友,故而他與米裕相處,平時言語皆不見外,答道:“這種話,劍氣長城任何一位劍仙都可以說,唯獨你米裕沒資格陰陽怪氣,醉臥雲霞,假扮神仙中人,糊弄外鄉女修,一大堆的情債糊塗帳。”

  米裕哈哈笑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活該你魏劍仙打光棍。東寶瓶洲如今才幾個劍仙?堂堂劍仙,還如此年輕,竟然沒幾個紅顏知己,我真不知道是東寶瓶洲的仙子們眼神不好,還是你魏晉不開竅,難不成每次行走山上山下,都往腦門上貼一張紙條,上邊寫著‘不愛女子’四個字。來來來,魏劍仙休要靦腆,咱們都是自家人了,速速將那紙條取出,讓我和韋兄弟都開開眼,長長見識……”

  魏晉笑道:“真沒有此紙條,讓米劍仙失望了。”

  金粟知道三人在以心聲言語,只是不知聊到了什麽事情,如此開心。

  一輛馬車停在道路中央,在桂花島停岸之後,走下一位年紀輕輕的高冠男子,腰懸一枚“老龍布雨”玉佩。

  是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

  見到魏晉一行人之後,他低頭抱拳道:“晚輩苻南華,拜見魏劍仙。”

  魏晉點頭道:“就不去城中做客了,要趕路。”

  如果不是身邊還站著桂花島金粟,魏晉可能都不會開口言語半句,在江湖中,魏晉可以與那些武林莽夫相談甚歡,但是唯獨對山上人,從來不假辭色,懶得套近乎。

  苻南華側身讓出道路,微笑道:“絕不敢叨擾魏劍仙。晚輩此次慕名而來,其實已經很失禮了。”

  走出那條海上道路後,一行人禦風前往下一處渡口。

  米裕嘖嘖道:“魏晉,你在東寶瓶洲,這麽有面子?”

  魏晉笑道:“罵人?”

  到了渡口那邊,不知道誰率先認出了風雪廟劍仙,一時間喧嘩不斷,等到魏晉落地後,行人紛紛為這位劍仙讓出道路。

  在劍修不多的東寶瓶洲,一位地仙劍修,就足可被譽為“某某劍仙”了,更何談魏晉這位名副其實的上五境劍仙?

  所以遠處的行人,在指指點點,離著魏晉近些的,都在主動行禮。

  米裕又道:“罵你的人,有點多啊。”

  魏晉無奈道:“米裕,消停點啊,不然登上渡船後,中途尋一處僻靜山水,離了船,切磋劍術一場?”

  米裕笑道:“我又不傻,同樣是玉璞境,我只打得過春幡齋邵劍仙,可打不過風雪廟魏劍仙。”

  韋文龍更無奈,你們兩位劍仙前輩,切磋就切磋,扯我師父做什麽。

  三人與金粟告辭,登上一艘渡船。

  不像那深居簡出的魏晉,米裕依舊跟乘坐桂花島遠遊一樣,不太願意縮在屋內,如今喜歡時常在船頭那邊俯瞰山河,與一旁韋文龍笑道:“原來浩然天下,除了島嶼,還有這麽多青山。”

  大雪時節,渡船路過一處山上門派。

  高崖重樓,仙家館閣,鱗次櫛比,若是憑欄遠望,奇松怪柏,幾抹翠色在雪中,直教人挑起眼簾,這份仙家景致,幾個私家能有?

  對面山崖,有青衫長髯客,臨崖而立,又有八九位神仙人,弈棋觀棋,不知誰是主誰是客。

  低頭看著這份異鄉獨有的人間美景,劍仙米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魏晉難得走出屋舍,來到米裕身旁,說道:“你自己都說了,在這東寶瓶洲,沒幾個劍仙,你大可以遊歷一番,去飲過美酒,再跟上渡船便是。”

  米裕已經恢復正常神色:“算了,都沒有仙子女修,去了也無甚意思。”

  魏晉點頭道:“雲霞山,清風城許氏的狐國,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女修較多。”

  米裕笑罵道:“老子是風流,又不是色坯!”

  與年輕隱官相處久了,耳濡目染多矣的韋文龍,冷不丁小聲道:“此事存疑。”

  魏晉會心一笑。

  米裕豎起拇指,心情大好,道:“這話說得……有咱們隱官大人幾分風采!”

  米裕突然問道:“‘種橘子去’,是什麽典故?有故事可講?”

  魏晉一頭霧水,搖頭道:“不知。”

  米裕搖搖頭,道:“魏兄,學問不行啊。”

  魏晉不以為意,返回屋內繼續溫養劍意。

  韋文龍則去渡船那邊購買山水邸報了。

  米裕獨自趴在欄杆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落魄山混吃等死,以後還有那傳說中的鏡花水月可看,心情就越發好了。

  只是不曉得為何隱官大人要反覆提及鏡花水月一事,而且每次與自己提及此事,笑容都格外……真誠。

  這是李槐第一次跨洲遠遊,先前在那牛角山渡口登上了渡船,英靈傀儡拖拽渡船於雲海中,風馳電掣,每逢暴雨,電閃雷鳴,那些披麻宗煉化的英靈傀儡,如披金甲在身,照耀得渡船前方如有日月牽引大舟行進,李槐百看不厭,因為住處沒有觀景台,便經常去往船頭賞景,每次都一驚一乍的。

  裴錢住在隔壁,不愛出門,她至多是趴在窗戶那邊,看那些光怪陸離的天上異象,李槐幾次勸她一起去船頭,裴錢總說她走過了千山萬水,什麽稀奇古怪沒見過,反而鄭重其事地提醒李槐一人出門,小心點,不要主動惹事,可也不用怕麻煩上門,真要有意外,她會幫忙去蘇管事那邊知會一聲的。

  李槐看著老成持重的裴舵主,一邊在略顯狹窄的屋內走樁練拳,一邊說著老氣橫秋的江湖言語,心中大為佩服,於是很是心誠地說了些好話,結果被要開始抄書的裴錢,打賞了個“滾”字。

  披麻宗與落魄山關系深厚,元嬰修士杜文思,被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龐蘭溪,兩人都擔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不過此事並未大肆渲染,而且每次渡船往返,雙方祖師堂,都有大筆的錢財往來,畢竟如今骸骨灘、春露圃一線的財路,幾乎囊括整個北俱蘆洲的東南沿線,大大小小的仙家山頭,眾多買賣,其實暗中都跟落魄山沾著點邊。落魄山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每次披麻宗跨洲渡船往返骸骨灘、老龍城一趟,會有將近一成的利潤分帳,落入落魄山的錢袋,一年一結,這是一個極有分寸的分帳數額,需要出人出力出物的披麻宗、春露圃,以及雙方的盟友、藩屬山頭,總計佔據八成,北嶽山君魏檗,分去最後一成利潤。

  所以落魄山和位於北俱蘆洲最南端的披麻宗,雙方可謂既有君子之交,也有實打實的利益捆綁,交情一事,若是能夠落在帳本上,並且雙方都能掙錢,隨著生意做大,還能不反目,那麽這份交情就真的很牢靠了。

  渡船老管事專門拿出了兩間上等屋舍,款待兩位貴客,結果那個姓裴的少女一問價格,便死活不願住下了,說換成兩間尋常船艙屋舍就可以了,還問了老管事臨時更換屋舍會不會很麻煩,上等房間空了不說,還要連累渡船少掉兩間屋舍。

  老管事是做慣了買賣的,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見她心誠,並非客套,便直言不諱,說來東寶瓶洲做生意的山上仙師,因路途遙遠,只要有好屋子可住,都不差那點神仙錢。尤其是那大驪京畿附近的仙家子弟,如今都愛去北俱蘆洲遊歷一番,一個比一個出手闊綽,所以不愁價格高的屋子沒人住。但是這種錢,披麻宗還真無所謂掙不掙。

  然後那少女加了一番言語,說前輩好意真的心領了,只是差價實在太大了,如果他們佔著兩間上等房間,得害披麻宗少賺兩枚小暑錢呢,她是出門來吃苦的,不是來享福的,若是被師父知曉了,肯定要被責罰。所以於情於理,都該搬家。

  老管事便笑著給了那少女一枚“小暑”木牌,說是憑借此牌,可以在那渡船上的仙家鋪子虛恨坊,購買價值一枚小暑錢的物件。

  老管事不給裴錢拒絕的機會,倚老賣老,說不收下就傷感情了,少女說了句“長者賜不敢辭”,雙手接過木牌,向這位披麻宗輩分不低的老元嬰,鞠躬謝禮。

  原來這位渡船老管事姓蘇,單名一個“熙”字,是披麻宗的一位老元嬰,虛恨坊掌櫃姓黃,名神遊,雙方是當了將近三百年鄰居的老友。

  其實裴錢和李槐登船沒多久,兩個閑來無事的好友,就聊到了兩個孩子,老元嬰說比起先前那個叫陳靈均的,裴錢年紀不大,卻要老練多了,只是不知道價值一枚小暑錢的渡船木牌,她會如何使用。

  黃掌櫃樂不可支,一登船就能從渡船這邊掙了枚小暑錢的客人,可不多見,關鍵還能再掙份人情。順便幫著那個陳靈均說了幾句好話,覺得那小子不錯,混熟了再跟那家夥聊天,挺得勁。

  閑聊之外,黃掌櫃還有個正經問題,詢問老友那落魄山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小本經營,不然為何自己說要在牛角山開設店鋪,落魄山明明空著不少鋪子店面,卻說晚些再談此事,只是口頭答應,一定為自己留下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店鋪?蘇管事笑著寬慰好友,說那個年輕山主不在山頭,代為主持事務的朱斂,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沒有讓虛恨坊在牛角山開設分店,肯定有他們自己的考量,可不是瞧不起你黃掌櫃和虛恨坊,落魄山這點門風還是有的,絕非什麽趨炎附勢之徒,那朱斂,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更不是什麽眼窩子淺的短視之輩。

  好友話是這麽說,道理其實也都知道。可被拒絕一事,難免令黃掌櫃心中鬱鬱,隻說如今落魄山跟咱們剛認識陳平安那會兒相比,可是越發家大業大了,那年輕人又久不在自家山頭,以後落魄山會不會變成那些驟然富貴便忘乎所以的仙家山頭,不好說啊。

  從北俱蘆洲的春露圃,一直到東寶瓶洲的老龍城,這條財源滾滾的無形路線之上,除了最早四方結盟的披麻宗、春露圃、披雲山和落魄山,逐漸開始有老龍城的范家、孫家加入其中,此外還有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隨後是三個大驪上柱國姓氏的將種子弟,大瀆監造官之一的關翳然,大驪龍州曹督造、袁郡守,暫時也都隻以個人名義,做起了隻佔據極小份額的山上買賣。

  事實上,披雲山原本可以獲利更多,只是魏大山君勻給了落魄山。

  黃掌櫃也沒想著真要在牛角山如何掙錢,更多還是相信那個年輕人的品性,願意與蒸蒸日上的落魄山,主動結下一份善緣罷了。北俱蘆洲的修道之人,江湖氣重,好面子。這些年裡,黃掌櫃沒少跟各路朋友吹噓自己,慧眼獨具,是整個北俱蘆洲最早看出那年輕山主絕非俗子之人,這一點,便是那竺泉宗主都要不如自己。所以越是如此,黃掌櫃便越是失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神仙錢,都只是好像借住在人之錢袋的過客,對於一個大道無望的金丹境而言,多掙少掙幾個,小事而已,可能不能跟人蹭酒喝吹牛皮,有比這更大的事嗎?沒有的。

  一天,兩個好友又開始喝酒,虛恨坊一個管著具體生意事務的婦人,過來與二老言語,蘇熙聽完之後,打趣笑道:“那兩個孩子是收破爛的嗎?你們也不攔著?虛恨坊就這麽靠黑心掙錢?虧得我隻給了一枚小暑木牌,不然你虛恨坊經此一役,以後是真別想再在牛角山開店了。”

  黃掌櫃無奈道:“我這不是怕節外生枝,就根本沒跟菱角提這一茬。主要還是因為坊裡剛好到了一甲子一次的庫存清理,翻出了一大堆的老舊物件,好多其實是糊塗帳,老朋友還不上錢,就以物抵債,許多隻值個五十枚雪花錢的物件,虛恨坊就當值一枚小暑錢收下了。”

  那個被掌櫃昵稱為“菱角”的虛恨坊管事婦人,一下子就知曉了輕重利害,已經有了補救的法子,剛要說話,那位德高望重的蘇老卻笑道:“不用刻意如何,這樣不也挺好的,回頭讓你們黃掌櫃以長輩身份,自稱與陳平安是忘年交,送出價值一枚小暑錢的討巧物件,不然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是不會收的。”

  說到這裡,老人對著那菱角隨口問道:“買了一大堆破爛,有沒有撿漏的可能呢?”

  婦人苦笑著搖頭,道:“咱們坊裡有個新招的夥計,掙起錢來六親不認,什麽都敢賣,什麽價格都敢開。咱們坊裡的幾位掌眼師父,眼力都不差,那兩個孩子又都是挑最便宜的入手,估計就這麽買下去,等他們下了船,別說一枚小暑錢,能保住十枚雪花錢都難。到時候咱們虛恨坊只怕是要被罵黑店了。”

  黃掌櫃神色古怪。

  婦人莞爾一笑,知曉倆老的關系,她也不怕泄露天機:“那新夥計,還被咱們黃掌櫃譽為一棵好苗子來著,要我好好栽培。”

  原來今天裴錢精神抖擻,手持那枚小暑木牌,帶著李槐去了趟虛恨坊,李槐更加興高采烈,說:“巧了,翻了皇歷,今天宜買賣,讓我來讓我來!”

  兩人先去看了師父提過的那對法劍,一飽眼福,反正買是肯定買不起的,那雨落和燈鳴,是上古仙人道侶的兩把遺劍,破損嚴重,想要修繕如初,耗資太多,不劃算。師父乘坐渡船的時候,法劍就是鎮店之寶之一了,這不如今還是沒能賣出去。

  今天的虛恨坊物件格外多,看得裴錢眼花,只是價格都不便宜,果然在仙家渡船之上,錢就不是錢啊。

  李槐言之鑿鑿,說自己隻買便宜的,原本還有些猶豫的裴錢,就乾脆將那木牌交給了李槐,讓他碰碰運氣。

  李槐雙手合掌,高高舉起,手心使勁互搓,嘀咕著:“天靈靈地靈靈,今天財神爺到我家做客……”

  裴錢就比較放心了。

  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十枚雪花錢。

  瞧著挺有仙氣,這燒瓷功夫,一看就爐火純青,不差的。我李槐家鄉何處?豈會不曉得瓷胎的好壞?李槐眼角余光發現裴錢在冷笑,擔心她覺得自己花錢馬虎,還以手指輕輕敲擊,叮叮咚咚的,清脆悅耳,這一看一敲一聽,眼手耳三者並用,頻頻點頭,表示這物件不壞不壞,一旁年輕夥計也輕輕點頭,表示這位買家,人不可貌相,眼光不差不差。

  一幅古舊破敗卷軸,攤開之後,繪有狐狸拜月。五枚雪花錢。在這虛恨坊,這麽便宜的物件,不多見了!
  年輕夥計在旁感慨道:“不出意外的話,客官應該又撿漏了。瞧瞧這幅蒙塵已久的畫卷,雖然靈氣半點也無,但是就憑這畫工,這纖毫畢現、足可見那狐魅根根須發的落筆,就已經值五枚雪花錢。”

  一隻紫檀嵌金銀絲文房盒,附贈一對小巧玲瓏的三彩獅子。十五枚雪花錢。裴錢難得覺得這筆買賣不算虧,文房盒類似多寶盒,打開之後大大小小的,以量取勝。裴錢對於這類物件,一向極有眼緣。

  一捆用一根紅繩捆得結實、再打結的黃紙符籙,一尺高,符籙太多,折疊多年,已經凹凸不平,只有首尾兩張可以瞧見符籙圖案、品秩。按照虛恨坊那夥計的說法,只要裡邊的百余張符籙,其中半數都有首尾兩張符籙的品秩,就穩賺不賠。這還是早年一位落魄的渡客,囊中羞澀,不得已低價典當給了渡船,約好了百年之內,就會贖回,結果這都多少年了,前不久虛恨坊清理庫存,這些符籙才得以重見天日。按照掌眼師父的估價,光是那根不知材質的紅線,光憑那繩子的韌性,就好歹能值個一枚雪花錢。

  最後虛恨坊要價三十枚雪花錢,給李槐以一種自認為殺人不眨眼的架勢,砍到了二十九枚,極有成就感。

  裴錢在李槐身邊,一直冷眼旁觀,看著捧著一大捆符籙很高興的李槐,和賣出了符籙有一筆抽成,更高興的虛恨坊夥計。

  李槐隨便拎著那捆厚重符籙的紅繩,輕聲與裴錢邀功道:“一聽就是有故事的,賺了賺了。”

  裴錢沒好氣道:“故事?市井坊間那些賣狗皮膏藥的,都能有幾個祖宗故事!你要是願意聽,我能當場給你編十個八個。”

  李槐一臉錯愕。

  裴錢將李槐拉到一旁,道:“李槐,你到底行不行?可別亂買啊。整整一枚小暑錢,沒剩下幾枚雪花錢了。我聽師父說過,好些南邊入手的山上物件,到了北俱蘆洲大瀆以北,運作得當,找準賣家,價格都有機會翻一番的。”

  李槐一愣,心想我就沒有不亂買東西的時候啊。從來只看眼緣不問價格的,反正買得起就買,買不起拉倒。得手之後,也從沒想過要出手換錢啊。

  李槐有些心虛,拍胸脯保證道:“我接下來肯定仔細瞅瞅!”

  氣得裴錢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罵道:“敢情之前你都沒好好掌眼過目?”

  李槐哭喪著臉,道:“那咱們把這幾件還給虛恨坊?”

  裴錢是個出了名的小氣鬼,小心眼,喜歡記仇,真要賠錢,他李槐可擔待不起,所以李槐說今天不如就這樣吧。不承想裴錢怒道:“你傻不傻,今兒咱們來虛恨坊買東西,靠的是自己的眼力,憑真本事掙錢,若是買虧了,虛恨坊那邊若是不知曉咱們落魄山弟子的身份倒好說,如果知道了,下次再來花銷剩余的雪花錢,信不信到時候咱們肯定穩賺?可是咱倆掙這混帳的幾枚幾十枚雪花錢,虧的卻是我師父和落魄山的一份香火錢,李槐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裴錢按住李槐的腦袋,讓他花完一枚小暑錢。

  裴錢在這之後,一直雙手環胸,板著臉冷眼看著李槐。

  李槐戰戰兢兢,又買了幾樣物件。

  回了裴錢屋子那邊,大小物件都被李槐小心翼翼擱在桌上,裴錢攤開一本嶄新的帳本,一拍桌子,道:“李槐!瞪大狗眼看清楚了,你用什麽價格買了哪些廢品,我都會一筆一筆記帳記清楚。如果我們返鄉之時,都折在手裡了,你自己看著辦。”

  李槐著急得雙手撓頭。

  裴錢一斜眼,李槐立即放下手,默默告訴自己,千萬不能露怯,不然萬一買著了真貨,也要被裴錢當成假的,自己這趟遠遊才剛剛出門,總不能一直被裴錢穿小鞋,所以李槐坐在椅子上,對著那青瓷筆洗輕輕呵氣,仔細摩挲起來,對筆洗之上那位乘槎仙人偷偷言語道:“老哥老哥,爭點氣,一定要爭氣啊,可以不掙錢,千萬不能賠本。一旦讓裴錢賠了錢,你家李槐大爺就要完蛋了。有緣千裡來相會,百年修得同船渡,其余的兄弟姐妹們,咱們都講點江湖義氣,好聚好散,善始善終,和氣生財……”

  李槐高高舉起筆洗,底款極怪,不刻國號年號,而是一句古篆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李槐說道:“這句詩詞,在書上沒見過啊。”

  裴錢一邊記帳一邊說道:“你讀過多少書?”

  李槐無言以對。

  裴錢放下筆,公私分明道:“如果做虧了買賣,不全算你的過錯,我得佔一半。”

  李槐如釋重負。

  裴錢想了想,拿過那捆符籙,開始試圖解開那根紅繩打著的死結,不承想還有點吃力,她費了老半天的勁,好不容易才解開結,將那根竟然長達一丈有余的紅繩放在一旁,關於符籙材質,裴錢不陌生,她先抽出頭尾兩張黃紙符籙,都是最尋常的符紙,不是那仙師持符入山下水的黃璽紙張,不然光憑這一大捆黃璽紙,都不談什麽孕育符膽一點靈光的完整符籙,就已經很值錢了,幾枚小暑錢都未必拿得下來,哪裡輪得到他們去買。不過符籙出自練氣士手筆,倒是真。

  結果裴錢再抽掉頭尾兩張符籙,一下子抹開那捆符籙之後,就開始目瞪口呆了。

  一個晴天霹靂砸在李槐頭上,大有出師未捷身先死之委屈,怎的這些外鄉人,還是山上當神仙的,都沒家鄉人的半點淳樸呢?

  一大捆符籙,除了先前四張畫符了,其余全是一文不值的空白符紙。

  裴錢小聲念叨著果然果然,山上買賣,跟昔年南苑國京城大街小巷的市井買賣,其實是一個德行。

  裴錢雙手使勁揉臉片刻,最後哀歎道:“算了,說好了各佔一半,記在我帳上。”

  重新攤開帳本,雖然提筆寫字,但是裴錢一直轉頭死死盯住李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去虛恨坊罵街去?”

  裴錢咬牙切齒道:“人家又沒強買強賣,罵個錘兒!”

  裴錢合上帳本,背靠椅子,連人帶椅子一搖一晃,自言自語道:“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果然沒有的。”

  裴錢一說起餡餅,李槐就有些傷感,因為有些想念自家的豬肉白菜餡餃子了,還有水芹薺菜餡的,哪怕無肉,也好吃。

  一想到自己這趟出門,還沒到北俱蘆洲呢,就已經背上了半枚小暑錢的天大債務,李槐就更傷感了。

  裴錢說道:“行了行了,那枚小暑錢,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這些物件,瞧著還湊合,不然我也不會讓你買下來,老規矩,平分了。”

  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一幅狐狸拜月畫卷,一隻附贈一對三彩獅子的紫檀木文房盒,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鎮紙,一方仙人捧月醉酒硯,一隻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

  說實話,能夠在一條跨洲渡船的仙家店鋪,隻用一枚小暑錢,買下這麽多的“仙家器物”,也是不容易的。

  裴錢趴在桌上,端詳著那古琴鎮紙,李槐在看那幅狐狸拜月圖,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對視一眼,然後一起咧嘴笑起來。

  桌上這些興許不太值錢的物件,當然不談那捆已經被裴錢丟入書箱的符紙,他們其實都很喜歡啊。

  到了骸骨灘渡口,下船之前,裴錢帶著李槐去與蘇管事和黃掌櫃分別告辭。

  黃掌櫃笑呵呵地拿出了一份臨別贈禮,說別推辭,我與你師父是忘年好友,理當收下。裴錢卻無論如何都沒要,隻說以後等虛恨坊在牛角山渡口開新店了,她先力所能及送份小小的開門禮,再厚著臉皮跟黃爺爺討要個大大的紅包。黃掌櫃笑得合不攏嘴,答應下來。

  不但如此,裴錢還取出暖樹姐姐準備的禮物,是用披雲山魏山君栽種的青竹的一枚枚竹葉做成的精致書簽,分別送給了渡船上的兩位老前輩。

  竹葉上邊寫有些詩詞內容,不是大白鵝寫的,就是老廚子寫的,裴錢覺得加在一起,都不如師父的字好看,湊合吧。

  所幸兩位老人都笑著收下了,如出一轍,都是掃過一眼後還多看幾眼的那種,裴錢原本還挺擔心他們當面收下轉身就丟的,看樣子,不太會了。

  上山下水,先拜神仙還是先燒香,師父沒叮囑過裴錢,但是她跟著師父走過那麽遠的江湖,不用教。所以裴錢沒有先去壁畫城,而是直接帶著李槐去了木衣山。

  待客之人,還是披麻宗的那位財神爺,韋雨松。

  竺泉這次湊巧在山上,就來見了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同樣是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先前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瞧著鬼頭鬼腦的,雖不討厭,卻也不算太過討喜。

  可是眼前這個微黑瘦瘦的少女,竺泉瞅著就很順眼了。

  女子也好,小姑娘也罷,長得那麽好看做啥子嘛。

  這個叫裴錢的少女,就很不錯。

  竺泉細致問過了裴錢與那李槐的遊歷路線。

  按照少女的說法,與陳靈均前期大致相似,都是由骸骨灘往東南而去,到了大瀆入海口的春露圃之後,就要截然不同了。陳靈均是沿著那條濟瀆逆流而上,而裴錢他們卻會直接北上,然後也不去最北端,中途會有一個折向左邊的路線更改。至於接下來去往春露圃的那段路程,裴錢和李槐不會乘坐仙家渡船,隻徒步而走。但是木衣山附近的骸骨灘一帶風光,兩人還是要先逛一逛的。

  李槐對這些沒意見,再說他有意見,就有用嗎?舵主是裴錢,又不是他。

  北俱蘆洲雅言,因為周米粒的關系,裴錢早已十分嫻熟。

  比起別洲,北俱蘆洲的雅言通行一洲,故而在言語一事上,讓外鄉人省心省力許多,只是北俱蘆洲的某些風俗人情,又很不讓外鄉人省心就是了。

  還有啞巴湖周邊幾個小國的官話,裴錢也早已精通。

  真要用心學事情了,裴錢一直很快。

  只是跟在師父身邊,陳平安卻要她幹什麽都慢些,抄書慢些,走路慢些,長大慢些。

  竺泉難得這麽有耐心聽完一個小姑娘的言語。

  哪怕在自家祖師堂議事,也沒見她這位宗主如此上心,多是盤腿坐在椅子上,單手托腮,哈欠不斷,不管聽懂沒聽懂,聽見沒聽見,都時不時點個頭。山上掌律老祖晏肅,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杜文思這撥披麻宗的祖師堂成員,對此都習以為常了。因著前些年做成了與東寶瓶洲那條線路的長久買賣,竺泉信心暴漲,大概終於發現原來自己是做生意的奇才啊,所以每次祖師堂議事,她都一改陋習,鬥志昂揚,非要摻和具體細節,結果被晏肅和韋雨松聯手給“鎮壓”了下去,尤其是韋雨松,直接一口一個他娘的,讓宗主別在那邊指手畫腳了,然後將她趕去了鬼蜮谷青廬鎮。

  下山之前,竺泉一定要給裴錢一份見面禮。

  跟在渡船那邊一樣,裴錢還是沒收,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措辭。

  如果是在師父身邊,只要師父沒說什麽,收禮就收禮了。但是師父不在身邊的時候,裴錢覺得就不能這麽隨意了。

  竺泉便認了裴錢當乾女兒,不給裴錢拒絕的機會,直接禦風去了骸骨灘。

  留下面面相覷的裴錢和李槐。

  隨後,兩人下山去了山腳那座壁畫城。

  八幅神女圖的福緣都沒了之後,只剩下一幅幅沒了生氣、彩繪的白描畫像,於是壁畫城就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袱齋齊聚之地,越發魚龍混雜。

  在這邊,裴錢記得還有個師父口述的小典故來著,當年有個婦人,直愣愣朝他撞過來,結果沒撞著人,就隻好自個兒摔了一隻據她說“價值三枚小暑錢的正宗流霞瓶”。

  只是這次裴錢沒能遇到那位婦人。

  其實當年聽師父講這路數,裴錢就一直在裝傻,那會兒她可沒好意思跟師父講,她小時候也做過,比那愣子婦人可要老到多了。不過不能是一個人,得搭夥。大的那個,得穿得人模狗樣的,衣衫潔淨,瞧著得有殷實門戶的氣派;小的那個,大冬天的最簡單,無非是雙手凍瘡滿手血。一旦碎了物件,大的一把揪住路人不讓走,小的就要馬上蹲地上,伸手去胡亂扒拉,這裡血那裡血的,再往自己臉上抹一把,動作得快,然後扯開嗓子乾號起來,得撕心裂肺,跟死了爹娘似的,如此一來,光是瞧著,就很能嚇唬人了。再嚷嚷著,這是祖傳的物件,這是要跟爹一起去當鋪賤賣了,換來給娘親看病的救命錢,然後一邊哭一邊磕頭,若是機靈些,可以磕在雪地裡,臉上血汙少了也不怕,再用手背抹臉就是了,一來一去的,更管用。

  如果不是冬天,那就要吃點小苦頭了,裴錢那會兒吃過一次苦頭,就再不答應做那活計了,跑去別處討生活了。道理很簡單,她那個時候,是真吃不住碎瓷割手的疼啊。再說了,不是冬天就沒積雪,磕頭不疼啊?
  有個原先管著那片醃臢營生的老師傅,在裴錢跑了之後,還怪惋惜來著,因為後來他有次遇到了裴錢,說她其實是塊好料,哭的時候比較真,真跟哭喪似的,一雙眼珠子又大,哭起來後,滿臉假的淚珠子,混著手背凍瘡抹在臉上的鮮血,那張小臉蛋,好像就只剩下那麽雙大眼睛了,能騙得人不忍心。

  當時聽著那家夥的誇人言語,裴錢臉上笑嘻嘻應承著,肚子裡卻在罵人,說破天去,有用嗎?能當飯吃啊?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倒是給我幾枚銅錢啊。

  那個曾經將很多裴錢的同齡人打瘸腿腳的老家夥,裴錢最後一次遇到,卻是真的死了。就死在南苑國京城的一條陋巷裡邊,大冬天的,也不知是給人打死的,還是凍死的,也有可能是被打得半死,再凍死的,誰知道呢。反正他身上也沒剩下一枚銅錢,裴錢趁著京城巡捕收屍之前,偷偷搜過,她知道的。記得當年自己還罵了句“做了鬼,也是窮鬼”。

  李槐問道:“想什麽呢?”

  裴錢搖頭笑道:“沒想什麽啊。”

  只是想師父了。

  想那個讓當年的裴錢走到今天這個裴錢的師父了。

  在風雪夜走入風雪廟群山之中,景色絕美。

  夜深雪重,時聞松柏斷枝、竹折聲。

  自始至終,魏晉都沒有飛劍傳信風雪廟祖師堂,至於風雪廟神仙台,就更沒必要,因為魏晉是神仙台的一脈單傳,山中舊有府邸建築,隻設置了一層象征性的山水禁製,只求一個不至於坍塌也無需外人打掃而已,根本不去聚攏靈氣,不求藏風聚水。

  先前哪怕到了風雪廟地界,魏晉依舊沒有要與師門打招呼的意思,徑直入山上墳,魏晉在神仙台敬酒之後,就會立即離開,自然不會想著去那祖師堂坐一坐。

  風雪廟景色極好,神仙台更是冠絕風雪廟,是名動一洲的形勝之地,山中多千年高齡的古松巨柏,今夜雪滿青山,就有數位高士臥眠松下,應該是風雪廟別脈山頭的修道之士,來此賞雪,乘興而來又不願就此離去,便乾脆開始就地修行。遇到了魏晉,一位白衣勝雪的松下逸士,沒有出聲,只是起身遙遙行禮。

  魏晉視而不見。

  倒是米裕一個外鄉人,笑著與那位松下神仙揮手作別。這讓後者很是吃不準這位風姿卓絕的年輕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與魏晉同行入山。要知道魏晉來上墳,最厭煩路途中有人與他寒暄客套,更別提攜朋帶友一起來神仙台做客了。

  魏晉不喜歡聊風雪廟舊事,沒關系,米裕身邊有個到處購買山水邸報的韋文龍,這位春幡齋帳房先生,點檢搜尋秘錄,真是一把好手。如今他比東寶瓶洲譜牒仙師都要了解東寶瓶洲的山上各家族譜了,所以米裕也就知道了風雪廟這座東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分出六脈,後來自立門戶的阮邛,如今與隱官大人是同鄉,就曾是綠水潭一脈,給風雪廟留下了那座長距劍爐,與舊師門屬於典型的好聚好散,風雪廟算是龍泉劍宗的半個娘家。阮邛是東寶瓶洲第一鑄劍師,曾因為鑄劍一事,與水符王朝的大墨山莊起了衝突,大墨山莊那位劍仙被風雪廟拘押五十年,如今還是階下囚。

  偶爾韋文龍與米裕聊起風雪廟文清峰和大鯢溝的眾多小道消息,例如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與那長春宮的某位太上長老,年輕時候結伴遊歷江湖,很有說法,只是遺憾未能結成神仙眷侶。

  魏晉實在忍不住,隨口問一句,真有這回事嗎?

  韋文龍便有理有據,說歷史上有哪幾份山水邸報可以相互佐證,再者長春宮每次開峰或是破境典禮,風雪廟別脈多是派遣嫡傳去往大驪恭賀,大鯢溝的秦氏老祖哪次不是親自前往?

  魏晉無言以對,他與那大鯢溝一脈所謂陸地神仙之流的修道之人,從沒說過一句話,豈會知道這些。

  更奇怪的是,那一摞摞幾十幾百年前的山水邸報,韋文龍每天在那邊翻來翻去,也不厭煩,還要做些摘抄筆錄,經常斷言哪些山頭是打腫臉充胖子,每次舉辦宴席都要硬著頭皮,剮去一層家底油水,又有哪些山頭明明日進鬥金,卻喜好韜光養晦,偷偷發財,一直在夯實家底。

  山上還有幾撥攜帶仙家瓷碗的文清峰童子童女,得了師命,專程來神仙台,以秘術、寶物揀選雪花,釀造寒酥酒,雕琢頃刻花,前者用來款待客人,後者可以作為贈禮。這采雪一事,大有講究,多揀選崖畔古松虯枝擱放瓶瓶罐罐,不同的時辰,又有不同的雪花采集之處。山上仙家事,對於凡夫俗子而言,確實是一樁天上事了。

  這些孩子,見到了那個在風雪廟輩分極高的魏晉,都沒有打招呼,並非不願,實不敢也。

  不過人人一臉欣喜,這位大名鼎鼎的魏劍仙魏祖師終於返鄉回山了。

  魏晉先前面對那位松下地仙,好似眼高於頂,完全瞧不上眼,遇上了風雪廟這些孩子,卻都會說一句差不多的言語,大致意思無非是記得莫要傳信給你們長輩,神仙台此地多懸崖峭壁,采雪不易,多加小心。

  等到魏晉一行人愈行愈遠,就有采雪童子蹦跳起來,大聲嚷嚷著“魏劍仙與我說話了”。很快便有孩子與他爭執,“魏祖師是與我言語才對”。稚子爭吵聲,與風雪聲做伴。

  米裕轉頭看著魏晉,笑問道:“風雪廟的口碑風評,山上山下,不一直都挺好的,你為何怨氣這麽大?”

  魏晉沒有開口的意思。浩然天下的仙家山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真要計較了,未必涉及明確的大是大非,可要讓人半點不計較,終究心關難過。

  米裕便說道:“文龍啊。”

  韋文龍以心聲言語道:“東寶瓶洲山水邸報所載內容,處處有講究有規矩,不太敢肆意談及風雪廟這類大山頭的家事,風俗民情與我們劍氣長城,很不一樣。尤其是魏劍仙破境太快,又是神仙台的一棵獨苗,而風雪廟的煉師,喜好雲遊四方,且抱團,與那真武山兵家修士的投軍入伍,極有可能分屬不同王朝、陣營,大不相同,所以山水邸報的撰寫,隻敢記錄風雪廟修士下山歷練之時的斬妖除魔,關於魏劍仙,至多是寫了他與神誥宗昔年金童玉女之一的……”

  魏晉咳嗽一聲。韋文龍立即閉嘴。

  到了墳頭那邊,魏晉上香之後,取出三壺酒,一壺劍氣長城的竹海洞天酒,一壺倒懸山黃粱酒鋪的忘憂酒,一壺老龍城的桂花釀。

  魏晉蹲在墳頭,喃喃自語,倒了三壺酒在身前。

  一行人離開神仙台,下山途中,來了個禦劍之人,貌若童子,正是風雪廟老祖。

  魏晉抱拳致禮,那位老祖也未勸阻魏晉留在山中,隻說了些與魏晉有關的宗門事務。

  風雪廟老祖最後主動談及當年一事,正陽山和風雷園的劍修之爭,地址選在神仙台之巔,當時未曾與身在江湖的魏晉打招呼,是風雪廟做事不妥當了。

  魏晉搖搖頭,說神仙台終究是風雪廟一脈,這種事情,沒什麽妥當不妥當的,理當如此才對。

  雙方就此別過,毫不拖泥帶水。

  在一行三人離開神仙台後,稚童模樣的風雪廟老祖,禦劍來到一棵古松虯枝上,收起長劍,舉目遠眺,似有憂慮。

  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現身在旁,輕聲問道:“魏晉能夠活著返回山頭,一身劍仙氣象更重,幾乎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是天大吉兆,老祖為何不喜反憂?”

  童子抬了抬下巴道:“魏晉身邊兩人,你看得出深淺嗎?”

  大鯢溝秦氏老祖說道:“那個相貌一般的,是位金丹地仙,不假吧?”

  童子點頭。

  秦氏老祖說道:“至於那個長得比魏晉還好看許多的,恕我眼拙,可就看不出了。”

  童子說道:“先前你離得遠,對方見我禦劍而至,瞬間流露出了一絲敵意,當時對方劍意十分驚人,不過收斂極快,渾然天成,這就更加不容小覷了。”

  秦氏老祖疑惑道:“老祖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可不是正陽山那幾個藏頭藏尾的元嬰,在自家山頭,也需忌憚幾分?”

  能與劍仙為伍者,都簡單不到哪裡去。

  童子沉聲道:“且不談對方是不是深藏不露的得道之人,我真正忌憚的,是此人流露出那一絲敵意之後,魏晉的態度是無所謂,很正常,不攔著。你要知道,魏晉不管表面上如何與風雪廟疏離,骨子裡還是極其尊師重道之人。但是當那外鄉人對我風雪廟展露敵意之後,魏晉的這種表現,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秦氏老祖小心翼翼問道:“莫不是從那邊來的某位劍……仙?”

  秦氏老祖隨即嘖嘖稱奇:“如此好看的劍仙,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這魏晉也真是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拉著朋友去我那大鯢溝坐坐。”

  童子感歎道:“不管了,對方那份稍縱即逝的敵意,似是針對我劍修身份而來的,不是針對整個風雪廟,這就夠了。關於此事,你聽過就算。”

  秦氏老祖點點頭。

  童子笑呵呵道:“小秦,我現在已經不關心那人身份到底如何,只是擔心你這張大嘴巴會八面漏風啊。今天是與某位雲遊劍仙於風雪夜相談甚歡,明天是與劍仙一見如故,成了拜把子兄弟,後天那劍仙就是你們大鯢溝的乘龍快婿了。”

  大鯢溝秦氏老祖滿臉悻悻然。

  離開風雪廟山頭之後,這場大雪委實不小,千裡天地,皆風雪茫茫。

  三人沒有刻意拔高身形,選擇禦風遠遊風雪中,魏晉禦劍,同是劍仙的米裕卻喜歡更慢些的禦風,美其名曰照顧韋兄弟。

  天地大,神仙少,一路遠遊無人影。

  韋文龍笑道:“咱們離著落魄山不算太遠了。”

  米裕嬉皮笑臉道:“你是隱官大人欽定的落魄山祖師堂人選,我卻懸乎,到時候你記得罩著點兄弟啊,別當了供奉就翻臉不認人,對昔年兄弟每天吆五喝六的。”

  韋文龍苦著臉道:“米劍仙說笑了。”

  按照既定方案,魏晉會將米裕和韋文龍送到落魄山,然後韋文龍就在那邊落腳了,米裕卻應該乘坐跨洲渡船,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以米裕的境界修為,以及太徽劍宗與劍氣長城、年輕隱官與新任宗主劉景龍的兩份香火情,米裕在太徽劍宗成為祖師堂成員,合情合理。

  只是米裕聽說魏晉要去趟北俱蘆洲,再次問劍天君謝實,就讓魏晉捎個口信給太徽劍宗,他米裕厚臉皮討要個不記名供奉,若是為難,切莫為難,答應了此事,是情分,不答應才是本分,他米裕還真沒臉一定要太徽劍宗點這個頭。言語之間,不全是自稱“繡花枕頭”的米裕的戲謔言語,米裕對那太徽劍宗,確實敬重。

  魏晉不太喜歡肯定或是否定他人之人生,米裕是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所謂的花架子,那是與劍氣長城戰力拔尖的那撥劍仙比較,何況米裕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所以既然米裕如此堅持,魏晉就答應了下來。韋文龍說落魄山與披雲山各佔一半的牛角山渡口,除了有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還有一條從事遠遊商貿的翻墨渡船,對外未曾泄露真正歸屬,暫任管事是昔年書簡湖珠釵島的島主劉重潤,她是一個覆滅大王朝的公主出身,那個王朝密庫曾有龍舟、水殿,皆是山上重寶,想必那條翻墨渡船就是其中的龍舟了。

  如果魏劍仙不嫌耽誤趕路,他們三人可以乘坐這條渡船趕赴牛角山,韋文龍也希望多看幾眼渡船的人流狀況,以及沿路渡口的裝貨卸貨情形。

  魏晉沒有異議,米裕當時更是摩拳擦掌,雀躍不已,到家了到家了,總算找著靠山吃喝不愁了。

  那條翻墨渡船最南端的停岸渡口,位於東寶瓶洲中部偏北的黃泥阪渡,渡口名稱實無半點仙氣可言,名字由來,已經無據可查。離著黃泥阪渡最近的一處相鄰渡口,也好不到哪裡去,名為村妝渡。村妝渡有一座女修居多的仙家山頭,漁歌山,修行水法,女修多貌美,漁歌山早已將村妝渡改名為綠蓑渡,只是所有山上修士都不領情,言談之間,還是一口一個“村妝渡”。

  所以漁歌山女修的出門歷練,與那無敵神拳幫仙家弟子的下山遊歷,雙方的心中悲憤,有異曲同工之妙。

  臨近黃泥阪渡,魏晉又遇到了一撥與風雪廟世代交好的仙師,魏晉沒理睬,一位老仙師便扯開嗓門大聲喊,魏晉隻好停下禦劍,不過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們。

  一位孑然一身的劍仙,從無任何開宗立派的想法,需要考慮什麽人情世故?
  何況那些只差沒吃閉門羹的山上仙師,與魏晉分開之後,無論是師門長輩還是晚輩,都不覺得魏晉有半點不近人情,反而覺得魏劍仙這等做派,才符合山巔修士的劍仙氣度。能夠與魏劍仙言語一二,足可與外人自誇幾句。

  自然又要被米裕調侃一番魏劍仙的人脈廣、面子大、夠威風,順帶著再把春幡齋的邵劍仙,也拎出來曬曬太陽。

  因為越來越多的山水邸報記載魏晉返鄉一事,魏晉就在黃泥阪渡口跟米裕他們分道揚鑣,魏晉既不乘坐那條翻墨渡船,也未登上披麻宗跨洲渡船,而是選擇禦劍直奔北俱蘆洲。

  等有誰攔得住他的禦劍,再來談什麽寒暄客套。

  登上那條翻墨渡船,船上待人接物的那些仙子妹妹,都很年輕,境界興許不高,但是笑臉真美。

  米裕這會兒就很有回家的感覺了。

  隱官大人,誠不欺我。

  韋文龍還是老規矩,先跟渡船購買山水邸報,新舊都要。

  一次渡船之外有群鳥飛過,不但如此,還有一撥身披彩衣的雲霞山女修,騎乘各類仙禽,與渡船同行了百余裡路程。

  韋文龍對那雲霞山並不陌生,從此山運往老龍城、再去倒懸山的雲根石,在春幡齋的帳本上記錄頗多。

  韋文龍便離開最尋常的一間船艙屋舍。難為米劍仙了,與他一般的住處,不過算不得簡陋,雖不豪奢,卻也素雅別致,屋內許多裝點門面的字畫珍玩,翻墨渡船顯然都是用了心的,處處的精巧小心思。如女子手持紈扇半遮容貌,亭亭玉立於樹下,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可小家碧玉亦有別樣風韻。韋文龍來到船頭渡客集聚處,聽著看客們講述關於雲霞山諸位仙子的師承、境界。

  再遠處,韋文龍就看到了米裕正斜靠欄杆,與一位不是渡船女修的女子練氣士言笑晏晏,不認識的還以為兩人是一起下山遊歷的神仙眷侶。而那女修,也是個嬌媚全在臉上、腰肢上的,與米裕談到高興處,便伸手輕拍米裕一下,唯獨一雙眼眸,不太喜歡正眼看人,偶有人路過,她都是斜眼一瞥,且只看法袍、玉帶、珠釵佩飾等物,十分精準且老道。之所以如今她那眼中仿佛只有米裕,想必也是眼光先從頭到腳過了一遍,估摸著米裕是某個當了冤大頭的譜牒仙師,值得攀交。

  若是年輕隱官在此,估計就要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一罵罵倆。

  不過韋文龍很快又覺得不太會,年輕隱官對待世人世事,極寬容。

  韋文龍一直不太理解的是米劍仙。米裕看待女子,其實眼光極高,為何與各色女子都可以聊,關鍵還能那般誠摯,好像男女間所有打情罵俏的言語,都是在談論大道修行。

  米裕瞧見了韋文龍,伸手一指,與那女子笑道:“椒蘭姐姐,我先前與你說過的,風流倜儻、師門顯赫、家纏萬貫的韋大公子,就在那兒,瞧見沒,我此次出門遠遊,一切開銷就都靠他了,別看韋公子年紀輕輕,可是位洞府境的神仙老爺了。我打算以後先給韋公子打雜幫忙,將來好混個譜牒身份。”

  女子順著米裕手指,瞧見了那個木訥漢子韋文龍,她笑著點頭,附和幾句,此後與米裕的言語,就少了幾分殷勤,最後很快找了個由頭離開。

  皮囊再好看的男子,也扛不住是個山下小門戶裡邊出來訪仙的半吊子廢物啊。

  韋文龍見米裕招手,便離開人群,來到米裕身邊。

  米裕趴在欄杆上,與一位騎乘白鸞之屬的雲霞山女修使勁招手,後者掩嘴嬌笑,與一旁同門竊竊私語起來,然後越來越多的女修望向翻墨渡船這邊。

  韋文龍心聲言語道:“米劍仙,記得使用化名。”

  他韋文龍寂寂無名,除了在春幡齋內部,在倒懸山也名聲不顯,所以無此必要,可米裕作為一位名氣遠勝實力的劍仙,還是要注意些。

  米裕摘下養劍葫濠梁,喝著桂花小釀,道:“真當我是傻子啊。”

  韋文龍道歉道:“是我多嘴了。”

  米裕笑道:“道什麽歉,真當我是傻子,我都不生氣,更別談你是好心。”

  米裕拍了拍韋文龍的肩膀,道:“文龍啊,以後在我這邊,別這麽拘謹了,沒必要,多生分。”

  韋文龍越發拘謹。

  米裕重新趴在欄杆上,以心聲說道:“韋文龍,在春幡齋那些年,你是憑真本事贏得了隱官大人,還有晏溟和納蘭彩煥的認可,所以你千萬別這麽瞧不起自己,退一步說,你若是如此,那我米裕又該如何自處?”

  韋文龍有些不知所措。

  米裕也不強人所難,道:“算了,該如何如何,你怎麽輕松怎麽來。”

  韋文龍好奇問道:“米劍仙,為何這一路北上,隱官大人和他的落魄山,都沒什麽名氣的樣子?尤其是隱官大人,連那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兩邊各自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名單,隱官大人都沒有上榜。不但如此,處處仙家渡口,各色修道之人,哪怕談及隱官的家鄉,也至多是聊那北嶽披雲山和魏山君的夜遊宴,為何東寶瓶洲好像從沒有過隱官這麽個人?”

  韋文龍越說越疑惑:“哪怕隱官如今才而立之年,上次去咱們那邊的時候,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以隱官的本事,東寶瓶洲山上豈會半點不知?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隱官剛到劍氣長城,就可以連過三關,連贏了齊狩和龐元濟這些天之驕子,這等實力,在這小小的東寶瓶洲,難道不該是與魏劍仙當年差不多的名聲?”

  米裕說道:“他不欲人知便不可知。他想要讓人知,便不可不知。”

  韋文龍深以為然。隻說那中土神洲的林君璧返鄉之後是什麽光景,通過跨洲渡船,春幡齋還是有所耳聞的,清一色的讚譽,從儒家文廟的學宮書院,到中土神洲的“宗”字頭仙家,再到邵元王朝的朝野上下,林君璧一時間可謂時來天地皆同力。

  不過米裕又道:“真正的原因,是他覺得到了劍氣長城,不在家鄉了,反而可以真正做到無所顧忌。”

  韋文龍小聲道:“潛龍在淵。”

  有朝一日,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米裕說道:“文龍啊,憑借這份天賦,你到了落魄山,我敢保證你一定混得開!”

  韋文龍問道:“米劍仙為何有此說?”

  米裕笑道:“隱官大人,不經常念叨一句‘以誠待人’嘛。”

  韋文龍點頭道:“在理。”

  米裕轉頭看著韋文龍,道:“文龍啊,你沒有女人緣,不是沒有理由的。你連隱官大人的一成功力都沒有。”

  韋文龍慚愧道:“那是當然。隱官大人持身極正,又善解人意,與人相處,處處將心比心,還能夠克己複禮,討許多女子喜歡也正常。”

  米裕笑罵道:“他娘的你也是個有本命神通的,好一個人生何處不是落魄山。”

  韋文龍這位落魄山的未來財神爺,一頭霧水。

  龍舟渡船在牛角山停岸後,米裕找到了劉重潤,用無比嫻熟的東寶瓶洲雅言微笑道:“劉管事,我這人的真名,不值一提,江湖綽號‘沒米了’。劉管事,我很快就是落魄山的譜牒仙師了,以後咱們常走動啊。”

  劉重潤不知道此人為何要說些沒頭沒腦的言語,所以敷衍客氣了幾句,登船即是客,做買賣,伸手不打笑臉人。

  對方真要是去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掛像的譜牒子弟,還好說,人情往來,不著急一時。不過劉重潤總覺得眼前男子,長得也太好看了點,自家鼇魚背那邊,可都是些年紀不大閱歷不深的女子,以後得悠著點了。到時候可別出什麽烏煙瘴氣的么蛾子,要是只因為眼前這個言語不著調的男子,鼇魚背裡應該好好修行的諸位弟子,跟閨閣怨婦似的掛念他,或是乾脆如潑婦妒婦一般爭吵不休,那她劉重潤估計能被氣個半死。

  韋文龍站在一旁,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米劍仙這一路,對翻墨渡船的女修,好像都很疏遠,沒任何搭訕,哪怕有渡船女修主動與他言語,米裕也敬而遠之。

  米裕和韋文龍入鄉隨俗,步行去往落魄山。

  繞路走正門,路過懸崖山腳處,米裕停下腳步,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韋文龍只看出那一大片地面存在著些填坑痕跡,仰頭望去,問道:“米劍仙,是幾位純粹武夫的跳崖玩耍?該有金身境了吧?”

  米裕搖頭道:“是同一人,而且未到金身境。”

  韋文龍也搖頭,卻道:“深淺不一,差距不小,不該是同一人。若是同一人,時日久了,大坑痕跡又不該如此明顯。總不能是這麽短的時間,接連破境。隱官大人也做不到的。”

  米裕問道:“咱們打個賭?”

  韋文龍使勁搖頭道:“不賭,跟帳本打交道的人,最忌賭。我不能辜負隱官大人和師父的囑托。以後在此山上,必須大事小事,事事恪守本分。”

  米裕也無所謂。

  至於為何韋文龍想岔了,很簡單,境界不夠。

  他米裕的玉璞境,終究還是玉璞境,又不是假的。

  到了落魄山正山門那邊,米裕和韋文龍面面相覷。

  看門的是個少年郎,聽說兩人是山主朋友之後,記下了“韋文龍”“沒米了”兩個名字就放行。

  然後米裕和韋文龍剛剛登山沒走幾步台階,就發現一個手指高矮的小家夥,一路飛奔上台階,唉聲歎氣,不耽誤手腳飛快擺動。

  韋文龍與米劍仙輕聲解釋,這是浩然天下的香火小人兒,不是所有富貴門庭、山水祠廟都會有的,比較稀罕。

  小家夥一次次爬上台階,很辛苦的,無異於翻山越嶺。

  只是沒法子,舵主不在山頭,規矩還在,所以它每次登門做客落魄山,都只能乖乖從正門入。

  它路過那兩個客人的時候沒抬頭,等高出兩人十幾級台階後,才轉身站定,雙手叉腰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大概是覺得自己無禮了,趕緊放下叉腰雙手,作揖行禮,這才抬頭自報名號,說自己是龍州城隍閣的香火大爺,坐第二把交椅,兼騎龍巷右護法,不知是第幾把交椅了,反正也是有椅子可坐的,今天就是到這邊點卯當差來了。

  然後這個香火小人兒鄭重其事地重複了先前那個問題。

  韋文龍不知如何作答。瞧著挺古靈精怪一小家夥啊,難道這就是隱官大人所謂拜山頭的江湖黑話?
  米裕跨上幾步台階,蹲下身,笑眯眯道:“聽說過,怎麽沒聽說過,我是落魄山山主的跟班,聽他說起過騎龍巷的右護法,任勞任怨,十分稱職。”

  這個家在龍州城隍閣的香火小人兒一臉震驚,無比豔羨道:“你竟然認得咱們落魄山的山主大人?我都還沒見過他老人家呢,我跟前任騎龍巷右護法現任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的舵主大人裴大人她的師父山主大人,隔著好多好多個官階呢。我還專門請示過裴舵主,以後有幸在路上遇見了山主大人,我可不可以主動打招呼,裴舵主說我必須在山門那邊點卯湊足一百次,才勉強可以。”

  竹筒倒豆子,小家夥報了一連串官銜,都不帶半點喘氣的。

  米裕笑容燦爛,瞧瞧,這就是自家落魄山的獨有門風了。去個錘兒的北俱蘆洲嘛。

  然後有個姑娘,從山上練拳走樁而下,見到了兩人也沒打招呼,只是專心練拳往山門去。

  韋文龍覺得這落魄山,處處都暗藏玄機。不愧是隱官大人的修道之地。

  那些被人跳崖踩出來的大坑,看大門的翻書少年,爬台階的香火小人兒,心無旁騖的練拳女子……

  米裕伸出手,道:“站在肩頭,捎你一程。”

  香火小人兒搖頭道:“別,心不誠,容易被裴舵主記帳,米粒大人可是很鐵面無私的。”

  小家夥繼續爬山登高。

  米裕和韋文龍隨後慢慢登山,很快就跑來了兩個小姑娘,一個粉裙一個黑衣,後者扛著根金色小扁擔。

  韋文龍有些服氣了。

  陳暖樹帶著周米粒一路跑下台階,與米裕、韋文龍站在同一級,然後陳暖樹鞠躬道:“歡迎兩位貴客。先前風雪廟魏劍仙路過此地,與魏山君提及此事,山上屋子都已經收拾好了。”

  魏檗現身一旁,以心聲微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別管了,我來負責待客便是。”

  兩個小姑娘也不與魏山君見外,告辭離去。

  魏檗說道:“魏劍仙隻說有兩位貴客要登門,具體身份,不曾細說,不知能否告之?”

  米裕笑道:“劍氣長城,米裕。倒懸山春幡齋邵雲岩嫡傳弟子,韋文龍。按照隱官大人的意思,我們隨時可以成為落魄山譜牒子弟。”

  關於山君魏檗,年輕隱官言語不多,但是分量極重,“大可以放心交心”。

  所以韋文龍緊隨其後,取出了一封算是家書的密信,交給這位東寶瓶洲北嶽山君。

  魏檗拆開密信之後,煙霞繚繞書信,看完之後,放回信封,神色古怪,猶豫片刻,笑道:“米劍仙,陳平安在信上說你極有可能死皮賴臉留在落魄山……”

  米裕心知不妙,正要胡說八道一番,實在不行就隻好撒潑打滾了。

  魏檗繼續道:“信上說願意留下就留下吧,先當個不對外公布的記名供奉,委屈一下米大劍仙。”

  米裕松了口氣,笑道:“米裕與魏大山君很有善緣了,一登山就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笑著點頭,實則心中震驚萬分,陳平安在信上關於米裕的描述,很簡單,劍氣長城劍修,玉璞境瓶頸,可信任。

  一位玉璞境瓶頸的劍仙。

  魏檗轉頭對那韋文龍笑道:“韋文龍,從今天起,你就是落魄山管錢之人了,隨後暖樹會與你交接所有帳簿。”

  說到這裡,魏檗略微停頓,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哪怕交接了帳簿,還希望以後你不要攔著暖樹翻閱帳簿,並非是信不過你,而是落魄山上,一直是暖樹管著大大小小的錢財往來,從無半點差錯,只是如今生意做大了之後,落魄山確實應該有個專門管錢做帳的,畢竟暖樹事務繁重,我與朱斂都不願她太過勞心勞力。當然,這些都不是陳平安信上言語。你若是因此而心生芥蒂,那就是陳平安看錯了人,以後返回落魄山,就該是他自責了。”

  魏檗最後說道:“都是自家人了,所以我才不說兩家話。”

  韋文龍笑道:“管帳一事,首重‘分明’二字,哪有一人獨佔帳簿、見不得光的道理。魏山君無需多想。”

  魏檗會心一笑,點頭道:“不愧是陳平安寄予厚望的人。別的不說,掙錢管錢一事,陳平安的眼光和本事確實極好,能讓他由衷佩服之人,肯定不差。以後就有勞了。”

  韋文龍抱拳點頭。

  從這一天起,米裕和韋文龍就算是在落魄山扎根了。

  韋文龍的住處,就成了落魄山的帳房。

  陳暖樹在交出所有帳簿之後,就再沒有管過錢財一事,至多是需要錢財支出了,再去請韋先生批準,每次都會帶上一張紙,詳細記錄每筆錢財的開銷緣由、去處。不但如此,應該是擔心登門次數一多,就會耽擱了韋先生的大事,所以往往一些瑣碎支出,都會由她和周米粒墊錢,湊成了一張紙,再來與韋先生對帳。

  韋文龍倒是不覺得此事厭煩,而是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在山上沒待幾天,卻也知道了陳暖樹每天忙碌,真是從早到晚都有事情可做的。韋文龍便隻好主動詢問那個小姑娘,喜不喜歡記帳算帳,粉裙小姑娘點點頭,有些難為情。

  韋文龍便將落魄山帳務分成了兩份,牛角山渡口、翻墨渡船在內的大錢往來,歸他,落魄山的日常帳務,繼續歸她,但是所有大生意的帳務往來,小姑娘都可以學,不懂就問。

  韋文龍到了落魄山,儼然已經是落魄山的帳房先生了。

  倒是米裕每天就是閑逛,身後跟著那個扛扁擔的小米粒。

  米裕也不好說那劍氣長城的事情,不過總算知道了隱官大人的酒鋪,為何會賣一種取名為啞巴湖的酒水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小姑娘的緣故。

  米裕是真不覺得山上的日子枯燥,而是有趣得很,每天身邊有個周米粒,半點不悶。

  今天米裕陪著周米粒在崖畔石桌那邊嗑瓜子,聽著小米粒說著她闖蕩江湖的一個個小故事,堂堂一位劍仙,卻聽得津津有味。

  那個香火小人兒又來山上點卯了,很殷勤,在石桌上跑來跑去,打理歸攏著瓜子殼。

  落魄山上的大管家朱斂,魏檗私底下說是下山遠遊了。

  米裕心中了然,至於那個朱斂模樣的符籙傀儡,米裕早就一眼看穿了。

  今天周米粒的江湖故事,從昨天的紅燭鎮,說到了衝澹江、玉液江和繡花江,詳細說了哪條江水有哪些好去處,最後讓“玉米前輩”一定要去衝澹江和繡花江耍耍,就是那兩處的水神廟水香貴了些,可以從咱們附近的鐵符江水神廟購買,劃算些,反正都是燒水香,不犯忌諱的,兩位水神大人都比較好說話嘞。米裕笑問道為何少了那條玉液江,小米粒立即皺起了稀疏淺淡的眉毛,說:“我講過的啊,沒講過嗎?玉米前輩你忘了吧,不可能嘞,我這腦殼兒是出了名的靈光唉,不會沒講的。”小姑娘見玉米前輩笑著不說話,就趕緊使勁揮手,說三條江水都不著急去遊玩,以後等裴錢和陳靈均都遊歷回家了,再一起去耍,可以隨便耍。

  那個香火小人兒憋了半天,悶悶道:“去個錘兒的玉液江,那個壞婆娘,害得米粒大人差點……”

  周米粒急眼了,一巴掌拍下,拱起手背,將那小家夥覆住,然後趴在桌上,抬起手掌些許,瞅著那個香火小人兒,她皺眉低頭,壓低嗓音提醒道:“不許背後說是非。”

  然後小姑娘抬頭哈哈笑,又伸手捂住嘴,含糊不清道:“玉米前輩,明兒我翻翻看皇歷,如果宜出門,我帶你到隔壁的灰蒙山耍去,那邊我可熟!”

  米裕一笑置之,只是記住了那條玉液江。

  轉頭望去,是個不速之客。不算陌生,也不熟悉。據說此人如今覥著臉在拜劍台那邊修行。

  什麽金丹、元嬰劍修,若非漂亮女子,米裕在劍氣長城都懶得正眼看。

  畢竟米裕被人詬病的,是劍仙當中的劍術高低,是兄長米祜攤上了這麽個揮霍天賦、不知進取的弟弟,甚至都不是殺妖一事的戰功。事實上,在躋身上五境之前,米裕無論是城頭出劍,還是出城廝殺,都是納蘭彩煥和齊狩那個殺妖路數,是當之無愧的前輩。

  而崔嵬一個劍氣長城的金丹劍修,早早跑路到了浩然天下,有什麽資格讓他米裕看一眼?
  所以不等崔嵬開口言語,米裕就說道:“死遠點。”

  周米粒有些慌張,小聲道:“玉米前輩,別這樣啊,崔前輩是咱們自家人,很好的。”

  米裕笑眯眯點頭,然後轉頭對一言不發的崔嵬說道:“那就請你滾遠點。”

  周米粒雙臂環胸,有些生氣。落魄山上,可不許這麽講話的。

  米裕隻好舉起雙手,笑道:“好好好,崔兄,請坐請坐,嗑瓜子。”

  崔嵬默默坐下,以心聲問道:“米劍仙,我師父他老人家?”

  米裕說道:“你有臉問,我沒臉說。”

  崔嵬點點頭,起身黯然離去。

  米裕站起身,摘下腰間濠梁養劍葫,站在崖畔,慢慢飲酒。

  是不是該趁著自己還不是落魄山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先砍死幾個跟落魄山不對付的玉璞境?不談傾力一劍的威勢,隻說隱匿形跡、飛劍襲殺一事,米裕其實還算比較擅長,雖說不好跟隱官大人和那綬臣相提並論,但是比起一般的劍仙,米裕自認不會遜色半點。

  米裕低頭笑著望去,原來是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衣袖,她踮起腳尖,掏出一把瓜子,高高舉起。

  米裕蹲下身,接過瓜子後,輕聲笑道:“小米粒,在我家鄉,好多人都聽說了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就是這個‘好多人’裡邊,又有好多人不在了,比較可惜。而那個崔前輩連我都不如,所以我對他比較生氣。”

  周米粒使勁皺著眉頭,然後使勁點點頭,表示自己絕對沒有不懂裝懂。

  小姑娘最後陪著這位自稱“玉米”的劍仙,一起坐在懸崖旁,小姑娘覺得他的名字真好,與自己都有個“米”字,緣分哪。

  所以周米粒將瓜子都給了米裕,她的小腦袋和肩頭一晃一晃,笑道:“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一直在等好人回來哦,比如我去山門那邊蹲著,就說看岑鴛機憨憨練拳,去山頂欄杆上站著,就說去跟山神老爺聊天,還有在這邊坐著,就說看雲海鳥兒路過家門口,所以裴錢和暖樹姐姐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事情哩。”

  米裕嗯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啊,你要是不說,我肯定也不知道。”

  小姑娘有些米粒大小的憂愁:“他怎麽還不回家嘞?你的家鄉再好,也不是他的家鄉啊。”

  米裕說道:“是啊,誰知道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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