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間有霧鬼

  十來個人都是中年樣貌。兩個鏢師很好辨認，穿著一樣的衣服，江湖人打扮，一人手上提著眉尖刀，一人腰間插著一把鏈枷。其余人則是作商人打扮，按大晏規定，服色以黑白為主。

  一行人進了另一座亭舍，卸下貨物，堆在淋不到雨的地方，這才取下鬥篷，抖落一地的水。

  亭舍不大，馬騾皮實，留在外面淋雨。

  十來人用帶著方言的口音小聲交談，淋了水又經夜風吹，冷嗖嗖的，有人不禁看向了宋遊面對的火堆，還有亭舍角落裡的乾柴，隨即互相努嘴瞪眼。

  終於有一人走了過來，對宋遊拱手。

  “小先生有禮，這柴是你集的？這一夜怕用不完，可否賣我們一些？衣服潤了，想烤烤火取暖。”

  大晏一朝愛稱道士為先生。

  宋遊現在身上還穿著道袍呢。

  “不是我集的，我來時就有，各位如有需求，任意取用。”

  陳姓鏢師將左手一松，抱的木柴咕嚕嚕滾在地上，余光一瞥，見霧中似有人影在走動，連忙警惕。

  帶鏈枷的那位鏢師心裡打鼓，目光略有些躲閃，帶眉尖刀那位迎著大家目光，則是扭頭吐了口吐沫，眉頭一橫自生戾氣，怕是小鬼也為之驚懼：
  “我去借些柴來！”

  雖只有三兩丈的距離，可中間大霧充斥，看眼下情況，似乎只有這火光照耀的一小片區域是安全的，誰敢穿過濃霧去那邊拿柴呢？還是說大家一齊過去，乾脆到那邊去？

  “我當多了不得嘞！”

  “……”

  火堆瞬間熄滅。

  商客們又緊張了起來，時而盯著那方，時而扭頭四下環顧。

  原先天色雖晚，卻也不是一點光都沒有，隱隱約約是可以看見遠處群山的輪廓影子的，火光照處，也能看見道旁的古柏和樹下的雜草，可如今只是一恍惚的功夫，整個世界都好像被大霧充斥了。

  “加柴加柴！火燒大點！”

  而且這柴……即使火堆不被陰風吹滅，怕也撐不到天亮。

  “沒得柴了……”

  “這……”

  聽見他們在討論先前避雨的決定，略有些爭執，宋遊大致知道了他們夜行至此的原因。

  “這……”

  “哪邊？”

  正是那陳姓鏢師。

  宋遊盯著火堆出神。

  “大家不要怕！人越怕，它越凶！”

  非是沒有風聲，而是只有尋常風聲，細微得幾乎聽不見，對比起方才的鬼哭狼嚎，簡直風平浪靜。而只見亭中火堆熊熊燃燒，劈啪作響，傳來令人舒適的溫度，那陰風像吹不進來一般。

  眾人連忙繞成一圈遮風，火才重新燃起，亭子裡的光線也重新變得明亮起來，帶來了幾分安全感。

  李姓客商五短身材，又最年長，即使拚了命的跑，也跑得最慢，眼見得那代表安全的火光越來越近，忽然感覺有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裳，接著又抓向了自己的胳膊和頸子，冰涼的指尖仿佛要刺入自己肉裡，那一刻的他心裡已害怕到了極致，伸長胳膊想抓前面人的衣服，卻已夠不到了。

  木炭還在迅速變黑變灰。

  外頭忽有冷風吹來。

  那邊的火竟然沒有熄滅！？
  “到那邊去！”

  於是眾人隻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迅速模糊，隱約見得他還揮了幾下刀，用關西口音罵了幾句什麽，只是這霧除了模糊視線似乎還有模糊聲音的效果，才走出沒幾步，竟然聽不清楚。

  眾商客又是互相對視。

  “自然是那位小先生那邊！他可發現了異常？可有被嚇著？你去借柴，他可有不情願？”

  大約又過了彈指一揮的功夫，才又有一道身影從霧中走出，一手提著眉尖刀，一手抱著一捆木柴，匆忙間三兩步便從霧中跨了過來，直到走入火光的范圍，才放松下來。

  “可有人去了？”

  “多的我也沒在意，但我一去說借柴，那小先生立馬就同意了，還讓我都抱走。”

  風將聲音吹了過來。

  “陳公，那邊怎樣？”

  這鬼去得乾脆，卻更讓人心驚了。

  “不妨事，師弟你在此守著，護著各位東家，要是中間遇到鬼，爺爺一刀便把它宰了！”

  想了想，陳姓鏢師才說：

  俗話說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懼人七分，有這麽一個膽大武人，又氣血旺盛，尋常小妖小鬼也不怕了。

  陳姓鏢師提著眉尖刀，大踏步鑽進了濃霧中，直奔對面火光而去。看他身材不甚高大，倒也有幾分氣勢。

  “足下、足下這聲音學得不像。”

  “陳公當心！”

  “你可向他說明了情況？可有請那位小先生過來？”

  “李公說笑了，我怎能忘了這事？”陳姓鏢師有些不高興，“我告訴他這邊鬧鬼，說咱們貨多，不方便搬到那邊去與他一起，叫他過來，他卻隻叫我把柴都抱走。”

  有人說此處早已過了那一段，有人說茶水販子都搬走了，必是霧鬼在此處作亂。有人說當時不該避雨，有人說剛剛也不該停下來、該繼續往前走。還有人討論到了宋遊。

  還待說些什麽，只聽嗚咽一聲，那風聲似鬼在哭，寒風帶雨，竟吹得亭中火堆搖晃不止，幾近熄滅。

  “區區小鬼，去去就回！”

  最終還是那名去隔壁亭舍借柴的商人站了起來，強作鎮定，甚至還施了一禮：
  “我等也只是從此路過，賺些辛苦錢，並未攪擾足下。若足下願就此離去，我等返回之時還走這裡，屆時定為閣下帶些豬羊香燭來，算作答謝。”

  這霧鬼完全可以等到他們柴火用盡！
  剛一想到這個念頭，又是一陣陰風吹來。

  陳姓鏢師一愣，目光也凝重起來。

  那陳姓鏢師持刀而立，又罵開了。

  再回頭看外邊，依然濃霧籠罩，依然有人影晃動，既徘徊不舍離去，卻也好似不敢靠近。

  火光映照處，一年輕人穿著道袍，依然盤坐於地，他面容清秀，神情平靜，低垂著頭，眼中倒映著火堆的光。

  一時只剩木炭發著猩紅的光，映在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上，人也與鬼差不了幾分了。

  比剛才更急更寒，好似從皮膚吹到了五髒六腑，直入靈魂深處，讓人忍不住戰栗。而那火更是如同受了什麽刺激一般，竟一下收縮到了極致，甚至只能看到猩紅的木炭了。

  一切都和傳聞中一樣……

  “說得對！鬼也怕人！”

  李姓客商從驚慌中回過神來，才覺這亭中竟如此安靜——

  “呼……”

  那陳姓鏢師頓時僵住，睜圓了眼睛盯著他們，隻下一秒便如被戳破的氣球一樣，篷一聲炸為一團霧氣，融入周邊霧裡，再無影無蹤。

  死到臨頭，他已想不起那些走商時學過的文縐縐的話，隻曉得自己今天怕是要栽到這裡了，說不得要被那鬼吃掉血肉吸掉精魂，什麽也不剩下。

  無論因何，商客們也真因此感到了些安慰。可轉念一想，練武之人氣血旺盛，妖鬼難犯，若有一顆不懼妖鬼的膽大之心就更安定了，可尋常武人似乎也拿這縹緲無定的霧鬼沒有辦法，恐怕最多自保，難以保全他們。

  “伱說什麽？快來這邊抬人呀！”

  眾人將目光投向了請來的兩名鏢師。

  宋遊雖著道袍，奈何實在年輕，這年頭會捉妖驅鬼的道士十中無一，自然也沒人太當回事，交談兩句後便也不再將關注重點放在他身上。

  刷！
  李姓客商已被扯進了亭舍。

  即使是這火光，也被霧壓縮到了極限。

  驚恐之間，眾人看見濃霧中似有人影在走動，又看見不遠處有另一團火光，在濃霧中透著模糊的黃。

  行經此處，天色已夜，走夜路也不是個好主意，隻好在此歇息了。

  這一打量眾人，卻發現眾人都睜大了眼睛，用驚恐懷疑的目光盯著自己，直勾勾的。

  這一行人都是茶商，本來今天的目的地是前方三十裡處的邸店，一種方便商人的住所。奈何中途大雨，有人的貨物不知什麽原因防水出了問題，怕茶葉浸潤，於是找了個地方避雨，可偏偏那一段路最近鬧霧鬼，很多人都不敢在晚上走那一段，於是雨剛轉小，解決了防水問題，他們就匆匆出發了。

  “便不客氣了。”

  山雨停時往往會起霧，以團霧居多，或蓄於山凹處，此時也不例外。

  這是一種山野常見的鬼怪，喜在霧中出沒，本事低弱者靠霧掩蓋身形，往往靠恐嚇來害人，道行高的，則能噴吐霧氣籠罩一處，在霧中襲擊行人。

  商客們頓時大驚，哪裡還不知道，是遭了妖鬼。

  不知誰喊了一句，眾人立馬爭先恐後的爬起來，瘋狂的往那處火光跑去。

  可傳聞中這鬼可不好對付。

  眾人面面相覷，望向原先另一處亭舍的方向，只見火光橘黃。

  這個亭舍，真的好安寧。

  細雨打在身上，透骨的涼。

  “哼，小把戲！”

  陳姓鏢師依然提著眉尖刀，另一隻手卻是空無一物，隻站在亭舍外面，臉上帶著些許驚慌：“不好，旁邊那小先生昏過去了，快來個人，幫我一起去抬他一下！”

  “霧鬼……”

  火焰一度轉為深紅色，映照得這霧間亭舍好似陰曹地府。

  眾人聞言，又是一驚，瞳孔都瞪大了。

  民間有說法，髒話能驅小鬼，也許陳姓鏢師抱的是這個想法，也許只是為自己壯膽。

  只是這霧似乎有些太濃了。

  似乎不知不覺間就詭異了起來。

  眾客商見狀，心下稍定。

  而那另一名鏢師早抽出了身上的鏈枷，握在手中，垂下來搖晃著，卻是不斷舔著嘴皮，掩飾緊張心情。

  不多時，一道身影自霧中走出。

  眾人還沒來得及護——

  “篷……”

  “呼……”

  好像和剛到這裡時一樣。

  “各位……”

  這下完了……

  就在這關鍵時刻，一隻布滿老繭的手抓住了他，那繭硬如木頭，刮得皮膚生疼。

  “它學得不像……”

  耳旁又回蕩起了陳姓鏢師吐唾沫的聲音，還得意與鄙視的說了句：

  “怎的？發生甚麽事了？”

  不知不覺雨停了。

  陳姓鏢師反倒愣了下。

  中年商客抱了一小捧柴過去，倒是沒再來借火，而是自己生了火，隨即取出乾糧，在火前烤熱，就著水一邊吃一邊小聲交談，不時左看右看。

  “師兄我和你一路！”

  火變小了，宋遊又添了柴。

  李姓客商隱約見有火光迸現，像是木結被燒炸，身上的陰冷觸感頓時消失，身後的拖扯力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抗拒的把自己往前拖的力。

  李姓客商睜大眼睛，發現是那花了不少價錢請的鏢師起了作用，此時緊抓住自己手腕，一邊往自己身後怒罵，一邊以大力氣拖著自己往前。

  剛才心提得緊，匆忙去借柴，說了幾句話，又匆忙抱柴而歸，柴都掉了幾次，倒是沒有在意。如今仔細一想才發現，那邊亭舍和那亭中的小先生竟都出奇的平靜，此時回想，居然只能想到火焰劈啪的聲音，再無其它了。

  不過這種鬼怪通常成不了氣候，尋常血氣方剛的江湖武人、甚至膽大的壯漢都是不怕它的。

  雙方好像在爭搶一樣。

  “剛那霧鬼扮作是你，想哄我們出去。”

  濃霧之間不見山也不見樹，即使挨著不遠的兩處亭舍，還燃著火堆，也只能見到彼此模糊的火光。

  是那小先生的聲音。

  眾人一個激靈，連忙扭頭看去，目光恭敬。

  “今夜就在此休息吧。”

  那小先生說著抿了抿嘴，扭頭看向亭舍外面，霧中細雨紛紛，他又柔聲補了一句：
  “莫急，等雨停了，我就來找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