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瓦洛蘭》141 銀色之牙(上)
此處,空無一人。自池染離開後,這個宏偉的地宮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寂靜包圍一切,靜得恍若生命的禁區。
慎早已遠去,失去《空我經》的支撐,影石熄滅了。
黑暗,無光的黑暗。
在看不見自己的地方,正視內心的願望,既是正視內心的恐懼。
暗影之拳無所畏懼,因為她將所有一切掩埋於黑暗——愛恨懼憎,喜怒憂樂。
黑暗,給予行刑者無堅不摧的力量。
多少年來,揮舞忍鐮的女人穿行於漆黑的幽谷。
自何處而來?又將去往何處?
無人可見,無人可知。
唯有黑暗中的那雙眼睛,那雙珍珠般明亮的眼睛,傳達著最後也是最無可磨滅的願望。
它是行刑者心中,最後的光。
然而她自己卻看不見。
緹娜卡撐著牆,艱難的爬起。
過度失血讓她兩眼發花,腳軟得快要站立不住。
可暗影之拳不會倒下——倒下,於她而言其實是很艱難的事情。
許多年前她也是如此虛糜的翻越重重大山來到因古雷布,她在人群之中,腳軟得快要站不住,然後大師兄看到了她:
‘修經。’
兩個字,便決定了她的一生。
她有好衣服穿,能夠吃飽肚子,唯一的代價是枯坐在經樓裡,枯坐在黃卷青燈前。
第一個面臨的問題是‘均衡’。
均衡,是什麽?
尋常的教徒會有暮光之眼的引領,在講經堂裡他會告訴他們,均衡是什麽。
但修經人,只能自己悟。
均衡,究竟是什麽呢?
均衡就是世間萬物的井然有序,有規則,有法度,有條理。
不偏不倚,不輕不重。
這個道理緹娜卡並不是從經書裡找到的,而是自己身上。
如果這個世界由均衡主宰會是什麽樣的呢?
緹娜卡不是暮光之眼,她看不到那個均衡的世界,但最起碼……
那個世界裡,不會再有被拋棄的孩子了吧?
是的,今日我之種種,都是因為不均衡的一切。
怪不得誰,父親母親養不活這張多余的嘴——他們,並不是不喜歡我吧?
如果舉世均衡,那便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吧?
這個願望不知何時扎根於她心底,她喜歡均衡,喜歡均衡所將鑄造的那個世界。
然而均衡難以權握,然而均衡難以完成,然而均衡難以抵達。
所以此身獻予均衡。
修經人一開始的時候都是孩子,孩子的心中不會有什麽崇高的信仰可言,除非她懷抱憧憬。
長老指著地平線那頭的因古雷布告訴她‘你的活路在那裡。’
自那一刻起,緹娜卡便有了憧憬。
所以在信仰找上她之前,她已經找上了信仰。
所以黃卷青燈粗茶淡飯並不是煎熬。
所以……
所以在獨自穿越幽谷的時候,還是會寂寞呢。
絕望的幽谷,她以為,自己已經遠離那裡。
第一次下山的任務,是誅殺一個叫做德克斯德逆賊。
‘奉均衡之命,誅逆亂之徒’
這是暗影之拳的使命,自繼承蒼緋之印啟,至死方休。
執鐮刃而舞,以鮮血為裙。
不會敗北,因為信仰不容敗北。
可為什麽?均衡仍舊遙遙無期呢?
殺戮,殺戮,還是殺戮。
違逆均衡的逆賊,殺之不絕。
均衡,真的存在麽?
別說讓這個世間均衡,就是此時此刻的均衡也尚未達成啊——地平線的那頭,那個可以依稀望見因古雷布的地方,那村子裡的人,缺衣少食。
如果一家有兩個孩子,女孩兒會被帶進山裡,任其自生自滅。
如果一家有兩個孩子,年幼的會被帶進山裡,任其自生自滅。
如果,真的有均衡——這座代表均衡的因古雷布已經存在許久了,為什麽在抬頭就能看見它的地方,也沒有均衡呢?
她本以為找到了世上最堅固的盾,可以抵禦一切苦噩。
信仰,便是那面盾。
我所追求的均衡,既是我的信仰,我不可摧毀的意義。
最初站在因古雷布的大門前,我所懷抱的憧憬是‘幸福’。
我不奢求能夠回到那個拋棄我的家,但我願得到內心的安寧。
我不想再被‘父親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向大山’的噩夢所驚醒!
如果我得不到那些,起碼我可以改變那些,讓別人能夠得到。
奉獻,讓人忘乎所以,得到最高的滿足。
那時緹娜卡覺得自己能夠獻出一切。
可後來……我的女兒呢?
她能得到麽?得到‘幸福’,得到‘內心的安寧’——不在黑暗中被漆黑的噩夢驚醒。
緹娜卡,暗影之拳。
她擁有世上最堅固的盾,但她手握破盾的矛。
她矛盾,無解的矛盾。
新月之夜——地宮裡看不到新月。
洶湧的月汐之力自每一寸虛空中奔竄而出,它們被暗影之拳獨有的《雙生》之法所牽引,流向了那個站在黑暗中的女人。
她有一雙,珍珠般明亮的眼睛。
整個地宮的溫度驟降,那是月汐之寒。
這些常人根本就感受不到的奇特能量覆蓋她的全身。
如華衣,似甲胄。
她沉浸在幽深的黑暗中——如果世間無光,那便自己製造。
寒冷,自髮根流淌至發梢,一同逝去的不僅僅是溫度,還有發絲漆黑的顏色。
一輪新月正冉冉升起。
那是女人月光一般的銀發。
蒼緋之印,它給予暗影之拳無堅不摧的力量?
不,它是為了鎮壓。
鎮壓被埋葬在黑暗中的……月之魔。
銀發的女人舉起忍鐮,她注視著鐮刃月一般的弧度:
“我的孩子,媽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