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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937章 天下豈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第1937章 天下豈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薑望啊。”齊天子的聲音仿佛落自九天:“你是當真不怕死?”

  “臣怕死,怕得要命!”薑望道:“臣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臣在這個世上還有很多牽掛,臣還欠了許多……許多!
  “若要現在就歸於源海,臣不甘心!
  “但不知道為什麽,臣對陛下有一種相信。人們說天家無情,人們說帝王心術,可臣總覺得,天子待我甚厚,待我極誠。我亦以誠報天子!

  “我曾聞,‘百般糾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

  “我這樣愚笨的人,如何能自欺欺人?欺一時或可,欺一世可乎?欺心或可,欺君可乎?
  “陛下,我已經認識到,我的路不在這裡,不在國家體制中。離開齊國之後,我不會再加入任何一個國家。從此天涯路遠,孤身求道。”

  “好個‘百般糾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齊天子撫掌道:“朕竟不知,你在齊國,是如此不甘!”

  “陛下。”薑望始終屈著身,沒有再直起來:“臣的不甘,不是陛下待我不好,不是齊國不夠偉大。臣的不甘,是陛下待我太好,而臣無法全報!

  為陛下之宏圖,我願提劍浴血,披千創而不退。但臣的三千甲士,臣的兩百近衛,臣之親衛統領方元猷……臣在割舍之時,痛心難徹。殺陳治濤有益於國,而臣竟想救之。說降竹碧瓊有益於國,但臣不敢面對。

  陛下待臣,是推心置腹,無複厚之。臣真想全心全意,為陛下之偉業,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可臣……竟不能做到!”

  偌大的得鹿宮裡,一切都是凝固的。只有薑望的聲音還在跳動。

  全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會在天子面前表忠心。都會說自己願意為天子、為國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但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在天子面前剖心作言,說自己做不到為皇命不顧一切。

  何其愚蠢!

  齊天子慢慢地道:“朕相信這是你的心裡話,但這恐怕不是全部。”

  薑望道:“臣心無掩,陛下一眼可見。”

  “真的是……不敏!無智!又少識!朕叫你讀書,叫你讀史,你讀到了什麽?”齊天子隨手拿起旁邊的一隻玉盞,狠狠摔碎在薑望身前:“你讀到了狗肚子裡去!”

  啪!
  玉屑均勻地炸開,在地上攤開了一朵花。碎盞之水如河流,些許茶葉似扁舟。蜿蜒,飄搖。

  韓令看得眼皮直跳。

  這隻星河盞是天子最愛的茶盞,凡朝露之茶,皆以此飲,
  今既摔碎於此,可見其怒。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盞殺薑望。

  薑望沉默不語,只是把頭壓得更低。

  齊天子靜靜地看了他一陣,道:“站起來。天下豈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薑望於是直起身:“謝陛下!”

  “謝早了!”齊天子冷笑一聲:“你在齊國所收獲的一切,你都付出了相應的努力。你的功績無法抹去,我泱泱東國,也能容天下人來去自由,不缺你薑望一個。但齊國給你的榮耀、勳名,你不能說放下就放下。”

  薑望道:“臣自知輕率魯莽,固執短見,有傷天子之心,臣亦慟之!臣願意接受任何懲處,以期有萬一之安慰。”

  “朕廣有天下,不獨你薑青羊!”天子一拂袖:“與冠軍侯打一場。勝了,就放你無牽無掛的走。若敗了……朕要削你的爵,奪你的職,撤你的封地,拿你下獄反省!”

  “可以。”

  “朕還沒有說規矩。”

  “陛下天心獨握,自然公正無倚。無論什麽規矩,臣都接受。”

  “你還稱臣?”

  “至少現在還是。”

  “不再稱臣?”

  “臣視陛下為長者。雖不再朝,於心為念。”

  “規矩只有一條。”齊天子說道:“你不能殺他,因為他是大齊國侯……他可以殺你,因為你不願再是!”

  薑望深深一禮:“薑望雖死無怨!”

  “去宣冠軍侯。”天子道:“告訴他,朕要他全力以赴,痛下殺手。”

  韓令行了一禮,領命而出。

  他走出得鹿宮,走到高大的廊柱之前,以手撐柱,方才得以喘息。招了招手,命不遠處的小黃門過來。

  “陛下的話,你都聽見了?”

  小黃門挪動僵硬的身體,往前一步,險些一個趔趄摔倒,索性就跪伏在地上:“啟稟總管,都……聽見了。”

  “派隨堂太監……”韓令說到這裡,頓了頓:“秉筆誰在?”

  小黃門從懷裡翻出名冊,手忙腳亂地找了一陣,才道:“今日輪值的是丘吉總管和仲禮文總管。”

  “真是巧了。”韓令略想了想,揮手道:“讓丘吉去傳旨吧。”

  他之所以說“巧”,乃是因為當日武安侯與冠軍侯受爵之時,正是丘吉和仲禮文捧印。今日兩位侯爺相鬥,輪值的秉筆太監又恰好是和他們各自交好的兩位。

  而讓誰去傳旨,顯然也算是他韓令的一種選擇。

  有時候不得不歎,機緣巧合!

  小黃門牢牢記著天子的話,低頭起身,徑往禦書房去。尋到了正與仲禮文各坐一室,正一遍遍練字的丘吉。

  他隱約瞧了一眼,臨的似乎是“醉酒章”。

  武祖當年酒後之作,論及天下形勢,狂草而卷風雲。

  秉筆太監臨歷代天子之字,那是再也正常不過的。

  “韓總管有什麽吩咐?”丘吉先開口問道。

  小黃門把天子的口諭複述了一遍,不敢多一字,亦不敢少一字。

  “我知道了。”丘吉面無波瀾,將手中毛筆擱下,徑自起身,離開了禦書房。

  今日輪值,他身上穿的就是代表秉筆太監的內官服,倒也不必做別的準備,去取了出行玉牌,便自出宮。

  重玄遵去的地方好找,浮生酒舍是也。

  很多人都知道,重玄遵最常去的地方是雲渡酒樓,號稱“臨淄論酒第一家”。
    當然,那地方現在歸重玄勝所有。

  在產權送給重玄勝之後,冠軍侯還會時常去飲酒,可見是真喜歡……

  在雲渡酒樓之後,便是浮生酒舍了。

  這座酒舍乃是臨淄顯貴重玄大爺的手筆,開張之初就請來一大群名士站台,正式開店兩個月,就因為經營不善而瀕臨倒閉。

  最後是被神秘冤大頭斥巨資接手,重玄大爺請人一算帳,最後還賺了些,一度雄心勃勃地準備再創輝煌,但想到開店畢竟是個麻煩事,也就算了。

  大爺懶得賺辛苦錢。

  當然這間酒舍兜兜轉轉,最後又到了重玄遵手中。

  所以也有不少人偷偷說,它應該叫浮生酒囊……

  丘吉出了宮,上了馬車,便徑往浮生酒舍去。等馬車到達目的地,該溝通的已經提前溝通好,他顧自上樓,走到了專屬於王夷吾的飲室外,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王夷吾冷傲的聲音響起。

  丘吉輕輕一移門,便看到了正在對飲的兩人。

  王夷吾坐得端正筆直,軍服挺括,未見半點折痕。面前的酒杯酒壺也是擺放得規規矩矩,你能想象得到,他每次舉杯落杯,杯底都在同一個位置,分厘不差。

  而一身白衣的重玄遵,卻是大咧咧地靠牆而坐,正一手提著酒壺,仰頭痛飲,哪怕是丘吉進來,也未叫他停下。

  喉結有力地鼓動著,飲酒似吞海。

  “陛下有口諭。”丘吉道。

  重玄遵喝完了銀質酒壺裡的最後一滴,又搖了搖,確認喝淨後,才隨手將空酒壺放到旁邊。醉意醺醺地道:“宣!”

  屬於‘千秋’的酒氣,烈得仿佛要點燃空氣。

  身為秉筆太監,奉旨出宮傳諭,這口諭雖不似聖旨那樣正式,但這位冠軍侯的姿態也實在散漫了些。

  丘吉卻視若無睹,只是道:“陛下命冠軍侯即刻入宮,與武安侯禦前相爭,廝殺一場。”

  ‘千秋’實在是一等一的烈酒,重玄遵的山根都暈著酒紅,這使他的冷峻更被削減。寒星般的眸子裡,有難得的迷思。

  就這麽仰靠在牆壁上,酒意含糊地道:“入宮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麽……陛下這麽有雅興?”

  “武安侯禦前請辭……”丘吉隻說了這一句,便道:“陛下強調了,要冠軍侯全力以赴,痛下殺手。”

  聞聽此言,坐姿如鐵鑄一般的王夷吾,也是將眉頭皺成了‘川’字,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薑望的決定。

  重玄遵倒是並未多言,隻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手一撐地,便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走吧!”

  “可以觀戰嗎,丘公公?”王夷吾在身後問。

  “不行。”丘吉對他點了一下頭,算是告辭,便轉身為重玄遵引路。

  王夷吾靜坐了片刻,隻覺酒氣如爐。身為軍人,為軍為國是骨子裡刻著的選擇,他無法理解薑望的決定,但知道這個決定需要多麽大的勇氣。重玄遵和他的這場決鬥,絕不只是演武而已。天子所要求的痛下殺手,也絕不能僅僅只是說說。

  想了想,他還是起身,走到二樓的窗台位置往外看,恰看到重玄遵鑽進馬車,只有垂下來的車簾,還在輕輕飄動。

  他正要收回視線,車簾下卻探出了一隻手,輕輕擺了擺,示意他不必擔心、盡管坐回去。順便抓了一縷光,收回車廂裡。

  武安侯殿前請辭。

  冠軍侯醉酒入皇宮。

  兩位大齊軍功侯將要在禦前對決,帝國雙璧這一次要分出生死。

  這消息雖然禁傳,但還是長了翅膀,迅速飛到有資格的聽眾耳中。一時轟傳臨淄,凡有與聞,無不震動!
  ……

  博望侯府內。

  十四睜著無辜而茫然的眼睛:“他怎麽……突然就要走啦?”

  “突然嗎?”重玄勝擠在特製的大椅裡,有些頭疼地按著額頭:“他有這個念頭已經很久。”

  “他怎麽不先來問問你呀?現在感覺……很危險。”在十四的心裡,重玄勝是無所不能的。無論薑望心裡有什麽解不開的疙瘩,重玄勝總有辦法解決。

  “不用感覺,就是很危險。他已經走到了懸崖索道上,左右都是萬丈深淵。一步踏錯,萬劫不複。”重玄勝歎了一口氣:“而這正是他不來問我的理由。他知道我一定能阻止他……他意已決。”

  “那到底是因為什麽呢?”十四愈發不解:“不走不成麽?”

  “這要從何說起呢……”重玄勝仰躺下去,看著天空:“伐陽的時候,叔父是主帥。他區區一個重玄家的門客、區區騰龍境修為,竟然出言阻止叔父殺降,說那些嘉城城衛軍降卒是他的俘虜,他承諾過免那些人一死……要知道他面對的可是凶屠!那個時候,叔父還並不認得他是誰。一個剛剛來到齊國的、還沒有怎麽證明自己的騰龍境修士,誰會在意他的承諾?他自己在意。

  “伐夏的時候他也很迷茫,我說服了他,你也在場的。在那場戰爭裡,我們這一路非常克制,幾乎沒有殃及無辜平民,也沒有殺降一次。我其實並不在意如何贏得勝利,但我在意他的感受。

  “只是這個世界並不圍著他薑望轉,不是所有人都會在乎他的感受。這次在迷界發生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越往後走,矛盾越大。他走得越高,越無法轉圜。

  “但我為什麽一再地勸住他,而不是勸他早點離開呢?因為留在齊國,是對他來說最有利的選擇,前提是他懂得怎麽選。我們最早都有一顆柔軟的心,在碎石沙礫裡滾過,慢慢心堅如鐵。我在等他心臟披甲的過程,等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帝國高層,可以更從容地面對他所肩負的一切,而他已經無法忍受了。

  “你說他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說他腦子缺根筋也好。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有一些……不合時宜的固執。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十四聽得似懂非懂,但她很關心薑望這個朋友:“那現在怎麽辦?我們可以怎麽幫他?”

  “現在做什麽都沒有用了。”重玄勝歎了一口氣:“我們隻可以在這裡等結果。”

  他慢慢地握住了十四手,讓彼此的心跳互相聽聞。

  “在你的心裡,你的丈夫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一定能想到兩全其美的辦法。但有些時候,兩全其美的辦法……並不存在。”

  ……

  ……

  ……

  ps:百般糾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情何以甚《無題·其一》

   感謝書友“隻願和甚短鬥棍”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53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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