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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女茶娘》100:英雄無名
  雖身下有厚厚的積雪,但山路畢竟堅硬十分,中途又有亂石枯枝橫生,待落銀被這衝力帶到山腳下的時候,渾身疼痛的一時站不起來,眉心緊緊的皺著。

  她趴伏在雪中,抬眼一望,跟去往望陽鎮的相反方向的那條小道上,有著不甚清晰的馬車轍痕。

  它筆直而又安靜地在經受著大雪的洗禮。

  落銀的目光,在漸漸地冷卻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落銀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身上被鵝毛大雪所覆蓋,直到那兩道車轍徹底地被風雪徹底淹沒再無半點痕跡。就好像,從來沒有從這裡出現一樣。

  大雪無垠,白頭山,真的就這樣白了頭。

  ※ ※ ※ ※ ※ ※

  落銀自打那日大雪,從山下回來之後,便發了一場久燒不退的高燒,臥床三四日未能下牀。

  為了這事兒,月娘是沒少跟葉六郎擺臉色,埋怨他當時不讓自己跟上去,才教女兒受傷生病。

  葉六郎雖也心疼,卻一副肯定地口氣說:“銀兒太要強,也該病一場,不然壓抑的太久,反而不妙。” 今日李方氏過來的時候,帶了雙新鞋子,是給落銀做的,精心地繡了花樣兒,自打李年走後,她跟在月娘後頭便學了些刺繡。

  李方氏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心似乎也跟著暢通了很多,再不似之前的鬱鬱寡歡,人精神了很多。

  “方才我去了寨主那裡給他送了牀新被子。見他身子似乎還不比前幾日……”李方氏同月娘坐在院中,歎著氣。

  月娘手中正穿著針,聞言亦是心裡發酸。

  雖說是個土匪頭,但在他們眼中,老寨主真的是一個好人。

  可惜這一輩子,也沒享過福,早前那麽多年過著刀尖上飲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好不容易可以脫離那種生活了,身子卻垮了。

  “我這病你都治得好,寨主那病真的好不了了嗎?”李方氏問。

  “不一樣。老寨主那是這些年來積攢下來的老毛病,人一老便開始發作了,喝藥也只能盡量維持余下的日子……”

  而且,李方氏的病之所以能治好還是因為南風落銀他們尋來了寒石草,若如不然只怕也…… 當然,這些月娘是不會跟她說的。

  李方氏聞言,眉心的憂慮越發的深重。

  落銀從房中出來。聽到二人這一席話,心裡的滋味自然也不好受。

  再沒什麽能比親眼看著重要的人的生命一點點的消逝,而又無能為力的感覺更折磨人了。

  ……

  這個冬天。好似格外的漫長。對於老寨主來說,更是格外的難熬。

  前日裡,老寨主昏迷了過去,整整一夜,月娘用盡了各種辦法才使人醒過來,可是讓葉六郎等人嚇得不得了。

  這日昏時。落銀提著飯籃子來到了老寨主家中,蟲蟲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頭。

  走到老寨主的臥房前,落銀輕輕叩了叩虛掩的房門。

  蟲蟲是還不懂生老病死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老寨主這是怎麽一種與常人不同的現象,畢竟自打他隱約懂點記憶之後。老寨主就鮮少下牀走動。

  所以他一直認為,寨主爺爺就該這樣的。

  他笑嘻嘻地喊道:“寨主爺爺。我和姐姐來給你送飯啦。”

  裡間便傳來老寨主咳嗽的聲音,開口卻仍舊帶著和藹的笑意,“好,快進來吧……”

  落銀這才推門進去。

  一進屋就有一種難聞的藥味兒,這種味道,必須是得積年累月的喝藥才能有的。

  見躺在牀上那滿頭銀白、瘦的皮包骨頭,顴骨高聳的老人,落銀心裡不禁酸楚至極。

  老寨主看出她的想法一般,轉換著氣氛,“銀丫頭今個兒給我帶什麽好吃的來了,快給爺爺嘗嘗。”

  落銀衝他一笑,提著食籃走了過去,找了板凳坐在牀邊,道:“是爺爺最愛喝的排骨湯,我來喂您嘗嘗鮮不鮮?”

  老寨主已經到了無法吞咽面食的地步,只能喝些用營養的湯,但卻不能太油膩,就算是清淡的冬瓜排骨湯,也是被落銀仔細地撇去了上頭浮著的一層油光。

  “好。”老寨主笑呵呵地點頭。

  至此,落銀恍然發覺,這個跟她沒有一絲血緣關系的老人,不管何時何地,總是對她笑呵呵的,就算正跟別人黑臉正發著脾氣,但一轉臉看著她立馬又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

  一時間,心中的酸楚不僅沒減退分毫,反而越發嚴重起來。

  “爺爺,好喝不好喝呀?”蟲蟲見著老寨主咽下一口,在一旁眨巴著大眼睛問道。

  倚在牀頭的老寨主點了頭,還逗趣兒地衝蟲蟲豎起了大拇指,便換來蟲蟲一陣愉悅的笑聲。

  “寨主爺爺,您早些休息著。”

  待一碗湯喝完,落銀將碗擱下,又細心地給老人擦乾淨了嘴。

  “不急,你陪爺爺說會兒話吧,爺爺啊,有話跟你說。咱爺孫倆好好敘敘話。”

  蟲蟲聞言即刻出聲道:“爺爺,為什麽不帶上我啊?”

  老寨主和落銀俱是一笑。

  “好好好,爺爺跟你倆說說話,咱仨一起敘敘話,成嗎?”老寨主今日的精神頭兒貌似還不錯,平日裡這湯最多半碗便喝不下去了,今日不止喝完,還有這等精力陪孩子說笑。

  蟲蟲這才滿意,咧出一口白白的小奶牙。

  落銀笑道:“您說我們聽著就是了。”

  能多陪他說會兒話,也是好的。

  “爺爺我真是要謝謝銀丫頭……不嫌煩,肯伺候我這個糟老頭子那麽久。好丫頭。”老寨主深深望了她一眼,眼裡含著‘吾家有女初長成’,與有榮焉的欣慰,“轉眼睛丫頭都長這麽大了。”

  落銀就笑,“您老跟我說什麽謝字啊,從小到大您對我的好,可是數都數不清的。”

  尤其是在寨子裡多數人都嫌棄她是個憨傻兒的時候。

  老寨主只是搖頭,沉頓半刻。方道:“我這輩子都沒過過這麽安穩的日子,臨走了卻過了這麽一段好日子,不用擔心寨子裡的人沒飯吃,不用操心明日是晴是雨,運氣如何……爺爺是真的知足咯,呵呵。”

  不待落銀開口,他又道:“若不是你們家另辟了生路,只怕咱們白頭山真的完了……爺爺心裡都有數兒,你們先前不計前嫌地容著王大來一家。誰好誰壞,爺爺不糊塗啊。”

  所以,當初他才會那麽果斷的。要趕王大來一家下山。也是存著在臨走之前,給葉六郎一家解決些麻煩的心思。

  “我知道,爺爺您心思通透的很呢,誰都比不得。”落銀微微一笑,替他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這句話雖然是有拍馬屁的嫌疑,但卻是發自肺腑的。

  落銀想。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遇到第二位像老寨主這樣的人,精明卻不世故,許多事情看透不說透,該果斷時毫不猶豫。

  有著許許多多只怕她這一輩子都學不來的東西。

  老寨主笑了兩聲,搖著頭。後道:“銀丫頭才是真聰明。”

  頓了會兒,他又道:“其實爺爺倒不希望你太聰明……”

  落銀理解他的意思。不置可否地一笑。

  蟲蟲則是已經被老寨主的話給繞暈了過去,眼睛裡盛滿了無解。

  爺孫倆又說了些家常,蟲蟲終究敗下陣來——站在落銀身前,將腦袋靠在落銀懷中,上眼皮開始緩緩下沉。

  老寨主忽然道:“像樣的東西爺爺也沒有,這桃木項鏈你留著做個念想吧。”

  說著,從枕下取出一條項鏈來,遞到落銀手中。

  落銀接過來,見這項鏈是細銀練就,下方墜著一個類似五邊形的小桃木墜子,打磨的極光滑,正面上有朱砂刻就的圖案。

  倒是十分精致的。

  “你別怕這東西髒,我打了一輩子劫,搶了不少好東西,但這玩意兒可是乾乾淨淨的,是十來年前我救了一個外地人,他留給我作答謝的,雖然不值錢,但也是個心意。”老寨主笑著說道。

  “我怎會嫌爺爺送的東西髒……”落銀當即將這項鏈掛到了脖頸上去,衝老寨主一笑,道:“爺爺放心,我一定將它好好地帶在身上。”

  老寨主點著頭,笑的很欣慰,渾濁的眼中似有些淚光。

  ……

  落銀抱著蟲蟲回家的時候,葉六郎正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望著如水的月色發呆。

  聽得動靜,葉六郎轉頭過來,見是落銀,“回來了。”

  “嗯,爹您怎麽不進去,外頭這樣冷。”落銀輕聲說道,抱著蟲蟲走了近來。

  葉六郎過來將蟲蟲接過,適才問落銀,“老寨主怎麽樣了?”

  “精神頭還不錯,喝了碗湯。”落銀同他講道,眉間卻隱隱有幾分擔憂。

  突然間有了這麽好的精神,才叫人不得不擔心……

  葉六郎聞言稍頓,後笑道:“說不準是快好起來了。”

  落銀看他一眼,卻見他眼底也帶有跟她一樣的情緒。

  ……

  次日早,落銀起身的時候,發覺外頭的天氣陰陰沉沉的。

  走到外間,卻被這陣勢下了一跳。

  葉六郎、月娘、南風和李方氏都坐在正屋裡,氣氛沉寂的厲害,每個人臉上都有著濃重的悲切。

  這一大早的……怎麽了?

  落銀強壓下心口不好的預感,扯開一個不甚自然地笑來,“爹,二娘,嬸子……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月娘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滿是淚水的臉龐來。

  葉六郎乾脆頭也抬不起來了。

  李方氏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哽咽著,卻難以發出一個完整的字眼來。

  最後還是南風低聲說道:“寨主爺爺……去了。”

  落銀腦中一陣劇烈的轟鳴聲,南風這低沉的一句話她聽在耳中好比是一陣晴天霹靂。

  昨晚還好好地,跟她說笑,送她項鏈來著……

  落銀不知道是如何開的口,只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顫抖,“什麽時候……”

  “今日一早過去的時候發現的。”南風答了一句,便將頭埋下,不再開口。

  空氣沉寂的幾乎令人窒息。

  ……

  三日之後,白頭山後山。

  老寨主的墳落在了李年他們那裡,在最靠前的位置。

  夕陽的余暉灑在石刻的墓碑上,上頭幾個深刻雋永的大字閃閃發光——白頭山寨主之墓。

  直到書刻墓碑的時候,大家才恍然發覺,竟然沒一個人是知道老寨主的名字的,哪怕是姓氏也都不知道。

  長久來,都寨主寨主的喊,便無人想起來去問這個,老寨主自己也從未提及過。

  拋卻其它不提,老寨主雖為匪寇,但在白頭山眾人眼中,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雄。

  一生都在為身邊人考慮,從來不顧及自己好壞的人,與世長辭之後竟也只能做一個無名之鬼。

  落銀心想,或許依照老寨主的心性來看,他也是不在乎這個的,寨主兩個字,已經足夠了。

  她跪在墳前,一把一把地將紙錢投入火堆中。

  黑瞳在火光的映照下,閃著璀璨的光芒。

  昨夜,老寨主下葬的當晚,她握住一坯黃土灑在棺蓋上的時候,留下了生平少之又少的眼淚。

  她都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哭出來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上一世自打有記憶來,她便再沒有哭過。

  以前她總覺著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但她現在才遲遲地發覺,眼淚這個東西,是七情六欲裡面最不可或缺的,能有人值得你去哭,亦是件幸事。

  當你發現全世界再沒有能令你有為其想哭的人的存在,才是最無聲的悲哀——像她前世那樣。

  忽然一陣山風吹來,揚起了火堆裡未被火苗完全吞噬的紙錢,有些仍在燃火的亦飄灑到半空中,或為風所滅,或在飄灑中化為灰燼。

  落銀望著它們,心中有所思。

  世人或許沒辦法決定出身,但卻有權利決定自己怎樣活著,她前世混沌一世,是權勢的奴隸,光彩之下苦不堪言,看似無所畏懼,但卻懦弱的選擇屈服與命運擺布,從來不去想自己想做什麽,只會考慮該做什麽。

  這一世,她定要依心而活,為自己和所在乎的人而活,才不枉來此一遭,平白消耗生命。

  暮色漸漸變得濃重,鳥獸多棲息而去,靜謐而昏黃的山頭上,枯草掩映間,一道削弱的背影挺得筆直而堅毅。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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