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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瓦洛蘭》121 死灰中的余燼(十七)
  最純粹的信念最為簡單。

  緹娜卡的信念僅僅是‘我想讓這個孩子活下去’,至於為什麽要活下去,她不知道。

  經樓裡藏書萬卷,修經人熟背所有典籍,其目的不僅僅是錘煉對於均衡的堅定,更多是為了明法理,通情故,曉物事。

  只有明白這些艱深晦澀的東西,才能成為最堅定無私的行刑者。

  緹娜卡一直都明白,不管是那個男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是大師兄的一再容忍,又或者是此刻自己對腹中這個孩子——經書上說,母親都會對自己的孩子產生愛。

  這種愛具有無比的力量,它能扭轉一切不可扭轉之物。

  從她在我肚子裡扎根那一刻開始,我就在被扭轉,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影響我,一直到現在,名為母性的力量已經佔據了我的腦海。

  這就是我會做出此等罪不可赦行徑的理由——起碼經書上是這麽說的。

  可為什麽我總覺得不對呢?

  是的,我確信現在我對這個孩子產生了愛,可我還沒見過她,我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愛是有的,可這點兒愛還不足以讓我這樣做,如果抗拒大師兄的安排,我應該有更合理更溫和的辦法。

  我,為什麽會這麽做呢?

  為什麽我會想讓她成為那個放縱的理由呢?

  她明白,但她不懂。

  從第一次捧著經書在油燈前坐下那一刻起,她就把那些道理往腦子裡塞,可自始至終,她從沒有懂過。

  前進的腳步僵硬而蹣跚。

  揮舞忍鐮的手機械而麻木。

  鋒刃割入身體時很快,離開後會帶出一蓬鮮血,在幽暗中穿越人海,收割生命,這一切和過去沒有什麽不同。

  血、肉、骨。

  敵人的自己的,亦或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的,都沒有區別。

  可她覺得的確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血花飛濺時,她能看到一雙雙驚恐的眼睛,能聽到一聲聲刺耳的嘶號。

  死亡的感覺痛苦麽?

  或許真的很疼吧。

  她距離那扇通往塵世的門越來越遠,這意味著腹中這個孩子的存活幾率越來越小。

  她陷入了矛盾,其實她一直都在矛盾中。

  轉身、調頭,從那扇門裡走出去,這才是好辦法。

  這個辦法不違心,可她從來就沒有順心過,此刻亦然。
——
  從西苑刑堂後門,一直到中心大殿之前的廣場,最後到北苑的講經堂。

  血撒了一路。

  一開始只是執法忍者遵照藏的命令,想要攔下擅自脫離禁足的暗影之拳,後來有相熟的忍者上來阻攔,同樣是倒在忍鐮下的結果,再後來,緹娜卡已經殺出了西苑,中心大殿的廣場上有很多人,他們只是好奇的圍了過來,卻攪起了一蓬又一蓬的血花。

  生命的代價太過沉重,所有人終於發現,所謂的命令已經沒用了。

  ‘奉均衡之命’最堅定的守護者,已經摒棄了她的使命。

  她與其說是‘殺出重圍’,倒不如說是‘大開殺戒’。

  一聲不吭,一語不發,就是那麽信步的走著,可如此隨意的姿態,在周遭忍者的眼中如若瘋魔。

  從一開始,真正阻攔她的人就沒有多少——都是些刑堂的執法忍者。

  可但凡是靠近的人,不論是善意還是惡意,都是一鐮斬之。

  “暗影之拳瘋了!暗影之拳瘋了!”

  “快去通知暮光之眼大人!”

  忍者們開始四散奔逃,其中甚至還有一些刑堂的執法忍者。

  過去那個浴血的女忍用雙鐮告訴他們,沒有暗影之拳製裁不了的叛逆之徒,可如今那對忍鐮又提醒了他們另一個事實——在這因古雷布之上,根本沒人是她的對手。

  刑堂的均衡執法隊死傷慘重,他們是教派中最強大的一股力量,也是最虔誠的信徒。

  過去的幾千年中,均衡執法隊為教派的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最鼎盛時它的編制甚至達到過四位數,可在第四次符文戰爭之中它受到了致命打擊,如今滿編甚至還不到三百人,可今晚……它恐怕只剩下百余人了。

  緹娜卡緩緩的走著,她快要達到因古雷布的另一端了,那裡是後山,只有懸崖峭壁,沒有可以下山的路。

  血從她身上的每一個地方往下滴,眉角、唇邊、衣襟、鐮刃……

  大部分是別人的血,也有一些是自己的。

  作為一個已經摸到通神門檻的人,她可以輕易從全員符文界限的均衡執法隊中殺出去,可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毫發無損。

  手刃同門的感覺並不好,可也不艱難,和殺敵沒有什麽區別。

  一路殺來,聽到得最多的是慘叫,可也有些其他的聲音,比如質問、比如關懷、比如怒吼……

  這讓她煩躁,煩得頭皮發麻,所以她便讓那些聲音全都安靜了。

  現在她的感覺很好,很空明。

  因為所有人都噤聲了,也沒人攔著她了,盡管一整支均衡執法隊仍舊在背後遠遠跟著,可他們不敢上前。

  到了,她駐足。

  眼前已經沒有路了,前方一片空蕩的虛無,那虛無之下便是萬丈深淵,也是因古雷布的山腳。

  我是為何來到這裡的呢?

  哦,是‘從什麽地方開始,就從什麽地方結束’。

  轉過身來,額前頭髮上滴下的血珠模糊了她的視線,可仍舊能依稀看見那些尾隨至此的忍者在緩緩靠近。

  舉起手臂,猩紅的忍鐮對著所有人:

  “靠近我的人,都得死!”

  然後便沒人上前了,因為那個站在懸崖邊的女人哪兒還是暗影之拳?
  她就是一個劊子手罷了。

  有風吹過,可吹不動緹娜卡被血黏住的發絲。

  沉默的人群緩緩的分開了一條道路,那個名為暮光之眼的男人提著一柄長刀走來。

  他走著,走著,走著。

  一直都快走到緹娜卡跟前了,忍鐮猛的一揮,割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不要過來!”

  藏停下,他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的女人,沒能說出什麽話,只是歎了一口氣。

  可這歎氣聲落在緹娜卡的耳裡卻不是歎氣。

  她的內心有什麽東西一下子激蕩起來,仿佛是壓抑許久的憤怒,又像是終於解開拘束的怨念。

  “大師兄!大師兄!大師兄!”

  她一連三聲呼喚,一聲比一聲大,最後甚至都成了嘶吼:

  “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你!”

  沾滿血腥的忍鐮在顫抖。

  究竟,是什麽改變了我?
  藏覺得自己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他抬頭,看到澄澈夜空中積聚的烏雲。

  “你若要走,就走吧,這裡沒人攔你,也攔不住。”

  他轉身離去,手中的長刀自始至終就沒有出鞘過,也沒有想過要出鞘。

  他自人群中來,又自人群中去。

  背影一如往常般健碩,唯有鬢角微衰。

  緹娜卡看著那背影,然後那些一直以來明白的東西,她終於懂了。

  撲通~
  她跪下,擦去遮住眼簾的鮮血,黑暗中她的雙眼如珍珠般明亮。

  “奉均衡之命!”

  寂靜中她的聲音乾脆而堅定:
  “暗影之拳緹娜卡,殘殺同門,罪無可赦,唯死路一條!”

  哢!~
  手中忍鐮被猛力插在地上。

  她起身,退步,閉目,躍!

  呼嘯的寒風自她耳畔掠過,從這裡下去,是萬丈深淵,從這裡下去,就離開因古雷布了呢。

  山腳下的那個世界,真的和大師兄說的一樣溫柔呢。

  她想起了第一次下山時的激動和雀躍。

  門外的很好,可門外的世界不屬於暗影之拳,想擁抱那個世界,唯有一死而已。

  隱約間她聽到有誰在叫她的名字‘緹娜卡!’‘緹娜卡!’‘緹娜卡!’

  那似乎是大師兄的聲音——大師兄一直很關照我,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可我終於明白了……

  她感到了胎動。

  這是,今生第一次胎動!也是最強烈的一次!
  這感覺就如許多年前,看到父母牽著弟弟轉身離去的背影,她眼裡噙滿了淚水,萬般絕望,長老拉著她的手,指著遠處高聳入雲的山巔——‘你的活路在那裡。’

  或許人生中只有那麽一瞬間,矛戰勝了盾,盾戰勝了矛。

  但也只需要那麽一瞬間。

  緹娜卡睜開了眼睛——不,我還要活著,為了這個孩子,我得活著!

  夜色的烏雲中,一道驚雷裂空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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