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吟遊詩人與他的主角

  不知是不是錯覺……尤努斯總感覺有些心慌、不安。

  原本對他態度很好的馬克西姆法師，在艾華斯被格蕾絲夫人送入妖精王國之後，態度卻驟然間變得冷淡了起來。

  馬克西姆細細打量著尤努斯，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也隨之隱去。

  那原本和善而感激的眼神，也轉變成了一種審視的冷漠目光。

  ……是我剛剛說錯了什麽話嗎？
  可是我剛剛根本什麽都沒說啊！
  尤努斯有些摸不到頭腦。

  於是他掛上輕松的笑臉，一邊彈奏著自己改造過的豎琴、發出悠揚的曲調，一邊向著馬克西姆法師走了過去，發出了那標志性的三段笑：“我那好客和善的朋友啊，我有個不情之請……”

  ——尤努斯就像是這兩個人的結合，繼承了他們的優點。

  阿納斯塔西婭與尤努斯擁抱了好一會，隨後尤努斯笑著從懷中取出了一樣東西——那亦或是欣慰的笑、亦或是溫柔的笑、也亦或是苦笑。

  不過從“情人”的角度來說，他們的年齡差距倒不是很大。作為一位“包養者”，尤努斯的母親隻比他的父親大十幾歲。

  馬克西姆法師說道：“我指的是——不要像之前那樣吵鬧。也不要一邊彈奏音樂、一邊高聲說話。就像是剛剛您回復這句話時的音調和語氣一樣。”

  而且他身患絕症這件事，尤努斯的母親也早就知道。

  而尤努斯的父親與之恰好相反——負責帶孩子的他，是一個頗為樂天的男人。每天總是笑口常開，也開得起玩笑、接得住嘲諷，並且言語幽默又機智，任何人都喜歡他。甚至就連索菲亞女王脾氣最爆、最執拗的那幾年，也與他成為了關系還行的朋友。有時候還會將這個小醜帶到銀與錫之殿，就一些事詢問他的意見。

  太過堅守原則的人，是做不好生意的。

  每當尤努斯與人交涉完畢，他總會一幅快樂的樣子回到自己身邊，說著“真是謝天謝地，多虧銀冕之龍庇佑”、“我們很幸運啊，阿爾伯特先生”“那位先生是個好人，同意了我們的交涉”之類的好消息。

  尤努斯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並暫且擱置了心中對妮莉姆的在意。

  就如同他當年所見一般……他並沒有看到過阿納斯塔西婭的真容。

  阿納斯塔西婭認認真真的對他鞠了一躬：“沒有您的話，爸爸媽媽就都再也見不到我了。”

  那是阿納斯塔西婭那月白色的絲綢發帶，上面有著淺藍色的精靈銘文。

  尤努斯當時放下豎琴，想了想之後開口笑著答道：“因為你在向我求助、也因為我覺得那些人挺無聊的，你倒算是個不錯的人。一直自我糾結很有趣，性格也不讓人討厭。和你在一起惹麻煩，比在家裡度過無限重複的生活要強十倍！”

  有一次，阿爾伯特終於忍不住向他發問道：“你為什麽會跟著我這個廢物離開玻璃島呢，尤努斯？”

  尤努斯見過這種態度。在那些心情沉重、開不得玩笑的人臉上，有時就會出現這種表情。而在這時如果繼續扮演“尤努斯”的那種說話方式，甚至有可能會激怒對方。

  隨後，馬克西姆便不再理他。只是一個人抬起頭來看著月亮，怔怔的發呆。

  在眾人安靜的注視之中，半跪在地上的尤努斯輕柔的將發帶給阿納斯塔西婭扎了回去。

  而在這時，他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麽——

  尤努斯的臉上洋溢著笑容，愉快的心情讓他下意識的就發出了那標志性的笑聲，但很快就在馬克西姆的怒視下反應了過來，立刻壓低了聲音：“美麗的阿納斯塔西婭小姐……伱身體不好的話，倒也沒必要親自來一趟。還是說，是我的朋友艾華斯沒有跟你說這件事？”

  那就成了“因為他的遲到，而沒有完成自己許下的諾言”。

  “阿雅……”

  “我在想，”阿納斯塔西婭輕飄飄的說著，“應該如何感謝您。

  她那小蘋果一般的妹妹頭，正適合扎上一圈這樣的發帶。

  尤努斯有些尷尬的笑了笑，點頭應道。

  尤努斯下意識抱住了女孩，卻突然感覺自己懷中一輕。

  “我沒有食言吧，阿納斯塔西婭小姐。”

  “……那只不過是……”

  那結成冰的軌道在前方蔓延，如同反比例函數曲線般引導著玻璃馬車平穩的下滑。

  女孩笑著，向著他跑了過來。

  尤努斯嘴角微微扯了扯，低聲說道：“你當時邀請我來你家做客……我承諾一定會來見你的。

  為了讓自己成為尤努斯，所以他就不斷重複這種行為。

  當然，主要是因為對方確實是好人、也確實是因為自己的到來而給對方增加了麻煩。因此尤努斯也不好在這個時候和對方對著乾。

  事實上，尤努斯之所以平時行為這麽誇張、滑稽，是因為這就是阿爾伯特王子記憶裡“尤努斯”的標志性行為。

  而如今，阿納斯塔西婭隨時可能樹化。尤努斯就更不想讓她帶著遺憾離開。他一定要告訴對方，那個昔日許下承諾的光頭蠢貨並沒有失約。

  他們並不是結伴流浪的旅伴。

  該如何形容她的正義呢？

  說著，阿納斯塔西婭身上突然散發起了微光，隨後撲向了尤努斯懷裡。

  馬克西姆意識到了什麽。

  但其實，尤努斯和人說話的時候、根本就不是這種語氣。要知道，在尤努斯還活著的時候，與其他人交涉的工作都是由尤努斯負責的。那個時候，阿爾伯特就一個人躲藏在遮住半張臉的披風鬥篷裡，雙手抱胸躲在很後面。

  那個光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能和任何人都聊成朋友。他怎麽可能像是阿爾伯特這種，說話總是滑稽如歌劇那麽特殊……

  “如今我終於明白了……我很高興。

  尤努斯對那個聲音也很熟悉。
    那是昨天晚上被自己的琴聲吸引來的小妖精妮莉姆。

  “她有著自己獨到的想法、清晰的意志。並不是我們去做自認為‘對她好’的事，就是她所願意接受的。

  “我很好，父親。”

  “……又有點想你了，摯友。”

  剛離開玻璃島的時候，阿爾伯特時常因為自己的怯懦與無能而感到自我厭惡。

  阿爾伯特見過那個女人——她是一位堅定、理性而正義凜然的女士。

  “……好的，沒問題。”

  “而如今，這兩件事我都完成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作為感激的禮物，我想要親手將其送給您——”

  盡管那是被教會見證過的正式婚姻，但在阿爾伯特看來，他們的關系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情人。兩個人住在不同的地方，平日裡互相不影響對方的生活，偶爾相聚時感情卻很好。

  而另一個微弱、輕柔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那算是尤努斯第一次對阿爾伯特正兒八經的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尤努斯先生！”

  畢竟馬克西姆的心情明顯不太好。

  突然，馬克西姆推了推自己臉上戴著的圓眼鏡，語氣平靜的打斷了尤努斯的話：“答應我一個請求好嗎。”

  尤努斯已經跟艾華斯說了自己的意思——既然阿納斯塔西婭小姐身體不好，那留在妖精王國繼續調養身體就好。只需要讓阿納斯塔西婭知道他已經來了便好。

  另外一個，則是端莊的坐在後座的精靈少女。

  他的摯友尤努斯，並非是立國者家族的後代。他的父母不是騎士也不是主教……他的父親是鳶尾花人，一個滑稽劇團裡面的小醜。而他的母親則是阿瓦隆的一位做地產開發的富商，早早便父母雙亡，一個人撐起了家業。

  尤努斯抬起頭來。

  ——他救下了別人家的女兒。可自己的女兒，又為何沒有那樣的勇氣去拯救呢？

  尤努斯在心中如此想著，語氣也變得正常了起來：“您說。”

  聽到艾華斯對樹化病的推理與科普之後，尤努斯其實大概也猜到了幾分原因。

  艾華斯這話，像是在對尤努斯所說。

  ——原來你們不喜歡這樣啊，那您早說啊。我這樣說話其實也蠻累的……

  那是自發崩解的幻想——

  而孤身一人的尤努斯很快就覺得有些無聊。

  ——當然，尤努斯並不是想要見一面阿納斯塔西婭。他來到這裡追尋真相，僅僅只是想要告訴她、自己應邀而來、沒有失約。

  他有些手癢，下意識的想要彈奏一下腰間的琴，稍微彈奏幾個小調來增添點背景音樂。但手剛搭上去，就下意識看了一眼馬克西姆法師，便像是觸電般又立刻放了下來。

  雖然有些沒頭沒尾，但尤努斯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最初是抱著敵意與之接觸的，但在接觸之後、才發現這個小孩繼承了他父親的能言善道。

  她並沒有在妖精國度中那種痛苦掙扎的姿態——在離開妖精國度之後，她立刻就變得安靜了下來。聲音變得困倦，而扭曲的枝條也開始快速生長、舒張。

  這立刻讓尤努斯的心情變得複雜了起來。

  也是在這種環境下，阿爾伯特接觸到了尤努斯。

  雖然是請求，但眼鏡法師的語氣卻是那樣篤定而嚴肅。

  無論是玻璃獨角獸亦或是馬車，從出現在視野范圍內之後、就開始不斷地瓦解，化為銀灰色的妖精塵。

  她家的公司在接手時，其業務可以覆蓋紅白皇后區的60%。而被她親手經營了十年之後，業務規模成功縮減到了五分之一。

  不知何時，阿納斯塔西婭突然消失。

  尤努斯歎了口氣，也學著馬克西姆抬起頭來、看向月亮。

  “沒錯，我是可以勸她不要來——但那實際上是用恩情與友誼來壓過她的個人意志。當我意識到，她想要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就只能讚同與默許。”

  但同時也是對格蕾絲夫人與馬克西姆法師說的。

  上面用精靈語寫著：“阿納斯塔西婭，祝你安康。”

  以他善於交際的手段，如果繼續留在玻璃島、或許如今已經成為大臣了。

  尤努斯張開口，想要謙虛一下。

  “那是我的一部分……尤努斯先生。”

  與他當年見到阿納斯塔西婭的時候，容貌與服裝都一模一樣。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而吵吵嚷嚷的聲音從天上傳來。

  後來在阿爾伯特準備離家出走的時候，他那些朋友們沒有一個願意和他一起離開。只有尤努斯，他說著“我正好也想出去看看”這種話，就輕快的陪同阿爾伯特出去散心了。

  那是阿納斯塔西婭小姐！

  她開口道：“我並沒有去見過……外面的世界。只是活下來的話，太寂寞了……不是嗎？

  也是從那時開始，阿爾伯特才意識到……這個男人與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阿納斯塔西婭輕飄飄的說道。

  她背著手，俏皮的眨了眨眼：“沒有什麽時候，會比現在更好了。”

  “一會等他們回來，請您保持安靜，可以嗎？”

  而重新回到物質界，對她的身體可能會不太好。

  馬克西姆對他生氣，想必是覺得他在這裡待著不走，是想要見阿納斯塔西婭。

  一個是拽著艾華斯的領口，坐在他鎖骨之上的年幼小妖精。

  一把精靈風格的銀色豎琴，出現在了他懷裡。

  他回過頭來，深深望了一眼尤努斯。這讓尤努斯有些心虛、心中略有慚愧。

  一個人彈起琴來，一個人蹦蹦跳跳，自言自語的說著這些話。

  ……如今，他只能學著尤努斯。

  毫無疑問，這是幻象。

  ——直到後來，阿爾伯特才知道尤努斯的父親早就得了主教也無法治愈的絕症。他與索菲亞女王談話，根本不可能是為了權力……因為他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真是謝天謝地，女王陛下和那隻笨鳥都沒有發現我！我們很幸運啊，艾華斯先生！”

  聞言，已經見證過一切的格蕾絲並沒有什麽新的反應，倒是馬克西姆的表情變得複雜了起來。

  “我確實沒說。”

  “……我覺得……應該讓您看看我、真正的樣子……”

  但他光是想起最初發瘋一般，拚命從強敵手中拯救阿納斯塔西婭的動機、就突然又沉默了下來。

  他終究是行於智慧道途的超凡者。只是如此，他就已經大致猜到了真相。

  “——尤努斯先生。”

  他稍微有些懷念友人了。

  發帶落在豎琴的尖端。

  “哈·哈·哈，阿納——”

  一輛由玻璃獨角獸所駕馭的玻璃馬車，從月亮之中浮現出來。反射著月亮的光，散發著蒙蒙的微光。

  一旁的艾華斯突然開口，輕聲說道：“因為我覺得……阿納斯塔西婭並不是一個孩子了，尤努斯先生。

  他望著月亮，低聲呢喃著。

  發現那正是幾乎化為樹木的阿納斯塔西婭。

  她是在知曉這件事的情況下，與尤努斯的父親結了婚的。因為對方帶給了她快樂，而她便回報以責任。

  而聽到這話，馬克西姆卻只是目光複雜的看著她。

  那是讓尤努斯隱約有些熟悉的語氣——從月亮之中發出的聲音：“這下我可以跟你們出去玩了！”

  ……真無聊啊。

  他有很多話要說，但還是沒有說。

  ……說起來，真正的“尤努斯”其實也不是一直這麽說話的。

  在月光的沐浴之下，她的枝條張開，不再畸形而佝僂。

  而在這種時候，尤努斯從來都不會對他講些什麽大道理、也不會安慰他或是訓誡他。他只會在一旁慢悠悠的彈起琴來，等阿爾伯特自己平靜下來。他的琴聲裡面並沒有多少技術，卻滿懷深邃的感情。

  因為他非常擔心，阿納斯塔西婭其實是剛剛去世、而他沒有趕上——只要不是這種結局就好了。

  馬克西姆法師的意思是，等他們回來之後就不許再吵鬧。雖說艾華斯他們還沒回來……但也不好說他在這裡彈奏會不會惹怒對方。

  樹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出來。

  雖然有著同樣的職業，但阿爾伯特與自己的好兄弟尤努斯相比、根本就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吟遊詩人。

  他並沒有阻止，而是抿著嘴、沉默的看著這一切。

  這裡太過安靜，安靜到讓他這個習慣了喧囂熱鬧的吟遊詩人有些不適。

  當時阿爾伯特的朋友們之中，有一些人就會諷刺這是“小醜治國”。這讓阿爾伯特很沒有面子……尤其是他的父親剛剛亡故不久，這就讓他更是難受。但是他親自去勸女王也根本不理會。

  而是“吟遊詩人與他所選定的，自己故事的主角”。

  如果妖精的規模足夠大的話，或許還能創造出什麽東西來。對獨身一人的妖精來說，想要在物質界維持“幻想”多少還是有些難了。

  “也非常感謝您，尤努斯先生。謝謝您救了我。”

  但問題是，阿爾伯特根本就學不會尤努斯說話的藝術。

  ……她還是回來了嗎？

  馬克西姆立刻迎了上去並半蹲在地上，與阿納斯塔西婭深深擁抱、輕聲說道：“你還好嗎？”

  是巧合、一廂情願、亦或是既視感？
  尤努斯總感覺那聲音之中洋溢著的歡樂，讓他有些想哭。

  同時也有大臣會發出諫言，民間也有一些閑話。然而這些東西，沒有任何能夠影響到索菲亞女王專斷獨行的意志。

  “沒有什麽原因吧。”

  而在馬車之中坐著的，除了艾華斯與格蕾絲夫人之外，還有兩個旅客。

  “我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要看看其他的國家。我想看看阿瓦隆的獅鷲，我想看看沙漠與泉流。

  “請帶我去外面看看。”

  (本章完)