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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瓦洛蘭》295 月黑之時(二十)
  符文歷七年冬,芝雲行省,寒潮港。

  這個地方本來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小海港,七年前符文之戰結束時艾歐尼亞聯軍自瓦洛蘭撤退以此為登陸點,自那之後這個小海港一下子就變得熱鬧起來,特別近些年來,大批因為符文之戰而流離失所的瓦洛蘭難民從寒潮港湧入艾歐尼亞,這個一直無人問津的小港口搖身一變,成為了距離瓦洛蘭最近的地方。

  三年前,鎮裡來了一對夫婦,當然,這並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東西,寒潮鎮幾乎每天都會湧入新的居民,但這一對夫婦,似乎有那麽一點與眾不同。

  他們住在鎮郊的一棟大宅子裡,女主人很美,男主人出手闊綽,沒人知道他們從哪兒來,又為什麽留在這裡,起初他們很自閉,從來不外人交流,一直到……那個孩子的降生。

  ‘你和瑟蘭琳卡生了一個孩子!?’池染忍不住打斷修的敘述,這故事的發展未免也太跳躍了一些。

  他能夠明白與瑟蘭琳卡重逢後的修處於一種怎樣的狀態,他很矛盾,但這矛盾並不妨礙他接受瑟蘭琳卡,對於瑟蘭琳卡的那種感情,早已不能用單純的愛情來形容。

  哲也,或者說如今的修,是一個從小就缺愛的人,生於暮光的家系中,這是難免的事情,可問題在於,最初的時候,或者說最初他以為他自己不是被作為暮光之眼培養的。

  他選擇了與暮光迥異的人生,而在這段‘不是暮光繼承者’的人生中,瑟蘭琳卡留下了太重的色彩。

  可他如今又必須繼承暮光,這就像活生生把一個人撕裂,他同時扮演著兩個身份,向左或者向右,他難以抉擇,這兩種人生中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如今的十年自由之行。

  這十年中,他可以在選擇均衡的同時選擇瑟蘭琳卡,甚至與其組建家庭,但……留下一個孩子,這種事情……

  “有問題嗎?”修反問。

  池染頓時語塞,既然有了家庭,那麽有孩子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是……

  “其實是有問題的。”修自問自答:“只是那個時候,我選擇遺忘這些問題,我根本不想去思考任何東西,我只希望一切都如此順理成章的繼續下去,瑟蘭琳卡說得沒錯,我們追求的是未來,但真正在意的是現在,我們希望未來會更好,其實是希望現在就變好。”

  ‘所以?’

  修難得的笑了笑:“我現在已經很好了,為什麽還要去考慮未來?”

  他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但只有一瞬。

  這個孩子改變了這個家庭,如果說原本哲也和瑟蘭琳卡所組成的這個家只是一個畸形的東西,那麽孩子讓它變得正常。

  哲也生活的重心發生了偏移,因為小孩子很難帶,可作為父親他又有撫養的義務——這句話似乎是句廢話,但在暮光的家系中,它不是廢話,因為暮光之眼從來不親自撫養他的孩子。

  在均衡中,有專人負責撫養……不,應該說是培養暮光繼承者。

  暮光的家系中,長子一旦誕生,就會被帶回均衡,在他還是個小繈褓的時候,一切就開始了,但這個孩子與眾不同。

  “這是瑟蘭琳卡對我唯一的要求,她希望親自撫養這個孩子。”

  ‘你答應了?’

  “對,我答應了。”

  ‘她沒有提到今後怎麽辦?’

  “沒有,我也沒有去考慮這些問題。”

  不,這個家庭還有有問題,它仍舊處於一種詭異的狀態中,固然它擁有現在,可它沒有未來,池染也想象不出它能有怎樣的未來。

  這個故事的全部發展都很古怪,可綜合所有因素看來它又很合理。

  “他很可愛,不像別的孩子,他很少吵鬧,四個月的時候就會爬了,他總是一個人在床上爬來爬去,我就靜靜地看著他,有時他也會看看我,我不說話,他就一直盯著看,我一說話他好像就會被嚇到,躲到媽媽的身後……後來他不怕了,比起他媽媽,他更親近我,我會抱著他出門,從家裡一直走到海邊,白天的時候會有很多船,晚上港口點起燈很明亮,我指著那些船,給他講約德爾鐵甲艦的故事……”

  “一歲多的時候他會走了,但還不會說話,有時我會領他倒鄰居家坐坐,那家人是從恕瑞瑪搬來的,烤得一手好餅,他特別喜歡那東西,雖然咬不動餅皮,但可以吃餅瓤,有一次不小心讓他吃多了,拉了好幾天的肚子……”

  修開始絮絮叨叨的說起那些年的事情,他的話語很零碎,毫無邏輯可言,池染只能得知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

  聽著修幾乎是胡言亂語的描繪,池染突然間仿佛明白了,這個人的問題究竟出在什麽地方。

  他幾乎從來沒有過過生活啊,而是一直被生活過著。

  在他身上發生了太多劇烈的轉折,這些轉折有時將他向左推,有時將他向右推,他就這樣被動的成為了一個矛盾的結合體。

  他的人格中潛藏了太多反覆無常的東西,以至於他每次作出選擇時腦子裡都有兩個聲音,從精神層面上而言他無比空洞,或者這麽說理解起來簡單一點——這個人早就壞掉了,而且正走在徹底壞掉的路上。

  修的零碎敘述漸漸停止了,他說著說著就陷入了沉默,握著瑟蘭琳卡的那隻手,似乎越來越緊。

  “沒瞞得住。”他突然說。
——
  “這是教派的意思,而且慣例如此。”均衡的使者恭敬地看著哲也,他的目光不時瞟向院子裡那個搖搖晃晃的小男孩兒:“我還沒請教那位大人的名字呢。”

  後面這半句話是為了緩和氣氛,因為自他跨進門口的那一刻開始,哲也和瑟蘭琳卡的臉色就很差,使者大概能猜到一些原因,因古雷布上一直流傳著這個女人和前任狂暴之心的某些傳言……

  看來那些傳言似乎並不完全是傳言呢,這個孩子已經快兩歲了,可就在半個月前,均衡甚至不知道曾經的哲也,現在的修已經成家了——當然,暮光繼承者在十年自由中組建家庭並不奇怪,但這事放在這兩個人身上就有點問題了。

  氣氛並沒有因為使者的玩笑而得到緩和,瑟蘭琳卡滿臉寒霜,盡管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居家婦人的打扮,可表情卻讓人回想起了曾在符文之戰中叱吒風雲的那個女戰士,而哲也……他沒有什麽表情。

  ‘沒有什麽表情’這種表情已經很久沒在他臉上出現過了,特別是在這個孩子降生後,或喜或憂,他的臉上總會有點顏色的。

  沒由來的,使者感覺到了些許心慌,他有些後悔,剛才自己的言辭不該那麽強硬。

  “修大人……”他的語氣緩和了很多:“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如果您不願意……我是說,還得您親自向因古雷布那邊說明,我今天要是不能把他帶回均衡,您知道的,均衡的法令有多嚴厲。”

  “憫。”修開口了,語氣和許久之前一樣淡然:“他的名字叫做憫。”

  使者的臉上露出了喜色,自古以來,只有暮光繼承者的名字是單字,‘憫’這個名字顯然……盡管瞞而不報近兩年,但修顯然是非常清楚該做什麽的。

  順理成章,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憫以下一任暮光繼承者的身份,獨自一人被帶往因古雷布。

  人活著是為了追求未來,但在意的只有現在,不如人意的現在,才是追求未來的理由。

  ‘就這樣!?不是……就這樣!?’池染訝然出聲。

  “還能怎樣?”修問。

  前一刻你還繪聲繪色的向我描述這個孩子是多麽可愛,下一刻你就讓他被人帶往因古雷布,還反問我‘還能怎樣’!?這什麽邏輯!?
  “那瑟蘭琳卡呢?她又是什麽意思!”池染猛然意識到,修所講述的那些年裡幾乎沒有提到過瑟蘭琳卡。

  握著枯朽的手,修陷入了沉默。
——
  他是一個,沉淪於無盡矛盾中的人。

  他抗拒和瑟蘭琳卡的再次重逢,卻又重新接受了她,他喜歡平靜祥和的日常生活,卻又在獨自一人時陷入惶恐,他想要留下那個孩子陪著他一步步成長,卻又給他取了一個單字的名字。

  他同時活在兩個不兼容的世界裡,像是要被撕裂。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你很可憐。”瑟蘭琳卡看著變得冷清的屋子,似是在自言自語:“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你所擁有的,你所追求的,都是別人給你的。”

  她的眼神空洞而虛迷,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

  “所有人都認為我蠱惑你,可我其實並不是我蠱惑你,而是你太容易被別人影響,我只是對你說了些普普通通的事情,我告訴你每個人都應該有人生的追求,然後你就去強行找了一個,為此你繼承了狂暴之心,追著我到了海上,其實自始至終你完全以自我為中心,你根本不為別人著想,你的一切選擇都是自我衝動的產物,後來你回到了均衡,兩年不到,你就覺得你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曾經我輕而易舉就影響了你,後來均衡輕而易舉影響了你,你就是一個這樣搖擺不定的人。”

  瑟蘭琳卡緩緩傾訴著,語氣平和得像是在講述些無關緊要的生活瑣事。

  “我一直都明白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最初接近你的目的也的確是看上了你所擁有的潛在能量,但是後來我卻無法自拔的愛上了你,因為盡管你有著那麽多的缺陷,那麽多致命的缺陷,可這些不也正代表著你完全真實麽?如果說當初追著我一路到海上還只是年少輕狂,那麽在費羅尼的時候,你拖著重傷之身卻毅然決然的回來救我,你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將招來怎樣的後果,但你還是那麽做了,為什麽?因為這就是你最真實最質樸的執著,哲也,你是個很複雜的人,你的心裡藏著千萬團亂麻誰也理不清,但你也是個很簡單的人,任何事情只要有一個需要去做的理由,你就會執著的一做到底——讓我為之傾心的,是那個簡單的哲也,但是……”

  她的眼中似乎蘊著一團光,這光芒直刺哲也的心底:“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所愛的,只是一部分的你,我想過要改變你,把你徹底變成我喜歡的那個哲也,所以我才選擇和均衡合作,符文之戰結束時你在均衡中享有極高的威望,有些人擔心你會超脫他們的掌控,我幫他們監視你,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想我總有一天可以改變你,但是……我做不到,因為複雜的你,遠比簡單的你要強大得多,你所擁有的一切,你強大的根源,統統都是因為你的複雜,你說你想做個吟遊詩人浪跡瓦洛蘭,可那根本不是真的,你只是一廂情願的覺得那樣的生活很美妙,所以當弗蘭肯找上門來的時候你無法拒絕他,他向你描繪了一個未來,他告訴你今後會發生什麽,然後你就跟他回到了均衡,並不是他的言辭打動了你,而是你自己的內心終於說服了自己,或許他有千千萬萬個理由勸說你回到均衡,可你只需要一句‘我更喜歡現在的生活’就能拒絕他,但就是這麽簡單的回絕你似乎根本沒有想到,你根本不抗拒繼承暮光的命運,你只是需要一個名正言順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這一生所做的所有事情都需要理由,你永遠在求索一個為什麽,在你的認知中一切都必須有一個答案,但這世上不是所有東西都有答案的,我的未來將會怎樣,我到底想要什麽東西,瑟蘭琳卡她究竟如何看待我……這些都沒有答案,只有感覺,可你不相信感覺。”

  這一刻的瑟蘭琳卡讓哲也感到恐慌,來到寒潮鎮已經四年了,這四年來她完全褪去了昔日冷酷女戰士的形象,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居家婦人,可突然之間,哲也發現,這個女人遠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

  是的,他不相信感覺,他隻認可自己雙眼所看到的事實,因為在過往的人生中,沒有感覺。

  親情、友情、愛情……他從來沒有這些概念,均衡所灌輸的理念是因與果,世間萬物皆有首尾兩端,高度理性的邏輯鑄就了暮光的血脈。

  但有很多東西,是邏輯沒法解釋的,就像他心裡的那根刺‘瑟蘭琳卡究竟如何看待我,她是真的在乎我,亦或只是一種利用’,他永遠無法求證,因為這不是提出問題就能找到解答方式的,這其中可能會有欺騙和動搖,任何可能的答案都存在推翻的理由。

  “但我還是選擇了你,我還是無法忘卻你身上我所喜歡的那部分,我比任何人都看重你真誠的品質,我給了你三年的時間,讓你親身體驗所謂的均衡,因為我覺得在嘗試過一切後,你才能作出最真實的選擇——你最終的抉擇讓我喜悅,雖然你沒有給我任何承諾,但你還是選擇了我,我們一起來到寒潮鎮,在這個離瓦洛蘭最近的地方住了下來,我們是一個家庭,我們有了一個孩子……這些年來有無數人暗中找到我,他們希望我能通過你在均衡中為他們謀求福祉,可我全部拒絕了,我已經為你放棄了我的一切,我的宗門,我的長輩朋友,從小生我養我的地方,我幾乎斬斷了我所有的過去。”

  瑟蘭琳卡的聲音越來越低,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可複雜的你永遠戰勝簡單的你,雖然最初你不是那個被作為暮光繼承者培養的人,但暮光的品質烙印在你的靈魂之中,其實我明白,在你給他取了單字的名字時我就明白,即便你心中動搖不定,可最終你還是將這一切看作一場試煉,十年之期一滿,暮光繼承者會回到均衡繼承他的血脈和職責,而他的孩子將是下一個暮光繼承者。”

  “都說暮光之眼代表著絕對的公正,但這是很可笑的事情,你們連對待自己都無法做到公平,又如何去裁決別人的公平?”

  順理成章,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

  暮光之眼會在十年自由中墜入紅塵,然後他們斬斷塵緣回到均衡,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麽,愛過什麽人,度過了怎樣的日子,一切終究要回歸原點,這樣的事情千百年來一直上演,或許過程會有不同,但結果總是一致的。

  瑟蘭琳卡走了,這一次她應該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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