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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862章 第一百二十六 良人歸
  第1862章 第一百二十六 良人歸

  薑望以仙念釋出所有關於饒秉章的記憶,固然明白,這一定會引起薑夢熊的暴怒。

  怒而興師,智者不取。

  可他又有什麽資格,不讓薑夢熊知道,饒秉章在妖界十三年的掙扎?

  他有什麽理由,讓饒秉章的痛苦,寂然於天地間?

  十三年前薑夢熊來妖界,隻帶回了一杆韶華槍。

  十三年後的今天,他才知道饒秉章在妖界被折磨了十三年。至死熬苦,至死心懷“三思”。

  或許是一個神臨境修士孤身輾轉近半年,而能從妖族腹地全身而退,這消息太令人動容。

  也或許是神霄世界的開放,的確打開了妖族的枷鎖,觸動了人族的神經。

  在這樣的時刻,人妖兩族不斷加碼。天妖真君不斷湧來,你方唱罷我登場。

  如已經在星穹戰鬥中撤退的古難山蟬法緣、黑蓮寺麂性空。

  如緊急入場的景國北天師巫道祐、荊國神驕大都督呂延度,再加上本就輪值駐守燧明城的牧國真君宇文過……

  但無論是什麽樣的絕巔強者,都不能掩蓋這一刻的薑夢熊。

  他在妖族南天城之前,將拳頭緊握。

  那一對名震諸天的指虎,好好地戴在他的手上。

  覆軍一握,天地皆暗。

  整個武南戰場,都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他是那蓋世的戰神,黑色的兵煞萬裡翻滾,如龍如虎,如搖兵戈之林,如鼓百萬大軍。

  殺將一握,神鬼悲哭。

  數不清的強者的亡魂,在他的指虎之下嚎哭!

  這樣的拳頭,打死過一國之君,打死過柱國上將,打死過天妖,打死過皇主,打死過天魔!
  薑夢熊拳下不殺無名者。

  從南打到北,從東打到西,從現世打到諸天。

  他的拳是天地獨有,他的拳是無間地獄。

  此時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也沒有憤怒。

  世上再無饒秉章。

  世間無我也。

  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存在,只有拳頭。

  只有拳頭!

  今日真君來得並不比天妖多。

  但薑夢熊最先動手,獨自一人,對七尊天妖同時出拳!
  除了那金甲赤披的猿仙廷,誰可當之?

  空間大片大片地坍塌,時空秩序被打碎,所有的道則都不被允許存在,方圓數萬裡的元力一掃而空!薑夢熊不再說話,可他的拳頭一聲一聲,砸天裂地,不斷在轟響一個名字。

  “虎太歲!虎太歲!”

  今日不見血,今生不安枕!

  你有三思。

  為師又何嘗不思念你……十三年!

  ……

  ……

  妖族方,獅安玄、麒觀應、猿仙廷、鹿西鳴、玄南公、蟬法緣、麂性空。

  人族方,薑夢熊、秦長生、左囂、巫道祐、呂延度、宇文過。

  兩族共計十三位絕巔強者,在武南戰場展開了搏殺。

  這或許是神霄戰爭的預演。

  到了這個時候,神霄世界開放的消息,已為人族高層盡知。

  人族不得不接受,需要構築一條全新防線的事實。這勢必影響整個現世的格局,影響人族對諸界的態勢。

  今日這一場,或可當做對妖族的摸底。

  如此恐怖的大戰,已經不是等閑軍隊能夠插手。

  聞人沈急忙撤軍。

  就連苦覺這種剛剛還大展神威的強大真人,也隻好趕緊帶著自家寶貝徒兒跑路。

  薑望尚在左公爺身後歇腳,整個人不複緊繃,松垮得像是個坐車遊花街的公子哥,閑看絕巔爭鬥。

  雖是劫後余生、一身血汙,卻還有條不紊地用一根發帶束起長發。慢條斯理地控制著如意仙衣,清潔自身。

  這五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次次嘗試,一次次絕望,一次次又往前。

  痛也不說痛,絕望也不說停步,不說放手。

  他在神霄世界裡無數次瀕死,堅強得像是一個名為“堅強”的符號,而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仿佛不知痛,不知苦,不知放棄,仿佛可以承受所有!
  但人怎麽可能承受所有?
  他也不過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

  只是因為彼時他身在妖族腹地,知道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直到此刻……

  人族真君紛紛降臨。

  如師如友的觀衍前輩一路護送。

  待自己如子侄的苦覺怒劈雀夢臣。

  定海神針一般的大齊軍神拳問天妖。

  待自己如親孫的淮國公攔在身前。

  他終於可以放松下來,甚至能夠想著稍微修飾一下自己的儀容。

  雖則……疲憊如潮水湧來。大腦一圈一圈地暈眩,身上的每塊肌肉都在請求放松,每一顆道元都在沉默,每一分血氣都懶得再沸湧。

  倏然間後脖領一緊。

  身體下意識地警覺,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劍,又在那熟悉的氣息前放松。

  便就這樣被苦覺薅著後脖領,一路往武安城的方向撤離。

  絕巔之間的大戰,就在身後爆發。

  無邊雲翳蕩六合,衝天光焰鬥九霄。

  薑望有心讓黃臉老僧調整一下姿勢,堂堂大齊武安侯被薅著脖領飛,實在不怎麽像樣。但苦老僧的速度非同凡響,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已經進了城,且被扔在一張極大極軟的床榻上。

  爐上點了香,頭頂有陣圖。

  暗香隱隱,陣紋泛光。

  沒頭沒腦一碗藥,咕嚕咕嚕灌進口中。

  “什麽都別想,先好好睡一覺。”苦覺老僧難得如此溫柔地說話,聲音裡有凝神養心之功。

  這一應流程太舒適,薑望的意識也跟著朦朧起來。

  但在睡過去之前,他猛然驚起一事,勉強著抬起左手,讓苦覺看到他手腕上系著的銅鍾:“前輩……”

  苦覺頓時眼前一亮,一把將這銅鍾薅在手裡,左瞧右瞧,嘴巴都咧到了耳後根:“伱這孩子……人回來就算了,還想著給師父帶禮物!這這,叫為師怎麽誇你好!”

  “這東西……”

  “喜歡喜歡,為師非常喜歡!”

  薑望勉強道:“此須彌山之物,幾代禪師舍命求歸,我亦仗之活命……有勞您將它送回須彌山,使物歸原主,也慰行念禪師在天之靈。”

  “什麽須彌山之物!跟須彌山有什麽關系!”苦覺急得跳起腳來:“這東西在你手上,就是你師父的!你這個蠢——”

  他高昂的聲音瞬間落了下來。

  因為躺在床上的薑望,已經閉上眼睛,陷入了極度深沉的睡眠。

  流落妖族腹地近半年,未敢有一息合眼!
  床邊的黃臉老僧歎了口氣:“好孩子!”

  薑望在沉睡之前,將知聞鍾交給苦覺,固然是讓最信任的人保管最珍貴的事物。

  但也未嘗不是記得當初苦覺再三跟他說,要收他這個絕世好徒兒,去須彌山耀武揚威。

  他苦覺拿了這口鍾,送返須彌山,哪個禿驢敢不對他畢恭畢敬?

  此前他只是在懸空寺橫著走,此後在須彌山撒潑打滾又何妨?
  薑望一直說無以為報,無以為報,卻是要報他以世上最珍貴的佛緣!
  好孩子,好孩子……

  若非肩上太重,血色太深,也該是琉璃佛子,一片純心!
  “大恩似仇,我這個未來的懸空寺首座,怎好讓須彌山的禿驢欠我那麽多?”苦覺搖著頭,又將這小小銅鍾系回薑望的手腕,自顧自地道:“欠我徒弟就好了。”

  他替薑望捋了捋頭髮,輕聲道:“回頭師父給你列個單子,告訴你須彌山都有哪些好東西,你照著單子挑,可別吃虧。”

  又美滋滋地笑了起來:“永德啊永德,以後見我低一頭!徒弟收得好,輩分不用愁!”

  在床邊靜默地坐了一會兒,靜默地看了薑望一陣。
    他想了想,又把知聞鍾取下來,先替徒兒收好,這才站起身道:“進來吧。”

  一個青衣女尼,便在這時推門而入。

  寬大僧衣並不能掩去絕妙身姿,眉眼流轉,自是無限秋波。

  她眉憂眼愁地走進裡間來,很有禮貌地先對苦覺行了一禮:“師父。”

  苦覺的老臉不自覺地舒展開,笑了一下,但馬上又將笑容收起,變得莊重、嚴肅。很有長輩姿態的、一本正經地道:“可以陪著坐一坐,但不許動手動腳。”

  玉真乖巧地垂眸道:“師父,我不是那種人。”

  苦覺於是一甩僧袍,瀟灑地走出屋外,隻留給他們一個偉岸的背影。

  他在妖界尋了多久的徒弟,這洗月庵的小尼姑就在武安城誦了多久的經。

  自古徒弟隨師父,塵緣難斬斷,魅力大大的有。

  但無論緣法如何,有沒有未來,也合該給他們片刻的相處。

  不為別的。

  隻為道歷三九二二年的新年,他們都在此間,等同一個人。

  良人歸也。

  ……

  ……

  天碑雪嶺,朔風烈。

  山洞之中,子舒眨巴著大眼睛:“大師姐,許師兄這是怎麽了?一直在發光!”

  青崖書院的高徒,早前被冬皇送歸,此刻仰躺在地上,包裹著毛毯,全身上下彩光流轉,說不出的浮華。

  照無顏就在旁邊打坐,搭了一眼,道:“十年讀書壓金線,織成錦繡身上衣。他這是願成反饋,有大造化了。”

  子舒怎舌道:“這得是什麽願。”

  照無顏收回視線,繼續自己的修行:“誰知道呢?”

  ……

  ……

  薑望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好沉好沉的一個覺,好放松好放松的一個夢。醒來之後,全身上下無一處不舒坦。

  當他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眼前是烏泱泱一大片密集的臉。形形色色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到一塊來。

  “醒了!”

  “他醒了!”

  “這小子!”

  他驚得往後一縮,上手去摸劍。

  這時才忽地反應過來,這些熟悉的五官,都屬於誰。

  但烏泱泱的人,已經壓到了他的身上。

  濃烈的人氣,充塞著他的呼吸。

  有緊握住他的手的,有揪他的臉的,有捶他的胸膛的,有使勁拍他大腿的。

  重玄勝、李鳳堯、李龍川、薑無憂、晏撫、趙汝成、左光殊……

  房間裡擠得滿滿當當。

  薑望這時候才真切地感受到,何為“活著”。

  如此鮮活,如此有力,如此生機勃勃!

  “誰捏我的屁股!”

  薑望一聲大叫,床榻前的眾人頓做鳥獸散。

  一刹那或立或坐,各個端莊。

  自是沒人肯承認捏了武安侯尊臀的。

  薑爵爺靈識未複,隻好忍了,勉強問道:“外間怎麽樣?”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回答裡,他這才知道,他已經睡足了一天一夜。

  他自妖族腹地回返的消息,倒是還未傳開。

  這些現在就趕到妖界來的,都是在玉衡星照那一刻得知消息的。不是家裡有真君,就是有獲知真君消息的渠道。

  而武南戰場已經正式成為過去。

  十三位絕巔強者的生死搏殺,直接將武南戰場打成了一片混沌。

  至少百年之內,南天城和武安城只能隔著混沌對峙,再無接觸可能。

  妖族玄南公被打死,獅安玄被打成重傷。

  人族這邊呂延度和宇文過也雙雙負創,其中薑夢熊頂著幾位天妖的進攻,強行打死玄南公,受傷最重。

  “諸位!諸位!聽我一言!”

  體態富貴的博望侯在床榻前大聲呼籲:“諸位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薑青羊的確完好無損。不過他好不容易回來,咱們是不是應該讓他多休息一陣,莫要繼續打擾?”

  這是老成之言,眾人戀戀不舍地往外走。

  趙汝成行至門外,驀然警覺:“此言說得在理,不過你怎麽不走?”

  重玄勝團著大袖,理所當然道:“今晚我們要抵足而眠,我好就近照顧他。”

  趙汝成大怒往回擠:“這是我的三哥,憑什麽跟你抵足而眠!”

  左光殊也急得叫喊:“他是我義兄,要抵一起抵!”

  還是白玉瑕出來打圓場:“我家侯爺只有一雙腳,如何抵得這許多人?諸位不妨先回去,待我家侯爺休息好了,再一一上門!”

  啪!
  大齊武安侯摔碎了床頭茶盞:“白玉瑕你他娘的說什麽呢!上什麽門!拿本侯當什麽!”

  眾人哄笑著散去,喧囂的房間很快就歸於安靜。

  白玉瑕送走了眾人,走進來,默默地將那碎盞掃淨,嘴裡道:“凌霄閣的葉姑娘,每七天都會來一趟武安城。您回來前一天,她剛好走,沒有趕上。”

  武安侯不說話,他也就繼續碎嘴:“我看葉姑娘她對您,著實很上心,連帶著對兄弟們也很照顧。咱們衛隊上下,人手送了一件內甲,一隻傀儡,三張保命符篆……”

  他見薑望仿佛睡著了,不由得提高音量:“侯爺?”

  薑望雙眸微闔,輕聲道:“知道了。”

  白玉瑕也推門出去了。

  房間裡安靜得能聽見燭火嗶剝。

  薑望這時候才忽然想到了什麽,在儲物匣中一陣摸索,取出一張用雲線系著的淡青色的卷紙。

  輕觸雲線,卷紙攤開在眼前。

  其上娟秀的字跡,一行行地出現,又一行行地消失。

  曾經遙不能及,如今仿佛再不能顯現了一般,惶急地簇擁在一起——

  在否?

  安否?

  寒乎?

  欲食乎?
  妖界風景如何?

  你到了何處?
  君勿念。我會照顧好安安。

  君勿念。一切如故。

  君勿念。故人安好。

  君勿念,我亦無念想。

  向閣下請教道術。

  劍術小惑,閑暇求解。

  君勿念。勿念……

  這是曾經黃河之會上,葉青雨所贈的同字箋。

  這是五個月又十七天,密密匝匝的、不曾停歇的思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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